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羊,果然来吃他了。
一只羊,长两只狼眼。
二百多只羊,就是四五百只狼眼。
那狼眼,嵌在夜幕里,放出磷火一样蓝幽幽的光。
光里,伸来一只只狼嘴——那羊嘴也变成狼嘴了——嘴里伸出长长的舌头,流出涎液,在猛子身上一下下地舔。
舔一下,就喝米汤似的吞下肉去…… 猛子惊叫一声,就醒了。
狼眼睛和狼嘴倏地消失了,黑一下子压来。
猛子觉得那膀胱又肿胀如球了。
他撩起被窝,去了洞外。
恍惚中,觉得几只黑影从前边窜过。
他一下子激灵过来,妈呀,狼—— 还好,一大片隐隐的白色仍在圈里,没被吆了去,但他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狼,若是扑来,一口咬了他喉咙,怕早没命了。
他赶紧回洞,摸了枪,从枕下摸出火炮子,安在枪机上,枪口朝天,他想为自己壮个胆儿。
一扣扳机,响声很大,却只是火炮声,才记起,昨夜开枪后,忘了装火药。
但够了,那静夜里很大的火炮声,已把怯惊跑了。
也许是眼花了呢。
他想。
又定睛一看,那一片白,仍好好地在那儿,不由得笑了,自言自语道:我还当来了狼呢,吓一跳。
遥遥地,一个声音传来,怪怪的,不是狼嚎,又是啥? 而且,他发现,那栅栏门,分明是大开了的。
他连声也不敢出了。
一出声,怕惊破了自己的胆。
冷汗冒了一身。
猛子哆嗦着手,取出火药袋,往枪杆里装药。
几次,他觉得撒地上了,但终于装好了,用通条捅瓷实,压上火炮子,才觉得心实落了些。
幸好,羊还在,他吁口气。
提枪过去,那羊群却不骚动,是悄声静气的异样。
他踢一只,不见动静;再踢一只,再踢一只……伏下身,见那羊,不是立或卧的,而是躺的。
那羊,莫非叫狼咂了血?猛子的头一下子大了。
豁子!豁子!!他厉厉地叫,声音早不像人的了。
这豁子,他一向私下里叫,面里则省略了称谓。
此刻,也顾不了许多。
红脸!红脸!猛子又叫,炒面拐棍!驴日的,都死了!他差点要哭了。
咋了?却是那老头的声音。
猛子拖了哭声,狼来了。
羊全死了。
听得老头叫:起!起! 门一开,老山狗抢先扑来,喉间发出闷雷似的咕噜。
很快,它蹿入夜色里了。
随后,老头和鹞子提了马灯赶来。
猛子眼里已淤满泪了,一见人来,就嚎啕大哭。
活不成咧。
日他妈,活不成咧。
猛子边嚎哭,边念叨。
别哭,看看再说。
老汉举了灯,进了圈。
这时,才听到豁子和红脸们的声音。
我估摸,它们要报复哩。
老头嘀咕道,没想到,这么快。
鹞子咬牙切齿地说:要报复,冲老子来,咬人家的羊干啥? 夹嘴!老头道。
他提了灯看一阵,叹口气。
红脸惊诧诧进来:吆泡子咧?一见羊,却松口气,马上又惊叫了:都死啦,圈脸胡子吹火,全完了。
这黑羔子,这下称心了。
你少说风凉话。
鹞子斥道。
啥风凉话?红脸反驳,人家早不想放羊啦,可他老子硬叫放。
黑羔子老说,迟早要宰了它们。
说是那么说……炒面拐棍说了个半句子话,又乖乖了几声,走过去,捞死羊,捞一个,乖乖一声。
乖乖了一阵,说:哟——还有活的哩。
多少?猛子问。
炒面拐棍一五一十地数了一阵:一百八十六只。
二百三十五,减掉一百八十六只。
乖乖,四十九只完蛋了。
鹞子说:狼咂了血就醉了,跑不太远。
我去收拾。
老头道:黑灯瞎火的,你知道它是往东?还是往西? 猛子又哭了。
他粗粗地算算,这些羊,少说也值几千块,天大的数字。
黑羔子要他赔的话,他连皮带肉也剐不了几斤。
一个大男人,哭啥?却是女人的声音,天塌了,有高个子顶。
哭啥?咂的叫咂了,哭也哭不活。
嘿,这几日,热闹透咧。
羊吃牛,羊吃狼,狼又吃羊。
啥羊吃狼?老头不解。
夜里,这些羊一古脑儿把那狼肉吃了。
女人说。
那狼肉?……夜里那只?……不是叫你们埋远些吗?老头说。
埋了,就糟蹋了。
这羊,吃肉哩,就给它们了,添些膘份。
女人表功似的说。
要命的咒子在这里哪。
老汉叫一声,怪不得,人家报仇哩。
这狼,不结仇的话,饿极了,也只是咬死一只。
它吃不了多少肉,一次,消化不了几两,吞上一肚子,也是找个地方吐下,埋了,慢慢地吃。
不结仇,人家不咂血的,怪不得……我还当鹞子惹的祸呢。
不是他是谁?猛子住了哭声,他不打人家的小狼,人家能寻了来? 鹞子冷笑,寻了来,咋不找我,却找你了? 猛子疑惑了。
也许,真是女人惹祸了,把小狼扔到圈里,羊吃了肉,都沾狼肉味儿了。
狼就寻了那味儿,来报仇。
女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老头对豁子说,怕她撒懒,才叫你跟了。
你干啥去了?豁子支吾一阵,才说:人懵了比×懵。
真把这茬儿忘了。
这老汉,三问两问,就把责任问豁子头上了,倒把鹞子打了狼,招来狼祸的责任推了个干净。
猛子气呼呼说:你们要是不打狼,人家狼寻啥仇?老汉嘿嘿笑了,他打狼不假,你那个‘烧火棍’喷下的,也不是绵羊呀?究竟来寻谁的仇,难说得很呀。
这老汉,可是个厉害角色,三嘿嘿,两嘿嘿,就把猛子的身子也染黑了。
这也倒是真的。
这仇,也真说不准是朝了谁来的。
猛子却认定是鹞子招来了狼祸。
他愁的是,咋向黑羔子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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