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池边奏着西洋乐,非常熟悉的旋律,代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曲名是什么;屋顶上那只大吊灯,流光经由彩色水晶片折射而出,花花晃动在眼前,脑袋里隐隐作痛;各种香气从四面八方逼上来,有鲜花香,有脂粉香,有香水香,有美酒香,有食物香,甚至还有烟草香......她快要喘不过气。
一杯清水送到她眼前,她恍惚接过,恍惚道谢,水是温热的,喝下半杯,心中果然平稳了许多,她渐渐放松,对容庭轩笑了笑,容庭轩柔声问她,送你回去?她摇了摇头,将些许涣散的目光投向熙攘的舞池。
来了萧佑城,又来了容庭轩,赵府今晚可谓是风光无限,赚足了面子,仿佛刻意似的,舞会进行到一半,竟又迎来了一对耀眼璧人。
男子身着白色礼服,戴一副金边眼镜,斯文俊朗,风度翩翩。
女子一袭素白缎面旗袍,却在左肩绣一朵艳红牡丹,盛放至胸前,黑发绾起,鬓边簪一朵红玫瑰,半开半敛,纯情与风骚之间,拿捏的刚刚好。
女子几乎无人不识,夜之会当红舞女,也是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白月儿。
男子却几乎无人识得,可那样的气度,又能请动白月儿作陪,定然不是等闲人物,客人们纷纷交头接耳,暗自打听,就连主人赵天勤,也亲自上前问候。
男子的身份很快传开,近卫氏,日本人,来上海做布匹生意。
与日本人那一仗发生在一年前,且又远在东北,人们并没有过多的感触,日本人在上海做生意,也是有的,并不稀奇。
萧佑城坐在舞池边,手中轻晃一杯白兰地,舞场里来了谁,走了谁,哪里热闹,哪里冷清,他完全不在意,他只在意她在哪里,他只知道这里有她,那个共他有着杀父之仇的她,分开短短半年,思念却让他犹如凌迟,夜夜在心悸中难眠。
她给他种了最厉害的蛊,哪怕有一天她亲手杀了他,他一定仍爱她,执迷不悟。
少帅。
少帅?女人唤了两声,萧佑城看过去,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女人并没有因此被吓到,反而轻声笑出来,笑声很好听,有如银铃,少帅为何不跳舞?与赵沁梅跳完第一支舞过后,萧佑城再未邀请谁跳舞,他不是来跳舞的,他只是来看她。
小姐太太们频频将目光投向这里,更有人借故在他面前走动,希冀少帅能留意到自己,也有性格大方一点的,盘算着主动上前邀请,可少帅那脸色,最终让人望而却步,却仍有例外。
眼前这女人,身材高挑,银红露肩晚礼服,胸前挂一串白色珍珠项链,越发映得肤白如雪,竟有些面熟,萧佑城将目光收回来,没有搭理的意思,舞池那一边,她的身影虽然模糊,却是他全部的念想。
少帅独自在这里喝酒,不觉得无趣?女人竟然没走,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萧有城终于略皱起眉,他不习惯有人坐在他身边,除了她。
忍住要拔枪的冲动,他最近越来越冲动了,冷冰冰的声音,我不认识小姐。
女人还是不怕,又笑出声来,少帅果真贵人多忘,赵小姐刚介绍过,我是沈纤。
沈纤,萧佑城想起来了,不因为赵沁梅的介绍。
沈纤是时下最当红的电影明星,大江南北无人不晓,他们从前一起看电影,许多都是沈纤的片子,她记性好,奇怪总记不住演员的名字,每次都问他,这人很面熟,叫什么来着?因此他记得,哪怕一个跑龙套,他都记得。
新一支舞曲开始,衣着鲜亮的时髦男女,纷纷寻找舞伴,双双对对步入舞池,近卫信树却舍了白月儿,径自走向宴会厅一角。
原本就有些僻静的角落更加静,人们悄悄看向这里,萧佑城与代黎的婚事,曾是全国瞩目的新闻,没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如今虽说分了,可少帅在场,自然不会有人敢邀代黎跳舞,这个日本人,大概刚来到上海,什么都不懂。
近卫信树向代黎微微鞠躬,伸手邀请,容庭轩突然站起,也伸手邀请......周围更静了。
