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豁子就套骆驼打水了。
每天,有上千只羊候他。
方圆几十里,就这一口井。
井上,就这一个桶。
这桶水,几只渴极了的羯羊一气就能饮尽。
豁子从早上就吆了骆驼,一下下往远处扯那绳。
羊倌们就按排好的顺序,你今天,我明天,他后天,接那井中忽上忽下的桶。
百十只毛乎乎的脑袋,早扎满水槽了。
一桶倒下, 几声,就连水珠儿也不见了。
沙漠里的水草越来越少了。
水草多的时候,羊饮的水少,这猪肚井时时闲着,水倒是旺得很。
水草一少,羊就只能嚼些沙棘、刺蓬、黄毛柴、沙米之类。
这些比太阳还干燥的草一入腹,羊就烧得非喝水不可。
可是,水草少了,猪肚井的水头也下降了。
先前,骆驼走不了几步,那水桶就会悠悠晃晃载了亮哗哗的清凉升上井口。
现在,豁子已接过三回棕绳。
那骆驼,也是口吐白沫呼哧上好大截子,才见那井口升上半桶浑浊的液体来。
而且,就这,也日渐稀罕了。
饮完一泡子羊,另一泡子得等好大一阵子。
有时,为保证次日用水,豁子就夜里打出一槽水,但往往被黄羊们喝光了。
这天,怕是要成个旱窟窿了。
几百只羊,在轱辘的吱吱声中发出干燥的咩咩声。
豁子那驼,也时不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叫。
黄二说,今天轮到几个大泡子了。
像村里浇水一样,羊饮水也是一轮挨一轮。
一轮,至少得五六天。
意味着这些羊,五六天才能饮一回水,其它时间,你就干熬吧。
猛子说:你可占便宜了,离井近,想啥时饮也成。
红脸哈哈笑道:他呀,怕是比别人的羊挨得更长些呢。
你不看那羊,干不棱登的。
要不是怕渴死,他怕是连一次也舍不得饮呀。
黄二说:饮一只羊五分钱,老子一年才挣几个?想多饮,怕连饮羊都不够哩。
猛子打个哈欠。
折腾了半夜,到拂晓那狼嚎消失后,他才迷糊了一会儿,眼睛有些发涩。
撒尿不?黄二问。
猛子不解。
红脸呵呵笑了,他一解裤带,便有几十只羊扑了来,张了大口,把红脸撒出的尿吞个精光,连一滴也没掉到地上。
别浪费。
黄二说。
猛子这才明白了黄二的话。
他才解裤带,那羊头便涌向他了。
这时,他才觉出了做人的伟大。
他成太阳了,那羊头,是向日葵。
他走向东,羊头转向东;走向西,羊头转向西,朵朵葵花向太阳。
猛子解了裤带,用力把尿射上天空。
他马上看到一片飞动的嘴巴和贪婪的眼睛。
那贪婪,只有饿极的狼才有。
更叫他意外的是,拥挤的羊们望同类时,都成狼眼了。
猛子的后脊背凉飕飕的,真怕那贪婪的嘴扑了来,把喷尿的喷头也吞进肚里。
他飞快地系了裤带。
没撒完的尿把裤裆都弄湿了。
红脸哈哈大笑。
那群羊用怨恨的目光冷冷地望猛子,仿佛知道他没有撒尽。
猛子忽然怕这群羊了。
这感觉,比怕那狼群还强烈。
怪! 一个青年牧人忽然叫起来:咋有狼粪?黄二,你拉的狼粪吗? 你爹才拉狼粪。
黄二嘀咕道。
猛子这才从对羊的恐惧中挣出。
出了栅栏,果然见到一堆怪怪的粪便。
这是狼独有的粪便,白色,很粘,没有草末之类,隐约有毛皮。
那牧人用鞭杆,一下下拨那粪,剥出许多骨渣来。
猛子抱堆麦草,想引燃那狼粪。
他想看看狼烟是不是真像书上说的那样直溜溜上天。
谁知,麦草燃尽了,狼粪却只是冒气,并不曾着。
红脸说:别试了,那湿狼粪不着,干狼粪才着。
猛子问:那烟是不是直溜溜上天了?红脸笑道:屁。
书上骗人,狼粪一着,和别的粪一样,风一来,烟就贼溜溜精光了。
孟八爷边系扣子边出了门。
他说:变了。
这世道,啥都变了。
古人说狼烟,那是古代的狼粪烧的。
现在的狼粪,和狗粪差不多了。
狼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呀。
豁子远远地说:就是。
这井也怪,早先是井爷爷,水咕咚咕咚冒。
现在,成井孙子了,跟瘦狗努尿似的。
这天,怕要变了。
孟八爷笑道:你把自己的骆驼拴好,羊圈好,别叫狼吃了,管它天塌不塌。
黑羔子,我教你个法儿:把羊卖了,出去,干个啥,都比这强。
你爷爷一辈子,你爹一辈子,你又是一辈子,还是那群羊,也没见挣下座金山,还是这么些干不棱登的毛虫。
人挪活,树挪死。
那青年牧人应道:我也正想呢。
爹这辈子,他放屁都怕打烂裤裆。
明摆的,祖宗的那种活法,不行了。
不想法儿,迟早得叫这世界淘汰。
红脸说:就是,那土地,已搅不住个土地了,还这个费那个税的,尽变着法儿榨人。
我是活不下去了,才溜进沙窝的。
可这里,也不见有个宽些的路路儿……这活路,是越来越窄了。
黄二却说:出去,又能干啥?又没文化,又没技术,只有给黑包工头儿打工,苦个贼死,连个钱毛也见不上。
现在的包工头子,心都黑了。
还是在沙窝里熬吧,熬到哪天算哪天。
能‘了活’了,多少‘了活’个光阴。
‘了活’不上了,一把干骨头扔到沙窝里。
这天大地大个沙窝,还怕埋不了几块骨头? 这样活,跟死了有啥区别?黑羔子冷冷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