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第二章2

2025-03-31 06:20:21

牧人们虽有圈,平日放牧时,却是哪里有草,去哪里,并没个固定处。

沙窝里放牧与草原上不同:草原上的草场是有主儿的,你家这儿,我家那儿,钉个桩呀,牵根绳呀,不敢乱来。

沙窝里却是哪里有草,一窝蜂围了去,腿快的嘴快的,多吃些,多长些膘;腿慢嘴慢的,就啃些陈年沙秸,也能养命。

  牧人们在一个相对光坦些的沙滩上围了,正看两只公羊角斗。

其余的羊呀,牛呀,骆驼呀,就散落到芨芨湖里,忽而飘过来,忽而飘过去,像一团团移动的云。

羊的吃食习惯是:饿了,才能吃稳。

被饥饿感牵了时,才能相对地稳在草上。

一旦吃饱,便不安稳。

每群羊中有一只头羊最不安分,老领了羊群,忽而东,忽而西的。

那头羊多为公羊,头上长角,牧人称之为骚胡。

羊群中的小羊都是骚胡下的种。

一群羊中,若有两个以上的骚胡,就有好戏看了。

天若变暖,羊若吃饱,骚胡便饱暖思淫欲,去粘美丽的母羊,矛盾随之产生。

  那两个骚胡相隔数丈,蓄了劲,如劲弓发出的箭,相向弹射,两角相撞,轰然作响,身子在空中合成人字。

这是一个回合。

然后,再不纠缠,倏地分开,各退数丈,蓄了力,再相向弹射撞击。

就这样,一回合一回合地斗下去。

  骚胡间的较量极有风度,光明正大,是实力的较量,决不会暗算对方,或用尖硬锐利的角去挑对方的腹部。

看骚胡打架,很是过瘾,又不会两败俱伤。

若谁的力弱了,就一甩脑袋,甘拜下风,全身而退,决不纠缠。

不像狗,咬个血肉模糊,毛片乱飞,不敌对方,仓皇而逃,到远处,还要回过头来,狂吠几声。

  来呀,老骚胡。

看骚胡打架。

一个驼子招呼道。

  骚胡们看吧。

孟八爷回敬道。

这便是给豁子卖女人的驼子。

隔段日子,他就到麻岗里来,带些生活用品,或换或买些羊毛羊皮,两头取利。

  孟八爷本来想到盐池上打探一下偷猎者的信息,见了驼子,却变了主意。

他知道这驼子到处跑,有牲口的地方,都有他的脚印,就给猛子使个眼色,走了过去。

  这相斗的骚胡身架极大,都长了个盘盘大角。

其形状是角先前探,划个大弧,角梢却朝身后去了。

等宰了羊,割下头,剔了肉,略加装饰,挂在墙上,便是个极好的饰物。

但这角,相斗起来,却无丝毫威胁,两只羊,一次次弹射,撞声轰然,很是过瘾。

牧人很喜欢这游戏。

有时,还在自己群里寻个厉害骚胡,跟别人的骚胡斗上一斗,来赌个烟酒之类。

  驼子扔给孟八爷一根纸烟。

这里,只有驼子才抽得起纸烟。

牧人大多抽莫合烟。

只有这驼子到了,牧人才能开个洋荤,抽一回香烟,所以,时不时地,就有人念叨驼子。

  孟八爷接了烟,夹在耳朵背后,却掏出烟锅,说:这烟锅,还是个打狐子的给我的呢。

听说,现在打狐子的多。

一保护,那皮价上涨,狐子反倒死得更多。

  驼子道:谁说不是呢,有人也托我买几张呢。

听说,山上来的那几个,厉害得很,是狐子的阎罗王,打的皮子,海了。

  你没见过?孟八爷有些失望。

  听盐池上的说,前几天,还去过他们那儿呢。

可能,出沙窝了。

  既然驼子才从盐池上来,孟八爷就没去的必要了。

他眯了眼,望一眼散在湖里的牲畜,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猛子却被角斗的羊吸引了。

