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一路上没有遇见什么人,这就省了不少周折。
圣人来到三外婆家街门口,街门是从里面闩好的,说明三外婆在家里。
他想了想,还是从院墙上翻了进去。
敲开屋门,把正举着烟袋的三外婆吓了一跳,差点没把烟袋掉在地上:喔唷,我的小祖宗,你这几天疯到哪儿去了,你爹找你都找疯了!圣人说:姥娘,我没疯,我饿了,想吃饽饽。
三外婆忙放下烟袋,从碗柜里面拿了几个饽饽出来,又拿出一碗剩菜、一碟蟹酱,又洗了一棵大葱。
圣人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饽饽很快吃光了:老娘,还得拿几个出来。
三外婆又拿了几个出来,又很快吃光了:老娘,喝水。
三外婆就取了暖瓶,倒了一碗水,太热,冒着热气,三外婆把水从一只碗倒入另一只碗,再倒回来,一边努起嘴唇咝咝吹气,水就凉下来。
圣人喝完了水,说:老娘,还要一个饽饽。
看到圣人的喉管里面鼓鼓囊囊的还有东西没有咽下,三外婆满脸惊诧:小祖宗,莫非你这几天都干挺着过来的?对了,你还没有回答呢,这几天你都疯倒哪儿去了?圣人吃完了最后一只饽饽,抹了抹嘴巴:姥娘,姥爷呢?不在家呀?三外婆说:你姥爷去公社开会去了。
——你都疯到哪儿去了啊?把你爹急得呀,专门从你大姨妈家骑了那辆自行车,满世界跑着找你。
圣人说:姥娘,我要在这儿住一两天再走,不让我爹他知道。
三外婆说:你爹找你急呀,都急死人了,你还乌!圣人说:我爹找我是想打死我,你说我该不该让他知道?三外婆说:哪里有的事!哪有当爹的要打死亲生儿子的,何况族谅这么乖的儿子啊。
圣人说:我爹就是想打死我,要不然干吗老找我?三外婆说:你爹想找你回去上学呀。
你老这么逃学也不是个办法呀?——再聪明伶俐也要上学念书呀是不是,还乌。
圣人说:上学得有好老师才行,不好的老师,要我跟他学什么呢?三外婆说:老师哪有不好的?不好的人还能当老师?你还乌。
圣人说:老师好哪有学生逃学的?学生都逃学了还能有好老师么?三外婆说:就能犟嘴你!圣人说:姥娘反正我不去上学,不让我爹他知道,要是让他知道了去,往后我就再也看不到姥娘姥爷了。
三外婆说:唉,真拿你没法哟。
——你还没说呢,这几天你都在哪儿呀?圣人说:后面。
三外婆说:‘后面’是哪里?圣人说:苫洼地。
三外婆说:什么,你就在苫洼地里住了这几天?!净胡说八道你!圣人说:我才没有胡说八道呢。
不信就算了呗。
三外婆说:我的小祖宗哟,你这是何苦啊!还乌!圣人说:姥娘,我想睡觉。
三外婆说:先洗洗脸,洗洗脚,你看脏兮兮的,怎么上炕哟,你还乌。
圣人走到洗脸架前胡乱抹了几把脸,然后端起脸盆到院子里,也不脱凉鞋,直接往脚上冲了冲,就算完事了。
三外婆叹了一口气,给圣人铺好被窝,圣人一骨碌钻进去,翻了一个身就睡着了。
可怜这样小小年纪一个圣人,刚睡着就打起鼾来,可见是困到了极点。
三外婆一边抽着烟袋一边想,族谅说不让他爹知道了去自己在这儿,万一他爹来了怎么办呢?万一被他爹捉了回去,轻则挨一顿毒打,重则被打出什么毛病了岂不可惜了,看伊叔来找时的气氛真个是非同寻常。
不如现在就把他抱到套间的炕上,这样即使他爹伊叔来了也看不到。
三外婆费了好大劲,才把圣人抱起来,放到套间的炕上去了。
本来预备出去串门掐辫子的,担心圣人的事情,三外婆就决定呆在家里不出去了。
扫了院子,喂了鸡,洗了几件衣裳,一抬头,伊叔进来了,自行车靠在门边。
三姑,族谅没有来你这儿吧?呃——怎么,你还没有找到人?真是见鬼了,几个地方我都跑了两遍了,家家说没见他的影儿,他会到哪儿去呢?不吃不喝的,他能跑多远呢?他没有趁你不在家偷偷跑进来藏着吧?怎么会,屋门锁着,要是没大人在家,来了也进不去的。
