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黎怎样也不会想到,他便是那位萧少帅。
床头一台小巧的电话,米白色,极罕见的颜色,拿起听筒,猝然发现,只播过一次的号码,竟是已经记下了。
与上次不同,只响了一声即被接起,想是人就在旁边,喂?是他的声音,微微急切,微微期盼。
她这才发现嗓子有些涩,将话筒稍稍拿开,清了清喉咙,开口:萧佑城?电话那头有一瞬间的沉寂,代黎?...... 她能查出他的身份,他自然也能查出她的......她却不知道说什么。
在哪?家里。
一阵哗哗哗地响,像是书页翻过的声音,半个小时以后,我在昨晚分手的地方等你。
她愣了几秒钟,弄明白他在说什么,哦。
听到话筒里自己的回音,有点傻。
在房间里呆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抬头,竟已到了约定的时间!冲下楼,母亲正在帮杨妈准备午饭。
帮里有点事。
就匆匆出去了,常霏在身后提醒她没坐车,她不回头,只高高举起胳膊摆了摆,大步向外跑,常霏明知她听不见,仍是忍不住要唠叨:太阳这样毒,不坐车子,连把伞都不知道拿!杨妈建议让老刘开车去追,常霏却摇头,帮里的事情,她不来都不干涉,从前是丈夫,现在是女儿。
一口气跑到拐角,他已在等,照旧是一身戎装,背靠着一辆黑色汽车,见了她,微拧眉,也不知是为她的迟到,还是为她的气喘吁吁。
却什么都没说,迎上她,牵了手,一直送进副座,这才从另一边上车,边启动车子边问她:去哪里吃饭?她看他一眼,不说话。
他昨晚出现在赵家舞会,只怕即时就能被人认出来。
最后去了都督府,原本那都督是湖南人,厨子的湘菜做得还算地道。
孙辅起先很是惊讶,少帅女朋友虽多,可从不带回家里,后来转念一想,都督府毕竟不是北平的大帅府。
最后一道汤刚端上来,孙辅匆匆进屋,对着萧佑城耳语了几句,萧佑城微微变了脸色,却在一瞬间恢复了常态,打发孙辅出去,仍陪着代黎把汤喝完。
代黎猜想他有事,吃完饭,正准备告辞,他却先开口:我出去一会儿,你在这等我,无聊就在府里到处看看。
我也要回去了。
说完便起身要往外走,他长臂一伸捞回来,半圈在怀里,等我回来,有事同你说。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说话总像是将要咬住她的耳垂,耳后又不争气得烧红了一大片,还没等她答话,他已经出去了。
这一等,就等到了夕阳西沉。
他的书房里有一面向西的玻璃窗,她半倾了身子,斜靠在窗前。
屋子里有冷气,窗门是关上的,夕阳的光,透过玻璃,将屋中的一切,镀一层淡淡的金。
窗外一棵桂花树,离得不远,还能看见枝头上两只花麻雀在打架斗嘴,到底是胆子小,一声汽车喇叭响就吓跑了。
代黎往楼下的庭院里看去,一辆黑色卡迪拉克缓缓驶进来,在楼前停下,一人长身挺拔,从车上下来,大约是感觉到了有人注视,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冲着她笑,在余晖中,分外灿烂,不可控制地,她心头一动。
转眼间,他已推门而入,仍是灿烂地笑,军中出了点事,没想到会耽误一下午,着急了吧?她保持靠窗的姿势不动,只扭过头来看他,为什么是你?他先是一愣,继而微微挑眉,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是你?她略略低头,额前几缕细碎的发,扫过眉眼,将她的神情半掩了去。
他几步上前,抓住她的右手,十指交握,另一手去拢她额前的发,拢至耳际,垂了下来,再拢至耳际,又垂了下来......她不理会握住她那只手,也不理会那几缕永远都拢不上的碎发,只低着头,也许在看些什么,也许在想些什么,一会儿,开口:你想同我说什么?嗯?她终于抬头,黑又亮的眼睛,看他,你中午说,有话要讲?哦!他这才记起来似的,我想说的是......昨晚一回来,就想你。
她微眯了眼,神情未变,眼中渐渐升起薄怒。
他却不惧,甚至还将身子往前凑了凑,直视她的双眼,你呢,想我了没?心脏陡然漏挑一拍!她眼中薄怒未去,却添上了几分仓惶,他继续凑近她,几乎要抵上她的眉眼,语气也变得有些赖皮,想了没?......许多情绪,终化作轻轻一叹,她悠悠开口:现在放手,还来得及。
