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是一个非常善于怀旧的人,对以前所经历过的人和事每每心生感慨,感慨时光流转,物是人非。
感慨生而美丽如斯,曾经神往如斯,终于逝者如斯。
产生过这样的念头:那些飘然逝去的佳丽,完全可以在他这儿驻留片刻,哪怕他自己因此而少活相应的时间,把从他身上减去的时间转赠给她们,他也是非常乐意的。
圣人至此对死的理解已经有了质的提高,在他看来死是相当孤单的和冰冷的,再怎么高贵的人死后也只能孤独地躺在狭小冰冷的土**之中,难道这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么?当他9岁的某一天从学校来到三角湾附近那片曾经容纳过雯藏的身影的田间,心里还是难以抑制一阵阵激动。
此时距雯藏的过世已有半年多了吧,为什么还能感到雯藏的音容笑貌呢?雯藏是让他心生怀念的第一个女人,而不是线绒,即使啃到了线绒的脚趾丫,怀念的依然是雯藏。
在他的生命中,雯藏的地位是不可替代的,他和雯藏之间,根本无所谓年龄的鸿沟,在他单纯的眼眸中,雯藏仅仅是一个漂亮的女子,而不是一个所谓的成年人,年龄的差别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如果雯藏乐意的话,当时他是很希望能对她的身体作一些了解的,就像后来司季妹对他的身体所作的了解那样,他曾经多么向往用眼光和1o个手指头来为她行洗礼啊!可是她居然说去就去了,一去不复返了。
便后悔当初没有把那个张太守的故事一次讲完。
哦,雯藏!雯藏!雯藏!他想她一个人带走了多少秘密啊,如果她继续活着,她就有可能重返此地,而他也就有可能找到了解那些秘密的机会和地点。
那该是多么重大的事件啊!因此雯藏的秘密也就成了他内心中的第一个遗憾。
很久之后想起,都会隐隐作痛。
不过,圣人虽然怀旧,却也不是十分死心眼儿的人,他不会为不可能的事情虚耗太多。
他认为倘若爱惜一件衣裳,就该是穿在身上的爱惜,而不是压在衣柜底下的爱惜。
对一个亡故者的思念再多、再真挚,也比不上在她亡故之前的亲密接触来得有意义。
因此,圣人三番五次光临此地自然不全是为了怀念雯藏,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这片地如今不种玉米了,改种了西瓜。
没错儿,是西瓜,西瓜不语,可以解渴解馋。
某个年代可以选择人,而人不可选择某个年代。
说生不逢时也好,说天欲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也罢,毕竟屋漏偏逢连阴雨,行船又遇顶头风。
圣人因伊煜老师的粗暴而厌学、逃学,本来就要承受很大精神压力,得想方设法不被父亲伊叔捉了去,否则一顿暴打是免不了的。
这就要常常跑动——情况非常之时,度等于安全,没有度也就没有安全,圣人必须在第一时间撒腿就能飞跑起来,而要跑得快、跑得久,最基本的一项就是要吃饱肚子,只有吃饱肚子,腿上才会有力,当然脑子也会转得更快些。
而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粮食危机,年年增产的粮食突然变得不够吃了——生产队将八成以上的优质粮都交了公粮,而原来需要交的公粮仅占总收成的五六成左右,那是为了养活城里人的;现在一下子提高到了八成,据说又多了一些需要我们给与无私援助的亚非拉友好国家。
也就是说,有一些亚非拉友好国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需要我们大力扬国际主义精神,宁可自己勒紧腰带饿肚子,也不让亚非拉的朋友吃不上面包。