哦,那我再到别处找找看。
伊叔走出街门没几步,又折回身来,吓了三外婆一大跳。
三姑,要是见到族谅,别忘了言语一声,别让他再跑了。
放心吧你。
三外婆说。
伊叔跨上自行车,嘎吱、嘎吱蹬着远去了。
圣人一直睡到晚上才醒过来,是给一泡尿胀起来的。
尿完了便问:姥娘,我爹来过没有啊?三外婆说:来过刚走。
圣人一听便紧张起来。
三外婆说:莫非你又要跑到苫洼地里去过夜?甭跑了,哪儿也别去,就在姥娘这儿,等你爹再过来我就骂他两句,看他还敢不敢对小祖宗动粗。
圣人说:这个不行,还是不能让他知道了去,不然,他表面上听你骂,把我带回去还不照样剥我的皮。
三外婆吐了一口烟,说:敢情你真是个小人精啊,脑子里面还挺复杂的。
好吧,你也不用乌了,谁叫姥娘喜欢你呢,姥娘就照你说的做。
三外婆又用了一个乌,这是三外婆使用率极高的一个字眼儿,不知道是何由,在这一大片地方,圣人只听过三外婆一个人用这个乌,连三外公都不用这个字。
而且,三外婆是圣人所有的女性亲戚中为数不多的两个烟民中之一,是所有女性亲戚中惟一的饮酒者。
男人抽烟没什么,女人抽烟就有点怪怪的。
男人既抽烟又饮酒也没有什么,但是不少抽烟的男人是不饮酒的,而三外婆居然烟也抽、酒也饮,而且随着年事的增长,三外婆的腰佝偻得很厉害,弯成了一只弓。
在圣人的眼中,自己每长大一点,三外婆的要都会佝偻下去一点,到最后几乎整个个头从中间对折了一下,圣人曾经问:姥娘,你站着的时候腰这样弯着,你睡觉的时候腰弯不弯啊?三外婆一听,抡起烟袋嘴就要敲他的脑袋,被圣人敏捷地闪过了。
三外婆就做出追赶的样子,说:族谅你忘了当初姥娘是如何心疼你的,如今姥娘老了,不中用了,你就嫌弃姥娘了,还乌。
平心而论,圣人一点也没有嫌弃三外婆的意思。
到了很久之后,当圣人真的长大了的时候,三外婆说过这样的话:最孝顺我这个姥娘,还要数族谅,给我买烟、给我买酒,知冷知热,还乌。
当然,说到这话的时候,三外公已经过世多年,三外婆已经是孤身一人、栖居镇上的养老院里了。
哦,在述说圣人和***故事的时候,已提到了圣人的爷爷之死,圣人对爷爷的印象主要来自于***口头回忆。
***记忆向下转移,成了圣人的记忆,圣人在记忆中思念着爷爷,并希望爷爷能够重生。
这当然是异想天开。
不过,对于圣人来说,他内心里是把三外公当成了爷爷看待的,三外公走进了他的生活,温暖了他关于爷爷的记忆。
好像在第一次见到柳林子的前后吧,三外公就成了圣人印象中主要人物。
那时候玩具是很珍贵的,又贵又难买,可能在小孩子眼中的城乡差别,最早就体现在玩具上面。
三外公最高做过区长,在外开会多,经常会给圣人带来一直橡皮球、一只橡皮猴等等。
圣人记得三外公双手拄在炕沿上,身上披着大衣,充满慈祥地望着炕上赖在被窝里的自己,他的嘴巴张开着,微笑着,善良的老人那种释放了城府的、自内心的微笑,就那么站在那儿,站了很久。
橡皮猴不抗折腾,很快就被拆分得四分五裂了,那只橡皮球,涂着红黄蓝相间的流线纹饰,圣人保存了相当长的时间,要么是自己弄丢了,要么是给谁拿走了,但是它的颜色和纹饰一直圆满地刻印在圣人的记忆中。
司季妹不是给圣人画过一幅画么?它被圣人的父亲伊叔用一只木框镶起来,挂在墙上。
当圣人开始频繁地逃学之后,圣人的父亲伊叔有心把那幅画拽下来,准备扔到一边去,让它跟柴禾呆在一起,等待被某一顿饭销毁。
这是对圣人感到极度失望之后的自然反应。
之所以最终没有这样做,就是因为三外公的一句话。
三外公说:啊,真是有天相啊,这孩子生得!真像一个小圣人啊!圣人的父亲伊叔说:不就是一张像么,哪有那么神啊?三外公说:留着它,千万不要糟蹋了,对孩子成长管用的。
