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大风来得很凶,沙子都蹿天上去了。
时不时地,顶上就嗖地飞过一绺沙子,像箭,不知飞哪儿去了。
散的,更多。
风婆子的口袋里放出多少风,风里就能带多少沙子。
一粒粒沙子都成疯蚂蚁了,乱窜,打到皮毛上,隐隐作疼呢。
脸上更不用说,叫沙鞭一抽,简直是死疼了。
虽说灰儿已习惯了这风天,但还是希望天晴。
天晴了,动物们才出来。
灰儿们才能捕到食,喝到血,才有了安全的果腹感。
风一起,动物们不知躲哪儿去了。
味儿呀,踪儿呀,也全没了,灰儿们就吃些储下的肉。
储肉时,灰儿们有自己独特的储法。
它们不捞死动物,而是饱饱地吞了肉,由自己皮囊似的肚腹带了来,到窝旁,刨个小坑,吐出,用沙盖了,鼓个小堆。
要是打不到食,饿极了,才吃几嘴。
狼知道维持自己的体能需要多少肉。
在这种风天里,它们不多吃,几嘴就够了。
灰儿吃了几嘴肉,出了洞。
外面,已黄沙满天了。
各种声音乱叫,像千万个野人在狂欢,一听,毛骨悚然呢。
灰儿怕,但怕归怕,仍一头扎进风沙里了。
因为,风里有个声音在长长地嚎,分明是瞎瞎的声音呀!这些天,老这样。
明明知道瞎瞎死了。
那声爆响后,瞎瞎痛苦的扭动老在眼前晃,却老听到瞎瞎的嚎。
它不信瞎瞎死了。
那么可爱的瞎瞎,那么憨势势胖乎乎的瞎瞎怎么会死?灰儿不相信。
枪响后瞎瞎的那声嚎叫老在心头响,那是瞎瞎在叫妈妈。
一想,灰儿的心就烂了。
夜里,它便到旷野里嚎。
那声音,悲凉,悠长,把天地都戳通了,表达着一个母亲的悲哀。
老觉得,瞎瞎会憨憨地飘来,在它腹下滚,寻找属于自己的奶头。
那奶头,它不叫壮们吃,只给瞎瞎留着。
可那老胀着的奶头,老提醒它:瞎瞎死了。
瞎瞎真死了吗?那憨憨的瞎瞎真死了吗?死是啥?死就是永远见不着瞎瞎了?若是这样,瞎瞎没死。
瞎瞎老在眼前晃呢。
每天夜里,瞎瞎就来了,见了妈,长长地嚎。
灰儿也嚎,就醒了。
醒了,瞎瞎仍在耳旁嚎,在心里嚎,在风沙里嚎。
瞧,此刻,那瞎瞎,正瑟缩在风沙里,呜呜地哭呢。
灰儿长嚎一声,朝瞎瞎奔去。
那嚎,能撕裂天空,可一出口,就叫风沙带走了,连个音丝儿也没留下。
沙泼水似地打来,风一直灌进胸腔。
耳旁仍在怪响,这怪响,淹了天,淹了地,但淹不了心,也淹不了心里的瞎瞎。
淹不了就好,灰儿不怕风,不怕沙,只怕心里的瞎瞎突地没了。
一没了,瞎瞎就真死了。
那个可怖的夜后,灰儿坚决地不叫丈夫和壮们再去那个枪响的地方。
灰儿不是兔子。
兔子听了枪响,逃出,过一会儿,还会回来看看是不是真有枪。
当然有枪,猎人正举了枪,瞄你呢。
灰儿也不是黄羊。
黄羊死了同伴,总要东嗅嗅,西嗅嗅,不忍离去,结果,就永远陪同伴了。
灰儿不。
灰儿知道。
习性是要命的咒子。
灰儿坚决地带丈夫和壮们逃出那个沙洼,坚决地不叫它们学黄羊和兔子。
而且,灰儿理性上认定:瞎瞎死了。
那股火,直溜溜钻进了瞎瞎胸口。
灰儿长嚎一声。
噩梦呀。
风沙像噩梦,但总有醒的时候。
瞎瞎呢?风沙息了时,有瞎瞎不?太阳明了时,有瞎瞎不?这沙子全飞了,这大漠消失了,有瞎瞎不?没了。
瞎瞎没了。
瞎瞎,我的瞎瞎。
这噩梦,醒不了了。
太阳在风沙里缩成个白点了,不亮,冷冷清清地悬在风沙上面,仿佛颤着,仿佛就要被风沙吹熄了。
想来已到黄昏,天上有翻滚的黄烟,正搅拌似的滚,滚过来,便是更烈的风了。
那风,会裹了沙,把天淹了,把那个亮点也吹熄。
但灰儿却不怕,明知道瞎瞎死了,却总觉得瞎瞎在某个所在瑟缩着叫妈妈。
前者是理智,后者是感情。
后者总能战胜前者。
那黄云滚来了,近了,近了。
一拨儿沙子打来,劲道奇猛,裹了灰儿身子。
灰儿便不由自主地滚下阳洼了。
风卷沙流,像泻洪,流下阳洼,差点淹了灰儿。
灰儿一骨碌翻起身,抖抖毛,抖去毛中的沙子。
明知那是白抖,才抖去,又落了,还是抖抖。
它真怕流沙埋了自己呢。
这事儿,也出现过。
某次大风里,流沙埋了另一个狼家族的洞穴,把八匹狼埋成干肉了。
