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第四章1

2025-03-31 06:20:21

这一场风依然很猛。

黄尘满天,黄沙满天。

那尘似凝在天幕上。

那沙怪啸着疯窜,山就活了,在不易察觉的蠕动里,埋了田,埋了地,埋了人烟。

  灰儿已经习惯了这风。

先前,它和父母在草原上,后来,就移到大漠里了。

大漠好,这个孤寂的世界里,有人,但少;有枪,也少。

不像别处,时不时,就会有一声爆响,就会倒下一个伙伴。

它当然不知道,人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订了一种叫法律的东西,把它的同类,划归到必须消灭的行列里,杀它们的人,是英雄哩。

英雄们骑了马,举了枪,乒儿乓儿,给灰儿造出了一段噩梦。

  记得那时,草原上多吃草的野生动物,灰儿们打食容易,很少动牲畜。

至多,出来几匹偷嘴的败类,咂几口血。

那祸,就是败类们闯的。

  真是噩梦呢。

一想,灰儿的心就抖了。

狼尸像地里的麦捆子一样摆着,怪怪可怖。

灰儿想不通,它很想问人:不错,那败类,是咂了你几只羊,可你算过没?我们收拾了多少破坏草场的坏蛋呀。

有了好草场,还怕养不出损失的几只牲口?  不想了。

灰儿晃晃脑袋。

跟那人,没啥好计较的。

  英雄多了,草原就热闹了,黄羊呀,青羊呀,老鼠呀,旱獭呀,就死命地生孩子,死命吃草,把翠绿吃成焦黄,把那草原,也吃成沙漠了。

  但灰儿没想到,这个叫沙漠的地方,也会有枪声。

那个死寂的夜里,突突地爆起一声充满火药味的巨响时,灰儿的天就塌了。

那个可爱的孩子,忽然被一种叫死的怪物抱走了。

  灰儿不知道死是啥。

那是说不出感觉的可怕,是网一样坚韧的恐惧,是陷阱似的黑洞。

那声巨响之前,它首先逃出了黑洞,还有丈夫,还有两个娃儿。

  娃儿们大了,到了熟悉生存环境、学习本领的时候了。

每夜,它都领它们外出,教些招数,捕些猎物。

它叮嘱孩儿,不能去伤害一种长着两条腿的直立动物。

那是最可怕的动物,惹了,会有麻烦。

这动物,还牧了些四条腿的动物,也惹不得。

相反,还要保护自己窝旁方圆十里内的生灵们。

因为,别的狼家族也可能会潜来,惹祸,栽赃。

  灰儿教孩子捕猎的,是那些无主的生灵,比如黄羊,比如旱獭,比如羚羊,比如马鹿……还有老鼠。

吃这些,天经地义。

但是,就像两脚动物里也有罪犯一样,狼家族里也有作奸犯科的坏蛋,会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

灰儿们只好将它逐出群去,逐出自己的势力范围,以免它干坏事,惹恼那种叫人的动物。

  它们世世代代都遵循着一个规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这规则好。

灰儿不希望人犯它,灰儿也不想犯人。

灰儿只想养大自己的娃儿。

以前,灰儿养了几窝。

天却不作美,老下雨。

娃儿就出一种水痘痘,娃儿不知道叫麻疹,但麻疹却知道娃儿,就没一个活的。

这一窝,还好,活了三个。

只遗憾,一个粘了眼皮,该睁的时候没睁开,成瞎狼了。

这病,和那水痘痘一样,是狼的天敌病。

一生下,娃儿都粘了眼皮,母亲就边祈祷,边用那带了倒钩的舌头舔。

舔开了,就是好狼。

舔不开,就是瞎狼。

  瞎瞎就是只瞎狼,那眼皮,长一块了。

灰儿心里,就叫它瞎瞎。

  这名儿难听,但实在。

狼是最实在的动物,不像人,总美化丑,比如,把死叫升天,把耍流氓叫风流。

见了异性,明明想上床,还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狼不,灰儿想公狼了,就长长地嗥一声,音调儿温柔些,缠绵些,意思是:我想公狼了,谁来和我游窝?这游窝,就同人类的性交了。

