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子很渴。
几夜了,老这样。
那奇怪的响动又起了,很快就平息了。
猛子再也睡不着了。
他瞪大了眼,望那模糊的夜。
月光透过钉在窗上的塑料纸透进屋里,屋里便隐隐幻幻,模糊出暧昧和尴尬来。
漠风时不时吼几声,把窗纸吹得哗哗响。
风大时,沙子也给裹了来,打在窗上,泼水一样。
但更刺耳的,却是豁子和女人的。
那声不大,但听来很刺耳。
真无耻。
更无耻的,是豁子那满足的拌嘴声和湿润的咳嗽,恶心透了。
猛子真想举了枪,朝豁子脸上来一下。
太欺人了,把老子们不当人哩。
那肆无忌惮的一系列响动,明明带了嚣张意味,像吃不得油腻的胃病患者举盘腊肉在饿汉面前用力咂嘴一样,可恶到顶点了。
一入夜,孟八爷就早早脱衣,靠墙睡了。
猛子只好靠了豁子。
他曾建议孟八爷到别处去借宿。
孟八爷呵呵笑了,说:别处?你想睡羊圈还是沙窝?这儿,来的人多,信息多。
近处牲口都来饮水,啥事都能进他们的耳……可怪,那些家伙,也该补充水了,咋连个毛也不见?又说:那豁子,可怜人一个,别计较。
猛子当然不想计较,可他的身子却计较。
一入夜,他就死命想黑色,想呀想呀,就迷糊了。
好容易迷糊过去,豁子却轻易地弄醒了他。
一醒,他就受罪了。
那被子的呀,豁子的喘息呀,女人的呻吟呀,钝锯条一样,在他的神经上死命地划。
他仿佛要崩溃了。
这声音好容易息了,屋外的漠风又响了。
那大漠,像个怪物,时不时,就扯声怪叫一气。
还有牲畜的叫声,叫不上名儿的野兽的怪怪的叫声,一古脑儿往心里泼。
那睡意,就给赶没影儿了。
这个驴撵的豁子,肯定有意这样。
为啥有意?不知道。
但总之是有意的。
他是带一种情绪弄出那响动的,等于在说:这是老子的女人,老子当然要弄。
于是,豁子便肆无忌惮地喘粗气,时不时,还用那划桨似的腿蹬猛子一下,气得猛子牙花子都疼了。
猛子看得出,豁子对他有敌意,冷不防,他就发现豁子阴阴的眼神。
这眼神,反衬着女人对猛子的眼神。
女人的眼神越热,豁子的眼神越冷。
孟八爷说得对,豁子很可怜。
虽说他的笑很爽朗,但还是很可怜。
每次脱衣服,一看到豁子鸡骨似的身架,猛子就想笑,就也脱了衣,鼓起腱子肉。
女人的目光就热水似泼来。
夜里,豁子就弄出很大的响动。
这骚鸟。
忽然,那女人慢慢起身了,在稠糊的夜气中游来,钻进被窝,鲇鱼似的,把他缠得烈火熊熊。
又觉得豁子立在前面,阴了脸,伸出鸡爪似的手,一下下拨他的脑袋。
猛子一下子醒了。
嘿,真有人拨他的脑袋哩。
有几个黄羊饮水哩。
是女人的声音。
抬了头,见女人披了衣服,站在炕下。
方知刚才缠了他的,是梦里的女人。
猛子懊恼了,这婆娘,打搅得不是时候,再迟一点儿,那好事就成了。
隐隐幻幻中,女人胸前的两坨肉晃个不停,又晃出火来,口越加干了。
啥事?豁子却问了,声音空洞洞的。
黄羊。
几只黄羊,在槽里饮水呢。
叫你在屋里的脸盆里尿。
外面的风利,弄不好会伤风。
豁子说。
屋里?嘻嘻,我尿不出来。
女人笑几声,飘过去,鱼儿似滑进靠窗的被窝里。
那黄羊,常来饮槽里的水。
女人说,可惜没个快枪,沙枪又打不远。
一见人来,它们就一溜风不见了。
豁子说:好办。
牵了骆驼,鞭杆儿拴笼头上,逼了骆驼,隐了身,慢慢靠过去。
近了,从骆驼肚子下给它一枪。
这倒是个好法儿。
猛子一骨碌爬起身,披衣下炕,顺门缝一看,果然有几个模糊的点儿在月光下晃。
