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孟八爷醒了。
深秋大漠的夜晚是冰窖,火籽煨出的那点儿热早没了。
彻骨的寒凉穿透了衣服,一下下唤他,就醒了。
一睁眼,便看到了月亮和那个巨大的晕圈。
明日的风沙,想来挺大的。
星星却很弱小,似亮欲熄。
身旁的空气凝住了,这说明,露宿的地方背风。
旅人身上有汗,汗眼洞开,若是当风露宿,会生大病。
先前,村里常有叫神风掠了的人,猫个腰,拐个腿,手似鸡爪,口歪嘴斜,重的就瘫了,据说多是身热时不注意避风所致。
所以,远行人露宿,先要择地。
孟八爷选的,就是一个极好的地方。
近旁,有个巨大的柴棵。
柴棵下,有窝。
这儿母兔待过,生过小兔。
这地方,贼风进不来。
许多时候,动物比人更有生存智慧。
风虽侵不了身,寒却袭来了。
孟八爷就爬起身。
骆驼已侧身躺了。
初卧时,它是跪的。
等跪得过久,它便会斜躺了,放松一下。
若是人没经验,挨得过近,睡梦中就会叫骆驼压住,很是危险。
孟八爷觉得腰有些硬,就使劲捶几下……老了。
他想,先前,在冰地上睡一夜,一起身,腰身仍如才睡时活泛。
现在,老了。
他边捶边晃晃腰身,捡几根毛柴,用打火机点了,再次燃起篝火。
暖意又扑向身子。
骆驼给惊醒了,又恢复了跪状。
孟八爷添些柴,叫火尽量烧旺些,侧身在火边睡了。
靠火的脊背暖烘烘的,胸腹却叫夜气浸得透凉,只能忽而烤烤胸腹,忽而暖暖脊背,胡乱迷糊一阵,却再也睡不实落了。
迷糊中,听得骆驼突突地打起了响鼻,睁眼一看,不远处有两个绿绿的灯泡。
那样儿,一看就是狼。
篝火只剩下火籽了,有几根没干透的柴在冒烟。
孟八爷又丢了几根毛枝儿,吹几口,一股烟后,火苗儿腾起了。
那两盏绿灯远了些。
心里很静,并不因狼而晃荡。
和狼打几十年交道了,太熟悉这土地爷的狗了。
即使没火,即使手中无枪,即使在空旷无人处,即使狼扑来,他也不怕。
对付狼,他有太多的法儿。
比如,用桦条打它的腰,待它扑来,瞅中了,只一下,保管它瘫了半个身子;比如,用沙扬,抓了沙,扬去,填它的眼睛,任它多利的牙多凶的爪,瞎了眼,也难动老子一根毫毛;再比如,等它扑时,把桦条插进它大张的嘴,把它的心肝肺肠都搅个稀烂……法儿可多了。
任谁,都可以跟它斗几个回合。
要诀只有一点,别慌。
许多遭遇了狼的,自己先吓破了胆。
胆一破,自个儿就把喉咙伸狼口里了。
当然,以上的法儿对付不了群狼。
但一般情况下,狼多了不抬羊,更不攻击人。
除非,你自不量力,去招惹它们。
一声幽咽的狼嚎传来。
那嚎声,仿佛积淀了千年的冤愤。
也许,真是冤呢。
千年了,都把狼当成敌人,都想斩尽杀绝,却不知它是土地爷的狗。
没狗的保护,土地爷也过得凄惶呢。
孟八爷往火中填把柴,侧身卧在火旁。
他听得出,那狼真是在嚎。
嚎声里,并无进攻的意味,却有点村里寡妇哭丧的味儿了,咿咿呜呜的。
女人哭丧时就这样,悠长了声,嚎几声,抹把泪,诉说两句,边嚎边诉。
那嚎,是为诉伴奏的。
这狼也用那幽咽的长嚎伴奏低唤的倾诉,仿佛它面对的,不是人类,而是离别了太久的母亲。
真邪门了。
骆驼却如临大敌,时不时突突几声。
它这是在威胁狼呢,仿佛说,你来,我可要啐你呢,叫你出瘙,烂了你身子。
孟八爷时不时添几把柴,就在那狼嚎和骆驼的突突声里看到了东方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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