代黎神色如常,放下高脚杯,将手递给了容庭轩,不曾去看近卫信树一眼,何宁娇对代黎的态度有些不解,何至于让人这样尴尬,而且又是俊朗不凡的男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在那男人的脸上看出笑意......何宁娇眨眨眼,灯光迷乱,定是看错了。
舞池另一边,萧佑城看到了这一幕,也放下高脚杯,邀请身边的沈纤,沈纤并不拿乔,嫣然一笑,将纤纤十指放入他掌心。
虽然相拥而舞,萧佑城的脸色仍疏离,手臂也只轻轻搭在沈纤腰间,沈纤净捡些趣事笑话来讲,她是新式女子,很有些幽默爽朗,可萧佑城的心思不在这里,任她使出浑身解数,也是无用。
渐渐滑入舞池中心,容庭轩与代黎恰巧也舞至这里,在四人错身那一刹那,萧佑城突然一推一揽,低声一句换个舞伴。
将沈纤送入容庭轩怀里,自己则抱住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瞬间的错愕尴尬后,沈纤恢复了镇定,对容庭轩笑了笑,容庭轩也是礼貌一笑,可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便沉默下来。
不一会儿,沈纤突然笑道:那边有一位小姐,一直在看容先生。
容庭轩却连张望的兴趣都没有,只是应了一声,沈纤又看一眼不远处的萧佑城,他将怀里的女子拥得那样紧,完全不若方才与她跳舞时的模样,微微一笑,可惜了,代小姐只有一位。
代黎自跌入萧佑城怀里,便低了头不说话,她听见自己一颗心跳得厉害,像是当初,第一次跌进他怀里,心慌又心动,可一切又那样熟悉,他的味道......握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又紧了紧,贴得那样近,她的脚步乱了几拍,差点踩到他的脚,他根本顾不得去理会什么舞步,只是紧紧拥抱她,心中喜极也痛极,恨不得将她镶进身体里,再也不放开。
她将脸庞半埋进他肩膀,始终没抬头,他眼前只有她柔顺的黑发,他低头,亲吻发梢,温柔小心,几乎虔诚。
她耳边突然响起他的低语,信不信我现在就能吻你?她倏然抬头,他的双眸近在咫尺,眼中却没有戏谑轻佻,只是痛楚压抑,她的心也跟着疼起来,像是每每在噩梦中醒转那样疼,因为梦里,她总是看见这样一双眸。
舞曲乍停,她也猝然清醒,挣脱他的怀抱,却挣脱不开他握她的那只手,她一个狠劲,他被甩开,后退两步。
各自回座,失落两颗心。
不仅舞池里热闹,舞池边吃喝攀谈,也很热闹,萧佑城突然觉得烦闷,拉开玻璃门走上阳台,点一支烟。
一支烟没抽完,阳台上来了人,白礼服金边眼镜的年轻男子,端一杯红酒,挑眉笑道:很久不见,萧......少帅?萧佑城没抬眼,抖了抖烟灰,彼此彼此,近卫上将。
他们曾在美国念同一所军事学校,只是入学时皆未用真名及真实身份。
近卫信树同样斜靠在阳台,仍是笑道:老同学一场,少帅何必冷淡?我不记得与上将有过交情。
在学校,他们便是对头,比枪法,比策略,比战术,什么都比。
你来上海做什么?萧佑城早已暗中查过,近卫信树只带来了一些家臣仆役。
隔着玻璃,近位信树看进宴会厅,我若说是为了女人,少帅信么?萧佑城脸上骤冷,声音也冰,她是我的。
近卫信树笑着啜一口酒,这话你该对容先生讲。
宴会厅里,容庭轩正为代黎端来一盘蛋糕。
萧佑城掐了烟头扔掉,离开阳台,边走边道:上将是聪明人,做事情之前,先想想后果。
近卫信树轻晃酒杯,唇边勾起笑,邪妄轻狂......萧佑城,这次,我不会再输给你。
萧佑城坐下不久,忽听见砰的一声响,水晶灯陡然熄灭,黑暗中,瞬间的平静后,尖叫声此起彼伏,男士们大都还镇静,只是一干小姐太太们,个个惊恐不已。
墙上的壁灯还亮着,只是那灯光仅为装饰,实在是黯淡,便是人在眼前,也瞧不清楚。
水晶灯熄灭的那一瞬间,在做出反应前,容庭轩便察觉到身边有人冲了出去,借由微弱的灯光,他只看见纤细的身影,穿过拥挤的人群,猫一样矫捷迅速,也优雅。
萧佑城在同一时间提了枪冲出去,在舞池中央遇到她,两人停下,相对而立,前一秒的紧张担心,此刻只化为平静。
