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枪响后的某夜,灰儿和瘸狼又到了那个沙洼。
那夜没风,很黑。
虽然黑不黑对灰儿们来说无所谓,但灰儿还是希望夜黑些好。
灰儿们有夜眼,夜里视物,如同白昼。
那两脚动物却不然。
天黑了,他们就是瞎子,举了那喷火的棍儿,也没个准头。
灰儿安顿了大壮二壮,带了瘸狼,去那洼地。
说那带字,是因为瘸狼身懒,不想去。
灰儿硬叫它去。
天下的公的都不长心,瘸狼也不例外。
瞎瞎死了,它竟没事似的,照吃,照睡。
瘸狼很少像灰儿那样嚎瞎瞎,但却有颗复仇的心,不仅仅为瞎瞎,还为自己。
那瘸,是印在心头的耻辱,是无法痊愈的伤口。
灰儿知道,受过伤的狼都这样,格外凶残。
进了那沙洼,瘸狼嗅出,瞎瞎死了。
瘸狼嗅不出一点活瞎瞎的气息,便认定它死了。
那夜,瘸狼还嗅出无火药味,无夹脑独有的铁腥味,无危险的气息。
前两者,灰儿也能嗅出。
嗅那气息,正是瘸狼的本事。
那是一种超群的直感。
那夜无杀气。
灰儿用了很大的气力,才忍住了时时想喷出的长嚎。
瘸狼一断定瞎瞎死了,灰儿就想嚎,想发出那撕裂天空的长嚎来哭瞎瞎。
当然,它更想报仇。
一想到可怜的瞎瞎,它就想毁灭一切。
瘸狼咬断了栅栏上的皮带,吆出了羊。
它用牙齿咬了头羊的耳朵,用尾巴使劲赶它。
那羊就没命地跑。
灰儿到圈里一唬,一群羊就跟头羊跑了。
那夜很静,没有人声。
羊蹄沙沙似雨声。
沙地好,若在硬地上,那几百只蹄儿,能弄出好大的声响呢。
沙地上,就只有沙沙声。
夜又吸了沙沙声,几十步外,连个音丝儿也听不见。
那头羊好大。
好大的身坯,好长的角,怪不得是头羊。
和同类抵起仗来,定然很厉害,可狼一吆,就成乖孩子了。
这只能证明羊是欺软怕硬的动物。
灰儿不管这些。
灰儿只想为瞎瞎报仇。
那么好的瞎瞎,叫人砰地一下,就再也见不着了。
灰儿好伤心。
灰儿也想叫两脚动物伤心。
到另一个沙洼,瘸狼扑倒了头羊,咬了它喉管,许久不动。
灰儿知道它在咂血。
灰儿也爱咂血,也爱咂那腥腥的、腻腻的、滑滑的血。
那血过瘾,咂一阵,就有种熏熏的醉意了。
羊们都挤成一团,缩在沙洼里,看头羊四蹄的抽动。
那蹄儿,初时还蹬得凶,蹬起一股股黄沙。
渐渐地,慢了,一下,又一下,停了。
羊蹄的蠕动,叫灰儿想起了瞎瞎。
瞎瞎没蹄儿,可有爪儿。
枪响后,那爪儿,也这样一下下抽。
于是,灰儿的心也抽了。
它低嚎一声。
瘸狼吸了满肚子的羊血,便醉了。
它过足了瘾似的吧咂着嘴,喉间咕噜一声,示意灰儿也咂。
一个黑丸,忽然射来,裹一股杀气。
灰儿嗅出,来的,是人类养的狗中最可怕的那种。
灰儿不怕寻常的狗。
对那些占了人势才吠个不停的玩艺儿,灰儿不屑理它。
以前,灰儿老和它们相遇。
远远扑来时,它们气势汹汹,吞天吐地。
一近,声也低了,速也低了,气也没了。
灰儿唬一声,它们便哀叫着,躲出老远。
再扑,再吠,再由气势汹汹到退避三舍。
老这样。
灰儿也懒得唬它了。
但灰儿却怕这种裹带了杀气的狗。
这狗,高,大,胖,猛。
它身大,能和老虎摔跤;力猛,敢和黑熊缠斗,而且势重力沉,招招直指要害,很是可怖。
那黑影近了,看得出,它脖中还带了卡子,那牛皮上的铁钉隐隐可见。