伊叔就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重又把它收起来,挂回去了。
三外婆也跟着说:这么好的画像你也舍得扔啊,你还口口声声为孩子好,还乌!第二天,三外公回来了。
比起父亲伊叔来,三外婆和三外公或许更疼爱自己,圣人是深有感触的。
圣人藏身在三外婆家的时候,父亲伊叔三番五次地过来,询问圣人的下落,三外婆就是不松口,这就给了圣人足够多的转圜时间,包括给父亲伊叔更多的转圜时间,事情很明显,如果在父亲伊叔的气头上给逮住,依父亲伊叔的脾性,还不把个圣人活活打到死。
与其早死早托生,还不如迟死赖活着,圣人想一死还不什么都完了,还不白白长了这么大,而他已经有了大人的感觉了。
三外婆和三外公身上有说不完的话题。
上面说到三外婆的嗜好:烟与酒。
说到三外婆的口头禅、三外婆的佝偻腰,三外婆还有好多值得告诉的事情,比如长嘴巴。
什么事情到了她的耳朵里,通常是停留不了多久的,总会传播出去。
而且她传播的特点是创造型的,方式是私语性的,传播过程中要加入许多自己的想法。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无论何时何地,凡是她出现的地方,她都享有无可争辩的话语权。
她深谙此道,也乐于此道。
再如她喜欢当着一个的面表扬另一个人,旨在使面前的人感到自惭形秽,也有给予启和激励的意思。
不过有时候效果不佳。
圣人的母亲三姐妹,多少都与三外婆有点关系,圣人的母亲是自幼被送给三外婆领养的,三外婆不仅把圣人的母亲嫁到了附近村庄,还游说圣人的亲外婆把圣人的两个姨妈嫁到了附近村庄,目的在于她们嫁得离她近,便可以就近探望她、照料她,这是三外婆的狡黠或者深思熟虑,这种心思,一般人是考虑不到的。
三外婆的公开说法是这些人家都比较好,为人处世、经济条件、门风等等都大致说得过去,嫁到这样的人家放心,三姐妹自然对她心怀感激。
逢年过节不必说,平常日子也会不时过来走走,顺便带一些时令瓜果、海鲜等等。
三姐妹有时会联络了一起过来,有时也各自过来,像二姨妈家距三外婆家仅一墙之隔,是随时都可以过来的。
如果圣人的母亲自己来了,三外婆会对她说:哟,你看,你大姐前几天也来过了,给带来好大一个鱼头,难为她这么孝顺,还有你二姐,几乎天天都过来看我和你的姑父。
如果大姨妈自己来了,她会说:你三妹刚刚来过,她记得我喜欢喝两杯地瓜烧,一下子给买了四瓶,还买了猪头肉,还有乌。
嗨,我还真没有白疼她一场。
如果二姨妈自己过来,她会说:你的姐姐妹妹离得稍远些,可是往我这边跑得最勤,又带东西,又乌。
三外婆一开始这么说,圣人母亲三姐妹还觉得她是在表扬某一个,慢慢的,品出滋味来,其实她是在变相批评站在她面前的那一位,是在启她面前的一个人,以后应该如何如何。
因为三姐妹事后一沟通,现大姨妈并未送鱼头,圣人母亲也未曾买酒和肉,而二姨妈压根就未曾天天到三外婆家那边去。
不过,知道了能怎样呢?三外婆的这些话说起来还是好话,是无伤的,只是多少有些目的性而已,三姐妹并不计较,只心知肚明罢了。
这是三外婆。
这样嘴巴长的人,居然替圣人保了密,圣人很感激。
三外公呢,则属另一种类型。
他的风格不能说与三外婆完全相反,但是他确实更能博得大家的尊重、喜爱。
三外公话语不多,不善言辞,但是讲起话来却有份量,一般都会听他的,比如前面所说的圣人的那幅画像的事情,就是如此。
三外公很早就参加工作了,194o年就加入党组织,主要是在敌占区工作,是一个地下抗日工作者。
