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结笑道:正是。
李彭很是兴奋,似对元结,又似对李复介绍,说道:元兄《悯荒诗》中有句‘奈何昏王心,不觉此怨尤。
遂令一夫唱,四海欣提矛。
’借隋炀帝亡国的教训以规讽时政,敢于谴责皇…朝廷的穷奢极欲,如此大胆,令人感叹。
所以小弟早就想结识元兄,可惜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今日竟在此处相遇,实在是令小弟欣喜万分。
他本想说谴责皇上,但忽然想到父亲才因此事训斥过他,所以才临时改口。
李复怎会不知元结之人,但不好流露,便含笑点头,以示赞许。
元结的《悯荒诗》,是借他所采五篇怨恨隋炀帝的隋人冤歌为题,加以发挥,总结了隋朝因荒娱至极,不知民怨而终于灭亡的教训。
指出君王如不知体恤民意,总有一天会被民众****,这在当时是极为大胆尖锐的见解,给人一种豪士之风,也怪不得李彭会对他有这么深的印象。
三人互相介绍之后,边吃边聊,元结说起自己身世,他是鲁县商余山人,祖上世居洛阳,后迁至太原,到其父时才迁至鲁县。
李彭家是太原人,听他祖上也曾在太原居住,也算半个老乡,更是感觉亲切。
元结家族虽然是北魏昭成皇帝之孙常山王遵之后,其曾祖元仁基从太宗征辽东,颇有功,袭常山公,也算名门之后。
但由于其父元延祖一生不愿做官,在元结姨丈勉力劝说之下,四十多岁时才做了个县丞,但没过几天,便又辞官回了家里种地。
元结受其父影响,少年时不思进取功名,只是四处贪玩,不愿读书,结果其父说他:而曹逢世多故,不得自安山林,勉树名节,无近羞辱,就是说世道多有变故,你可不能像我一样,仅仅安于山林隐居生活。
但直到他十七岁时,因钦佩宗兄元德秀的德行,才折节受学。
五年前,也就是天宝六载,他去长安应举过一次制科,但因李林甫担心草野之士斥言其奸恶,玩弄权术,使应举者无一中第,之后李林甫竟还上表庆贺,对皇上说野无遗贤。
此次和元结同遭落第之运的,还有杜甫。
元结落第后曾归隐商余山,经历过一段耕艺山田、与丐者为友的生活。
说到此处,李彭不由深表同情,小声骂了李林甫几句,才略为解恨。
李复则问道:元兄此来洛阳,所为何事?元结道:我在商余山归隐这几年来,多见民众生活苦难,而朝廷却丝毫不闻不问,深感揪心,去年曾作《系乐府十二首》,以叙民众之苦,但恐只有诗文,难以拯民之于水火,思来想去,便又起了应举之心,若能得入仕途,也许还能为百姓们做些事情。
欲再去长安,准备明年的常科应试,所以路过洛阳。
李复二人听闻,都深为其身怀民众之心而感动,况且此时元结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布衣,却已经胸有如此大志,真的让人非常佩服。
都说开元盛世,物华天宝,大唐的繁荣一直令后人艳羡,但此时最下层的民众生活的却是相当凄苦,李复虽有印象,但并不了解,便问道:天下太平已多年,按说百姓生活安逸,会好的多了,可听元兄所说,民众生活甚苦,可否详细道来?元结叹道:二位有所不知,我大唐民间虽已有百余年未动兵戈,但天宝以来,朝政渐趋黑暗,官场**,民众也随之惨不堪言,若愿以闻,可听我《系乐府十二首》里的几首。
说着,吟其《农臣怨》一诗:农臣何所怨,乃欲干人主。
不识天地心,徒然怨风雨。
将论草木患,欲说昆虫苦。
巡回宫阙傍,其意无由吐。
一朝哭都市,泪尽归田亩。
谣颂若采之,此言当可取。
李复听得,知道这首诗是说农民在灾荒年月的哭诉无门,农村遭灾之情无由上达帝听,并希望朝廷能观风采谣,关怀民情,所谓谣颂若采之,此言当可取,可是当今朝廷有李林甫把持,千方百计以绝圣听,这些事情怎能传得到皇上耳中,即使李隆基听到了,又能如何呢?元结又吟其《去乡悲》、《贫妇词》二首,其声悲沉,使得李复二人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
《去乡悲》诗云:踌蹰古塞关,悲歌为谁长。
日行见孤老,羸弱相提将。
闻其呼怨声,闻声问其方。
方言无患苦,岂弃父母乡。
非不见其心,仁惠诚所望。
念之何可说,独立为凄伤。
是说民众离乡背井的逃难生活,只因在当地实在是生活不下去,才无奈离家,可见其平日过得凄苦。
《贫妇词》诗云:谁知苦贫夫,家有愁怨妻。
请君听其词,能不为酸凄。
所怜抱中儿,不如山下麑。
空念庭前地,化为人吏蹊。
出门望山泽,回头心复迷。
何时见府主,长跪向之啼。
则是说贫苦农妇在繁重租税的勒索下无以为生的苦况,道出了贫妇在封建官府压榨下的痛苦心情。
元结又说起各地贫苦民众生活的具体惨状,以及官府**,只知一味盘剥百姓的件件实事,听得二人不由扼腕长叹,李彭都几乎忍不住以拳擂桌了。
说了一阵,元结口干,倒了杯茶来饮。
李复忍不住道:实在未曾想到,百姓生活竟是如此惨状,之前我虽听说一些,但从不曾知道的如此详细,如今听得元兄所讲,真是令人心痛不已。
元结喝了几口茶,道:二位定是一直在这洛阳生活,只见得这东都的繁华和富庶,所以不知别处民众的穷苦。
李彭却摇头道:元兄此言却差矣,洛阳虽贵为东都,看起来繁华如锦,但我也常听父亲说起,这洛阳城内也有不少的穷苦百姓,平日生活也是难以为继,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在少数啊。