灰儿很害怕。
它顺了风,蹿上一个阴洼。
阴洼里沙上流,阳洼里沙下流,顺阴洼上,就不会被沙埋了。
上了阴洼,灰儿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这时,天空怕连空气都没了,全是沙子了。
这鬼天气,真是少见。
灰儿头朝南,背了风,叫沙鞭抽自己脊背去。
那儿毛多,耐打,耐磨。
不像面部,许多地方没毛,叫风沙拧成的鞭儿抽不了多久,便血乎乎了。
背了风,才睁开眼。
灰儿便看到滚滚黄沙朝南去了,遮天盖日的。
去了哪儿?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去了人住的地方,把那儿的人烟挤了,繁殖出通天彻地的黄沙来。
但没了人烟是人的事,灰儿懒得去管。
灰儿只管瞎瞎。
只要心里有瞎瞎,只要风里有瞎瞎的长嚎,只要瞎瞎在满天飞沙的某个所在瑟缩,灰儿泼了命,也要去寻。
风到了最猛的时候,仿佛已无风了,只有疯蹿的沙子。
灰儿见到了一具干尸,看样子,是狐狸。
沙漠里常有这类干尸,皮呀,肉呀,骨呀,都干了,虫儿也没吃它。
不像草原上,那动物尸体,很快就腐了,上面爬满白生生的虫儿。
不过,现在的草原也沙化了,成了一绺山,一绺沙,一绺戈壁,一绺似有草似无草的土地,动物一死,很快就被吸成了干尸,你想生虫,也生不了。
灰儿喜欢原来的草原。
草茂盛了,动物多了,灰儿也犯不着去招惹人。
只有在实在打不到食,快要饿死的时候,才去袭击一次家畜。
但人总是愚蠢,瞎猫盯个死老鼠,总拿这一次当百次,不是乒儿乓儿用喷火的棍儿咬,就是下夹脑,放毒药,灰儿们只好进沙窝了。
灰儿到哪儿都成。
在适应环境上,灰儿们是世界冠军呢。
雪山也成,森林也成,沼泽也成,大漠也成,雨雪也成,风沙也成,灰儿们总能设法活下来。
瞧,这风沙里,那两脚动物,连个屁影儿也不见,灰儿却仍在寻觅呢。
瞎瞎又叫了。
一听这声音,灰儿便不怕变成干尸了。
苦命的瞎瞎,莫哭,妈不是正找你吗?灰儿长嚎一声,却进了一嘴沙子。
那泼水似的入口的沙子,怕是填喉管里去了。
眯了眼,留条细细的缝儿,叫睫毛挡了沙,望去,仍黄黄一片,是茫茫的黄,彻天彻地的黄。
那北边天上,风沙还浓浓地滚呢,滚着浓烟,滚着褐黄,滚着死亡的气息和死神的狞笑。
看来,这风,一时半时的,停不了。
停不了,由它去。
灰儿想嚎,却硬将嚎声咽了,仄了身,逆了风,费力地跑起来。
它已顺风跑了许久,再跑,就到天边了。
逆风一跑,沙打在鼻脸上,死疼。
明知道,这风沙绞成的鞭子,抽不了几下,就能抽去脸上的毛,抽出血来,但也顾不了它。
那呻吟,又在风里游弋了,很弱,很轻。
这是几天来耳中心中老响的呻吟,是受了委屈的瞎瞎独有的嗲声。
瞎瞎嗲起来多鼻音,哼哼咛咛,像羽毛在心上搔。
不像大壮二壮,多用喉音,跟那瘸狼一个腔调。
还是我的瞎瞎好。
瞎瞎的好是与生俱来的,还是个小毛团的时候,灰儿就觉得与瞎瞎有种贴心贴肺的默契。
瞎瞎,我的瞎瞎。
灰儿的心抽搐着,仍眯了眼,仍留了细细的缝,仍用睫毛挡了沙粒,望去。
那黄沙滚滚的不远处,果然有个大柴棵。
瞎瞎,正在下面长声地叫呢。
瞎瞎,我的瞎瞎。
灰儿扑过去,强劲的风扯拽它的身子。
沙鞭越加凶猛地抽打。
它鼻腔酸了,像要流泪,说不清是沙抽的,还是激动所致。
憋了气,用足劲,逆风蹿去。
瞎瞎近了。
瞎瞎笑了。
瞎瞎叫妈妈了。
瞎瞎扑了出来。
灰儿这才发现,那瞎瞎,原来是一只硕大的灰兔。
灰兔惊叫几声,逆风跑去,速度并不快,几下就能扑倒它,但灰儿却失了魂似的,呆痴了。
灰兔在风沙中一下下跳着,远去了。
看在瞎瞎面上,饶了你吧。
灰兔消失了许久,灰儿才回过神来。
这时,它才感到一阵奇异的饿,想来腹内的那点儿肉早没了。
灰儿头晕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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