当时他以饭店老板的身份作掩护,负责搜集情报、传递信息,为了工作的方便和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每每派三外婆代他传递情报,有一次三外婆不小心被跟踪了,情急之下,为了保护三外婆,三外公果断把鬼子吸引到自己这边来,然后与鬼子在小巷之间周旋。
就在他即将成功逃脱的时候,鬼子扔出的一颗手雷在身边爆炸了,被炸伤了小腹下部并损害了很大一部分听力,这造成了两个直接的后果:一是从此一直没有子女,二是听力越来越差了。
第一个后果,三外婆通过领养圣人的母亲并插手圣人的两个姨妈的婚事得到了很大程度的补偿;第二个后果则似乎严重许多,因为它最终葬送了三外公的政治前程。
三外公听力尚存的时候,曾经做到专区的一把手,是权力炙手可热的显赫人物,有公车,有警卫员,走到哪儿都很有派头、威风凛凛。
当然三外婆也跟着沾尽风光。
后来三外公听力越来越差了,出席不了重要的会议,就是出席了也仅仅是坐会,而不是听会,与上下级的交流也成了问题,跟别人是说话,跟他则是喊话,这么一来,三外公慢慢就淡出了领导位置,成了边缘人。
工作单位一换再换,身份一变再变,从区下到县再下到公社,从高级干部到一般干部到普通党员,如今只是一个经常与会的特殊农民了。
尽管如此,三外公的形象依然庄重,甚至称得上伟岸呢!三外公最值得称道的是无论自己的身份、地位如何变换,他都能以平常心坦然面对,从不患得患失,而且始终如一地坚持自己的信仰。
圣人当然不知道这些。
在圣人的眼中,三外公永远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者形象,圣人未曾见到过三外公脾气,未曾见到过三外公任何意义上的失态,他可以很崇高,也可以很卑微,但是他总是那么从容,对任何事情都处之泰然,比如,三外公去公社的百货公司买东西,常常是,钱付过了,买的东西却忘记带了。
半路上,或者回家后想起来,再返回去,如果东西还在柜台上,他就感谢售货员和旁边的什么人,如果东西没了,丢了,他就干脆再买一次,不会因此而生气。
圣人不知道该如何恰当评价三外公,私下里把他归为像诸山长老那样睿智和有境界的人。
三外公见到圣人,又惊又喜,说:小伙子!你好啊!今天怎么没上学呀!三外公的耳朵不好使,以为别人的耳朵也跟他一样,所以声音大得很,在屋里头说话,估计街门外也能听得见。
不过圣人都习惯了,知道该怎么办。
圣人放开嗓门儿说:嗯!没去!三外公听见了,说:哦!为什么不去上学呀!圣人大声说:我不愿意去!三外公说:也好!什么时候想去了再去!也不迟!三外婆不愿意了,走过拉高声道:你咋能这样子教他呢!三外公说:什么事情都得他自己乐意!他自己不乐意!逼他没有用的!然后回头对圣人道:小伙子!今天姥爷从公社带回来一瓶好酒,咱们一家人尝尝吧。
三外婆表示反对:族谅还是个小孩子!甭让他学这个!三外公摆摆手:没有关系!他知道酒辣!便不会喝了!不让他喝!他自己也会想办法喝的啊!也让他常常酒的味道!没什么的!长大了!他总会尝到的!这是圣人第一次喝酒。
的确如三外公所说,太辣,他实际上只是尝了尝而已,然后就放下了。
但是它的意义在于:在三外公的眼里,并不一味拿他当作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或者不听话、只晓得逃学和调皮的捣蛋鬼,而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小伙子。
另外,这次喝了酒,并且是跟三外公一起,圣人更有大人的感觉了。
【请看下一章:《致命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