至于这些接受我们无私援助的亚非拉朋友,后来知道或许并不值得我们为他们而勒紧腰带,因为他们对我们并不友好,不仅不友好,有的甚至还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上去了,比我们的敌人还要敌人,用我们提供的粮食和武器来对付我们,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当然这些事情当时谁也没有料到,圣人也是一样。
圣人的天赋已经被不长的岁月带走了许多,所剩无几了,而且剩下来的些许天赋也要看挥得怎样了。
因为常常吃不饱,常常为吃饱肚子绞尽脑汁,为逃学担惊受怕,圣人能有如今的表现和作为就已经颇为难能可贵了。
圣人现,西瓜是既可拿来解渴解馋,又可拿来填饱肚子的。
不少人都说瓜果代替不了粮食,吃再多也不顶用,即令吃一肚子,该咋饿还是咋饿,圣人对此有自己的见解,他觉得就怕吃的不够多,否则瓜果也是可以饱人的。
瓜不是水。
瓜比水浓。
凡是比水浓的瓜不是都能填饱肚子么?比如地瓜、黄瓜、南瓜、冬瓜等等,其中地瓜还可以晒成地瓜干,磨成粉,做面条包包子都可以,只是味道没有小麦面粉可口而已。
他从学校里瘪着肚子跑出来,跑到西瓜田里,当他离开西瓜田的时候肚子已经圆成一只西瓜了,丝毫也不觉得饿,不是很能说明问题么?之所以走到这片瓜田来,其中有雯藏的原因,也有这里比较掩蔽的原因。
这片田并不傍路,四面被玉米呀、高粱呀这些青纱帐围着,进来活动比较安全。
虽然附近有三角湾,村里的人每天要到这里来洗澡,但是有一个时间差,过来洗澡都是趁忙完农活之后,只要在这个时间段之内,这儿就没有人注意。
这片田里的西瓜不是一般的西瓜。
一般的西瓜个儿贼大,籽儿贼多,瓤儿贼水,却跟水葫芦一样不怎么贼甜。
假如西瓜不甜,或是不很甜,那还不如喝水好了,喝水一样解渴,而且从口腔到食管再到胃肠的过程还更痛快一些。
所以既然要吃西瓜,就一定得甜如蜜,脆如酥,瓤如沙,皮如纸。
这块田里的西瓜个儿不一定很大,籽儿不一定很多,瓤儿不一定很水,但是却甜得牙齿都酥倒了。
这儿的西瓜那叫一个脆,轻轻一拍就崩出瓤来了,红红的瓤像新媳妇的红夹袄,看了就养眼,吃在嘴里沙沙的,那甜也就沙沙的,似乎起沙才会甜,所有的甜都藏在这沙沙里面。
这儿得说到畚力啦。
畚力嘴巴是臭了一点儿,不过人还不算坏,这一点圣人能感觉得到,所以他的一些事儿在未来的日子里还会有得说。
这儿说到畚力不是为了别的,不是他家又给宰了一个什么活物或者他又给哪知蝎子给蛰了一下什么的,自从上次吃了凯菊的亏之后,现在已经不怎么养狗了。
改养蝎子了。
他养蝎子可不是为了卖钱,而是为了吃,生吃蝎子。
现代医学承认蝎子可以拿来生吃,但是畚力的生吃蝎子却与现代医学基本沾不上边儿,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现代医学,现代医学也不知道他,他是根据本地的一句顺口溜儿生吃蟹子活吃虾推断出来的。
他不识字,误把此蝎子当成了彼蟹子,有理有据地生嚼起来,加上粮食行情紧张,蝎子又被称为四害,似乎更是非吃不可了。
这么一来倒是吃出了滋味,吃得面色红润起来,且吃上了瘾,不管饭时与否,想吃就吃,两个腮帮子经常塞得鼓鼓囊囊的,他把蝎子洗净后放在一只宽径玻璃瓶中,瓶盖上面挖一个小孔透气,蝎子就活在里面随时等着他倒出来吃。
想吃的时候,把一只蝎子直接倒在手掌心里,然后捏住蝎子的毒钩送入口中,嘎崩一声整只蝎子就从毒钩处断开了,前一只还在口中咀嚼着,后面一只嘎崩一声又送进去了。
开始时只逮野生的来吃,随逮随吃,多少不限。
但是上瘾之后随时都有吃蝎子的**,而随时逮到蝎子是不可能的,这样就想到了两条腿走路,边逮边养,在自家院墙上搭一溜一人来高的砖坯房,做了几个木槽,支起一些残瓦,当天吃不完的蝎子就放进去养着,这样基本上就保证了随时都有蝎子吃。
后来养殖的数目有了很大增加,蝎子的饲料便成了问题,于是畚力身上就又多出了一只玻璃瓶,预备着到外面捉虫子用。
