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孟八爷便出了猪肚井。
对狼,他已想好了治的法儿:用药闹。
因为用枪,不保险,一股火喷出去,死活就难说了。
用夹脑,早叫狼识破了,谁也抹不去铁腥味,也无法叫狼的鼻子瞎掉。
想来想去,用药,成功的可能性大些。
很久以前,他用过那药,无味,一闹一个准。
那时,下一次药,几个小丸儿,能闹好几只狐子。
后来,嫌那法儿太损,又不过瘾,才改用枪的。
对付狼,这法儿想来管用,只是手头无药。
听张五说,内蒙的道尔吉从外地弄了药来,瞎炒,糟蹋了一坨,还剩几坨。
孟八爷就想去,或是要,或是买,弄一坨来,炒制好,放在狼必经的路上,狼一咬,啪,就闭气了,叫人立马捆了,往它鼻中喷水,解了药性,活捉了,送往凉州公园,叫人们观赏去。
即没犯那个保护条例,又为牧人们除了害。
牧人们听了,都不好说啥。
因为有孟八爷在,张五死活不接这个茬儿。
这是规矩。
那踪儿,孟八爷先踩了,去抢,不义气。
安顿一番后,孟八爷备足了水,备足了干粮,带个桦条,借了红脸的骆驼,出了猪肚井,往内蒙古方向走去。
行不多久,一星黑点撵了来,是老山狗。
本想带它去,又觉得猪肚井更需要它,就唬一声,撵它回去。
老山狗驻足了,凝在沙丘上,目送着走向茫茫沙海的主人。
骆驼口吐白沫,打着响鼻,几星唾沫,溅在孟八爷脸上。
他也懒得去擦,只管捉了那驼毛缰绳,一路行去。
行了一阵,兴致大增,脖子一梗,唱起来了—— 尕老汉哩吗哟——哟—— 七十七哩吗哟——哟—— 再加上四岁咦尔呀尔哟—— 八十一哩吗哟——哟—— 唱到兴处,骆驼也直梗梗叫一声,仿佛说:好呀,再来一个。
孟八爷呵呵笑了。
他拍拍骆驼脖子,也不去骑它。
若不太累的话,他轻易不骑骆驼。
这驼不是坐骑,而是伴儿,行沙路,太寂寞了,有个伴儿好。
这是个公驼,身坯儿好,正是青春好年华呢。
孟八爷也想起自己的青春好年华了,一扬脖,又唱起来—— 墙头上蹲着个鹦哥儿, 鹦哥儿没有个尾巴。
你给我先做个烟包儿, 我给你买一块手帕。
通往内蒙古的沙山很高,直刺天空,只一道岭,就够翻半天了。
沙上多蠕蠕细浪,很是精致,仿佛一只巧夺天工的手工笔细描了的。
小的纹,大的漩,再大的浪,一晕晕荡去,线条很是飘逸。
时不时地,有动物行过的踪迹。
这细蠕蠕的爪印儿,是一种叫瞎蹦子的老鼠的。
这家伙,小眼睛,短爪子,尾巴只有寸把长,可最是嘴馋。
以前,常把孟八爷撒下的闹狐子的药偷偷搬进洞去。
有时,它也忍不住馋,就去咬药丸儿,才咬针尖大个眼儿,便伏在药丸上,死了。
这蹄印,是青羊的。
那是黄羊的。
那是石羊的。
青羊个儿大,差不多有驴大呢。
黄羊个儿小,和石羊差不了多少,都跑得比风快。
这石羊,多在石岗上跑。
偶尔,也会到沙窝里来。
那可是个跳高冠军呀,悬酥酥的一个崖,人家一蹦,就上去了。
这梅花状的爪印,便是狐子和狼的了。
狐子的小,和猫爪印差不离,看去,是一溜直线,很少拐弯的。
那大些的,像狗爪印的,便是狼的了。
狼是自由的动物,它没有狐子那么多的讲究,直哩,横哩,斜哩,想咋走,就咋走。
那沙山,直插天空,高到云里了,怪不得叫沙漠的珠穆朗玛峰呢。
