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了张五,回到猪肚井,孟八爷心里仍堵得慌。
年轻的张五和垂死的张五总是变来变去,变出浓浓的沧桑来。
沧桑里看世界,就灰蒙蒙了。
有关死的联想,老丝丝络络地萦在心里,总是别扭。
猪肚井也因之变了:那大漠,灰黄中透出颓败之气;几间房子,也小出穷酸相来;纷乱的蹄印、与沙相混的粪便、被牲畜扯得到处都是的柴草,都进了他的心,跟张五的死带来的丝丝络络纠缠在一起,心绪大恶。
女人正牵了骆驼远近地来去。
那驼,显得愈加瘦骨嶙峋,每拉出一筐沙石,便口吐白沫,怪叫不停。
井上是黄二和谝子,等沙石上了井台,他们便扯过去,倒在那越来越高,俨然成山的沙石堆上。
井旁是新预制的水泥圈。
那几个备用的旧圈已用完,意味着井又深了几米。
照这进度,不几年,地球定会给穿个大洞。
豁子边在井底弄出刺耳碜牙的声音,边大声说笑。
谝子时不时应和几声,对女人说疯话,抛飞眼。
因为正给豁子帮忙,他自然要理直气壮地和女人调笑。
豁子正值用人之机,也大人不见小人过,由他嘴头上快活几下。
那老山狗正晒太阳,见孟八爷来,欢欢地迎上,喉间咕噜一声,说:我的人呀。
孟八爷低头,拍拍它的头,说:我的狗呀。
兄弟俩便算打过了招呼。
孟八爷拍拍老山狗的脑袋,说:去吧,晒你的日头去。
老山狗喉间又咕噜几声,才过去,卧在沙洼里。
女人朝井下喊一声:那疙瘩,重接不?豁子在井下应道:算了,结实得很。
女人嗔道:连个麦穗子也结不来。
又对孟八爷解释:井深了,绳子短了。
我说等你来,结个麦穗子,可他,猴急。
女人说的麦穗子,是一种结绳头的特殊方法,绞扣结合,形似麦穗,十分结实,也十分难结。
孟八爷学了许多天,才学会的,就说:快弄上来,我给你结。
别的疙瘩,经不了大力。
拉!豁子在井底闷闷地吼一声,说:不要紧。
晚上结吧,人嘴难张,好容易喊个人,吃劲干一阵再说。
女人便吆了骆驼,远远去了。
井架吱扭许久,才上来一个水淋淋的沙石筐。
谝子和黄二抬过筐,倒了沙石。
谝子说:嘿,知道不,鹞子一家,叫狼害惨了。
你咋知道?孟八爷问。
谝子道:那驼子说的。
听说,那不是寻常的狼,是狼神,见不着影儿,可厉害得很……怪,它咋知道鹞子家?孟八爷说:狼那鼻子,比狗还灵。
谝子道:他妈,他女人,他娃儿,都叫狼咬了。
怪就是怪,好像狼死盯了他家。
他妈,叫狼把屁股上的肉撕了一块。
她女人,叫狼揭了面皮。
他娃儿,叫狼叼了去,不知下落。
怪事。
好些没?孟八爷问。
他妈,伤口不长,尽流脓。
女人倒是好些了,可丑得不成人形了,你想,叫整个揭了面皮。
你说怪不怪?而且不是一天的事。
头一天,是他妈,村里人送进医院。
第三天,轮到女人了,听说,只觉风一卷,就见狼扑来了。
扑之前,没任何预兆,也没见过狼影儿。
怪事。
拉!豁子又闷闷地叫。
骆驼吃力地远去了。
井绳吱吱呀呀上来,却露出了豁子湿淋淋的脑袋。
原来,他站在筐里,怪不得,骆驼那么吃力。
孟八爷说:危险。
你可小心,这绳,经不住你。
豁子笑道:我算好了,瞧,才上了半筐沙石,加了我一个干鬼,也不过一筐的分量。
再说,罪没受够,也死不了。
命里该死在炕上的,死不到地下。
说完,他手撑井圈,上了井台。
女人远远地骂:腰来腿不来,跌倒起不来,懒孙一个,爬几个梯梯子,又挣不死你。
豁子听了那骂,却受用地笑了,瞧,这婆娘,心疼我呢。
说着,远远地喊一声:你不是盼我死吗?我死了,你好再找个年轻些的,劲大些的。
死鬼。
女人笑骂。
豁子对孟八爷说:听驼子说,那鹞子,可放话了,他进监狱,是早晚的事,要弄你呢。
听说他兄弟死了,这账,他往你身上记。
要说,那狼也真厉害,硬生生把他弄了个家破人亡。
听驼子说,鹞子说他有两个仇人,一个是狼,另一个,就是你了,可要小心些。
活够本了。
孟八爷笑道,我活够本了,六十的人了,死了也不是短命鬼。
那鹞子,真要找到我,怕也是咽一块扎嗓门的骨头。
我一张老羊皮,换他一张羔子皮,占大便宜了。
话虽这么说,还是小心为妙。
听说,他弄了把手枪,是仿造的,打独子儿,老揣着。
那步枪惹眼,他不敢带了……唉,要说也可怜,叫追得连个落脚点也没有。
豁子道。
孟八爷说:那是他自找的,也没人逼他。
安分日子他不过,却提上脑袋猫颠狗蹿。
谝子道:听驼子说,那鹞子,也是逼上梁山的。
乡干部借修路乱收费,他交不起,叫拆了房子,才干这营生的,一家人住草房……要是有个牢实房子,狼哪能轻易得手?唉,真家破人亡了。
真的?孟八爷吃惊了。
女人应声道:是真的,我问过他。
要说,也怪他,那修路费,别家也有交不起的,可他交不起,偏要告,说是一公里三十万肯定有猫腻。
乡上恼了,才拆房子顶债的。
他要不抻头,谁也不会碰他。
村里交不起的,又不是他一家。
孟八爷想到了那种不能叫路的路,和那些土模土样的房屋、土模土样的人,不由叹了口气。
那路,该修,可那些人的承受能力也到极限了。
他们的腰已经弯了,再压,就趴下了。
这,也成恶性循环了:越没好路,越穷;越穷,越修不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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