这样,它可以攻你咽喉,你却难袭它要害。
灰儿们是直脖子,转动不灵。
狗却灵敏,那一口利齿,能朝各个方向出击,便占了大便宜。
灰儿的父亲,就伤在这类狗的手中。
那狗,疯了似地追来,与父亲并齐了,边跑,边拧了脖子,用卡子一下下扎,扎出许多冒血的洞儿。
后来,洞儿化脓,腐烂,把父亲烂死了。
听得那狗低哮一声,闷雷似的。
灰儿忽然怯了。
那瘸狼,也无往常的跋扈了。
这狗,明显带着逼人的杀气。
杀气是啥?不知道。
但灰儿能感觉到。
同是人,猎人有杀气,牧人没有。
在黑压压一群人中,灰儿一下就能觉出谁是猎人。
猎人可以隐了枪,隐了凶相,但隐不了杀气。
有时,杀气会告诉狼的直觉:快跑,猎人来了。
这狗的杀气,比寻常猎人的都重。
那样子,仿佛是沙漠之王呢,望两匹狼,竟似望两只兔子。
灰儿明明知道,它和瘸狼斗一只狗,败的可能性不大。
可怪的是,偏偏无斗志。
那狗也不扑来。
它蹲立着,只在喉间咕噜,仿佛说:去吧,别再伤羊,老子就饶了你。
那样子,分明不把对手放在眼里。
灰儿心虚了。
它看到了隐在它后面的人。
一想到幼小的壮们,它越加心虚,就拱拱瘸狼,示意它撤退。
灰儿不知道,瘸狼早想溜了,饮了一肚子羊血,它醉了,没一点气力了,一离开沙洼,瘸狼就步儿蹒跚了。
怪的是,那杀气,一直渗入灰儿心里了。
它甚至想,算了,一羊抵一狼,一命还一命,就此算了吧。
不然,惹恼那两脚畜牲,又伤害大壮二壮呢。
若不是又一个狼家族遭受了灭顶之灾,灰儿也许真算了。
在公狼豁耳朵的长嚎声里,灰儿们赶了去。
这是规矩。
那长嚎,是呼唤同类的讯号。
若闻声不去,便成不齿于狼类的狗屎堆了。
这豁耳朵,也是匹厉害的狼,那缺耳,是争王位时,叫瘸狼咬的。
但它并没记仇,有事了,就长嚎;听到呼唤,也去接应。
公狼是真正的大丈夫哩,恩怨一挥手,不像两脚动物,面里是是是,背后动刀子。
灰儿们闻声赶到时,豁耳朵仍在一个血肉模糊的肉体前长嚎。
这肉体,曾是它的妻子,后来,叫人剥了皮,就成赤条条的肉了。
另一处,还有两个小的。
瘸狼们很快便吞了那三团曾是生命的肉。
吞了好,自己的腹肚,是亲人最好的棺材。
在胃液的帮助下,死者就和自己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高贵的狼尸,岂能叫其它动物吞食? 又一笔血债。
复仇是必然的。
灰儿知道,复仇是最好的保护。
这也是祖宗传下的规矩,人不犯你,你就守了戒,封了口,不动他的牲畜。
人若伤了你,你必须狠狠还击,叫那两脚动物从灵魂深处颤栗。
血债要用血来偿。
只有这样,他们才不敢轻易惹你。
那夜,豁耳朵公狼循着妻子和孩子皮毛上的熟悉气味,来到了灰儿熟悉的那个沙洼。
瘸狼和灰儿远远尾随了。
它们不敢太近。
那喷火的棍儿,它们是领教过的。
它们不敢进攻。
它们只能偷袭。
夜很静。
风的蠕动温柔极了。
灰儿有些紧张。
在这一点儿,它不如瘸狼。
瘸狼经得阵仗多,心硬,胆儿壮。
灰儿却总是怯。
虽说那怯,时时叫复仇欲望淹了,但淹了的怯仍是怯,心因之虚了。
一进沙洼,灰儿就闻出一股浓烈的火药味。
它差点要退缩了。
那是它最怕的味儿。
但瘸狼却辨出,这是熟火药味,就是放枪后的火药味,而不是生火药味。
这味儿,只意味着开过枪,而不是有枪候它们。