他终于抵上她的额头,抵上她的鼻,息息缠绕;唇瓣,一张一合,轻触着她的,来不及了。
拢她碎发的那只手,顺着她的臂膀蜿蜒而下,直到握住她的左手,十指相缠。
她垂眸,紧紧抿了嘴,可他的唇,离得那样近......若即,若离......像是雏鸟最柔软的毛,在唇边轻轻挠着......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处不酥麻,就连脚指头,都微微蜷起......咚咚咚,敲门声不适时地响起,惊得她连连后退了几步。
少帅,让厨房准备晚餐吗?是孙辅的声音。
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意思?准备还是不准备?可孙辅再不敢问第二句,他听得出,少帅的声音,分明是压着怒火。
萧佑城的卧房里有一架留声机,两人一起挑唱片,最后选中了月光曲,屋子里没亮灯,只有一束月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射进来,在地板上,留一个朦胧的影。
代黎陷进软软的沙发里,晚上吃的西餐,喝了一小杯红酒,她本就不胜酒力,微微有些酣意,耳边飘着悠扬的音乐声,她半眯了眼,眼神有些迷离。
萧佑城坐在一旁,痴痴地看着,觉得眼前的她,像一只慵懒又优雅的猫......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她干脆闭了眼,环了他的腰,在他胸前蹭了蹭,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再不动一下。
他也不动,闭了眼,将脸庞埋进她的柔软的发。
只剩钢琴曲,静静流淌......唱片终于转到了头,屋子里突然间沉寂下来......他听见她的呼吸,轻弱、均匀,想是睡着了......我该走了。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陡然听到怎么一句,一惊!清醒过来,她依然安安静静躺在怀里,他以为是梦......一会儿,她动了动......终于离开了他的怀抱......依旧步行送她回家,依旧牵了她的手,依旧走得慢,依旧一路沉默。
到了。
她停在街角。
嗯。
他也停下,没松手。
静静站了一会,她往回走......手指,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抽离他的掌心。
就在指尖彻底分离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回身,他冲上前抱住她,狠狠的吻上她的唇......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听从内心最深切的渴望,只循着身体最本能的欲望......接受他给予的一切,然后学会回应他......他们抱得那样紧,用尽了全部力气,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如两团熊熊的火焰,燃烧着彼此,毫无保留,倾尽所有......这一晚过后,两人如同初尝蜜糖的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倒有大半是用来亲吻......有一次,他出城巡视布防,回来得很晚,她已经睡下来,她最厌被人扰了睡眠,出门见了他就发火,却让他一句话堵了嘴,今天还没吻你。
事实上,也确实被他堵了嘴......他扰她睡眠也不止这一次,有天一大早把她叫出来,她还穿着睡袍,宽大的一件,松松垮垮搭在身上,胸前一只傻乎乎的猫,咧了嘴大笑。
他觉得她那睡眼惺忪的模样,比猫还傻,傻得可爱。
一把就捞进怀里,紧紧拥住,怎么穿着睡衣就出来了?她揉揉眼,打个哈欠,声音又小又软,还没醒呢!以后不许这样,穿睡衣的样子不能让别人看见,知道吗?哦。
他亲一下她的额头,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杏花楼的鸡肉包。
她双眼立即发光,杏花楼的鸡肉包只在早上卖,她想吃,可又不愿意起早,他说请师傅去都督府专门给她做,她却说那样就失了味道。
