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降临了。
在中间那块巨大的空地上,牲畜们按牧人的设计卧了:羊卧里面,挤成一团。
这既是羊的习性,也是防备狼的最佳阵容。
因为狼吃羊时,跟鹞子吃鸽子一样,先须从群中吆出一个,才好下口。
若是挤在一起,狼就头疼了。
羊外面是大牲口,摆成散兵线。
牛是角朝外,屁股朝里。
骆驼则卧着。
骆驼一旦卧了,狼不好下口。
它最厉害的是唾沫和胃液,喷到狼身上,狼就会出瘙,得一种很像牛皮癣的皮肤病,很痒,越搔越痒,越痒越搔,搔烂皮肤,感染了,就死了。
骆驼跟牛一样,最软弱的是肚膈,若是驼慌张而逃,狼便斜刺里蹿上,一口,就能开了肚膈,扯出肠子来。
孟八爷装好了枪。
他只装火药,没装铁砂。
这样,枪的作用便只是惊吓了。
炒面拐棍把几个纤维袋子拆开,缝成一块,若狼踩了夹脑,便把它抛过去,蒙头盖脑活捉了,再用铁丝扎住它的嘴,连夜送往城里。
汉子们分成两班:炭毛子们值前半夜,红脸们值后半夜,轮流睡觉。
豁子的房子小,除孟八爷外,还能夹一个人,谝子便抢先占了。
埋下夹脑,旨在活捉狼,所以,不许放篝火。
值夜者只能在僻静处卧了,圆睁了眼,穿过夜幕,窥那动静。
好在牧人都有皮袄,两人合在一处,铺一个,盖一个,也能御寒。
夜渐渐深了,沙窝变成了冰窖。
炭毛子们磕起了牙巴骨。
皮袄虽能隔寒,却不能像被子那样把身子盖严实,盖到的地方不冷,盖不到的地方,就煞冰煞冰的。
加上俩人合盖一个,皮毛拢不了身,时时有风钻入,牙就打战了。
孟八爷叫炭毛子们睡去,由他值一阵,有动静了,打一枪。
他老了,瞌睡轻。
炭毛子便留下两个皮袄,进了圈。
孟八爷找个隐蔽些的沙洼,刨平沙,把小皮袄铺了,坐在上面,把大皮袄裹在身上,身子立马暖和了。
忽觉得,一人值夜,没个照应,若狼偷袭,便有危险,就往枪里装些铁砂,用通条捅捅,再加些火药,捅瓷实些,仍用纸团塞了枪口,上了火炮子,搁膝上,想,法律上也讲正当防卫呢,若狼叫我垫它肚子的话,先给它一枪。
靠近了,瞄了腿扣扳机。
距离太远,那火药铁砂喷去,车轱辘大呢。
放近些,就能指哪儿打哪儿。
风不易察觉地吹来,仿佛无数的冰舌,在裸露的肌肤上蠕蠕地舔。
孟八爷铺一个皮袄,老僧打坐似地散盘了腿,裹紧身上的皮袄,风进不来,热出不去,身子就暖和了。
这时,屁股不能直接坐沙上。
这大漠,会通过你着沙的肌肤,偷走你的体热,你先发木,再发硬,再发笑,最后就成青紫的尸体了。
大漠里老有这种尸体。
上回,一个大学生进沙窝考察,就冻死在里面。
白昼的暖和骗了他。
他穿得单薄,啥也没带,就死了。
这里的昼夜温差惊人的大。
热时,人称晒驴湾,能把活蹦乱跳的叫驴晒成干肉;冷时,是冰窖,穿了皮袄,抱了火炉,仍打颤。
这里,比较好的御寒物是牲畜的皮毛,如驼毛制的栽毛褥子,如羊皮做的皮袄。
寻常衣物,是挡不住砭骨寒流的。
月牙儿寒森森的,在夜的寒凉里瑟缩。
一切都模糊了,模糊出神秘,模糊出博大,模糊出一种说不出的意蕴。
以前,沙漠在孟八爷眼里,跟抽了几十年的烟锅子一样,每个图案,每点暗晕,每丝纹路,都了如指掌。
现在,沙漠却奇怪地陌生了。
他发现,自己熟悉的,仅仅是表层,而深层,还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比如那年,瘟神发了威,羊尸成雪地了,啥药也不顶用。
后来,还是用老祖宗传下的法儿:焚表,上香,祷告,请土地神派狗来撵瘟神。
几天后,狼便排了队,仰了头,朝天嗥,嗥呀嗥呀,瘟疫就没了。
说不清,啥都说不清。
总之,天造啥,总有它的道理。
人顺天,天就顺人。
人逆天,天也逆人。
红脸说:你那道理,也对。
可眼下,它填得饱肚子吗? 红脸跟他算过账,土地已不养人了,仅仅是靠种地,就该扎喉咙了。
要想活下去,一是榨取土地,夏禾收了种秋禾,一年几茬,地力衰竭,土地板结,害虫时生;二是进沙漠放牧,以贴补土地的亏损。
而沙漠,早不堪重负了。
一个问题,常在孟八爷心头晃:出路在哪里? 从黑羔子身上,他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时,他也爱想些怪怪的问题。
他知道,刨土吃,仅仅是养命而已。
祖宗在刨土,子孙仍在刨,刨了千年,也没刨出个啥起色。
他就想另走条道儿。
趁着年轻,他跑遍了中国西部,成了有名猎人。
作为猎人,他成功了,打枪、挖陷阱、放药、下扣子……样样精通。
他惦记的野兽,等于叫阎王勾了命。
甘肃、宁夏、青海、内蒙……哪儿有狼灾狐祸,都来请他。
他吃香的,喝辣的,风里来,雨里去,任风卷着大胡子,倒也潇洒了几十年。
看来,他没白活。
可家乡,仍那么贫穷落后。
他的存在价值,仅仅是在乡亲们穷极了时,打几只狐子救救急。
他的努力,仅仅是换了个职业,并没闯出一条路来。
所谓路,就是他走了,还会有千万人沿了走。
仅仅是一人走的,不叫路。
他也想带些徒弟,把一身本事传授了,可又能咋样?心术正的不多。
那贪字,把良心都淹了,学了本事,也仅仅是添些杀生的罪孽而已。
就算有心地好的,学成另一个孟八爷,又能咋样? 有人说,那就走出去吧。
双福走出去了。
灵官走出去了。
许多人走出去了。
那又怎样?走出千百个,这儿仍是老样子。
变化的,仅仅是多了些漂泊在异乡的孤魂而已。
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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