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黑吃了一捧沙枣,又捋了一堆,脱下贴肉的汗褂儿,把沙枣兜了,就当不了饿死鬼了。
只是这沙枣涩,吃几个,嗓中便越加燥得难受,舌上也有了一层厚厚沙状物。
饿虽消解了,渴却愈加汹涌,把心也淹了。
倚了沙枣林,迷糊片刻,天就亮了。
这林带,还是农业社时栽的呢。
那时节,爱战个天呀,斗个地呀,汉蒙人民团结起来,在沙漠里留个宏图呀。
别的宏图,都没了,只这沙枣林,留了下来。
这树,耐旱,根扎得深,叶上又有沙状的粒儿,能保水分,就活了下来。
还因了它们的活,许多沙丘死了,梭梭呀,冰草呀,沙米呀,酸刺呀,趁机占领了沙丘。
天亮了。
孟八爷掏出个塑料袋儿,上了沙丘。
夜里晴透了。
早晨,冰草上就结了霜。
孟八爷用指甲刮几下,用嘴唇抿抿那亮亮的粉状物,一抹冰凉的水感就沁入灵魂里了。
这法儿,还是张五教的呢。
一叶冰草上,刮下的霜花,一化,就有一粒水豆儿。
这水豆儿,虽小,但总是水豆儿。
一个水豆儿,两个水豆儿,三个水豆儿……几十个水豆儿,就能润了嘴唇。
虽不能完全消了渴,但多少能缓解一下症状。
在远离了海子的干涸的沙漠里,除了天下雨雪,能捕捉水的,只有这法儿了。
抿一阵,嘴唇润多了。
孟八爷又往塑料袋里刮霜花。
他不敢敷衍,因为,太阳一出来,连这点儿水气也没了,多动作几次,袋里的水豆儿就多几粒。
等烈日当空时,这点儿水,几乎等于命呢。
刮了一阵,塑料袋里的水豆儿多了,一颗,两颗……渐次滑下,就在袋角里汇成了一大滴水。
这是水,是真正的晶莹透亮的水,是此时此地惟一的水。
水,这词儿,一想,就有不少清凉呢。
他认真而快速地刮着,一不小心,叫冰草割破了手指,血一下渗出,又一下干了,仿佛那血液,也稠糊到极致了。
太阳渐渐高了。
这惨白的日头爷一照,冰草上的那点儿清凉就没了。
孟八爷住了手。
袋中,已汪了水了。
充其量,那汪的水,连半口也没有,但此刻,能给人带来安慰呢。
他在衣服上揪个线头儿,认真地扎了袋口。
他扎得很慢,很紧。
不然,那点儿晶亮,很快就会被大漠抢个精光。
孟八爷又在酸刺上摘了些酸刺果儿。
这果儿色红,不大,味酸,一入口,口就润泽了。
有了它的陪伴,能多吃些沙枣。
包好沙枣和酸刺果儿,觉得渴仍在啸卷,不由得眼馋那柴棵下没被霜杀的绿草了,就顺手揪把青草,团了,放口中嚼,嚼一阵,先有潮意,渐渐,竟有绿汁了。
他很是惊喜,这法儿,似乎比刮霜粒还管用,只是,他又得退化为食草动物了。
食草就食草吧,为了生存,也顾不上名分了。
嚼阵草,缓解了渴,又开始上路。
腹里填了点东西,腿脚又有些力气了,伤腿也不似昨日那么疼,除了时不时因脚的突然下陷撕扯一下外,疼感钝多了。
脑中却仍是平静,不像发生过啥事。
骆驼叫人抢了,但那是过去的事,回去了,生法儿给红脸赔一个;食物和水叫人抢了,那也是过去的事,此刻,又有了法儿;挨了一刀,也过去了,过不了几天,伤口就会长好,也犯不着去骂天骂地。
只是有些可怜鹞子们,心迷了的人,总是瞅不清眼前的路,前面是个深崖,还以为是条大路,一猛性子撒野呢。
那张五,迷了一生,瞎师傅教了一帮盲徒弟,执迷不悟,想来总是可怜。
腹里有沙枣压饥,不很饿了,渴却更加猛烈。
随着日头的升高,嘴唇就披铠甲了,稍一动,就裂开口儿,渗出血来。
喉管更似烧红的铁管儿,直直地插进腹里,熏出满嘴的铁腥味来。
头也异样地闷胀,轰轰地啸叫,仿佛脑中有团大火,正伴了巨锣的轰鸣燃烧。
渴也迎合了头的闷胀,像脉搏一样,在每个毛孔里跳跃。
孟八爷取出塑料袋,用舌蘸蘸水,抿抿嘴唇。
这水,已不能叫水了,是药,敷在被干渴灼伤的嘴唇上,叫那水的气息去疗伤。
是的,只那气息,就是天大的安慰呢。
风吹来,干燥得像沙舌在舔,只几下,就将抿在唇上的水意抢走了。
嘴唇更干了,伸出舌头抿抿,仿佛触着了沙枣树皮。
眼很粘,体内的缺水已影响到眼球的转动了。
孟八爷用指头在眼角里一抠,便抠下一团痂状的眼屎。
这玩艺儿,嘴唇上也有。
初为泥状,没来得及擦,就被干风吹成了铠甲。
鼻腔成石灰窖了,似在冒火。
庆幸的是,时令已到深秋,毒太阳凉了许多,若在盛夏,早中暑了。
也幸好,孟八爷熟悉地形。
那地貌虽时时在变,但那熟悉的感觉变不了。
猎人有猎人的感觉,不然,这深秋的大漠,也是个天大的坟墓呢。
要是大风弥天,迷了路径,或是跟了迷魂鬼,叫鬼打了墙,在沙窝里一转一转兜几天圈子,更会成沙海里游荡的孤魂了。
这鹞子,好个歹毒。
乱想一阵,倒也抵挡了一阵渴。
忽然,孟八爷的眼睛突地亮了:沙丘上,有一串羊的蹄印。
有羊,附近便有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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