捉虫子一般在晌午时分,此时烈日炎炎,虫子躲在叶片背面纳凉,往往一逮一个准。
畚力出来捉虫子,尽管天热,也是从不带水的,口渴时吃吃这家的瓜,啃啃那家的果,货比三家之后,就现了这片地长出的西瓜贼甜,此后趁人不备,天天光顾。
摘瓜的时候,通常会四处张望一下,确定周围没有别人,就会若无其事地下手。
大约就在此时圣人也朝这个方向游荡过来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圣人不坐在学校的教室里面上课,一个人逛到了三角湾这边,这个他不会去多想,他只想到圣人曾经给他掐算过阳寿而且还过他的狗,所以就把这个秘密顺便告诉了圣人。
这瓜长得贼甜,不信你尝尝。
畚力捡起一个瓜,用手轻轻一辟就成了两半,自己留一半,把另一半递给圣人。
圣人尝了一口,果然甜得满嘴生津。
你那瓶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圣人注意到畚力一左一右吊在裤腰带上的两只瓶子,好奇地问。
这是虫子,这是蝎子。
畚力说。
已经听说过畚力在生吃蝎子,没想到还是真的呢,好家伙!怎么还有虫子?圣人说。
拿回去喂蝎子呢。
畚力说。
你生吃一只蝎子我看看。
圣人说。
畚力就生吃了一只。
什么滋味儿?就是虾的滋味儿,鲜着呢。
要不要自己来一只?不,我不吃——真的是虾的滋味儿么?真的呢,来一只吧。
我还是不敢吃。
你自己吃吧,我吃西瓜——你不怕被它蜇到么?嗨,顺着它的尾巴一捏,它就没辙儿啦。
畚力说着,嘎崩一声又吞下一只去。
圣人高兴地说:你脸色怎那么好,恐怕你的阳寿要出2o年了呢?要是……你说会出多少呢?可能担心圣人下一句会说如果拖拉机不轧你什么的,所以赶紧截住了。
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
圣人说。
本来只有2o年的阳寿,现在凭空多出了一年,还有可能是两年,这都是蝎子的功劳,如果照此办法吃下去,阳寿再多出几年来亦未可知。
这么一想,畚力就很感激圣人,好像这多出来的阳寿,都是圣人帮他赚到的。
遂决定再告诉圣人一个秘密。
这瓜中午摘下来,留着晚上吃,更甜。
畚力说。
畚力给圣人摘了一只,然后往别的地方捉虫子去了。
圣人吃完了,觉得意犹未尽,自又摘了一只,撑得腰都不能弯,不得不弄松裤带,这才勉强腆着肚子离开。
第二天过来的时候,没有见到畚力,可能他已经吃完了,圣人这次吃了不大不小的两只。
这样过了五六天,都没有见到畚力的影子,圣人就感到有些怪怪的,后来他想起畚力曾告诉他晚上的西瓜更好吃的话来,莫非畚力晚上会过来?可是如果他晚上过来,又怎能看得见虫子呢?如果他不是为了捉虫子,那不成了专门出来摘西瓜了么?圣人想起这片地是尧冠家的,不免有点歉疚。
琢磨着不如再来摘几只就罢手,得给尧冠家多少留几只,好让他们全家相信这片地里千真万确结出了西瓜,免得以为只长瓜蔓不结瓜。
那样他们一定会伤心的。
既然要罢手,那么就不能光中午来吃被晒得热的西瓜,也得尝尝晚上凉爽下来之后的西瓜是个什么滋味儿。
畚力之所以如此推荐,想必自有他的道理。
主意拿定,这天晌午圣人就连续摘了两只下来,用瓜叶盖住,准备傍晚来取。
傍晚出来相对自由一些,因为这不是上学的时间,所以父亲伊叔和母亲不会有任何异议。
圣人计划先在西瓜地里吃掉一只,把第二只带回家给父母尝尝。
怎么个带法儿呢?说偷偷摘了尧冠家西瓜田里的肯定不行,父亲伊叔有个奇怪的观念,即:大人偷东西是可以原谅的,小人儿偷东西不可以原谅,因为大人已经成型,特殊情况下偷点摸点无大干系,都是权宜之计,只要不把动静儿搞大了就行,比如他可以利用生产队仓库保管员的职务之便,悄悄往家里倒腾小额的粮食之类;小人儿就不行了,因为小人儿一旦学坏,那是一辈子的事,所以逮到小孩子偷偷摸摸,最好的办法就是往死里痛打,如此才会矫枉过正。