舞池中央更是暗,看不清彼此的脸,远处透来那微薄的光,只能照见她左耳一枚小小的钻石耳钉,微微闪烁。
他突然抱住她,大约黑暗给了人一种虚幻的自由以及不顾一切的勇气,她也抱住他,倾尽全力的拥抱,将刻骨的思念交给彼此......灯光再次亮起时,不过是几分种以后的事,有些人嫌太长,有些人却嫌太短,舞池中仍是一片混乱,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们的拥抱。
仿佛从梦境回到现实,她再次离开他,头也不回的走掉,这次他却站在原地,久久驻立。
近卫信树摸了摸口袋,果然是一封信,不免有些后怕,若刚才那人想要他的命,只怕是易如反掌。
主人很快出来解释道歉,说刚刚只是一点小事故,无需担心,客人们受到了惊吓,舞会自然很难继续下去,不久过后,三三两两,陆续有人告辞。
代黎拿了大衣,也准备离开,容庭轩同她一起,近卫信树吩咐人送白月儿回去,跟了出去,走到门口,却看见萧佑城,依靠在门廊。
送你。
我送你回去。
我送你。
三个男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深秋初冬的天气,晚上竟是这样的冷,风呼呼刮在脸上,仿佛随时要窜进身体里去,将四肢百骸都冻住,代黎紧了紧大衣与围巾,我有车。
话未说完,人已踏进黑夜。
三人都未追,只默默目送她的背影,她穿了件黑色大衣,高挑纤细的身影,几乎融在了夜色里,却是那样显眼,因为在他们眼里,只有一个她。
转眼就到了十二月,白日越来越短,每每不过五点钟的光景,天色便黑将下来。
天气却总是很好,特别是午时,阳光斜射进屋里,不若春夏那般浓烈,懒洋洋的,暖融融的,手心竟微微渗出汗。
屋里本就通了暖气管子,大衣早脱了,只好将毛衣袖子卷上去,方才凉快了一些。
陈小引走进屋,见她这个样子,道:当心着凉。
代黎笑了笑,仍专心擦枪,手边错落散放了几颗卸下来的子弹,在阳光下,泛出黄澄澄的光芒。
陈小引将外套挂上衣架,身后传来噌噌噌的声音,她擦完枪,在装子弹。
陈小引想了想,转身道:他经常跟着你,你知道吗?她将最后一颗子弹填进弹膛,突然举枪对准陈小引!黑洞洞的枪口后,是她嫣然的笑脸,构成诡异却协调的画面,她笑道:新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试手。
陈小引也随着她转了话题,下午陪你去打靶场试试?她想了想,摇了摇头,复又摆弄起手中的枪,仿佛心爱的玩具。
她在总堂吃完晚饭才回家,天早就黑透了,陈小引要开车送她,她不肯,隐隐夜色下,陈小引能感觉到附近有人......他不明白,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从海天帮总堂回家,不远也不近,她尽挑狭窄偏僻的弄堂巷子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想找个试枪的机会......在一处暗巷的拐角,果然让她遇上了,猥琐的淫笑与的惊恐的求饶,她不说话,伸手就是一枪,子弹堪堪划过男人的耳边,男人发出一声惨叫,不敢回头,连滚带爬的跑了,角落里蜷缩一团小小的黑影,仍在小声抽泣,她将女孩扶起来,送到巷口,叫了一辆黄包车。
她独自站在巷口,眼前是大路,有辉煌的灯火与喧嚣的人群,不时有汽车开过去,车灯掠到她身上,映出苍白的脸,却是一晃而过。
她回头,身后是小巷,黑洞洞的,看不见尽头,仿佛踏进去一步,就能叫黑暗吞噬,粉身碎骨。
不远处,一点红色火星,明一下暗一下的闪动,黑暗中,她看不见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什么,略一迟疑,迈步,走了过去。
戒了抽抽了戒,你不累么?她停在他身边。
他徐徐吐出一口烟,看她,近在咫尺的容颜,他却只看见黑暗,问她,也像是问自己,我还有机会戒吗?她不再说话,也没有离开,只静静站在他身边。
他扔掉烟头,军靴将火星踩灭,突然用力一拉,抱着她就吻,他口中还遗有烟草的味道,陌生又熟悉,她紧紧环了他的脖颈,回应他重重的纠缠,拼尽全力。
