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豁子安顿一番后,孟八爷们出了沙窝,先找了些鸦片烟,再坐半天的车,走半天山路,便到了张五所在的乡。
这儿到处是山。
那山,光秃秃的,没一棵树木。
听说,张五的父亲那辈,这儿也是牧场,很是富庶。
穷极了,孟八爷的父辈们,也到这儿来,手背朝地,求爷爷告奶奶,讨口饭吃。
后来,开山种地,滥砍滥伐,山秃了,草光了,气候干燥了,那黑松沟,只剩个名儿了。
这黑松沟的穷,也是有名的:黑松沟,黑松沟,十种九不收,尸骨当柴火,老鸹嗑石头。
这后两句,是说没烧的,也没吃的。
后来,烧的问题解决了,因为,随便在山上掏个洞,就能弄出煤来,虽是烟煤,臭气熏天,但那火焰儿,还能把饭熏熟。
只是,常用这煤,女人们都得了气管炎,一出气,嗓里就吱吱吱地拉二胡。
和尚山上,便是村里人所谓的地了。
春天,撒上籽后,就看老天爷的脸色了。
要是老天爷开恩,在适当时节,放几个潮屁,给点雨,就能混个肚儿圆。
若是天不喷些潮气儿,苗就成干草了,牲口倒是很喜欢的。
但那雨,也不可太大。
前些天,雨稍大了些,村里的大半土地就叫洪水裹去了。
那泥流,直泻而下,埋房屋,压庄稼,在山道上,冲下深达数丈的沟,常有夜行人栽下去,或死或残。
沟旁的羊肠小道,便是路了。
不下雨时,路上能行车,或是驴拉架子车,或是三轮子农用车,大些的车,很难过去。
进城时,先得步行,或是乘那两种车,在时而怪石时而陷坑的山道上颠几个小时,到达一个相对平坦些的公路。
那儿,每天清晨,有一趟过路车进城。
三转儿说:今年夏田又晒了,一把也没收。
孟八爷说:今年有雨呀?三转儿说:该下时不下。
晒成干草后,下也没用。
就看秋禾咋样,再不给点雨,就喝西北风了。
三年了,都这样。
天要杀人了。
好多人,都走西口了。
那地,就扔了。
扔了也好,下了种,撒了化肥,却收把草。
没意思。
山道上,有几个农民在望天。
山坡上的地里,有一个农民牵匹马,正在踏灰。
那飞奔的马蹄儿,印在地里,地就瓷实了,用锨裁成方块,码成墙子,留个火口,喂上柴和煤,那土就燃了。
燃若干天后,就成灰了,打碎,撒地里,当肥料。
这是祖宗用的法儿,后来不用了,用化肥;再后来,买不起化肥了,就仍用祖传的法儿。
三转儿,你爹缓没缓?一个老汉问。
没哩。
三转儿答,可能,就在这几天。
你爹缓了,你可没大树了。
另一个说。
三转儿叹口气,再说吧,活一天,算一天,总不能叫我们也缓去。
孟八爷明白,那缓,就是死的意思。
这儿,人死了,不说死,叫缓,是歇息的意思。
只要你活着,就得牛一样苦。
只有死时,才能缓,索性,就把死叫缓了。
从这个字眼上,就能看出农民劳作的辛苦。
只要活着,你别想缓。
祖宗不是说勤俭持家吗?他们勤了,除了缓外,总在劳作;也俭,连那长了黑毛的馍,也舍不得扔掉,为啥仍是穷呢?那勤俭,咋连个生存都维持不了? 大不了,也走西口去。
三转儿说,总得活下去。
那四爷道:走哪儿也没用。
走上三年捞条棍,守上三年背不动。
水生子也回来了,他说新疆也不好过,你想,麻雀都走西口哩。
火车上,净是麻雀,一打一堆,乖乖,何况人。
哪儿也一样,都不好过。
还是守祖宗本分吧。
三百六十行,庄稼人为王。
三转儿说:啥?再守,连屁都夹不住了。
跟你爹学那一手呀。
学上一手,混个肚儿圆没问题。
红眼老汉说。
三转儿淡淡地说:人家不教……就算人家教,我也不学。
鹞子们,叫人家撵得往老鼠洞里钻。
我可是头一落枕头,就能扯呼噜。
再说,学成爹那样,又咋样?折腾了一辈子,也没挖断穷根。
也不是啥要命的病,可没钱,天叫他‘缓’,他不‘缓’,也由不了他。
转过山嘴子,再走一截泥泞晒干后很是难走的路,见一人家,背山而居,土模土样。
三转儿大声说:爹,孟八爷来了。
却听不到回音。
院里有五间房,看那样子,住几十年了,破旧不堪。
几个娃儿看戏一样看来人。
进了北屋,孟八爷把几块砖茶放桌上,睁眼瞅许久,才见炕上有一堆被窝,被窝里露出个干骨似的胳膊,一个小小的脑袋,仿佛木乃伊,眼窝里却有光。
你来了?那人发出声音。
竟是张五。
孟八爷吃惊了。