李复听了他们所言,心中所受的震撼实在不小,刚刚救命恩人被贬到千里之外,此时又听说广大民众生活的真实情况,心中泛起的巨浪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他的心房。
他对此时的社会黑暗有了直接的认知,竟对于自己此前的犹豫感到一阵可耻,怎能一直仅仅想着设法找到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时空之门,而后逃离这里呢?即使找到了,那个时空之门又将自己传送到什么样的时代去呢?要是把自己送不回现代怎么办?李复忽然想到这一点,不由身上打了一个寒战。
再说起来,若是自己有能力改善一点这个社会,哪怕仅仅是一点点,哪怕只能让一部分民众生活的更好,那为什么自己不去做呢?自己在以前的那个社会里,就曾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有可能,一定要设法帮助那些穷苦的人,比如捐助他们上学,让更多的人脱离穷困,眼下有了这个更大的机会,自己怎能一直挂念着那个可能并不存在的时空隧道,而不去抓住这个机会,做出实际行动?李复的信念一点一点在坚定,摇摆了许久的思想,逐渐清晰起来,此际的他,已下定决心要利用自己的优势多为民众做一些好事,而不仅仅是生存下去,设法回到现代了。
以元结之心,况能为百姓再次出山,想以科举入仕,将来再解民众疾苦,而自己怎能坐而视之,不贡献出自己那份难以估量的力量呢?元结和李彭二人见李复沉默不言,面色数变,眼神渐渐变得坚定无比,一股异样的神采浮现在他的脸上,身上也忽然散发出一种恢弘之气,不由大为惊奇。
元结望望李彭,李彭则问道:李兄忽然像是换了个人一般,究竟是怎么了?李复忽粲然一笑,抱拳向元结道:多谢元兄之言,使我想通了一个大关节!李彭奇道:难道是李兄恢复记忆了?元结一听,不知是怎么回事,李彭粗略讲了李复的来历和失去记忆一事,元结才明白,眼望着李复,似在询问是否是此事。
李复摇头道:并非此事,但胜过此事!李彭道:那究竟是想通了什么?能比恢复记忆还重要?李复正色道:之前我一直在犹豫徘徊,不知道是先寻回自己,还是先做些有利于民众、有利于天下的事情,担心一旦先做后者,会失去找回自己的机会。
但今日听得元兄一席话,不由大悟,若是能为天下利者,即使找不回自己又如何,若是仅仅为找寻自我,而不做这些事情,那即使找到了自我又有什么意义呢?说到此处,满腔激情,一字一句道:我李复已决心,以此身利天下,永不后悔!李复话中找寻自我的意思自是说回到现代之事,但不便说明,只得用此代替,而元结和李彭既知李复失去记忆,则理所当然的理解为他恢复记忆之事。
几人理解虽不相同,但恰好都说的过去。
元结受他情绪感染,也确实为他的一片诚心所动,道:李兄既有此大志,定是天下百姓的福祉,来,我敬你一杯!李彭也情绪激昂,他本来就佩服李复,此时见其神采和壮志,更加心折,也端起酒杯道:以李兄的才情,将来定会如我父亲与崔伯父所说,自立门户,成就一番大业。
小弟也敬你一杯!李复豪气在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但李彭适才的话却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自立门户!这四个字在李复心中重重一击,不错,若要实现自己刚刚许下的诺言,真正能为天下百姓谋利,还真得自立门户,集聚人才,才能开创一番大业,否则孤掌难鸣,一个人怎能做出许多事,怎可能轻易改变历史进程呢!一旦确定自己的目标,以前许多在他脑海中模糊的东西,如今都忽然清晰起来。
如何建立大业,进一步改变历史,那是以前看架空历史时多次深入研究过的。
虽然说未来最终能够做到怎样的状况,最后是什么结局,李复还没有看过一本能说明这些的架空历史小说,他自己现在也想不到。
至于其他的细节,现在想来也没有用,毕竟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难以掌控的事情干脆先不去想,待做起来的时候根据实际的发展再做决定。
但无论如何,要实现这个远大的目标,都要两样基本条件,一是人才,二是钱财。
李复望着元结,这日后也名扬天下,千古传颂的诗人不正是一个最好的人选吗。
李复知道历史上的元结,富有才学,进士及第之后确实做了不少地方的官,在任时都为民众着想,做了不少为百姓称道的好事。
比如他就任道州刺史之前,当地的少数民族西原夷暴动,曾攻破郡城。
元结到任后,实行救困苏民之政,流亡的人闻风而归者万余家,夷军也为之震动,不再进攻道州。
当时朝廷因连年战乱,军费浩繁,征敛苛重。
元结目睹人民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的情况,甘冒抗命之罪,蠲免百姓的赋税和市杂物十三万缗,又奏免租庸十余万缗。
此外他还曾组织义兵抗击史思明,算的上一位富于正义感、关心国家安危与人民疾苦的英雄名士。
李复愿以诚相待,与之深交,元结愿和自己共创事业最好,至不济,日后也是一位好友,经常往来,也不是一件坏事。
但现在元结并不知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刚才虽然自己立下誓言,元结也深受感动,那只是一种意气相投而已,决非对自己的信服,要得到他的真心支持,这些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