她不知道怎么跟他回的都督府,一路上浑浑噩噩的,像是做梦,房门刚一落锁,他们激烈的拥吻,撕扯对方的衣物,踉跄来到床边,他将她压在身下,迅速退下两人的长裤,什么都来不及做,一贯而入。
她觉得身下一阵刺痛,却将腰肢微送,让他进得更深。
她的体内干涸又紧致,密密将他包容其中,他的侵入灼热又坚挺,将她的一切都填满......他不动,只深深埋在她体内,除去彼此所有的衣物,他紧紧拥着她,每一寸肌肤都与她贴合在一起,以身体感受对方的存在,获得拥有的满足,诉说不能言语的情意。
身边有响动,很轻很轻,他却醒了,眼前浮动朦朦的蓝灰,是初晨的颜色,他其实并没有睡多久,空气中还隐有情欲的味道,他看着她起身,在散落满地的衣服中挑出自己的,一件一件穿上,拉开门离开,头也没回。
他静静躺在床上,很累,却睡不着,也不能闭眼,天色渐渐泛白,她的气息渐渐转淡......若不是枕上落有她的发丝,他甚至要怀疑,昨晚的一切,只是梦。
贵宾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沈纤在小小的贵宾室内来回踱步,不时抬头去看时间,心中不免着急,今天怕是走不成了。
副经理带回来的消息更加糟糕,明天只有一列去北平的火车,票早就抢光了,一点门路也想不上。
沈纤心中愈是急,脱了大衣仍嫌热,拉开深绿丝绒窗帘,隔着玻璃,看着窗外雪片飞舞,上海百年不遇的大雪,偏生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延滞了交通,新历年马上就要到了,剧组必须赶在这两天去北平拍几场戏,沈纤是这部片子的主演,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她也是投资人之一,因此分外着急。
迷乱风雪中,隐约看见两列士兵排列于站台,这样大的雪,亦是笔直挺立,纹丝不动,沈纤问:外面怎会有哨岗?副经理走过来看一眼,恍然道:刚才听车站的人说,今晚少帅要乘专列去北平,怕是快走了吧?沈纤略一思索,转身离开贵宾室,大衣也忘了穿,身上只一套薄呢子洋装,叫那卷着雪片的寒风一吹,透心的凉。
她就在站台边等着,幸好不多久便等到了萧佑城,他下了车,在几人的簇拥下快速走过来,沈纤大声唤道:少帅?少帅?萧佑城停下脚步回头,三把枪同时对准了沈纤,她只是面不改色,想挤出一抹笑,无奈脸颊早就冻僵了,少帅,我是沈纤,上个月在赵家舞会上我们见过,还跳了半支舞。
他看她的眼神一直陌生疏离,唯独在她说到半支舞时,略略松动,他终于想起她是谁了,沈纤心中不由泛过一丝酸。
他不说话亦不动,沈纤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三两句将请求帮助的情况说完,萧佑城别过脸,对身边人说了句什么,径自上了车,没对她说一句话。
沈纤心中正忐忑,见一名气度儒雅的男人向她走来,沈小姐,车子还有十分钟就要开了,请你们快一点。
火车鸣笛,轰然而动,看着站台上徐徐后退的景物,沈纤松下一口气,一切安排妥当后,她找到包厢外的侍从,说想见一见少帅,侍从认出她是电影明星,脸色微窘,将她带到顶头一间车厢外,对门外几名侍从说明了来意,一名侍从敲了敲门,听见有人应才恭敬道:少帅,沈小姐想见您。
萧佑城又应了一声,侍从才敢推开门,沈纤笑容满面走了进去,萧佑城却未抬头,只说了句请坐后也再未开口,沈纤眼尖,早看见他手里拿件物事,似乎是个木偶娃娃,穿着黑甲,看那做工,不像是国内的手艺。
有侍从送上咖啡,沈纤不好一直盯着看,端起杯子喝一口,热腾腾的咖啡直暖进胃里,确实舒服了许多,她开口道:少帅,谢谢你的帮忙。
萧佑城点点头,只专注手中的木偶,以拇指轻轻的摩挲,沈纤又道:听说少帅不日又要赶回上海,不知归期有没有定下?我们是否还机会与少帅同行?萧佑城忽然唤道:孙辅。
门外有侍从应声,不一会儿,沈纤又看见刚才那名儒雅男子,萧佑城道:沈小姐有什么事,请找孙秘书谈。
孙辅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沈小姐请随我来。