这时,虽没决出胜负,但形势却从旗鼓相当向一方倾斜了。

黑头子骚胡越战越勇,前扑的力道愈来愈猛,犄角下砸之势也带了拼命的意蕴了。

白头子骚胡退缩了,终于转身而逃。

黑头子也不追赶,那威风的脑袋四下里望,像解牛后的庖丁。

  红脸们哈哈大笑。

笑声里,已无狼事带来的忧患了。

  孟八爷却是另一番心思,他从驼子收狐皮想了开去,开始自责。

为探消息,为保密,他也假说要买狐皮。

你也说买,我也说收,那狐皮,不涨价才怪呢。

他想,还是明了自己的心好,把自己如何从打狐子的祖师爷,到连根狐毛也不碰的原因说一说,日久了,天长了,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某种观念就在听者心里扎根了。

  红脸捡个石头,放进抛溜子里,抡几下,石头飞向五十米外的一只大老鼠。

  就是怪,这些年,啥怪事都有了,孟八爷说,黑风啦,老鼠啦,虫子啦。

早些年,这麻岗里,一铁锹就能挖个井,现在,瞧,成干滩了。

  炒面拐棍接口道:听说,天要塌哩。

上回,我去取吃的,村里都传神了,说王母娘娘来了一封信,说是天要塌了。

  屁。

天是一团气,咋塌?丫头给我一封信,叫我写二十封,不写,大祸要临头了。

呸!老子一把撕了。

老子不信!看那大祸咋个临头?红脸说。

他喜欢犟嘴,一犟嘴,就情绪激动,脸涨得通红,故名红脸。

  炭毛子说:啥事儿都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有些祸,你着上才知道。

红脸道:哼,该死的娃娃×朝天,命是天定的,不信撕封信,就把天定的命变了。

炭毛子笑道:也有死于非命的呢。

  牧人有两大阵营,以边湾沟为界,红脸是沟南的头儿,炭毛子是沟北的头儿,俩人都好事,都喜欢捣弄是非,时不时要搅出些事儿来。

要是在人里搅不出事儿,也要各选两个骚胡来斗斗。

方才骚胡间的大战就是红脸挑起的。

战事一息,红脸就捡了石投那老鼠了。

  怪的是,谁都知道红脸和炭毛子有捣弄是非的嗜好——不是毛病,没他们,沙窝就寂寞了——但他们却有很好的格。

这格,相当于身价,但又比身价复杂,是身价、面子、身份、位置、威信等许多词的综合体。

人一办了不符合身份的事,就失格了。

  红脸的格是牧人中最好的。

除了他伶牙俐齿,爱犟嘴红脸,谁都从心里怯堂,不敢挡其锋外,还因他当过生产队队长——这几乎等于退休干部了——更因为,他会一手绝技:打抛溜子。

  这抛溜子,用两根等同于身高的绳子,一根环状,套腕上,另一根捏在手中,能随时抓放。

两绳中间相接处,放块皮子,用来装石头。

腕为圆心,绳为半径,一抡,石头划弧,风声呜呜,越划越快,快到极致,绳一松,石头就炮弹似飞出,将那不安分的牲畜赶了来,将那贼溜溜的野兽赶了去。

  牧人多会使抛溜子。

这比火枪方便,捡个石头,呜呜抡出,便是武器,又不用花钱。

但寻常牧人的抛溜子,只能摔个大致范围,红脸却神了:他惊牲口,只打角,叫它左来,打右角;叫它右去,打左角;打野兽则打眼睛。

那石子,活似长了眼睛,划个百十步的弧后,就落到红脸嘴里喊出的位置上了,错不过五寸。

  这一手,叫红脸在牧人中升了格。

  孟八爷有意把话题往自己想说的方面引:那黑风呀,黄风呀,老鼠呀,虫子呀,听说与人有关哩。

红脸问:与人有关?是人放的?  虽不是人放的,也差不多。

听林业上的说,打狐子,也是个原因。

狐子吃老鼠,乱打狐子,老鼠就成精了,铺天盖地,到处打洞,草皮啥的,都叫破坏了。

一刮风,满天沙子,那沙山,就会慢慢移来,把人撵得没处蹲了。

北沙窝里,早些年还有人。

现在,连鬼都没法儿住了。

  驼子笑道:这么说,你也是坏人了?你打的狐子,至少上千了。

光我从你手上,就买了不下八百张狐皮。

孟八爷道:所以,才金盆洗手哩。

  我正纳闷哩。

驼子笑道,我说那孟八,打个狐子,跟裤裆里摸老×一样便利,咋放着票子不要,洗手不干哩?孟八爷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国家不禁,自有它不禁的道理,打两个贴贴家用,也没啥。

