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第四章3

2025-03-31 06:20:21

这一场大风来得很凶,沙子都蹿天上去了。

时不时地,顶上就嗖地飞过一绺沙子,像箭,不知飞哪儿去了。

散的,更多。

风婆子的口袋里放出多少风,风里就能带多少沙子。

一粒粒沙子都成疯蚂蚁了,乱窜,打到皮毛上,隐隐作疼呢。

脸上更不用说,叫沙鞭一抽,简直是死疼了。

虽说灰儿已习惯了这风天,但还是希望天晴。

天晴了,动物们才出来。

灰儿们才能捕到食,喝到血,才有了安全的果腹感。

风一起,动物们不知躲哪儿去了。

味儿呀,踪儿呀,也全没了,灰儿们就吃些储下的肉。

  储肉时,灰儿们有自己独特的储法。

它们不捞死动物,而是饱饱地吞了肉,由自己皮囊似的肚腹带了来,到窝旁,刨个小坑,吐出,用沙盖了,鼓个小堆。

要是打不到食,饿极了,才吃几嘴。

狼知道维持自己的体能需要多少肉。

在这种风天里,它们不多吃,几嘴就够了。

  灰儿吃了几嘴肉,出了洞。

  外面,已黄沙满天了。

各种声音乱叫,像千万个野人在狂欢,一听,毛骨悚然呢。

灰儿怕,但怕归怕,仍一头扎进风沙里了。

因为,风里有个声音在长长地嚎,分明是瞎瞎的声音呀!这些天,老这样。

明明知道瞎瞎死了。

那声爆响后,瞎瞎痛苦的扭动老在眼前晃,却老听到瞎瞎的嚎。

它不信瞎瞎死了。

那么可爱的瞎瞎,那么憨势势胖乎乎的瞎瞎怎么会死?灰儿不相信。

枪响后瞎瞎的那声嚎叫老在心头响,那是瞎瞎在叫妈妈。

一想,灰儿的心就烂了。

夜里,它便到旷野里嚎。

那声音,悲凉,悠长,把天地都戳通了,表达着一个母亲的悲哀。

老觉得,瞎瞎会憨憨地飘来,在它腹下滚,寻找属于自己的奶头。

那奶头,它不叫壮们吃,只给瞎瞎留着。

可那老胀着的奶头,老提醒它:瞎瞎死了。

  瞎瞎真死了吗?那憨憨的瞎瞎真死了吗?死是啥?死就是永远见不着瞎瞎了?若是这样,瞎瞎没死。

瞎瞎老在眼前晃呢。

每天夜里,瞎瞎就来了,见了妈,长长地嚎。

灰儿也嚎,就醒了。

醒了,瞎瞎仍在耳旁嚎,在心里嚎,在风沙里嚎。

  瞧,此刻,那瞎瞎,正瑟缩在风沙里,呜呜地哭呢。

  灰儿长嚎一声,朝瞎瞎奔去。

那嚎,能撕裂天空,可一出口,就叫风沙带走了,连个音丝儿也没留下。

  沙泼水似地打来,风一直灌进胸腔。

耳旁仍在怪响,这怪响,淹了天,淹了地,但淹不了心,也淹不了心里的瞎瞎。

淹不了就好,灰儿不怕风,不怕沙,只怕心里的瞎瞎突地没了。

一没了,瞎瞎就真死了。

  那个可怖的夜后,灰儿坚决地不叫丈夫和壮们再去那个枪响的地方。

灰儿不是兔子。

兔子听了枪响,逃出,过一会儿,还会回来看看是不是真有枪。

当然有枪,猎人正举了枪,瞄你呢。

灰儿也不是黄羊。

黄羊死了同伴,总要东嗅嗅,西嗅嗅,不忍离去,结果,就永远陪同伴了。

灰儿不。

灰儿知道。

习性是要命的咒子。

  灰儿坚决地带丈夫和壮们逃出那个沙洼,坚决地不叫它们学黄羊和兔子。

而且,灰儿理性上认定:瞎瞎死了。

那股火,直溜溜钻进了瞎瞎胸口。

  灰儿长嚎一声。

噩梦呀。

风沙像噩梦,但总有醒的时候。

瞎瞎呢?风沙息了时,有瞎瞎不?太阳明了时,有瞎瞎不?这沙子全飞了,这大漠消失了,有瞎瞎不?没了。

瞎瞎没了。

瞎瞎,我的瞎瞎。

这噩梦,醒不了了。

  太阳在风沙里缩成个白点了,不亮,冷冷清清地悬在风沙上面,仿佛颤着,仿佛就要被风沙吹熄了。

想来已到黄昏,天上有翻滚的黄烟,正搅拌似的滚,滚过来,便是更烈的风了。

那风,会裹了沙,把天淹了,把那个亮点也吹熄。

但灰儿却不怕,明知道瞎瞎死了,却总觉得瞎瞎在某个所在瑟缩着叫妈妈。

前者是理智,后者是感情。

后者总能战胜前者。

  那黄云滚来了,近了,近了。

一拨儿沙子打来,劲道奇猛,裹了灰儿身子。

灰儿便不由自主地滚下阳洼了。

风卷沙流,像泻洪,流下阳洼,差点淹了灰儿。

  灰儿一骨碌翻起身,抖抖毛,抖去毛中的沙子。

明知那是白抖,才抖去,又落了,还是抖抖。

它真怕流沙埋了自己呢。