沈纤脸上闪过些许尴尬,很快被笑颜掩饰,从容起身,又对萧佑城道了谢才往外走,在关门前一刹那回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那样温柔的神情,那样专注的眼神,不能不让人动心......可是,她连个木偶都比不过。
新历年过去的第三天,到了晚上,各色跳舞场依旧是热闹非凡,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将整条街都照亮。
许小翠双手捧一只保温盒,穿梭于花花绿绿的光影之间,她来夜之会已有一年多,早见惯了这般奢侈繁华的世界。
夜之会后门外有男人在张望,远远见到她,骂骂咧咧的催喊:妈的买个云吞都这么慢!快点!许小翠赶紧加快了步伐,跑到男人面前时,差点收不住脚,气喘得厉害,男人又骂了一句,却小心翼翼拿手试了试保温盒的热度,点点头,送进去!快点!舞厅里很是熙攘,许小翠却轻易找到了那个人,西服小马甲,西服长裤,一色的黑底间细白竖条纹,非常帅气,马甲是无袖的,露出圆润的肩膀与纤细的手臂,似随意般站在舞场边上,手半搭在裤兜里,很有一种慵懒的贵气。
临近那人,许小翠反倒慢下脚步,心中也有些慌,平日里她是个利索丫头,此刻说话却有点结巴,大......大小姐......那人转过头,看见她手里的保温盒,眼睛一亮,比霓虹还闪烁,边接过边道:有多放辣椒吧?许小翠点点头,那人嫣然一笑,谢谢。
许小翠脸上一红,羞敛也有些不知所措,她在夜之会被人使唤惯了,做这样一点事,怎么也想不到大小姐竟会道谢。
代黎一手端着保温盒,一手在衣袋里摸索,略略颦起眉,许小翠刚想走,却被代黎唤住,等一下。
许小翠以为大小姐还有事吩咐,乖乖站在原地,想抬头看,又不敢,比起舞厅里许多女人,大小姐穿的并不算少,可不知为什么,特别让人脸红心跳。
代黎左右张望了一圈,很快有人赶过来,大小姐?借我五块钱。
......来人愣怔半刻,不明所以,赶紧掏出了银元,代黎接过,立即又塞进许小翠手里,唬得许小翠连连后退,大小姐?拿着吧。
代黎温和的笑,天气很冷了,去买双棉手套。
含混说了声谢谢,许小翠紧紧低了头离开,眼泪啪啪往下掉,来到上海,第一次有人发现她手上密布的冻疮,第一次有人愿意发现。
在角落里摸干泪,再回到舞厅时,许小翠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人们三三俩俩聚在一起,悄悄说些什么,眼神还偷偷往一个地方瞟,许小翠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舞池边上,坐在一起的俊颜男女,她恰好都认得,男人一身戎装,一定是少帅,大小姐与他订婚时,她在报纸上看过他们的照片,女人一袭玫瑰紫长礼服,经常在电影院外头的大海报上看见,许小翠又想起来,今年的月历牌面上,画的也是这个女人。
真的假的?这都在一块了,还有什么假的?这两天报纸上全是沈纤的桃色新闻,却闭口不提男方是谁,原来是少帅,难怪连报纸都不敢写。
我有朋友在报馆,听说,少帅前几天去北平,把沈纤也带上了,沈纤果然是有法子,一回来就公开,得恨死北平上海有多少名媛闺秀。
哼!一个女明星,你以为能长久?嘿!我刚刚好像看见代小姐也在。
对对对,这两天舞场里人多又乱,她每晚都来。
人在哪呢?这下有好戏看了!省省吧你!两人都解除婚约了,谁能管到谁?是这个理。
话不能这么说。
..................萧佑城与沈纤并没有跳舞,只是坐在那里,舞厅里有许多显赫子弟,而其中泰半都认识沈纤,不停有人过去打招呼,沈纤是混惯交际场的,应酬起来自然如鱼得水,萧佑城竟也不似从前那般冷漠,虽说不曾笑过,偶尔也能应上几句话。
沈纤是少帅女朋友的身份,就这样被证实。
舞场边上,代黎半倚于墙面,双臂懒懒环在胸前,目光游离于整个舞厅,似有些漫不经心,偶尔对上一双熟悉眼眸,也只是一扫而过,没有情绪,也不停留。
