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第十章1

2025-03-31 06:20:23

葬了张五,回到猪肚井,孟八爷心里仍堵得慌。

年轻的张五和垂死的张五总是变来变去,变出浓浓的沧桑来。

沧桑里看世界,就灰蒙蒙了。

有关死的联想,老丝丝络络地萦在心里,总是别扭。

猪肚井也因之变了:那大漠,灰黄中透出颓败之气;几间房子,也小出穷酸相来;纷乱的蹄印、与沙相混的粪便、被牲畜扯得到处都是的柴草,都进了他的心,跟张五的死带来的丝丝络络纠缠在一起,心绪大恶。

  女人正牵了骆驼远近地来去。

那驼,显得愈加瘦骨嶙峋,每拉出一筐沙石,便口吐白沫,怪叫不停。

井上是黄二和谝子,等沙石上了井台,他们便扯过去,倒在那越来越高,俨然成山的沙石堆上。

  井旁是新预制的水泥圈。

那几个备用的旧圈已用完,意味着井又深了几米。

照这进度,不几年,地球定会给穿个大洞。

豁子边在井底弄出刺耳碜牙的声音,边大声说笑。

谝子时不时应和几声,对女人说疯话,抛飞眼。

因为正给豁子帮忙,他自然要理直气壮地和女人调笑。

豁子正值用人之机,也大人不见小人过,由他嘴头上快活几下。

  那老山狗正晒太阳,见孟八爷来,欢欢地迎上,喉间咕噜一声,说:我的人呀。

孟八爷低头,拍拍它的头,说:我的狗呀。

兄弟俩便算打过了招呼。

孟八爷拍拍老山狗的脑袋,说:去吧,晒你的日头去。

老山狗喉间又咕噜几声,才过去,卧在沙洼里。

  女人朝井下喊一声:那疙瘩,重接不?豁子在井下应道:算了,结实得很。

女人嗔道:连个麦穗子也结不来。

又对孟八爷解释:井深了,绳子短了。

我说等你来,结个麦穗子,可他,猴急。

  女人说的麦穗子,是一种结绳头的特殊方法,绞扣结合,形似麦穗,十分结实,也十分难结。

孟八爷学了许多天,才学会的,就说:快弄上来,我给你结。

别的疙瘩,经不了大力。

  拉!豁子在井底闷闷地吼一声,说:不要紧。

晚上结吧,人嘴难张,好容易喊个人,吃劲干一阵再说。

  女人便吆了骆驼,远远去了。

井架吱扭许久,才上来一个水淋淋的沙石筐。

谝子和黄二抬过筐,倒了沙石。

  谝子说:嘿,知道不,鹞子一家,叫狼害惨了。

  你咋知道?孟八爷问。

  谝子道:那驼子说的。

听说,那不是寻常的狼,是狼神,见不着影儿,可厉害得很……怪,它咋知道鹞子家?孟八爷说:狼那鼻子,比狗还灵。

谝子道:他妈,他女人,他娃儿,都叫狼咬了。

怪就是怪,好像狼死盯了他家。

他妈,叫狼把屁股上的肉撕了一块。

她女人,叫狼揭了面皮。

他娃儿,叫狼叼了去,不知下落。

怪事。

  好些没?孟八爷问。

  他妈,伤口不长,尽流脓。

女人倒是好些了,可丑得不成人形了,你想,叫整个揭了面皮。

你说怪不怪?而且不是一天的事。

头一天,是他妈,村里人送进医院。

第三天,轮到女人了,听说,只觉风一卷,就见狼扑来了。

扑之前,没任何预兆,也没见过狼影儿。

怪事。

拉!豁子又闷闷地叫。

  骆驼吃力地远去了。

井绳吱吱呀呀上来,却露出了豁子湿淋淋的脑袋。

原来,他站在筐里,怪不得,骆驼那么吃力。

  孟八爷说:危险。

你可小心,这绳,经不住你。

豁子笑道:我算好了,瞧,才上了半筐沙石,加了我一个干鬼,也不过一筐的分量。

再说,罪没受够,也死不了。

命里该死在炕上的,死不到地下。

说完,他手撑井圈,上了井台。

  女人远远地骂:腰来腿不来,跌倒起不来,懒孙一个,爬几个梯梯子,又挣不死你。

豁子听了那骂,却受用地笑了,瞧,这婆娘,心疼我呢。

说着,远远地喊一声:你不是盼我死吗?我死了,你好再找个年轻些的,劲大些的。

  死鬼。

女人笑骂。

  豁子对孟八爷说:听驼子说,那鹞子,可放话了,他进监狱,是早晚的事,要弄你呢。

听说他兄弟死了,这账,他往你身上记。

要说,那狼也真厉害,硬生生把他弄了个家破人亡。

听驼子说,鹞子说他有两个仇人,一个是狼,另一个,就是你了,可要小心些。

  活够本了。

孟八爷笑道,我活够本了,六十的人了,死了也不是短命鬼。

那鹞子,真要找到我,怕也是咽一块扎嗓门的骨头。

我一张老羊皮,换他一张羔子皮,占大便宜了。

话虽这么说,还是小心为妙。

听说,他弄了把手枪,是仿造的,打独子儿,老揣着。

那步枪惹眼,他不敢带了……唉,要说也可怜,叫追得连个落脚点也没有。

豁子道。

  孟八爷说:那是他自找的,也没人逼他。

安分日子他不过,却提上脑袋猫颠狗蹿。

  谝子道:听驼子说,那鹞子,也是逼上梁山的。

乡干部借修路乱收费,他交不起,叫拆了房子,才干这营生的,一家人住草房……要是有个牢实房子,狼哪能轻易得手?唉,真家破人亡了。

  真的?孟八爷吃惊了。

  女人应声道:是真的,我问过他。

要说,也怪他,那修路费,别家也有交不起的,可他交不起,偏要告,说是一公里三十万肯定有猫腻。

乡上恼了,才拆房子顶债的。

他要不抻头,谁也不会碰他。

村里交不起的,又不是他一家。

  孟八爷想到了那种不能叫路的路,和那些土模土样的房屋、土模土样的人,不由叹了口气。

那路,该修,可那些人的承受能力也到极限了。

他们的腰已经弯了,再压,就趴下了。

这,也成恶性循环了:越没好路,越穷;越穷,越修不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