要不,我去试试?猛子问。
随你。
豁子打个哈欠。
孟八爷的鼾声却惊天动地。
行了几日沙路,他是真乏了。
猛子来了精神,点了马灯,灯光一下子撑满屋子,把模糊的夜的意味冲了个精光。
猛子看到,那女人用亮亮的眼睛勾他的魂,嘴里更干了,到桶前舀瓢凉水,一气喝个精光。
猛子穿了衣,装好火药和钢珠,去外面,摸黑解下骆驼缰绳,把鞭杆绾笼头上。
望那黑点儿,仍在水槽处晃,想,那黄羊,贼胆也太大,人不到眼前去,它理也不理。
也难怪,渴疯了。
听得豁子吩咐道:你的腿要随骆驼前腿。
那黄羊可贼得很,见到你的腿,早一溜风了。
沙漠的夜晚奇异的凉,月儿寒森森的,星星也瑟缩着。
猛子打个寒噤,伏下身子,探了头,瞅瞅那几只仿佛也在寒夜里瑟缩的黄羊,用长鞭杆逼了骆驼,叫那墙似的驼身隐了自己,叫那柱子似的前腿隐了自己的腿,斜刺里,向水泥槽移去。
怪的是,那骆驼,时不时打个响鼻,一惊一乍的。
你个奶奶的,那黄羊,有啥好怕的?猛子很生气,狠狠抖抖鞭杆,显是弄疼驼的鼻圈了。
它慢腾腾顺从了鞭杆的指引,向水槽边靠去。
月亮很亮。
那盘儿,干冷干冷的亮。
那干冷,渗透了枪管儿,渗进猛子握枪的手心,沿手臂上延,到心里了。
猛子打个哆嗦。
他觉出,骆驼也哆嗦着。
真是怪事。
驼身上的肉嘣嘣跳着,打响鼻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这倒没啥,那响鼻声再大,也是骆驼的响鼻,等于在告诉那些猎物:别怕,别怕,我是个骆驼。
瞧,我可没拿枪呀。
猛子笑了。
只是,越近水槽,骆驼抡头甩耳的幅度越大。
它显然不想配合身侧这个叫人的东西,利用自己善良的名声,射出不善良的子弹。
猛子很恼火,狠狠抖几下鞭杆,撕几下鬃毛,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幸好,老先人发明的法儿管用:用毛绳儿穿了骆驼的鼻圈,才能叫它乖乖顺人的性子。
否则,这个身大力不亏的家伙,一旦使起性子,能把人气死呢。
骆驼显然叫猛子弄疼了鼻圈,虽打响鼻,虽哆嗦,但脑袋,终究是安稳了,渐渐便近水槽了。
猛子伏下身,从骆驼的前腿交叉的空隙里,发现那几个影儿仍在晃动,只是从水槽处移向栅栏了。
这一来,就很糟糕。
因为,牧人红脸们就睡在栅栏里,还有羊呀,牛呀,骆驼呀,一开枪,那枪子儿难保不朝它们飞去。
这骚蛋黄羊。
猛子心里骂。
但他很快想出了对策:再前行,把方向错开,把枪、黄羊、栅栏的一条线,错成枪、黄羊、沙丘的一条线。
这下,即使子弹不长眼,也叫它咬沙子去。
越前行,骆驼越不听话。
猛子抖戳鞭杆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用的劲也越来越大,终于将骆驼挟持到自己需要的地方了。
而后,取了枪,从驼身下瞄了。
这时,一股山风吹下。
也许,把火药味吹过去了。
那几个点儿顿时炸了,飞向远处。
有一个迟钝些,还没反应过来,猛子的枪就响了。
奇怪的是,那倒地惨叫的猎物,发出的并不是黄羊声,而是一声声长嚎。
猛子的头皮一下子麻了:这分明是狼嚎呀。
狼来了——猛子骇极的声音盖住了狼嚎,惊醒了沉睡的猪肚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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