上回见他时,还是条汉子呢,不到十天,竟成这样了。
张五想起身,但有起的念想,却无起的气力了。
三转儿上前,扶他起来。
一架包着黄皮的骷髅就出现了。
那肋条,已历历可数,肚皮也贴到脊背上了。
最扎眼的是腿,那两条干骨,甚至不能叫腿了。
瞧,这样子。
张五笑道,声音很是微弱。
孟八爷不知说啥好,他吃惊地望一下屋里。
虽然路上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还是吃惊了。
这房子,十分低矮,立起,手一伸,就够着梁了。
檩子被烟熏成漆黑,油油的,泛着亮光。
两扇破旧的门扇大开着,因为一关门,屋里就看不清人了。
面南的墙上,有个尺把方圆的窗,竖里横里交叉些木条,粘上纸,便是惟一的窗户。
地上是一个火炉,一个破旧的柜,一条木凳,一个箱子。
炕上,几床破旧被窝,张五盖了一床,铺了一床。
靠窗,坐个头发蓬乱的老婆子。
这是张五的女人,打过招呼,那女人再没说话,她把所有气力都用到呼吸上了,嗓子里捞出难听的咝咝。
才坐了,张五又呻吟起来。
孟八爷说:睡下,睡下。
他托住张五的背,扶他躺下。
你跌绊了一辈子,跌绊了个啥?孟八爷问。
这是他一进屋就萦在心里的问号。
原以为,以张五的本事,会是当地富户,没想到,竟是这样子。
张五吃力地说:跌绊来的,都进肚子了。
不是我跌绊,他们能活?就这,小的,任务还没完成呢……那东西,找到没? 孟八爷明白他问鸦片烟,就取出来。
张五一见,眼里露出很亮的光,说:来,松活一下,好好儿喧喧。
三转儿卷个纸筒儿,张五接了,一头放嘴上,一头放鸦片上。
三转儿拿烧红的火钳一烫,腾起一股白烟。
张五深吸一口,呛出一串咳嗽。
少少烫。
老女人说。
她嫌儿子一下烫得太多,浪费了。
张五又吸几口,精神了些。
他说:叫你来,是安顿个事儿,一来,小心鹞子们。
我一死,他们啥事都干得出。
近来,也叫撵急了,家也不敢回。
你小心些。
再一个,那药,你有没?就那个闭气散。
这罪,我实在受不住了,死罪好受,这活罪,可受不住了,叫我早死早脱孽。
孟八爷怀里,正揣着那药呢,却说:早没了。
你胡想啥?这病,又不是治不好。
张五说:我的阵势,我知道。
好不了,杀了一辈子生,该着这么个报应。
还不知地狱的账,咋个算法? 老女人过来,边吃力地呼吸,边伸出手,从张五手里抠出那块鸦片,说:这东西,还是我收着,疼了用,想寻无常,没门。
看来,她是怕张五吞了鸦片自杀。
张五狠狠望女人一眼,又吃力地说:还有,这小娃子,你能帮了,帮一下;帮不了,叫他打光棍去。
孟八爷没敢答应。
他知道,这儿媳妇贵,没两万娶不进家,而自己,也没几两油可熬了,不像前几年,提个枪,进沙窝,乒乓一阵,就有钱了。
现在,他也穷得夹不住屁了,这次来的车费茶叶钱,还是向豁子借的呢。
张五也明白这一点,闭了眼。
孟八爷叫出三转儿,问:说实话,是不是癌症?三转儿说:查了,不是。
为啥不治?问了,得动手术,得一万多。
家里有多少钱?没啦?你爹不是说还有几千吗?叫公安局罚了。
你别告诉爹,不给,他们就要抓人。
爹苦了一辈子,死在狱里,就成破头野鬼了。
交了钱,才没抓。
后来,才发现,他们没抓爹,是想钓鹞子们。
孟八爷叹了口气。
三转儿又说:瞧,连止疼针也没钱打。
赊了几针,人家就不赊了。
再说,一般针也不顶事,除非杜冷丁,那针不好买。
倒有私卖的,一支十块,哪有钱? 孟八爷心里一阵阵发冷。
那病,本不是个要命病,但终究,会要了张五的命。
穷汉,得不起病了。
瞧,牲口也卖了。
三转儿指指山坡上掏的牲口圈,里面空荡荡的。
我也不是没尽力。
心尽了,力也尽了。
我还愁着咋发丧呢。
你哥呢?孟八爷问。
逃计划生育去了。
瞧,这都是他的丫头。
孟八爷望那几个娃儿。
娃儿们一脸污垢,也望他。
孟八爷想,穷了,你就少生些娃儿,越生越穷,越穷越生,养上一窝吃饭的口,却又没只挣钱的手,不穷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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