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才悬到沙山上,风就小了。
闲风怕日落。
仿佛那风,是朝太阳发威的,一没了太阳,风沙也懒得显示自己的强大了。
孟八爷爬起身。
那沙山沙洼,已叫风沙重塑了一遍,大变样了,梭梭柴倏然矮了,好长的一截叫流沙埋了。
若不是孟八爷效法骆驼,此刻,正在黄泉路上蹦呢。
那羊皮坎肩儿,叫沙打毛了。
衣服的好几处,变得丝丝绺绺。
记得一个乞丐唱过:那绫罗绸缎,我穿它干啥?穿丝丝挂绺绺风流潇洒。
现在,孟八爷也风流潇洒了。
他笑着晃晃脑袋,再仔细看看,还好,裤子囫囵着。
这就成。
幸好有羊皮坎肩,不然,那脑袋,怕也给抽成血葫芦了。
外衣的脊背叫沙打烂了,用来网鱼儿,说不准还能起作用,当衣服穿,就不称职了。
没啥,衣服本就是往烂里穿的,烂了就烂了。
腿倒是不太疼了,血也没再流。
这就好。
他扯几截被风打得现成的绷带,扎扎腿肚儿,像八路那样打了个裹腿,试着活动一下,还好,比刮风前好多了。
风一住,天就晴了。
那风,想来把云也刮精光了。
一入夜,星星就出来了。
那是晴透了的天。
这沙漠,像川剧的变脸,一眨眼,就另一个样子了。
有了那勺子形的北斗星,就不会迷路了。
孟八爷决定赶夜路。
只是,肚里空了,那肠子呀,心呀,都给无形的绳儿吊起了。
整个胸腹,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这难受荡呀荡呀,就荡向全身,把精力也荡了个精光。
还渴得厉害,嘴唇起了干皮,舌头成了干肉,动来,很是费力。
若照镜子,那嘴,定然是个干干的黑洞。
若是有水,尽兴地牛饮一番,比当神仙还快乐。
但这念头,还是不动的好。
一动,每个毛孔都叫起渴来,但也用不着怕,膀胱里还贮了些水。
渴极了,用一点,一时半时,还成不了干尸。
孟八爷穿了坎肩儿,也穿了丝丝绺绺的潇洒,拄了棍子,沿了沙脊,一步步挪去,挪一阵,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再挪一阵……好在月亮没被风沙吹落,它脖里也不再挂那晕圈,预示着明天是一个好天。
因风后浮沙多,脚时不时就陷下去了,一拔一陷,很是吃力。
那伤腿,也一晕晕疼了,但还能走。
若是真叫挑断了脚筋,就只有爬了。
孟八爷很感激那个大胡子,他为啥手下留情呢?这甚至算得上救命了。
渴。
饿。
那渴饿,汇成旋风了,在心里荡过来荡过去,把骨头都荡酥了。
身子这辆破车,没汽油了,踢里哐啷,发出破烂的声音。
他是挨过饿的,耐饿的本事比常人强。
六零年那次,他都肿了,眼里老冒金花,气丝儿就要断了。
他挣扎着起来,一枪打死个乌鸦,才救了命。
人说乌鸦吃死人,吃不得。
吃死人怕啥?总比饿死强,此刻,能有块乌鸦肉也成。
那肉,带点儿酸味,不好吃。
但此刻想来,那是怎样的美味啊!早知道会被抢去,就把那些馍馍都吃了,把那些水都喝了。
这念头,显然很荒唐,但又是多么奢侈的荒唐呀。
夜风吹来,凉飕飕的。
这凉,虽不能消解渴意,但品来,仍很亲切。
这便是夜行的好处了。
孟八爷仰脸向天,连吸几口,叫凉意充入体内,抵挡渴去;抵不了渴,就冲那燥去;冲不了燥,就在腔子里荡去。
但那饿,却实在太逼人了,前心都贴到后心了。
他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没趁天亮,摘些酸刺果儿充饥。
那酸酸的甜甜的果儿,此刻想来,真是享受呢。
口舌因之而润泽了些。
老糊涂了。
他埋怨自己。
马上,他便想起:沿了这道,直通了去,有片很大的沙枣林。
这沙枣,虽不像猛子家的那样有很厚的肉头,但充饥没问题。
那沙枣很繁,随便一捋,就是一大把。
而且,记忆中的沙枣林带,离这儿并不远。
孟八爷加快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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