国家禁了,也有它禁的道理,再打,就成罪犯了。

你驼子可要小心,贩狐皮犯法哩。

  是吗?驼子笑道,我正想尝尝监狱的滋味哩。

  孟八爷道:驼子,有些事能戏耍,有些事耍不得,不提这法那法,单说良心。

你想,你也打,我也打,到后来,真应了王母娘娘的信哩。

我们土涌到脖子里了,可子孙还要活哩。

胡干下去,真断子绝孙焦尾巴哩。

驼子初时还笑,但听到断子绝孙焦尾巴,笑没了。

  孟八爷又说:这理儿,我也才明白。

这些年,我老纳闷,以前,大沙河那么多水,柳栋呀,芦苇呀,树呀,里头啥没有?狼了,狐子了,野兔了……真正一个森林王国。

现在,除了耐旱的沙娃娃外,至多有几只獾猪娃儿。

那水,连饮猫儿的也没了。

再胡整,真没活的路数了。

  乖乖,我说呢……黄二道,前几天,那几个山里人打了好些狐子。

  孟八爷想说啥,却又咽下了。

忽地,他大声说:老子豁出去了!以后,哪个畜牲,再打狐子,就当掘老子的祖坟,我跟他没个完。

他很想说出自己进沙窝的原由,又怕打草惊蛇,好容易才咽进肚里。

  驼子道:照你说来,那狐皮,我收不得了。

不过,我不收,别人也会收。

别人收叫别人收去。

孟八,你可给老子上了一课。

只是,你再少说那断子绝孙焦尾巴的话。

你明明知道,老子没养下吊把儿的。

  孟八爷呵呵笑了:那有啥?你那丫头,花儿似的,不比娃子差。

  丫头?不中。

驼子道,人说养儿防老,没说养丫头防老。

  防啥老?孟八爷道,可了心,再好好活几年,死了,进土坑,或填狗肚子,还不是一样?不过,凭你不收狐皮的善念,别说生个娃子,生个叫驴也没问题。

只要你驼子不收狐皮,叫你那伙子也不收。

或者,谁收,你给我通个信儿——你不好计较,我和他计较——那我天天给你上高香,给你求儿子,成不?  这话,可是你说的?驼子道。

  孟八爷取下枪,压了火炮子,朝天放了一枪,直了声叫:老天老天遂我的愿,不遂老子跟你干!  众人都笑了,明知孟八爷在说笑,可怪,又觉得他身上有股子气。

那气,仿佛真能跟老天较个劲儿似的。

  驼子说:孟八,我可当真了,以后,可真不收了。

冲你这几句话,就算一张挣一千,老子也不收了。

孟八,你可功德大了。

这沙窝里的狐皮,我不收,卖的人路儿就窄了。

  孟八爷笑道:老子用二尺长的香,给你上。

三年后,你没个儿子,老子天天拿枪崩天。

可你,要是收了一张狐皮,那……你祖坟里埋的是老叫驴。

  成哩。

就老叫驴。

  孟八爷吁了口气,觉得把心里憋的许多东西泄了,有种异样的轻松。

这是他进沙窝来最舒畅的一天,虽说没找到他该找的那些人,但还是觉得做了件有意义的事。

初到猪肚井时,为保密,躲躲闪闪。

今天,好个痛快淋漓。

就是,大不了挨上一枪,怕啥呢?会水的鱼儿叫浪打死,玩枪的人叫枪崩掉,是常有的事。

  以后,他就喊明叫亮要保护狐子。

打狐子一辈子了,造了几十年孽,到晚年才知道,自己竟然是凶手。

不知还有多少人糊涂着哩,还在狠劲举了锄,挖自己的墓坑哩。

叫他们也明白,比自己单纯的金盆洗手要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