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个月亮,把沙洼都照成白昼了,远的沙岭,能看清轮廓,近的连纹路层次也历历在目。
牲口们按以前的阵势卧了。
牧人们轮流值夜。
孟八爷在四面的沙丘上撒了他呵过气的药。
别的药,怕太燥,一咬,就立马闭死了狼。
这几个沙丘,狼屙过粪,狼从哪面来,都能闻到羊油味儿。
牧人们备了水和铁丝。
只是没钳子,豁子的那把,叫猛子带去了。
好在铁丝很细,手也能扎个结实。
孟八爷将皮袄裹在身上,伏在沙洼里。
他准备打个通夜,又叫值夜的人多备了盛水的器皿,以防跑时洒了水,来不及救援,伤了狼的性命。
孟八爷把其余的药装入塑料袋,用女人的针线盒儿盛了,揣到怀里。
红脸想偷,叫孟八爷臭骂了一顿。
那药,谁都不能给,一颗,是一条命。
他准备带回去后闹老鼠,选些大洞,滚进一个,弄好些,一颗药就闹一窝。
这个闻了,乓——跌倒;那个闻了,乒——也跌倒;都闻了,都跌倒。
这比一般的老鼠药管用,也安全。
寻常药闹死的老鼠,猫吃了,死;狗吃了,死;狐子吃了,也死。
这药不,它只是闭气,不进腹,一咬破,粉末扑鼻,气就闭了。
肉中无毒,还可以吃,又不污染环境,算得上绿色毒品呢,可若叫歹人弄了去,就说不准咋个作孽了。
孟八爷按按药盒儿,想,等这些用完后,再多买些,多炒些,多闹些老鼠,对保护环境尽尽力吧。
他还要算账呢,自己闹死了千十只狐子,一只狐子吃多少老鼠,千十只能吃多少?自己进棺材前,也得收拾那么多老鼠,才算弥补了自己的过错。
月亮是大。
天冷了,月亮也凉凉。
孟八爷想,幸好,那年,没把制药的法儿说给张五,差一点,要说了,忍了几忍,才忍住。
张五要是会了,再传给鹞子们,嘿,一想,头皮都发麻。
猛子虽是个愣头,可心实诚,再说,得有个懂行的猎人呀。
打猎,得内行,这保护,也得内行呀。
外行人,黑馍馍盖个天窗,是嘉峪关的旋风,边外的鬼,你想保护,也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呢。
红脸捣捣他:瞧,孟八爷。
果然,一个黑影儿从月色里渗出了。
近了,近了,可以看出,那是狼,是匹很大的狼。
眼里的绿光渐渐从夜幕里晶出了,像悬空的灯,有极强的立体感。
那狼,四下里瞅瞅,上了沙丘。
它曾多次上这个沙丘,用狼粪向牧人炫耀狼的骄傲和强大。
这沙丘,几乎是它向世界发表言论的舞台了。
它上得很慢。
孟八爷仿佛看到它翕动的鼻翼。
那是它在嗅,嗅这儿是否有夹脑独有的铁腥味?是否有火药味?是否有陷阱味?没有。
它才款款地上了沙丘,静静地立了。
沙丘很高,狼侧立了,高昂了头,像嵌在夜里的图腾。
静。
静。
静。
许久。
这是开枪的最好角度,瞄了,扣扳机,一条火龙喷过去,那图腾,就会惨叫着扭动。
过去,孟八爷无数次地这样做。
按先人的说法,这时,狼在望月呢。
狐子也会望月,也会拜月。
会望月的狼是有灵性的狼,它也在修行。
据说,它这样望呀,修呀,下辈子,就能转个人身……可转人身有啥好?转个狼,还有人保,转个人,谁保呢? 望一阵月,狼才垂下脑袋。
看样子,它嗅到了羊油的腥味。
果然,它一路嗅了去,在那放药的所在,低了头。
很快,它便缓缓地倒了。
