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父张府江有一架老式唱机,可以像钟表一样上弦,外面一个摇把子,呼哧呼哧摇上几圈,拧一下开关,唱片就开始旋转,然后把磁针轻轻放在唱片上,声音就出来了。
唱机可以唱好多圣人不熟悉的歌曲——当然全是京剧了——像《打渔杀家》、《穆桂英挂帅》、《四郎探母》、《空城计》、《击鼓骂曹》、《野猪林》、《盗御马》、《锁麟囊》、《贵妃醉酒》《女起解》、《状元媒》等等,应有尽有。
大姑父最喜听尚小云、梅兰芳和张君秋的唱腔,一天闲暇时,便会打开唱机,开始跟着轻声哼唱,唱机放出来的声音大些;继而大声跟唱,跟唱的声音大些。
圣人很快现,大姑父熟悉的曲目,他的声音便大些;那些不熟悉的曲目,他的声音便小些。
此外,大姑父能跟着调门儿唱的曲目,声音大些,跟不上去的曲目,声音小些。
本来圣人对大姑父的唱机就有些好奇,觉得真是很新鲜,很神秘,跟着对大姑父也添了些许神秘感。
大姑父好酒,喝多喝少,脸都是通红的,从早红到晚。
说话大声,喉结像一把楔入喉咙的刀子,随着说话的频率上下飞动。
唱歌有时会小声,但是说话声音洪亮得惊人,好像是整个肚子都是一个共鸣箱,圣人还没有听到过比大姑父说话更震耳的人。
一台195柴油机动时候的声音有多么大,大姑父张府江说话的声音就有多么大。
可能是,由于说话的声音过大,反而使他唱歌的声音显得小多了,因为一般情况下,人们唱歌的声音是要更大一些的呀。
大姑父唱的京剧,圣人大都不怎么熟悉,连听说过都没有,更不用说能唱了,但是京剧的调子,比如西皮、二黄之类,不论是老剧抑或是新剧,大致是一律的,所以圣人光听调子就能跟着哼哼几句。
这引起了大姑父的注意。
族谅,你能唱京剧?小小年纪?大姑父说。
胡乱唱唱。
圣人说。
谁教你的呀?大姑父说。
看电影学的。
圣人说。
大姑父就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圣人。
他觉得圣人还就是有些不一般呢。
关于圣人小时候通神灵的的说法他曾经是将信将疑的,因为他曾经见过圣人尿炕之后晾晒在院子里的战利品,不大相信一个管不住小**的孩童会通什么神灵。
大家说归说,传归传,他坚持认为所谓圣人无非是圣人爹娘的一厢情愿而已,这样的孩子是成不了圣人的。
这些记忆仿佛就在昨天,现在他居然声称自己能唱京剧,而且还是从电影上学来的。
你会哪一出,唱几句来听听吧。
大姑父说。
圣人气定神闲,唱了《打虎上山》。
大姑父说:好好好,有那么一点味道。
我来拉二胡,你来唱。
大姑父拿出一把二胡,愣里愣格愣地拉起来,圣人则抻着脖颈唱,唱着唱着就拔到高八度了,大姑妈家里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圣人的歌唱。
大姑父吃惊得连二胡都忘记拉了,看不出圣人能唱得这么高。
他认定圣人是一块唱京剧的料。
将来很有希望一举成名。
这样的天才天下少有,不如趁早收他为徒,就像尚小云教梅兰芳那样,等圣人出了名,说起来,他的大姑父还是启蒙老师呢。
这样一想,就开始教圣人学梅兰芳、学张君秋。
圣人也似乎不知疲倦,大姑父怎么教,他就怎么唱,叫他唱几遍,就唱几遍,以为他还得再学几遍才能记住一些词儿,没想到已经记住了。
大姑父心中暗自佩服。
大姑妈说:啊哟,快歇歇吧,别再唱了,再唱要唱破耳朵出人命了。
表姐拉开房间的门说:族谅,你过来一下。
姐姐有话问你。
大姑妈给圣人使了个眼色:你表姐喊你有事,还不快过去。
大姑父张府江的二胡余音犹在,表姐张爱婴一把拽进了圣人,说了句你还能唱京剧?忽地扯下他的衣裳,然后三下两下把圣人推上炕,她自己也跟着跳了上来。
圣人就知道,表姐张爱婴舍不得自己。
得悉表姐张爱婴怀孕的事情已经是很长时间之后了。