说在外面买的也一样没门儿,因为他手上根本没有一分钱,除了纸笔钱,家里从不给他零用钱,所以他买不成西瓜。
圣人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把西瓜取回之后不直接带回屋,而是放在街门口附近。
这样别人就会以为是他们家里买来准备出来纳凉的时候吃的,这样西瓜就会很安全。
等父亲和母亲到街门外纳凉的时候见到西瓜,就会以为是别人丢下的,过了半个钟头还不见有人来寻,便会相信自己捡了一只西瓜,拿进去二一添作五,至此,西瓜的使命就基本完成了。
圣人兴冲冲地往西瓜地赶,远远地就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那儿好像围着一堆人呢。
圣人估计一定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不然都这么晚了,哪有可能在田间地头聚集起一堆人来。
走近去才听出是有人在吵架,说是吵架,其实就是单方面的海骂和一边倒的起哄——只能听到骂人的人和起哄的人的声音,听不到被骂的人的声音。
而且这骂人的人的声音里面呢,可以听出有尧冠的,什么不要脸不要皮呀、小偷呀、猪狗不如呀、老不死的呀,诸如此类。
圣人觉得身为男子,是不可以如此骂人的。
由此他断定尧冠将来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至此,圣人已经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了。
想想看,人家种的一地西瓜,自己家还没有来得及尝尝鲜呢,就已经给偷得差不多了,此事搁在谁身上都会受不了。
只是圣人没有想到畚力除了晌午过来偷吃,晚上还要过来偷了往家里拿,这么一来,这片地究竟是谁家种的,属于谁家,便再也理不清了。
天下岂有此理?也活该他倒霉,比圣人早来了一会儿,万一圣人稍早一会儿过来,或者与畚力同时到现场,岂不落得像畚力一样难堪么?这样一想,圣人就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尧冠家看来是有备而来,不仅全家出动,还叫来了街坊四邻共十几号子人,手里无一例外都带了家把什,随时准备大打出手。
说明这一家人真的是忍无可忍了。
其实他们也没有想到这是畚力这个窝囊包干的,可能以为是外村的人,那些专门偷鸡摸狗的贼干的,那样的话,一旦人赃俱获地逮住了,就可以押到生产大队或者公社革委会讨个说法。
但是畚力就不一样了,他来偷瓜,逮住他现行又能怎样,此时畚力手里提着一只网兜,里面放着四只西瓜,再怎么着也就是这四只瓜而已,大家都是一个疃上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能为了几只西瓜太伤和气。
至于瓜田里为何丢了那么多的瓜,他可以一口赖掉,根本不会承认是自己干的。
所以,尧冠家带来的人把畚力围在中间,逼他承认那些丢失的瓜都是他干的,适当作些赔偿也就算了。
总算轮到畚力言了,他口口声声说这是自己头一回,不过要是尧冠家肯相信他的话,他愿意向尧冠家提供一个情况,或许可以把这个丢瓜之谜揭开。
尧冠家当即表示相信他的话。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圣人已经悄悄走了过来,畚力刚才的那句话他是听到一清二楚的,心里一下子扑腾起来,担心他开口把自己供出去,那样除了自己将很没面子之外,至少会造成两大直接后果:一是失去了尧冠这个好朋友,二是回家后再次招致父亲伊叔的暴力批判。
无论哪一种,都是他不希望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