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的头痛依然持续。
台风过去之后的几天里,圣人每夜都梦见自己到了古刹。
这引起了他对古刹的好奇。
虽然生在那儿,也预见过诸山长老的圆寂,但是长了这么大,迄今尚未重返古刹。
几天的梦,衔接起来,仿佛一个故事,深深将他吸引。
应该说,那不是一个美梦——像圣人这般年龄的少年,亦恐非做美梦的年龄——那其实是一个恶梦,阴森恐怖,不寒而栗。
按常理论,圣人当感到骇怕才是,回避它,然后设法将它忘却,或者想法儿做几个令人高兴的梦来镇压这个恶梦,原因呢,依然是少年不宜。
少年圣人至少应该远离那个梦境所指引的具象——凶相寺,连想都不要想,更不用说亲临其境了。
但是圣人决定去一趟黑阳山,去看一看古刹。
圣人说:爹、娘,我要上黑阳山看看。
父亲伊叔说:怎么,你是要去做什么呢?圣人说:不,不是要去做什么,我,只是想去看看。
伊叔说:是不是诸山长老又给你托梦了啊?圣人说:唔,不是的。
我只是自己想上山去看看。
母亲说: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要上去找你大姨父?说完了,又想起圣人的大姨父——行思已经不在了,就皱皱眉头,仿佛是,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何以提出这个问题来。
圣人说:不。
大姨父已经变成了黑龙,他不会认得我的。
母亲说:你大姨父,黑龙?圣人点点头:唔,大姨父化作了一条龙,上山去了。
母亲说:他,它,在那儿干什么呀?圣人说:看山。
母亲说:你说看山?圣人说:是的。
伊叔说:既然咱族谅说看山,那一定就是看山了。
于是,圣人上了黑羊山。
是圣人的父亲伊叔送去的——用原来大姨父常骑的那辆破自行车。
送到山下,圣人说,爹哎,你先回吧,我自己上去。
伊叔说,族谅,要不要爹在山下等你。
圣人说,不用。
伊叔说,那么你什么时候下山,我先回家去,到时候我来接你。
圣人说,不定,爹你不用来了,到时候我自个儿能回呢。
伊叔说,嗯,也好,我先回了。
这个古刹的名字是不是一开始就叫做凶相寺,圣人并不知晓,诸山长老始终也没有为此事托梦于他。
圣人的理解是,这说明知道凶相寺名字的来历或许并不那么重要,只要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就可以了。
在中国的地面上,名山大川,常有名寺,但无一寺命名为凶相者,可见黑阳山凶相寺地位之独特。
圣人感到,诸山长老之登峨眉,似亦在虚无缥缈中。
即令有法会,也不会如此之长久。
但是他相信诸山长老的存在,他应该以某种方式在俯瞰着、关注着黑羊山古刹。
所以,圣人想,他和诸山长老的心灵有时时相通的,这次上山,也会得到诸山长老的某种喻示。
就跟几年以前的梦中见过的一样,人的模样儿,满面狰狞,吃人一般。
不过再仔细看时,又没有人的模样了。
山门被遮掩在三株高大的松树下面,那松树是上上世纪留下来的,树皮龟裂如沟,容纳了尘土并长出了叫不出名字来的枝枝桠桠。
门楣是一截青石条,其上是一座重檐阁楼,年代亦是久远。
之内是大雄宝殿,殿前有一座水池,池中颇有几只乌龟,有形而无影;绕池的大理石栏杆,因年代久远,已染苔绿。
宝殿两侧铺着四五步宽的石板路,引向后面的藏经楼。
过藏经楼,拾级而上,可见一座7层佛塔,号玉海,相传凶相寺前代一位主持的肉身所在。
凶相寺坐北朝南,站在塔下,依形势可以一眼见到山门,中轴线的两侧是一些半虚半掩的寮房,房顶及檐头镶着有祥云纹图案的扣瓦。
整个寺内布置错落有致、干净整洁,看不出任何迥异之处。
圣人跨进山门的时候,感觉有一股清凉之气浇顶而至,耳畔也仿佛有阵阵鼓噪之音。
看钟鼓楼,分明阒无一物,亦无飞鸟。
在寺内走了一周,依稀有朦朦胧胧的人声,诵经的、晋香的、洒扫的,各色人等的声音都是有的,但是为何看不到人影儿呢。
圣人回转来,出了山门,找了一方歇脚石坐下,然后去看,就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他看到了许许多多人,许许多多人的前生今世,许许多多人的未来。
这难免有些让人感到惧怕。
因为这其中的许许多多人依然健在,而圣人却无比真切地看到了他们的死亡。
此时的天象透着少有的炉火红,厚度、饱和度都很大的那种,宛若一张天幕,从凶相寺的四周喷薄升起,这天幕没有明显的分际,那过渡色有些奇怪,以自然的度扩张着,极像某种目光,射出眼眶的目光,虽然受到眼眶的约束,眼睛却是感觉不到的,因为全部视觉都集中于眼前的景象了。
尤为可称的是,这一切虽然短暂,亦无痕迹可循,但所有的变化都被记录下来,那便是一些人现实版的命运沉浮。
周围陷于浩荡的寂寥,背衬着彤红如饴的天幕,时间变作舞台,并因此而显得虚虚实实,虚虚实实之中,但见人影幢幢。
而且,退下的便不再来,定是永远退下了——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大姨父的影子。
渐渐地,圣人有些领会到这寺名的含义了。
要说起来呢,都是圣人来凶相寺很久以后才生的事情,过去了不知多少年。
我们在这儿尽量多涉及一些人吧,毕竟他们影响过我们的圣人。
但是有一些人,对圣人的影响可能还要延续下去,不如暂且放一放。
这么一来,凡是下面6续说到的,差不多就是圣人14岁之前出现过、后来再不曾出现的人物。
请看下一章:《凶相寺里看凶相(爱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