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有几个牧人来找豁子。
那羊,闹嚷嚷的,一沙洼咩咩声。
豁子道:坏了,咋又这么多?那井,瘦狗努尿一样,半天挤不出一摊。
以后,怕是连人也没喝的了。
该换个活法了,靠这井,怕是连女人也养活不了。
谝子笑道:猪肚井干了,你婆姨的井可水旺呢,怕啥?……瞧,谁来了?豁子抬头,哎呀一声,大声道:哎呀,是鹞子。
那驼子,找你买狐皮呢。
又悄声对猛子说:上回,打狐子的,就是他们。
猛子的头一下子大了。
乖乖,正找时,他们连个屁影儿也不见。
孟八爷刚回去,人家却找上门来咧。
却发现,那鹞子,也不是凶神恶煞,和平常的牧人差不多,一身灰土色,猛子大了的头才渐渐恢复正常。
卖了,早卖了。
上回二十张,叫宁夏回子卖广州去了。
炭毛子道:怪。
广州那地方,火炉一个,光个膀子都出一身贼汗,买了狐皮干啥? 物以稀为贵。
豁子笑道,你说那金子,有啥用?吃又吃不得,穿又穿不得。
打个耳环,把耳朵坠得死疼;戴个项链,跟驴戴笼头一样。
可人为了那玩艺儿要拼命。
还不是因为稀少嘛。
谝子抗议道:行了,行了。
少磨牙了,羊都渴死了。
你急啥?豁子笑道,昨天,黑羔子的羊还没喝上水。
人家不来了。
谝子道,过来时,我叫他。
他说,他的羊变成狼咧,吃了肉咧,喝了血咧,叫多渴两天。
羔!羔!几个牧人用鞭子使劲抽羊,边抽边吆喝叫羊分群的命令,可没起作用,那席卷而来的羊,反把牧人也裹向井口了。
却听到那女人嘎嘎笑了。
猛子掉头,见女人穿了桃红夹袄,已站到打井时从井里取出的那堆沙石上看稀罕场面。
你笑个屁。
豁子骂一声女人,又扭头对牧人说:叫你们一泡子一泡子赶,谁叫你们一齐赶来?我估摸着,总能剩些。
哪怕叫羊抿一抿也成。
羔!羔!一人解释。
屁,屁。
豁子涨红脸,牛蹄窝大个井,蚂蚁尿多点的水,狼多肉少,能剩个毛? 鹞子双手交抱了,悠闲地看疯挤的羊,低了头说:还是我们自在。
想干了,出来;不想干了,睡几天大头觉。
猛子才发现鹞子身旁还蹲了一人,是个老汉。
老汉沙了嗓门,说:你也自在不到哪里,现在,啥都保了,弄不好叫丢进去,后半辈子就打发了。
鹞子说:沙窝这么大,就那么几个黄狗子警察,头三不知脑四,能干个啥?老汉说:贼不犯,遭数儿少。
羊群缩小了,意味着羊与羊挤一块了。
羊没有多大力气,可千百只羊一齐用力,力道就非同小可了。
那几个牧人,像飘在海中的树叶,忽而悠过来,忽而荡过去。
羔!羔!他们叫。
口令虽声嘶力竭,但被羊干燥的咩咩声淹了。
女人的笑声却很是扎耳。
这骚鸟,显是不知道这阵势会有啥后果。
蚂蚁围倒太行山。
这阵势,真有那味儿了。
若是井能抬的话,早叫这群羊抢跑了。
豁子已给羊挤到井边上了。
骆驼被围在更远些的地方。
豁子不敢打水了。
因为水一哗啦,那渴极的羊会疯的。
赶开!赶开!今个不放水。
豁子声嘶力竭地叫。
真放不得了。
一放,怕出事。
炭毛子喘吁吁道。
一只羊已跳上井台,又上来一只。
很快,井台上站满了羊。
豁子扔下纤绳,手扳了井台,以防被挤下井去。
扑通一只羊掉下井去了。
扑通又一只。
连续几声扑通后,就分不清掉下几只了。
后面掉下的,再也听不到声响了,显是井中的水并不多。
谝子们边狂叫,边疯魔似地抡那鞭子。
一团团羊毛在空中飞舞,却遏制不住前涌的羊群。
看那样子,井填不满,那涌动也停不了。
一个年轻牧人哇哇大哭。
我日你们的妈。
他边哭边骂。
谁都看出这灾难了。
几条鞭子呜呜着,在空中交织得越来越快。
但羊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那女人惊诧诧地叫了几声。