不多时,就会有公狼寻了来,和它游窝。

瘸狼就是寻了来的。

常听公狼也那样嗥叫,灰儿想了,也会循声而去,游上它一窝。

灰儿从没想过写啥情书呀。

明明心里黑了,嘴上还白得发亮。

这一招,狼最讨厌。

  瞎瞎就瞎瞎。

  瞎瞎这名儿好,实在。

灰儿爱起实在的名字,比如丈夫,就叫瘸狼。

瘸就瘸呀,你本来就瘸,说不瘸,又不能把你短了的腿说长。

当然,先前它叫狼王。

灰儿不喜欢这名儿。

明明是自吹自擂发高烧,可丈夫喜欢。

你喜欢就叫你几声,叫你当回王,权当做回美梦吧。

人类因为梦想而伟大,狼却相反。

因这梦想,多数是贪。

一贪,就坏事了,比如这狼王,一王了,老和别的公狼打架。

虽说你力大,猛,可老欺负弱的,就王了?明明是发高烧嘛。

一发烧,就出事,某夜,它竟游到羊圈门口,中了夹脑,咬断了半截腿,才脱了身。

活该!  灰儿从此叫它瘸狼。

丈夫发烧是丈夫的事。

要是妻子也跟着发烧,不出事才怪呢?瘸狼就瘸狼。

  灰儿可没发过烧。

丈夫王时,叫它当后。

屁。

老娘还不是那种浅碟子货。

老娘眼没瞎,不能叫瞎瞎。

腿没瘸,不能叫瘸狼。

可老娘也有自己的特点,比如毛色。

虽说狼的毛色随顺环境:春天,草芽儿一发,狼也绿潮潮;秋天,庄稼黄了,狼也黄苍苍;冬天,漠黄草白,狼也灰楚楚。

可跟别的狼比,老娘的毛色多灰,就叫灰儿吧。

灰儿好,实在。

不像那王呀后呀,一听,就是个浅碟子自封的。

  灰儿是贤妻良母,公认的善良,公认的冷静。

比如,狼王变成瘸狼后,又气又急。

狗急了,就跳墙。

狼急了,就扑火。

那火,不是寻常的火,而是枪里喷出的火。

你朝它开枪,它不躲,反倒朝你扑来,你一枪打死它,它一口也咬死你,同归于尽。

那瘸狼,真有扑火的心了,想去拚命。

灰儿就劝:哟,是你自个儿不安分,没安好心,怪人家干啥?人家又没说,来呀,王,这儿有夹脑哩。

瘸狼就气哼哼道:行了行了,少说两句成不成?头都聒麻了。

老子当王那阵,你嘴夹得比水门还紧,生怕老子一脚蹬了你,跟那些美丽的母狼游窝。

现在,老子瘸了,你就整天唠叨个不停,老子不去还不成?  灰儿想,还是叫瘸狼好。

叫王那阵,啥话都听不进去。

它比谁都聪明。

人家一声,顶你一万声。

你嘴才张,人家一句话就把你噎死了。

现在瘸了,脑子不烧了,心里也有些空处了,也能听进些话了。

狼虽是那个狼,名头儿一变,就大变样了。

  所以,灰儿给娃儿起名时尽量实在些。

小的,叫瞎瞎;大的,叫大壮;二的,叫二壮。

那瞎瞎,若不瞎,就叫小壮。

可瞎了,就不壮了,叫瞎瞎吧。

瘸狼虽瘸了,心却不死,偏叫娃儿大王二王。

你叫你的王去,老娘叫老娘的壮。

娃儿,壮了最好。

那王,有啥好呢?啥王,都不如壮娃儿好。

  其实,瘸狼说归说,也没真想去寻事。

那事儿,它也知道是活该。

算了,一锤打个肚儿里疼,自认倒霉。

瘸狼也怕惹恼两脚动物,叫人家跟了踪来,乓乓几枪,把自己一家子收拾了。

有时想想,这两脚动物,真是可恶。

有本事,你徒了手来,跟老子摔个三五百跤。

赢了,老子服你。

可偏偏举个烧火棍,老子们还没反应呢,就叫你喷火咬了。

老子惹不起,可躲得起。

石头大了转着走。

见了你,远远地避了,总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