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张五落气了。
那皮包骷髅似的面容青桔桔的,看去很害怕。
听说,业障重的人死了,都这样。
屋外,老女人在嚎哭,嚎几声,咝咝地喘几声,再嚎。
孟八爷吩咐三转儿点个灯来,放亡者头前。
这是引路灯,在阴曹地府为张五引路。
没它,张五就黑咕隆咚看不清路。
孟八爷很难受。
张五一生,就这样完了。
来时不知谁是他,去时不知他是谁。
糊糊涂涂来,糊糊涂涂去。
不管生前多热闹,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了他,忘了这世上,曾活过个张五。
千千万万个张五,就这样被岁月之水冲洗得没一点痕迹了。
望着张五木然大睁的眼,孟八爷搓热了手掌,捋下他眼皮,边捂,边念叨:老崽,闭上眼吧,下辈子,重活个人,好好活。
却怀疑,是否真有下辈子?就算有,像张五这样杀业太重的人能不能再转成人?按佛教的说法,他得生生世世转成野兽,去偿还命债。
莫非,他连个下辈子好好活人的机会也没了? 又想,人死了,亲人痛苦,朋友痛苦。
那野兽死了,想来也会有痛苦的野兽。
当初,他和张五的枪,不知造成了多少痛苦啊。
如今,又轮到张五的亲人痛苦了。
这痛苦,并不因张五曾有过的强大而稍许减弱。
捂一阵,取了手,见那眼皮已合了,就找张黄纸,盖在张五脸上。
村里人开始往张五家来了。
一个老汉一进门,就呵斥哭嚎的老女人:起来!起来!嚎啥?嚎又嚎不活。
神态很是威严。
女人却不望他,明知嚎不活张五,仍是扯了嗓门,嚎一声,使劲地咝咝几下,再嚎。
三转儿过来,跪地上,给那老汉磕个头,说:四爷,这大东你当。
爹活时,你和他最要好。
死了,全靠你照料了。
闲屁。
四爷大声说,自家人,说啥外家话?棺木子呢?不然,叫老猫儿叼去一块,就没个囫囵身子了。
三转儿小心望一眼四爷,嗫嚅道:爹安顿过,叫弄个席巴子卷出去算了。
见四爷瞪眼,又解释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又是吃药,又是罚,穷得夹不住屁了。
四爷骂道:你爹又不是狗。
去,领个人,把我的那个抬来先用,虽是个白杨的,可上了三道漆。
知道,知道。
三转儿高兴了,我给你上四道漆。
因为是外客,孟八爷不便插话。
他知道,哪儿,都忌讳反客为主。
你一管,那大东就会一甩手,成哩,你能得很,你管。
就只能静静地瞅。
见这四爷为人,倒也仗义,孟八爷想,这地方,竟也有这等人物。
四爷又安排几人去宰猪。
很快,猪的尖叫撕裂天空,压住了女人的干嚎,冲去了死人带来的沉闷。
三转儿带几人抬来涂了大红油漆的棺材,四爷叫他们放在正对庄门的院脑里。
上方,是被裁削的山坡,猛一看,倒像是棺材背着大山。
四爷指挥几人,扯着被褥,把张五从炕上抬下,开始入殓。
出门时,风卷了张五脸上的黄纸。
望着那皮包骨头的小脑袋,孟八爷心里隐隐作痛。
很难想象,这便是曾经扬名一时的好猎手。
凭着过人的胆识和枪法,他打出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头。
但这响当当的名头并没使他躲过死神。
死亡是块厚厚的布,把啥都盖了。
不知何时,张五那被孟八爷的热手捂闭的眼睛又睁开了,露出了茫然而不甘心的眼珠。
这眼珠,已无任何张五的气息了。
先前,进入这眼珠的猎物,很少有逃脱的……还有那手,曾是怎样的迅捷有力呀,它正在无力地下垂,无助地晃荡,青白的皮肤包着干骨,青筋蚯蚓似的凸出。
要不了几日,虫子就肆虐了,把手们剥食得面目皆非。
这人生,真看不出有啥意义。
张五也罢,孟八爷也罢,都躲不过那归宿。
他想,当初,要是张五想到自己终究会成这副模样,还那样执着地奔波不? 几个汉子开始烫猪。
一口大锅安在院里,那猪,就在沸水里上下蹿。
十几分钟前,它是活的,现在也死了。
那身子虽瘦,却比张五胖多了。
养的和被养的一同上路,倒也不寂寞。
人们把张五顺进棺材,这便是入殓了。
取那床被张五铺过的褥子时,费了些周折。
老女人说,一死百了,盖了铺了都是浪费,不如取了,换了一个床单。
好在三转儿没备下寿衣啥的,倒也免了给死人穿衣的 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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