瘸狼示意它,别怕。
但它们掉远了些,叫豁耳朵打头阵。
即使有枪瞄着,先中的,也是豁耳朵。
豁耳朵在稠糊的夜色里游了过去,游向羊圈,开了圈门。
遥遥地,灰儿听到忽棱棱的声音,这是羊惊了。
灰儿知道,豁耳朵在扑羊。
这时,羊的习惯仍是挤成一团,一团云似的,滚过来,滚过去。
扑不散它,狼不好下口。
最先死的,便是那个被扑出群的。
这羊一死,别的就吓破胆了,就不太费力了。
那羊惊的声音,远远听来,依然很大,像无数鸟儿在飞,怕是要惊醒牧人了。
灰儿心跳得凶,驻足竖耳。
若有动静,它立马就会蹿出老远。
这不是不讲义气或是胆小,而是生存智慧,犯不着无谓的牺牲。
在凶残狡猾的两脚动物面前,任何疏忽,都可能送命。
命只有一次,失去了,永不再来。
一想到命,灰儿的心抽了一下。
它的命,只有一次。
瞎瞎的命,也一次,失去了,就像消散的云烟,再也找不回来了。
瞎瞎,我的瞎瞎,你还没活出个名堂呢。
一种熟悉的气味袭来,灰儿马上燥热了。
这是瞎瞎独有的气味。
大壮,二壮,瞎瞎,各有各的性子,也各有各的味儿。
瞎瞎的味儿最浓。
自那个恐怖之夜后,那味儿时不时就飘进灰儿鼻腔。
不,不是鼻腔,是心里。
初时,灰儿一阵激动,就去寻。
后来才发现,那是虚味儿,不是实味儿。
虚味儿印在心里,不经意间,才能闻到,再细嗅,却没了。
可这次,是实味儿,再嗅,仍有。
几次后,灰儿断定,那是实味儿。
那味儿,从羊圈方向飘来。
羊圈里已静了,没有鸟飞声了。
豁耳朵肯定逮了一只,正咂血。
别的羊,便睁了瓷白的眼,木木地看,身子不易觉察地抖。
羊的意志,就这样被摧毁了。
然后,它们就不会像开始那样挣扎了。
灰儿扑进羊圈。
瞎瞎的味儿越加浓烈,地上有,羊身上有,羊嘴里有。
但有的只是味儿,并没瞎瞎。
灰儿于是认定,羊吃了瞎瞎。
一串长嚎差点迸出灰儿口腔了。
它用了很大的劲才咽下了它。
瞎瞎,我苦命的瞎瞎。
眼泪蒙了灰儿的眼。
若不是怕惊醒猎人和牧人,它会用嚎声撕裂天空的。
瘸狼扑入羊圈,开始了疯狂的杀戮。
显然,它也发现,瞎瞎,正葬在羊们的腹里。
这是真正的杀戮。
不是猎杀,是杀戮。
杀戮,为复仇。
猎杀,为生存。
后者,猎到果腹者就成咧。
前者,要叫仇家感到灵魂深处的剧疼。
瘸狼一口血也不咂,它咬断一个喉管,扔一旁;再咬,再扔。
瞬息间,白白的一地羊尸了。
豁耳朵也不再咂血,也开始了疯狂的杀戮。
前日,两脚动物杀了它的妻儿。
此刻,它报仇来了。
灰儿的心却被浓浓的泪淹了,想长嚎,出不得声。
它就在心里嚎,心在嚎声里抽搐。
身子很软,像饮足了羊血一样。
许久,灰儿才回过神来。
地上,已白茫茫一片羊尸了。
剩下的那些,挤在一起。
它们已被吓呆了,不再跑动,只本能地伸了脖子,随你咬吧。
洞里忽然有了动静。
瘸狼第一个蹿出羊圈,逃之夭夭了。
它当然知道,那棍儿喷出的火,比它的腿快,稍迟些,就不会有机会了。
豁耳朵随后逃出。
灰儿怔了一怔,也蹿出圈去。
老远,灰儿才听到狼嚎似的人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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