不远处,有几位太太在热切议论着,不时还扭头去看代黎,一个小个子男人走过来,唰的一下插把刀在桌上,刀身剧烈的抖动,锋口在灯下闪着锋利的光,男人目光凶狠,声音也恶,再说一句试试?太太们吓得脸色煞白,周围许多人看过来,也都静悄悄不敢出声,这个男人叫阿P,近两年发迹,在海天帮很有地位,一般人轻易不敢惹。
代黎也看过来,冷冷扫了一眼,阿P心头有些怵,几步走上她跟前,小声道:大小姐,要不要找几个弟兄,办了姓沈那女人?代黎微微扬了脸,因为个子比阿P要高,垂了眸看他,目光更冷,海天帮帮规第三条。
阿P滞在那里,心中惴惴,大小姐......说!不准欺负女人孩子。
阿P赶紧一口气说完。
代黎直起身,我先走了,你看好场子。
转身时瞪了阿P一眼,那气势,阿P差点没当场跪下来......没有人知道,阿P其实喜欢大小姐瞪他,又害怕又期待,难言的情绪......去衣帽间拿外套,进去不久,身后传来落锁声,枪刚拔出来,又被她缓缓放了回去,继续找她的衣服,衣帽间里很整齐,一件件华裘贵貂,她却找不到自己那件呢子大衣,不知被挂到哪里去了。
他的声音很低沉,也很轻,从她身后飘过来,生气了?无聊。
她的回答很干脆,将他的问话生生迫了回去。
衣帽间里有几盏壁灯,罩面是橘黄色的,将灯光打散,淡淡的橘黄浮动于空气中,流淌朦胧的暧昧。
灯光从他身侧打上来,只将他半边脸颊照亮,他笑了一下,勾起一侧唇角,昏黄橘光下,眼神显得黯淡,声音更轻,原来我又做傻事了。
她手下一顿,动作凝在那里,只是不说话,也不回头。
他从身后抱住她,小心翼翼拥她在怀里,她只轻轻动了一下,渴望已久的温暖让她放弃了挣扎,他将唇抵在她肩上,张口含住细腻光滑的肌肤,鼻端萦绕淡淡香气,发自她的身体。
母亲很生气,说要来上海找你,现在出了这样的新闻,她应该不会再疑心。
她低头略一沉吟,这不是个好办法。
他嗯了一声,仍含住她的肩膀,贪恋着她的体香。
不一会儿,她别过脸,既然如此,干脆与沈小姐交往看看,你终究是要结婚的。
搂在她腰间的手臂猛的一紧,他突然扳过她的身子,欺上她的眸,声音冷得像要冻结,你呢?会结婚?她看进他的双眸,一瞬不瞬,他眼里只有阴沉沉的黑,噬人一般,她心里空的厉害,茫茫找不着边际的感觉,脸上却一笑,像是绽放在梦里的昙花,转瞬即逝的美丽,虽然近在眼前,却不能拥有,她幽幽看着他,轻声道:也许吧。
怒火夹着深深的痛,喷薄而出,顷刻间烧红他的眼,他紧紧箍她在怀里,恨不得与她互为血肉,狠狠吻她,像一只凶狠贪婪的猛兽,绝望的掠夺,以掠夺掩饰绝望。
心是空的,脑中也是空的,到处都是空的,唯有他的吻,他的怀抱,给她片刻的充实,她牢牢勾住他的脖颈,热切回应他。
拥有,哪怕在梦中也好。
情感与欲望压抑的太久,激情一触即发,他猛的扯开她的小马甲,扣子 咚咚 散落于地,拉下黑色抹胸,因为用力,雪白微微的漾动,他含住渴望已久的粉嫩花蕾,狂乱的辗转吸吮,霸道中隐隐存了温柔。
她闭上眼,嘤嘤细微呻吟,脖颈稍稍后仰,颈线优美如天鹅,他双手游走于她美丽的胴体,顺着她光滑的脊背上下抚动,火一样撩拨。
他突然迫向她,逼她不得不往后退,步伐却很快被挡住,赤裸后背触上坚硬的冰凉,她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身子被他一转,前胸抵上了冰凉。
深深抽气......她看见自己的模样,脸色潮红,混着昏暗灯光的橘黄,构成某种迷乱的魅惑,双眸潋滟,浮动水雾,眼中有情欲,也有些许的惊愕与羞愤......她看见另一双眼,眼中有她所熟悉的一切,他们的目光相绞于镜中,这个虚幻的存在。
他解了她的长裤,抚摸她细嫩敏感的修长内侧,滑入温润柔软,探进一指......她身子猛然一颤,然后僵住,她的柔软牢牢吸入他的指,渴望不仅没有得到满足,反而更甚。
她想闭上眼,可他的目光锁得那样牢,执着要与她相视。
他缓缓退出手指,握住她的腰肢,用力一顶......她重重一哼,身体愈加抵上镜面,双目却不避,看着他。
他开始抽动,缓送慢退,渐渐加速......身子被填满,切切实实的拥有,他们的身体这样契合,仿佛为对方而生,结合在一起,才是完整。