快!孟八爷从红脸手里抢过水拉子,扑了上去。
狼仍在扭动,扭动。
这便是孟八爷呵气的缘故了,不然,此刻倒下的,便是尸体。
那呵出的气弄潮了药末,狼咬破蜡管,扑入它鼻中的药,只有一丁点儿。
这一丁点儿,能闭了它大半的气,能叫它无力挣扎而束手就擒。
但这狼,却非寻常的狼,等孟八爷赶到时,它已起了身,趔趄着身子,隐入月色了。
手电下,那破了的药丸旁,是一堆狼粪和一摊尿。
这狼,用仅剩的一点力,努出了屎尿。
它只将嘴拱入湿沙,便立马解了药性。
好个狼。
孟八爷心里喝彩了。
这种狼,他只见过不多的几只。
它们凭着与生俱来的那种直观的智慧,便能挽救自己的性命。
它这一去,它的同伙,便不再着这种暗算了。
孟八爷不由得暗暗叫苦。
4 猛子那边却得手了。
半夜里,猛子背来了一匹狼。
狼嘴叫铁丝扎了。
狼爪子上包着帆布,两只两只扎在一起。
猛子哼哟嘿哟,扛出一身臭汗。
猛子把狼扔在沙地上。
炭毛子扑上去,踢了狼几脚。
狼鼻中低沉地咆哮着,眼里发出幽绿的凶狠的光,涎液顺嘴角流出,渗湿了一片沙滩。
狼的一条前腿短一截。
这类有残疾的狼,最是凶狠。
孟八爷喝住炭毛子,冷笑道:羞先人哩。
这时,你耍啥威风?你厉害?老子解开铁丝,叫它和你斗几个回合。
敢不? 炭毛子讪讪笑了:哟,它吃了我们多少牲口,挨几脚,还委屈了它? 人家生来就是吃肉的。
不吃,叫饿死不成?孟八爷又用脚拱拱狼肚皮,对狼说:不过,你也太不像话了,想吃了,你背一只,慢慢儿吃去。
咬啥哩?你知道你糟蹋了多少牲口?狼含糊地低哮一声,仿佛在辩解。
女人挤进人群,提了马灯,照照狼,浪声浪气道:哟,这就是狼呀,我瞧,还不如那只老山狗凶呢……这眼珠儿,倒好玩,绿幽幽的,像宝石。
边说,边凑近了瞧。
冷不防,狼腾起,女人才惊叫着避,狼口已撞到她脸上了。
女人扔了马灯,瘫倒在地。
谝子说:瞧,这可是匹公狼呀。
他上前,在狼的胯下捏捏,说:真是公狼。
怪,这狼,咋也好色?见个清俊些的,扑上就亲嘴。
牧人大笑。
嘿!猛子道,差一点叫它逃了,一泼水,人家就一骨碌爬起来,好容易才扎了嘴。
瞧,叫人家抓了几爪子。
果然,他的胳膊上有几道腥红的划痕。
孟八爷对猛子和黑羔子说:你们连夜驮了它,去凉州公园。
上回,他们找过我。
他们正好没狼,送一只,先观赏着,争取再给弄只母的,养几个狼崽子。
这可耽搁不得,这铁丝,不解吧,饿死了它。
一解开,它可吃人哩……人家说好给奖金,那数儿,够赔红脸被抢去的骆驼了。
又对红脸说:放心,迟了你的时间,迟不了你的钱。
红脸笑道:我有啥不放心的?实在没钱,把那炒药的法儿传我也成。
孟八爷笑道:这可不成。
黄毛那儿的乡长,出一万,我都没卖。
那法儿,比金子还贵呢。
说着,他牵峰驼来,可骆驼一见狼,就打响鼻,死活不驮,只好牵回。
又叫豁子找个纤维袋,装了狼,另牵一峰驼来,才驮了。
那袋子,却蠕动个不停,传出很粗的出气声和含糊的低哮,弄得骆驼一惊一乍。
孟八爷用绳子把袋子捆在驼峰里,叫俩人再各骑一驼,带了枪和棍棒,以防别的狼救援,连夜出了沙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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