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羔子和别的牧人不同,他总是若有所思地翻本破书。
红脸们说笑时,有种透亮的感觉,那心仿佛也哗哗地泛亮。
黑羔子却老似蒙了层纱,望那羊群时,和望沙丘一个样儿,脸上很少透出喜悦来。
黑羔子的羊群是沙窝里较大的一群。
他太爷给地主放羊,挣了十二只,后来变成了一百多只,买了地,成了富农,挨了斗,受了孽障,腿一伸,手一摊,就断气了。
他爷爷接了羊鞭,给生产队放了一辈子羊,老死在沙窝里。
责任田后,他爹便进了沙窝,一蹲,就是十几年,零星的十几只羊,变成二百来只了。
爹老了,又挨上他了。
猛子喜欢黑羔子,说不准为啥,但喜欢,就和他一起,赶了羊走。
黑羔子说,他不想放羊了,想卖了羊,去外面闯闯,可爹不允许。
说这话时,黑羔子眯了眼望远处,声音轻飘飘的:放几辈子了,也没放出个啥名堂。
老子可不想这样活了。
到了芨芨湖,羊们就散了,骆驼、牛们也散了。
黑羔子说,就屁大个芨芨湖,你也啃,我也啃,能啃多久?那井,也那样儿,瘦狗努尿似的,一成干窟窿,羊还不渴死?黑羔子的声音又轻飘飘了。
猛子的心却重了。
因为,这湖,已成戈壁滩了。
红脸们又嬉闹了,又在挑逗各自羊群里的骚胡进行角斗了。
猛子见黑羔子一脸漠然,也不去凑热闹,把那拿来的破袄子铺了,坐在上面。
忽然,黑羔子说:羊比狼坏,你信不?猛子茫然地望他。
黑羔子眼里闪出很亮的光,羊比狼坏!真的,我可是亲眼见的。
小时候,这儿,哎呀,挖一锨就是井,芨芨草满山遍野,到处是沙包。
沙米呀,梭梭呀,刺篷呀,黄毛柴呀,把这里的沙都缝住了,沙子想飞,也飞不了。
后来,来了羊,啃呀啃呀,把草皮啃了,把桦秧子也啃了。
日久天长,芨芨湖就成戈壁滩了。
猛子说:这倒是的。
那大沙河里的树呀,草呀,全叫生灵们吃了,河也干了。
所以,羊比狼坏。
黑羔子眯了眼,望老远的地方,许久。
漠风吹来,几缕头发在黑羔子脸上一拂一拂的。
忽然,他又说:知道不?狼是土地爷的狗。
都那么说。
为啥? 猛子张张口,却答不出为啥。
老先人都那么说,却谁也没想过为啥。
猛子感到奇怪,你为啥问这个为啥?就说:老先人都这么说。
因为,黑羔子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没有狼,土地爷也是个沙球。
猛子愕然,这是啥道理? 羊吃草,把草皮啃了,把沙包啃了,把湖啃了,把树皮啃了,最后,把土地啃成沙漠了,土地爷不成个沙球才怪哩。
土地爷就派了他的狗——也就是狼,去吃羊。
谁坏土地爷的事,狼就吃谁。
黄羊坏事,吃黄羊。
跳跳坏事,吃跳跳……要没狼,土地爷早死了。
猛子心里忽然发紧了。
我要是狼,第一个,就吃了我这几百只羊。
黑羔子咬了牙,铁青了脸,一字一字地说。
真的。
黑羔子不望愕然的猛子,我恨羊。
我手里,这羊不知毁了多少沙包了。
我是眼睁睁看着芨芨湖变成戈壁滩的。
羊是土地爷身上的虱子和臭虫,要养活它们,得用血。
我说羊比狼坏。
他说,还因为,羊是披了羊皮的狼。
这更可怕,那恶是隐蔽的。
环境一恶,它们也恶,而且,骨子里比狼更恶。
猛子想起了清晨羊抢他的尿时的那种刻毒地埋怨他的眼睛,有些信黑羔子的话了。
只是,在焦炸炸亮晃晃的太阳底下,这话显得很阴。
走,看看去。
黑羔子吐口唾沫,带猛子去红脸们跟前。
很奇怪,黑羔子的话,给了猛子大白天见鬼的感觉,有种说不清的诡秘。
那两个骚胡抵斗正酣,远远地,向对方弹射了去,把那角砸得山响。