她并不即时接过来,微微撅了嘴,别人买的,我可不吃。
他忍不住捏捏她水嫩的小脸蛋儿,我的难伺候的大小姐,是我亲自去排的队。
她于是展颜,眼角眉梢都是笑,一边亲一下他的脸颊,好孩子。
好孩子指指自己的唇,她摇头,没刷牙呢。
没关系,我刷了。
话音未落,含了她的唇。
常霏发现,最近女儿有些异常。
不在家里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多;不经意间,嘴角总夹着甜甜的笑;对自己的衣容也比以前上心,没事总爱照镜子;有好几次,常霏与她说着话,明显感觉到她在晃神......这天代黎一大早就起了床,边吃早饭还边哼唱着歌。
常霏开口:什么时候把男朋友带回家?让妈妈看看。
代黎差点被口中的牛奶呛住,咳了两声,张大了眼,诧异地去看常霏。
常霏笑道,这样的事情,以为能瞒得了妈妈?代黎一下子就红透了脸,又是羞涩又是尴尬,嗯~~~~也是刚认识不久,本想过一阵子再跟妈说的。
是做什么的?在北军里任职。
知道家里的情况?嗯。
很喜欢他?嗯?......嗯。
代黎就快把脸埋进煎蛋盘子里了。
常霏满脸的慈爱,轻轻拍她的手,过几天请他来家里吃饭吧,黎黎喜欢的,妈妈也一定喜欢。
代黎倾了身子去亲一下母亲的脸庞,有些欢喜也有些不好意思,谢谢妈妈。
这天在都督府一起用完午饭,她说帮里有还有事,他便开了车子送她去海天帮总堂。
到了地方,她正准备下车,他一把抓住,什么时候来接你?她想了想,今天就算了吧,我一会还要去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空。
车门已经半开了,他还不放手,她回身,还有什么事?还没亲我呢。
今天不是已经......她说不下去,嗔看他一眼,两颊生了淡淡的粉红,只觉得楚楚动人,他一个不自持,吻了上去......缠绵悱恻的深吻,她在车上待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剧烈的心跳、潮红的面容,发现他仍紧握她的手不肯放,终于有些不耐,又怎么了?他干脆牵过她的手,从胸前的衣袋里掏出一枚银戒指,套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
他默不作声地做着这一切,不远处的树上有蝉,知了知了地聒噪着,显得车厢内越发安静,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急剧地像是快要越出胸膛,开口,声音有极轻微的颤动,这是做什么?送你件礼物。
他将自己的手举起,与她的纤指并在一起,我也有一枚一样的。
果然是一样的,一样简单的指环,她那只刻有一个篆写的佑字,他那只刻有一个篆写的黎字。
这枚戒指可是不许摘的。
他知道她戴饰物的习惯,戒指是常换的。
她终于稍稍平静,语气放轻松,若是哪天不在一起了,也不许摘?他突然愣在那里,她也意识到有些不好,可话已出口。
他一声笑打破尴尬的气氛,分开也不许摘,除非......你不再爱我了。
代黎下了车,一边往总堂走,一边摩挲右手那枚银戒指,脑中却不断盘旋他最后那句话,以及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
黎黎。
她想得太入神,以至于被这样一声唤惊到,转身,陈小引正立于不远处。
我都看见了。
她一个愣怔,意识他说的是什么,脸上顿时烧红,她从来都把陈小引当自己的哥哥,如今被他看见......他是萧佑城?萧少帅?她点头。
夫人知道他的身份吗?还没告诉她。
黎黎,你了解他吗?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抬头去看陈小引,脸上的红晕也已尽数退去。
你知道,他在北平交过几个女朋友么?她微微有些恼,不答话,转身离开,背后传来陈小引的声音,他已经有未婚妻了。
她突然回头,依旧平静的面容,熟知她的陈小引却清楚地看见,一道闪电从她眼中划过。
陈小引微笑,苦涩又落寞,这样的事情,我会骗你么?她低下头,一瞬间的沉默,然后开口:谢谢你,我会弄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