那山脊,刀削似利,一刃高过一刃,就把天割成一个个块儿了。
天空是惊人的蓝,水洗了似的清新,把脏腑都洗透明了,也把那本是灰色的沙衬黄了。
站在沙山上,眯了眼,任思绪游去,神没了,形没了,只觉磅礴的大气融了自己,那天呀地呀,就都到心里了。
沙山虽高,牵了驼,沿了阴洼,碎步儿走去,也不嫌多累。
孟八爷走惯了。
寻常人进沙窝,先得塌膘,经过了苦,熬过了累,瘦了几圈,脂肪少了,精肉多了,叫塌膘。
塌了膘的人,才能走远路。
孟八爷老进沙窝。
那膘,在二十来岁就塌了,在沙山上行,和平地没啥两样了。
沙洼里有各种植物,黄蒿,毛条,桦秧子,梭梭柴,拐枣柴……叫秋霜一掠,都跟沙一色了。
翻过几道沙山,太阳已悬到西山顶上。
孟八爷选个露宿的所在,把骆驼拴到一墩柴上,叫它自个儿吃去。
因为要远行,孟八爷没带皮袄,穿的也不厚。
走路时,仍嫌热,汗水溻湿了衣服。
可一停下,风一吹,就寒森森似凉水浸了。
趁着天色尚亮,孟八爷捡了足够的柴,一入夜,捡柴就不太便利了。
为了防寒,防野兽,篝火是少不了的。
等黑夜涨潮似漫过来时,孟八爷就点燃了篝火。
就着火光,他吃点馍,喝点水。
在火旁刨了个沙槽,往槽里拨些火籽儿,由它慢慢儿煨去。
篝火呼呼燃着,烧去了大漠的死寂。
无风,有月亮。
月亮上有个晕圈。
那是风圈儿,明天肯定有风。
这些年,老刮风。
不刮风的日子,倒稀罕了。
若是风沙大,就会影响行程,好在水多,他专门挑了个大塑料桶,食物也够吃,倒没啥可怕的。
若有枪,当然更好,打个兔子,烧了,吃来,定然有另一种风味呢。
孟八爷抽阵烟,叫烟进入每一个毛孔,熏出惬意来。
他斜了身,倚了沙,眯了眼,坦了心,任那篝火烤去,把舒坦烤进每一个细胞。
这是沙漠旅人最惬意的时刻。
行了一天沙路,流了半身臭汗,身乏了,心疲了,就啥也不想,由那火烤吧。
世上还有比这更舒坦的享受吗?孟八爷很少想啥。
自他发现想啥都没用的时候,就不想了。
脑中总是空着。
空了就空了。
他只是干好手头的事。
别的,随缘吧。
不该争的,不去争;不该愁的,懒得愁;车到了,路就开了。
万事万物,自有它的道儿,人算不如天算,那就不算了。
但手头的事,必须做好。
该他做的,就尽力子做去。
吃啥饭,干啥事,得尽心尽力。
成了,哈哈一声。
不成了,也哈哈一声,都往脑后一抛,再叫心空了去。
所以,翻了几道山,孟八爷觉得并没翻。
那脚儿,由了它走去,上坡也罢,下洼也罢,只是脚在行动,心却不留痕迹地在虚空里扫。
火小了。
孟八爷睁了眼,丢几根柴,牵来骆驼,拉到柴堆旁,喊声跷,骆驼便跪在沙上。
孟八爷用缰绳把它蜷了的膝盖扎住,以防它趁人睡时溜到远处,再用脚把那堆干柴拱到骆驼头前,由它吃那些毛枝儿。
他往旁边挪挪,挪出骆驼翻身时压不着自己的距离,再拨些火籽儿入槽,叫它往热里煨沙,然后眯了眼,把心也投进火里,叫它随火焰熊熊去;待睡意袭来时,就用桦条搅搅槽中烫沙,和衣滚入槽中,没等沙中的热蠕动上来,他已打起了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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