两人进入晋昌坊,一眼便望见一座高塔耸立在庭院建筑之间。
李复知道,这便是慈恩寺塔,后来因《大唐西域记》所记印度佛教传说故事而名雁塔,又为与后建的荐福寺小雁塔相区别,改称大雁塔。
慈恩寺为佛教法相宗祖庭之地,始建于隋开皇九年,初名无漏寺。
贞观二十二年,时为皇太子的李治,即后来的唐高宗为其母文德皇后追荐冥福,扩建为大慈恩寺,寺院规模巨大,重楼复殿,云阁洞房,凡十余院,总一千八百九十六间,都是用栟榈、橡樟等木料筑成,上边饰以珠玉金翠和五颜六色的彩绘,极尽奢华。
而慈恩寺塔系永徽三年由玄奘大师为安置从印度带回的经像、舍利,奏请高宗允许而修建。
贞观二十二年,大慈恩寺建成后,皇太子李治恭请玄奘大师任该寺上座,玄奘大师由原来居住的弘福寺移居大慈恩寺时,举行了隆重的仪式。
玄奘大师与五十余协助译经的高僧乘车,京城僧众列队随后,文武百官侍卫陪同,太宗皇帝与太子李治及后宫嫔妃在安福楼上手持香炉目送,长安数万人夹道欢呼,可谓盛况空前。
之后深受世人尊敬的玄奘大师身为此寺首任上座住持,在此翻译佛经十余年。
如今,这一幕刚刚过去一百余年,走到此处,仍不由得遥想当年大师之风采。
穿越山门,走过钟楼与鼓楼,不去看大雄宝殿及各处法堂,二人直奔大慈恩寺塔。
大慈恩寺塔初建为五层,高十八丈,砖表土心,仿照西域佛塔形式,是不能攀登的。
后因逐渐坍塌,因而在武则天长安年间,武后及王公施钱重建,有记载是十层,实则为七层,乃应七级浮屠之说,全部用砖砌成,塔室设梯,可以逐级登攀,较前更加庄严雄伟。
二人拾级而上,越登越高,只见塔外风景,分外苍秀,可见北临渭水,南倚终南,东西八百里秦川,这大唐京都雄浑而沉郁的气象,尽收眼底。
终于登上顶层,虽是秋日微凉,二人一路匆忙,加之登高,身上已有汗,李复不顾得擦拭,定睛望去,果然见到塔顶有约十余人在眺望风景,有两拨人都是两三人,只有一拨正是五人,李复暗喜,知道这杜甫定在这五人之内。
虽然杜甫已近在咫尺,但却互不相识,素昧平生,一时无法上前,只得按耐住心中激动,和李彭站在一旁,一边也望着塔外风景,一边却在注意这五人。
这几人上来已有一些时候,都在不时说笑,只听一人笑道:如此大好美景,自当赋诗寄情,否则岂不是白来一趟么!另一人道:既有此说,那就请达夫兄先做!李复听了,心想达夫兄定是高适高达夫,这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年纪,眼神高远,却还带着些无奈。
果然,那人道:那好,我高达夫就先献丑。
稍顿一下,便吟道:香界泯群有,浮图岂诸相?登临骇孤高,披拂忻大壮。
言是羽翼生,迥出虚空上,顿疑身世别,乃觉形神王,宫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
秋风昨夜至,秦塞多清旷,千里何苍苍,五陵郁相望。
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
诗一出口,身旁四人便齐声叫好,李复也暗自点头。
高适果然也是一位颇具声名的诗人,而他千里何苍苍,五陵郁相望。
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之句,决不单纯是对此时景物的描述,而是对这盛世正在酝酿着危机的不安。
这高适性格拓落,不拘小节,务功名,尚节义,心胸豁达、擅长纵横论辩。
他不愿意耕作,不屑于料理他那份田产,想做个一官半职。
偏偏他又耻预常料,不愿参加普通的进士考试,想要考取特科,即皇帝亲自主持的制科,这却要等待机会,因为制科不是年年都有,谁知时光飞逝,这一等就是三十年。
终于,到了天宝八载,高适应制举有道科,终于诗名半天下,黄绶翻在身,一举跃登龙门。
不过到天宝那个时候,制科已经很是平常,实际上仍是常科。
结果高适也只当上一名县尉,所以三年后他就辞官而归。
此时正是他刚刚辞官的时候,所以在他眼神中还有着那一丝无奈。
直到今年冬天,高适才盼到他一生进退的第二次契机,远赴河西,被哥舒翰表为左骁卫兵曹,充翰府掌书记。
这一阵乱想,高适之后一人已又做完了一首诗,李复却没有听明诗句,忙打起精神,不敢再分神,李复紧张的手心竟有些汗,他紧盯着这几人,生恐再错过一字一句。
只见一个满头白发,身材瘦弱,面色腊黄的人开口道:二君诗已作,我亦不能落后,特作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一首。
李复听了诗名,心中怦怦作响,心想这应该就是杜甫吧,只是他的苍老和病状比此前想像的还要厉害的多,要知道今年杜甫不过四十一岁,刚过不惑之年,正应是壮年之时,看起来却比五十岁的高适还要老的多。
而他身穿一件显得有些破旧的灰色长袍,已经洗的发白,在阵阵秋风吹拂之下,长袍随之飘摆,不时浮显出他瘦弱的身躯。
只听他一边捻着颚下花白的胡须,一边沉声吟道: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听得这首耳熟能详的诗句,李复百感交集,这人果然就是名传千古的诗圣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