她抓住他扶在腰间的手,咬了唇,抑制呻吟的蔓延,眸光一直与他纠缠,从最初进入,到最后快乐的极致......她突然觉得,即便没有未来,此生能拥有这样的一刻,这样相知相融相爱的一刻,也就够了。
他没有立即退出来,仍埋在她体内,她失了力气,软软依靠在他怀里。
喘息声交错,灼热的呼吸喷洒于镜面,覆一层薄薄的白雾,迷了彼此的视线,他抬起手臂,在她眼前,以指代笔,一笔一笔,于薄雾之上,写下三个字......她怔怔看着,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过,抛下一切......细小的水珠滑下来,一串连一串,像是在流泪,很快冲刷了字体,她突然一掌拍上去,将已经模糊的字面覆住。
......马甲叫他扯坏了,她蹲下身子,一粒一粒找扣子,没办法现在就缝上,幸而还有外套,他帮她扣好大衣,帮她系上围巾,亲一下她的额头,她低了头想走,又被他抱住,今晚去我那?她沉默片刻,再说吧。
挣开他的怀抱,指尖刚刚触上门把,听见他的声音,我等你。
出了衣帽间,欢声笑语扑面而来,密密将她笼罩,舞场上依旧是璀璨繁华,一门之隔,仿佛立即跌入另一个世界,这些个热闹喧嚣,却又仿佛与她毫不相干。
回到家里,常霏已经睡下了,杨妈见她回来,迎上来道:大小姐,今晚的龙眼肉粥做的特别好,你等一会儿,马上就热好。
代黎晚上吃了云吞,并不饿,可还是在餐桌旁坐了下来,餐厅里只开了一盏琉璃吊灯,灯光微黄,将桌上铺就的乳白色餐布,晕成了黄色。
龙眼肉粥很快送到她面前,腾腾冒着热气,代黎浅浅尝了一口,好香。
杨妈笑得慈爱又满足,香就多吃一点,你贫血,吃这个好。
一碗就够了,您先去睡吧,很晚了。
杨妈又待了一会儿,见她坚持,也就回房休息了。
代黎一小口一小口,喝下半碗粥,将勺子斜搭在碗口,看了眼腕表,十一点半。
屋里很静,头顶一盏吊灯,不大,只够将餐桌照亮,余下便是绵绵的黑暗,由淡转浓,四面八方向她侵来,侧枕于交叠双臂,腕表就在耳边,嘀、嗒、嘀、嗒秒针走动的声音,一下一下,暗合着她的心跳。
思绪时而清晰时而混乱,她想了很多事情,茫茫然理不出一个头绪,复杂,其实又很简单,去,或者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直起身子,又看一眼腕表,一点四十。
屋里虽然有暖气,余下的半碗粥还是凉透了,关了灯,摸黑向外走。
理智告诉她不能去,情感却背道而驰。
都督府内外的哨岗是日夜守卫的,见到她,立即拉开了大门,她将车子开进后院,停在洋楼外,前半夜下了雪,地上薄薄覆一层,很滑,她小心翼翼步上台阶,门没关,一推就开了。
屋里亮起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微微眯起眼,看见他,深深陷进沙发里,看那样子,一定是坐了很久。
他打开的是沙发旁的落地台灯,淡淡的金色,像是初晨的阳光,温暖而恬静,他从金光中向她走来,牵起她冰凉的手,焐在心口。
还冷吗?她摇头。
饿不饿?她又摇头。
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吃完我带你去个地方。
厨娘童妈端出一碗粥,恰巧,又是龙眼肉粥,她没有一点胃口,仍是安静的吃完,他在一旁看着,同样的安静。
他真的带她出门,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三点,车子开过大半个城区,最后停在一座哥特风格的尖顶建筑前。
这是一座小教堂,地处偏僻,她甚至不能叫出教堂的名字,门前有两排矮松,夜色下,只看见丛丛黑影。
门被他推开,她愣住。
千百只红烛在燃烧,千百簇火光在跳动,连成一片火的海洋,温馨又炫目,教堂两壁的玻璃窗上绘有色彩斑斓的圣经故事,在晕黄烛火的簇映下,愈发显得神秘,一名黑袍神父立于十字架前,冲他们微笑。
代黎下意识回头就走,被萧佑城一把拉住,两人僵持了片刻,代黎低下头,他们还站在门口,烛光照不亮她的脸,只有模糊的轮廓,却是萧佑城先开口:那天没有做完的事情,我们把它做完。