这事儿,也出现过。

某次大风里,流沙埋了另一个狼家族的洞穴,把八匹狼埋成干肉了。

灰儿很害怕。

  它顺了风,蹿上一个阴洼。

阴洼里沙上流,阳洼里沙下流,顺阴洼上,就不会被沙埋了。

上了阴洼,灰儿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这时,天空怕连空气都没了,全是沙子了。

这鬼天气,真是少见。

灰儿头朝南,背了风,叫沙鞭抽自己脊背去。

那儿毛多,耐打,耐磨。

不像面部,许多地方没毛,叫风沙拧成的鞭儿抽不了多久,便血乎乎了。

  背了风,才睁开眼。

灰儿便看到滚滚黄沙朝南去了,遮天盖日的。

去了哪儿?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去了人住的地方,把那儿的人烟挤了,繁殖出通天彻地的黄沙来。

  但没了人烟是人的事,灰儿懒得去管。

灰儿只管瞎瞎。

只要心里有瞎瞎,只要风里有瞎瞎的长嚎,只要瞎瞎在满天飞沙的某个所在瑟缩,灰儿泼了命,也要去寻。

  风到了最猛的时候,仿佛已无风了,只有疯蹿的沙子。

灰儿见到了一具干尸,看样子,是狐狸。

沙漠里常有这类干尸,皮呀,肉呀,骨呀,都干了,虫儿也没吃它。

不像草原上,那动物尸体,很快就腐了,上面爬满白生生的虫儿。

不过,现在的草原也沙化了,成了一绺山,一绺沙,一绺戈壁,一绺似有草似无草的土地,动物一死,很快就被吸成了干尸,你想生虫,也生不了。

  灰儿喜欢原来的草原。

草茂盛了,动物多了,灰儿也犯不着去招惹人。

只有在实在打不到食,快要饿死的时候,才去袭击一次家畜。

但人总是愚蠢,瞎猫盯个死老鼠,总拿这一次当百次,不是乒儿乓儿用喷火的棍儿咬,就是下夹脑,放毒药,灰儿们只好进沙窝了。

  灰儿到哪儿都成。

在适应环境上,灰儿们是世界冠军呢。

雪山也成,森林也成,沼泽也成,大漠也成,雨雪也成,风沙也成,灰儿们总能设法活下来。

瞧,这风沙里,那两脚动物,连个屁影儿也不见,灰儿却仍在寻觅呢。

  瞎瞎又叫了。

一听这声音,灰儿便不怕变成干尸了。

苦命的瞎瞎,莫哭,妈不是正找你吗?灰儿长嚎一声,却进了一嘴沙子。

那泼水似的入口的沙子,怕是填喉管里去了。

  眯了眼,留条细细的缝儿,叫睫毛挡了沙,望去,仍黄黄一片,是茫茫的黄,彻天彻地的黄。

那北边天上,风沙还浓浓地滚呢,滚着浓烟,滚着褐黄,滚着死亡的气息和死神的狞笑。

看来,这风,一时半时的,停不了。

停不了,由它去。

灰儿想嚎,却硬将嚎声咽了,仄了身,逆了风,费力地跑起来。

它已顺风跑了许久,再跑,就到天边了。

逆风一跑,沙打在鼻脸上,死疼。

明知道,这风沙绞成的鞭子,抽不了几下,就能抽去脸上的毛,抽出血来,但也顾不了它。

  那呻吟,又在风里游弋了,很弱,很轻。

这是几天来耳中心中老响的呻吟,是受了委屈的瞎瞎独有的嗲声。

瞎瞎嗲起来多鼻音,哼哼咛咛,像羽毛在心上搔。

不像大壮二壮,多用喉音,跟那瘸狼一个腔调。

还是我的瞎瞎好。

瞎瞎的好是与生俱来的,还是个小毛团的时候,灰儿就觉得与瞎瞎有种贴心贴肺的默契。

瞎瞎,我的瞎瞎。

灰儿的心抽搐着,仍眯了眼,仍留了细细的缝,仍用睫毛挡了沙粒,望去。

那黄沙滚滚的不远处,果然有个大柴棵。

瞎瞎,正在下面长声地叫呢。

  瞎瞎,我的瞎瞎。

灰儿扑过去,强劲的风扯拽它的身子。

沙鞭越加凶猛地抽打。

它鼻腔酸了,像要流泪,说不清是沙抽的,还是激动所致。

  憋了气,用足劲,逆风蹿去。

瞎瞎近了。

瞎瞎笑了。

瞎瞎叫妈妈了。

瞎瞎扑了出来。

  灰儿这才发现,那瞎瞎,原来是一只硕大的灰兔。

  灰兔惊叫几声,逆风跑去,速度并不快,几下就能扑倒它,但灰儿却失了魂似的,呆痴了。

灰兔在风沙中一下下跳着,远去了。

  看在瞎瞎面上,饶了你吧。

  灰兔消失了许久,灰儿才回过神来。

这时,它才感到一阵奇异的饿,想来腹内的那点儿肉早没了。

灰儿头晕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