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起风了,月晕的预言实现了。
初时,风不很大,侧了风,行来,倒也不甚费力。
孟八爷捡了块被野兽撕碎的牲口毛皮,裹扎在桦条上,当拐棍。
棍头的面积一大,就能借力了。
那左腿,虽没被挑断筋,却仍有种撕裂的疼,使不了大力。
孟八爷就将前行的任务交给右腿,左腿只用以支撑身体的平衡,一捞一捞地前行。
那包扎处,依然有血渗出。
好在不多时,便结了痂,倒也不用担心会血尽而死。
风大了。
风一大,沙就活了。
北风打孟八爷左侧吹来,时不时掀他一下,行来很是吃力。
他算算路程,大约走了一半,返回或是前行,距离差不多,就索性前行吧,这路,不会伸长,挪一寸,就会少一寸。
只是没水,没食物,尤其是前者,真要命。
但也不去想它,困难那玩艺儿,越想它,它在心头的分量就越重,渐渐就压垮了意志。
一猛心走吧,到啥程度,算啥程度。
沙子开始在脸上抽了。
孟八爷脱下了羊皮坎肩,蒙了脸,只留个小缝儿看路,由沙子噼啪去。
其实,这路,也没啥看的,到处是沙,沿了沙脊走就成。
风虽大,沙虽多,太阳却现出隐隐的亮晕,也不会迷路。
只是这伤腿使不得重力,一捞一捞,行不多久,腰身就酸疼了。
他就背风坐了,歇一会儿。
风越发猛了。
没了遮挡的风,扯起肆虐的沙鞭,抽打着一切活物。
移动的风沙,像飞动的砂轮一样,能把裸露的皮肤打磨得血肉模糊,能打碎衣服,打烂皮肤,打去所有生的气息。
若是有骆驼,叫它卧了,挡了风,挡了沙,人在侧面的港湾里蛰伏,会安全许多。
沙子泼打在驼毛上,滑下,像涨潮的水一样,能渐渐埋了驼身。
驼就一下下抖着,浮着,从浮沙里游出来。
沙涨驼高。
那沙海,想淹那沙漠之舟?休想。
但此刻,骆驼带给孟八爷的,只有唏嘘……但愿能活着出去,生法子给红脸赔骆驼。
死倒不怕,亏欠别人的,总是心不安。
这时,北方天空上,又出现个怪物,初如黑熊,大似山岳,张着大口,开始吞天,天空液体似流入它口中。
孟八爷知道,这便是沙暴。
很快,它就能吞了天,吞了地,吞了一切。
上回那沙暴,填了几千亩地,刮折了几百棵树,刮飞了几千只羊。
这回的,看样子,也不弱呢。
几尺厚的浮沙流来了。
那沙流,上坡,下洼,沿了地势,水一样漫来,极像涨潮时推来的浪。
沙子互相撞击,轰轰隆隆,仿佛千百架飞机在叫,天摇地动。
不亲历,你真想不到,这世上,竟会有马达一样轰鸣的沙流。
孟八爷游目四顾,看到了几丛巨大的梭梭柴。
这梭梭,是在下方的一个沙洼里。
看沙暴的阵势,要大猛一阵呢,先躲躲再说。
他懒得一步步下沙坡了,就握住装烟锅和打火机的口袋——这比生命还金贵呢!一蜷身,团了身子,滚下沙洼。
待更粗更猛的沙鞭抽来时,他已猫在梭梭下了。
孟八爷仍将羊皮坎肩儿顶在头上,尽量将身子缩成一团。
这样,就可以减少沙鞭的抽打面积。
若是有皮袄就好了,反穿了,毛朝外,任沙鞭抽去,抽个千年万年也成。
动物的皮毛是天生叫风沙抽的。
人做的衣服多结实,也经不了几下,很快就会叫沙鞭打毛,打烂,打成缕缕布丝儿,叫风抢了去。
好在还有羊皮坎肩儿,面积虽小,用得巧了,也能顶大用,加上梭梭柴的缓冲,就减了沙鞭的许多力道。
那怪物,吞一阵天后,就原子弹一样爆炸,瞬间便充斥了天空。
千万条金蛇在天空乱蹿。
沙子啸叫着自天而降,到处是鬼影,到处是沙鞭,到处是怪啸。
太阳不见了。
大漠不见了。
天地不见了。
一切都不见了。
孟八爷粗粗估算一下,那流沙,一时半时,还埋不了梭梭;就驼一样卧了,伏下身,头顶坎肩儿,摆出一副坦然受刑的架势,由你老天爷的沙鞭抽吧。
你有你抽的能耐,我有我受的法儿。
也懒得去看天了。
沙暴的表演,不看也知道:风沙拧成箭,密密地射;或是再猛些,把沙丘卷上半空,打散了,暴雨似泼下。
此外,还能玩个啥花样?索性闭了眼,由你表演吧,身子则一下下抖着,抖去沙子,像骆驼那样,永远地浮在沙上。
许多人,不懂这法儿,不等明白过来,便被埋入沙漠,变成干尸。
充斥天地的怪啸淹没了心。
那是死亡的声音:沙的移动声、碰撞声、啸叫声,黄龙的吼叫声、魔鬼的狞笑声、天空的破碎声、大地的吱扭声、沙打羊皮声、柴棵摇曳声……各种声演奏着一个主题:死亡。
这乐曲,会把死亡带到它权力范围内的任何所在。
它会压了田,压了地,压了庄稼,压了村落,压了绿色,压了希望……最后,压了心。
孟八爷抖着掠过柴棵想掩埋自己的沙,水涨船高,他也成沙漠之舟了。
听了一辈子死亡之声,它已吓不了自己。
由你抽吧,由你叫吧,你多凶,也吹不熄太阳。
有了那悬在空中的隐隐的亮点儿,就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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