代黎抿起唇,缓缓摇了摇头,黑暗中,也不知他能不能看见,半晌才道: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若无其事。
那你今晚为什么要来?她被问住,顿时语塞,为什么要来?明知道不能在一起,为什么要来?分手还是牵手,这样简单的选择,却又是这样的复杂,亲情与爱情,理智与情感,光明与黑暗,是任由道德绑缚,还是随着心魔堕落?她知道怎么做,可她做不到,却又不能不做。
脑袋炸了一样的疼,她扶住额头,他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抚她的背,对不起,我知道让你很为难......我也不奢求什么......把这一切都当成梦好不好?就当是骗骗我,行不行?泪水瞬间湿了她的眼,她深深爱着的男人,以这样谦卑的姿态在恳求她,她没有办法拒绝,只想要安抚他疼惜他宠爱他,给他一切......哪怕,只是在骗他,只是在骗自己。
他吻她微湿的双眸,牵了她的手,一起走向神父,他们在门口耽误了这么久,神父仍是和蔼微笑,以不标准的中文问他们,准备好了吗?萧佑城点点头,神父念起婚姻誓词,大约因为熟悉,说的是英语。
Richard, do you take Chris for your lawful wedded wife, to live together after God’s ordinance, in the holy estate of matrimony? Will you love her, honor her, comfort her and keep her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and cherish her from this day forward, forsaking all others, keeping only unto her for as long as you both shall live? (Richard,你愿意接纳 Chris 为你的妻子,共同过婚姻生活吗?你愿意爱她、尊重她、安抚她、守护她,不论是健康或疾病,在你们有生之年,不另作他想,忠诚对待她吗?)I do.Chris, do you take Richard for your lawful wedded husband, to live together after God’s ordinance, in the holy estate of matrimony? Will you love him, honor him, comfort him and keep him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and cherish him from this day forward, forsaking all others, keeping only unto him for as long as you both shall live? (Chris,你愿意承认Richard为你的丈夫,共同过婚姻生活吗?你愿意爱她、尊重她、安抚她、守护她,不论是健康或疾病,在你们有生之年,不另作他想,忠诚对待他吗?)I......do.Seal the promises you have made with each other with a kiss.(请以一个吻为彼此做出承诺。
)他转身,轻轻扶过她的脸庞,她的眸中又泛起湿意,他俯下身,先是温柔亲吻她的双眼,辗转来到她的唇,格外小心的,吻上去。
仿佛真如神父所说,这一个吻,是不同的,这个吻之后,一切都将变得不同。
是梦还是真,何为真?何为假?人生本如梦。
看来有必要解释一下小萧写的三个字是我爱你那种情形下这三个字最合适黎黎晚上过去并不知道他准备了一场婚礼所以到教堂第一反应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