没有谈朋友、没有结婚的表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起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沙河镇医院一检查,天哪,已有三个月身孕了。
一家人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张旭升嘲笑大姑妈将张爱婴做了礼品送给了圣人。
思来想去,可能就是圣人的种儿,不过1o岁的孩子,居然能生孩子了!除了张旭升,大姑妈一家的震惊犹多于苦恼。
张旭升让叔叔张建新开着拖拉机,驮着他一直到了伊孝家庄圣人家门口。
圣人的父亲伊叔、母亲碰巧都在,且正在为圣人的失踪感到焦虑。
他们俩想不到圣人会逃学逃到大张家庄去,因为如果去了,伊叔的姐姐——圣人的大姑妈——一定会来个信儿的,这么多天过去了,伊叔也是按照圣人逃学的五角星方向,三番五次光临不同方向的亲戚,但就是不见圣人的影子。
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去了大张家庄。
这么多天,大张家庄那边什么消息也没有传回来,料定圣人不会走那么远的路。
那么,圣人会去哪儿呢?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该走的路都走了,如果圣人铁定了心不让他们两口子知道,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现在好了,张旭升带来了一个准信,圣人就在大张家庄,而且已经半个月了。
张旭升本想来告状,然后看着舅舅和舅妈暴跳如雷,立刻将生人那抓捕归案。
没想到这次他的舅舅和舅妈更加关心圣人目前的状况。
他们的焦虑是显而易见的。
从张旭升口中得知,圣人是给狗咬伤了的,这能不能染上狂犬病呢?一旦染上狂犬病那该怎么办呢?张旭升还故意隐去了圣人在沙河镇住院的情况,这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替他的母亲——圣人的大姑妈——挽回一点面子,不能让圣人的父母以为圣人在他的大姑妈家受了多大的委屈,要让圣人的父母知道圣人在他的大姑妈家简直赛过宾客,每天无所事事,只知道吃喝玩乐,东游西逛,还小偷小摸,他自己的十几块零钱丢了、父亲张府江的一张唱片不见了,母亲少了一枚戒指,姐姐还丢了一块手帕,诸如此类。
总之,希望舅舅和舅妈赶紧将圣人擒拿回来,不要再让他在外面瞎混了。
为了了解儿子一段时间以来的情况,圣人的父亲伊叔和母亲专门来了大张家庄一趟,骑着大姨父留下的那辆破自行车。
目的是看看儿子的伤势如何,然后带他回家。
该给他的惩罚,那条狗已经给的够多了,所以圣人的父亲伊叔不打算再旧事重提、老帐新算。
他准备给圣人一个重新表现的机会。
爷俩老这么僵着,到底不是办法。
巧的是,就在尹叔夫妻进门之前5分钟不到的时间内,圣人被大姑妈派出去打醋去了。
大张家庄有一个代销店,那儿可以买到便宜的醋。
圣人回来的时候见到那辆破自行车,立刻警觉起来,他站在门口侧耳听了听,立刻将手中的醋瓶子放在门槛边,然后毫不迟疑地狂奔而去。
这一年,张旭升第二次来伊孝家庄,是三个月之后。
其时圣人已经重新上学。
张旭升是因为气不过而来的,张爱婴怀有了身孕,他认为是全家人的耻辱,必须让圣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他告诉舅舅伊叔说:族谅**了姐姐。
虽然后来从自己的姐姐——圣人的大姑妈——那儿了解到张旭升所言实虚,但是当时伊叔是非常生气的。
差点没把圣人从学校里捉回来。
圣人的母亲坚决不让他这么干。
母亲说:族谅好不容易才回到学校,你别那么性子急好不好,先问清楚状况再说不迟。
(请看下一章:《去京剧团,去京剧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