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是第二天上路的。
因为没钱,请不起道爷,这丧事,就没有别处的那种喜庆味。
按说,人生有三大喜:满月、结婚、发丧,可没钱,啥喜也显不出来。
孟八爷心里很憋。
按道爷的说法,发丧是在超度亡灵,如五老赞灯是借赞五位大神为亡灵赎罪,报恩是供养神灵为亡灵消业,跑桥是带亡灵过金桥银桥奈何桥,不使他堕入恶趣……还有,那一道道关文牒片,均少不得。
若缺了,死者别说超升,连阎王殿都进不去。
照这说法,张五便成破头野鬼了。
这,便是他跌绊了几十年的结果。
同样因为没钱,棺材前没有童男女,没有金银斗,没有花圈,连烧纸也少得可怜,只有象征性的几张。
按凉州人的说法,烧纸少了,死者就是个穷鬼,在阴曹地府受穷不说,还要受恶鬼们的刁难。
富人一死,要烧纸,要撒灯,要放食,要贿赂鬼神,打通关节。
你张五,穷鬼一个,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天理不容呢。
张五惟一的殉葬品,是那杆他用了一辈子的沙枪,油油的枪托,黑黑的枪杆,看去,很是气派,三转儿有些舍不得,他妈却坚决地放进棺材。
四爷说,放就放了吧,那枪,是来钱的路,更是惹祸的根,埋了好。
孟八爷想,就是,埋了好。
因为没花圈,没道爷,没热闹,来看红火的人不多。
村里人多在山道上送死者。
一个鹤儿幡孤零零在风里蜷缩着。
几人干嚎着送张五上路。
同样因为没钱做孝衣,孝男孝女们就用五寸白布,遮了脸,大声地嚎。
张五的女儿哭得最地道,声情并茂,泣血捶胸,也许达到了当地的最高水平。
此外,最值得称道的,是那碗烩菜。
豆腐和粉条,虽不太多,肉倒是一块一片的,加上萝卜和白菜,内容就很是可观了。
当东家的,抬死人的,边吃馒头边吃菜,满头热汗。
所以抬张五时,他们格外卖力,一口气,便到目的地了。
张五的坟,选在山坡上自家的地里。
选在这儿,不是风水的原因,是习俗所致。
荒山掩埋了无数个不甘贫困但又无可奈何的灵魂和肉体,土地便惊人的肥。
若不是老天吝啬,这沃土,准能长出油乎乎的理想来。
但老天失职是老天的事,百姓期盼是百姓的心,若把能肥田的尸骨乱抛,就是暴殄天物了。
用那黄土盖填张五的墓穴时,哭声倏然大了。
孟八爷心头,也很是发堵。
那一锨锨的黄土高扬着,很快就埋了张五。
不久,张五这名儿也会被埋了,像被埋过的无数个祖先一样。
也许,那时,惟一留在这世上的,便是遗传给子孙的那点并不优秀的基因。
张五们不懂基因,但明白,子孙烧的供物,只有亲祖宗才能享用。
不当破头野鬼,能在死后有口饭吃,成了张五们最大的追求。
明白了这点,你才会理解,他们为啥要顽强地养儿引孙,来抵抗那个叫计划生育的强大敌人。
黄土一锨锨扬起,盖了大红棺材,盖了青桔桔的张五,盖了那杆曾辉煌过的沙枪,也盖了心头的那份疲惫,都觉得卸下了一副重担。
养老送终是大事,是终究必须了结的大事,了结一件,就轻松一次。
子女们立马收了哭声,有了说笑。
村人们也边扯那避邪的红头绳,边谈论一些与张五无关的事。
孟八爷却恍惚在梦里,抬头,见日头爷正当空笑着,他却像在黄昏里了。
他想,张五这一辈子,就这样了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