啪!一声爆响。
羊群惊了似的一凝。
猛子听出,那是枪声,很脆,是快枪声。
沙枪是沉闷的。
又是两声。
羊群才开始后退。
牧人的鞭子这才起作用了,拥挤的羊被渐渐撕开,被驱出老远。
炭毛子叫:谝子,你先赶了走。
谝子叫:井里有我的一只。
滚!炭毛子发怒了,你先走。
死的,老子给你背去。
羔!羔!谝子边吆喝,边扬鞭子。
一只只羊,被慢慢分离出来,向谝子聚拢来。
谝子快快地点一遍,差五只哩。
我差五只哩。
炭毛子叫:你先赶到那边的洼里。
我的,毛上染了红胭脂。
知道,知道。
谝子赶羊走了。
也照样,又分走两群。
那些羊,各群有各群的记号:有的染红,有的染蓝,有的染黑,即使乱了,也好找。
这时,人们才松了口气,才寻那枪声的来源。
不用说,是鹞子放的枪。
此刻,他还把那几个黄灿灿的铜弹壳一抛一接地舞弄呢。
女人下了沙石堆,向鹞子要了弹壳,好奇地瞅。
叫猛子吃惊的是,他用的竟是半自动步枪。
用这枪打猎,准头高,射程远,又能连发。
只要枪法好,落入眼的猎物,难有逃出手的。
鹞子,没你的话,今日个,怕这井都填了。
豁子边擦头上的汗边说。
咋谢呢?鹞子微微笑道。
炭毛子说:等会儿,打捞上来,给你个羔子。
又能吃顿黄焖羊肉了。
鹞子微微笑了。
这井,跟村里打的井不一样。
村里是新式打法:用机器钻头,一下下冲,冲个几十丈深的窟窿,下上水泥圈,就成井了。
但这种打法,有个前提:地层得硬,不然,打到半截,轰,井塌了,钻头也埋了。
猪肚井这儿,地软,多沙,钻头冲井法根本不成。
只能先制些水泥圈,挖一截,放个圈。
人在井底里挖,圈在上面放。
井口安个轱辘,放个纤绳,一头连骆驼,一头系筐。
人吆了骆驼,绳捞了筐子,运出泥土,下个几十米,就成井了。
这井的好处是,水不汪了,就下到井底,再挖几米,安了圈。
圈上有些钢筋做的梯,上下倒方便。
豁子朝下望去,见那羊,已填了不少,有的还在井里惊骇地叫,就用绳拴了桶,搁轱辘上,叫那炭毛子,来去地吆骆驼。
自己下了井,揪起羊,扔桶中。
本该提水的桶,却提出一只只咩咩惊叫的羊来。
提出了二十几只活的,后面的,身子就湿淋淋的,早没气了。
上一只死羊,牧人的脸便阴沉一分,随骆驼一次次的往来,井口已白白一堆了。
等豁子捞完最后一只上来,一数,也是二十几只。
这些羊,倒是满了愿死的,肚子胀得老高,自然饮足了水。
炭毛子阴沉了脸,一语不发,走过去,将染了红、蓝、黑各色的逐一分了。
死的一分就开,活的却又挤成一团。
炭毛子挑只染了黑的,捞过去,丢在鹞子跟前,这是去年的羔子,肉嫩,我的。
又大声问:豁子,给你只羊,顶水费。
要不?不要!豁子钢牙铁口地说。
你个驴撵的,落井下石哩。
炭毛子瞪一眼豁子。
豁子呵呵笑了,你个炭毛子老贼,不想想,那点儿水费能干个啥?总不能光了身子吃肉吧。
再说,红脸的牛叫豺狗子抽了肠子,牛肉骨头都啃不完。
我要了,也是个糟蹋。
干脆,弄个骆驼,驮出去,叫家里人吃去。
那羊,伙了放几天。
炭毛子苦了脸,牙缝里抽着气,蝎骇骇的,二十几只哩,驮也得几个骆驼。
攒劲些的,四个就够了。
豁子道,红脸的那个公驼,驮个几石不成问题。
开剥好,几驮子就驮出去了。
你几只? 八只。
炭毛子道,谝子六只,犏牛九只。
也好,几群伙上,叫犏牛放几天。
我和谝子开剥。
弄不好,一天过去,全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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