瞧,那眼睛,明明是狼的眼睛嘛。
黑羔子说。
果然,猛子从骚胡的脑袋上发现了正刻毒地盯着对方的寒森森的眼睛。
那眼睛竟然长在绵羊身上,猛子心头有凉风扫过。
要是有尖牙,要是有利爪,它们早把同伴撕成碎片了。
信不?黑羔子淡淡地说。
红脸大声道:黑羔子,你又发烧疯了,羊就是羊。
你老说羊比狼坏,你敢跟狼睡觉吗? 黑羔子淡淡地说:好好坏坏,标准是啥?是心。
羊长了狼的心,就是狼。
屁。
屁。
牧人们哄笑。
黑羔子望一眼猛子,淡淡一笑,一语不发,走到光坦处,躺了,看天。
猛子脑中又成糨糊状了,忽而觉得黑羔子的话有道理,忽而又觉得红脸的话也对,就过去,和黑羔子并排躺了,看那天上一大朵一大朵的云。
天是格外的蓝。
沙漠里的天似乎比别处蓝,也许是黄沙映衬,也许是无污染,也许是潮气稀少,总之是异样的蓝,蓝出一种空灵来。
云在这蓝上表演着,忽翻滚,忽奔跑,倒也有趣。
忽听得黑羔子说:那骚胡,是狼。
不抵战的绵羊,也一样。
任何一只羊,它既是羊又是狼。
吃饱了喝足了,就是羊。
渴极了,饿极了,就成狼了。
猛子听了,仍似懂非懂。
咩咩——黑羔子叫。
这是牧人唤羊的信号。
听到叫声,几百只羊向他涌来。
那是一团啸卷而来的云,强壮的跑在前面,瘦弱的穷追不舍。
这番奔跑,倒似拼命了。
又见黑羔子正解裤带。
猛子明白了,羊们这番疯跑,是冲了尿来的。
像他早晨经历的那样,又该有一番疯狂的争夺了。
果然,几乎每只羊的眼里都射出饿极了的狼才有的光。
那光,不是冲牧人,而是冲自己的同类。
若用人的语言翻译那目光,便是:你们都死吧!这尿是我的!猛子相信,若是羊有手,若是手中有利刃,此刻,定然是场血肉横飞的大战。
片刻间,定会有数以百计的同类横尸当地。
其目的,仅仅是为了争夺黑羔子膀胱里的那点可怜的尿。
为了一点利益,善良的羊们也会露出狼性。
抑或是,羊本来就是另一种狼? 黑羔子大笑着,用力将那甘霖射洒出去。
你们争吧!抢吧!露出本来的嘴脸吧!披了羊皮的狼们! 在黑羔子的叫喊中,羊群疯狂涌动。
猛子头晕目眩了,自己已成小舟,颠簸在羊头和狼眼的海里。
远处的羊群仍飞奔而来,那疯狂样儿,分明是饿疯了又嗅到肉腥味的狼。
黑羔子仍在叫喊,眼里泛出红光,口中刻毒地咒骂。
猛子这才信了他的话:他恨羊。
绵羊们边伸长着舌头承接甘露,边用阴阴的眼睛瞅黑羔子的裆部。
那心思,再明白不过了。
它们想杀鸡取蛋,要把那喷水的玩艺儿也吞下肚去。
小心!猛子大叫。
没啥!黑羔子抖出一片亮点,我知道它们想咬我的×。
上次,差点叫那黑头子骚胡咬掉半截。
咬吧!反正,这玩艺儿也没用。
叫你咬!叫你咬!身子一弓一弓,向羊们冲去。
羊却后退了,那神情似在说:你叫老子咬,老子偏不咬! 黑羔子抖出最后几星亮点,又一脚脚踢身边的羊,声音实腾腾的,显是他用了全力。
黄二远远地喊:呔!你个驴撵的,踢你个人的羊,老子没说的,可别踢我们的。
烧疯上来了。
你才有烧疯呢。
黑羔子边踢边对猛子叫,瞧,人家也恨你哩,恨不得咬你的肉哩。
果然,那些羊阴阴地望一阵黑羔子,又掉过脑袋望猛子。
猛子心里寒森森的。
这哪是羊眼?明明是狼眼嘛。
近处,羊们带着阴阴的眼神散去了。
远处的羊,仍跑过来。
后来,也散去了。
抵战的骚胡早不见了。
那尿,是最好的息战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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