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们一走,屋里就空荡荡了。
外面,却仍是拥挤异常。
各类牲畜因为熟悉了环境,渐渐露出了本性,畜牲气显露无遗,纷纷抢炒面拐棍备用的柴草。
炒面拐棍疯子似地抡着桦条,但无济于事,气得他呜呜大哭,大骂牲畜的主人。
主人们反倒嬉笑着看他的表演,时不时的,品头论足一番。
因为近处的草几乎叫牲口啃光了,远处的也日渐稀少,再这样下去,养命都够呛,能叫牲口抢几嘴草,大小也是个便宜。
只是,那炒面拐棍的哭声很是人。
一个男人,咋能那样神头怪脸地嚎呢? 孟八爷出去,喝几声,牧人们才各自赶回自己的牲口。
其实,赶也没啥必要了,因为这些日子,你一嘴,我一嘴,那草所剩无几了。
孟八爷劝炒面拐棍:嚎啥?一个男人,不就一点草吗? 不是草的事,是他们欺负人。
炒面拐棍抽抽搭搭地说。
这倒是。
孟八爷想,这群家伙,原来也像个人样,咋跟那牲口一样,一遇个机会,就露出本性了?想来,这人,心上得有个紧箍儿,像孙猴子那样,或是自己戴,或是别人强加,不然,真没法治了。
可怕的,不是狼祸,而是这种末日来临似的情绪。
他有个预感,怕自己收拾不住这帮野人。
太阳落山不久,猛子和黑羔子回到猪肚井。
黑羔子阴着脸,不多说话,时不时的,就抽出一把匕首,用指头刮着刀刃,看不出其心绪。
孟八爷也懒得管他。
他了解他的品性,这是最基本的。
品性好了,心绪随它波动去,咋波动,也动不出太大的差错。
倒是这帮牧人令他担忧,觉得他们鼓荡着一种不祥的情绪。
显然,水的问题,草的问题,已开始影响他们的人生坐标。
他们祖祖辈辈依靠的某个支点,已开始动摇了。
炒面拐棍进来了,他的脸上仍有泪痕。
孟八爷劝:你别在意,不就一点草吗?炒面拐棍说:你不知道,他们起群哩。
他们正商量呢,那井,由他们沟北的用。
孟八爷说:怪事。
那井,是豁子的,可不是他们沟北的。
炒面拐棍道:谁的也罢,明摆的,那点儿水养不了多少牲畜,谁占了井,谁才能立住脚。
别人,就成嘉峪关的旋风边外的鬼了。
再说,豁子又不在,就是他在,又能做啥?人家又不是不给他钱。
孟八爷知道,牧人惯以某条历史悠久的沟为界,住北边的叫沟北,住南边的叫沟南。
这划分,不是行政划分,不是观念使然,而是历史沿袭。
孟八爷们属沟南,炭毛子们属沟北。
平时,这划分,就淡漠了。
一有大事,比如抢水抢草场,那沟南沟北就势同水火,纠斗不休。
多年了,谁也不服谁,倒也没分出个高下。
炒面拐棍是沟南人,抢他草的,是沟北人。
炒面拐棍望一眼黑羔子,说:你的羊,渴疯了,一听到水声,就疯了,鞭子抽也不走,抢谁的水,叫谁老羊拧脖子摔一顿,才乖了。
黑羔子不语,仍一下下刮那刀刃。
叫声都有气无力了。
炒面拐棍说,再不饮,要渴死了。
黑羔子冷冷地冒出一句:死了没? 还没哩。
我还盼它们死呢。
黑羔子又刮起刀刃来。
忽听门外传来争吵,净是满嗓门噎人的粗话,大多与生殖器和母亲有关。
炒面拐棍说:这几天,老这样。
孟八爷出去了:又是啥事? 扁头说:今日个,挨上我饮牛,可他不叫我饮。
扁头是沟南的。
炭毛子说:轮天轮地,也轮不到你呀。
你们说,是不是?他的身后发出乱哄哄的声音:是啊!你是哪儿来的旋风啊?你是从哪个裤裆里戳出来的?还有更难听的话。
听,听。
扁头说。
孟八爷还没说话,炭毛子就接上话茬了,听啥?别驴不知自丑。
这井,虽是豁子打的,可这地盘,却是老子们的。
你朝太阳落山的地方划个线。
看这猪肚井,是在沟南?还是在沟北? 这话,有些强词夺理了。
孟八爷刚要反驳,扁头却说话了,咋是沟北?瞧,猪肚井,上去青羊圈,上去羊儿沟,上去狼舌头湾……咋是沟北?明明是沟南。
别羞先人了,你那眼睛斜了。
炭毛子打个哈哈,眼斜心不正,心比驴还狠。
听,我给你划:猪肚井,上去熊卧沟,上去牛路坡,再上去马营沟,再上去黄龙庙,这样划线才对。
扁头叫道:你才是斜眼呢。
你斜眼!你斜眼!……对方人多势众,吼了几声,把扁头吼糊涂了,他眨巴几下眼睛,望望孟八爷,仿佛在问:我的眼,是不是真斜了? 孟八爷哈哈大笑。
猛子也笑了。
黑羔子却阴阴地瞅自己脚尖。
孟八爷笑道:这划那划,都是糊涂账。
偌大个沙窝,这儿偏一寸,到那儿,就是几十里。
谁也说不准猪肚井在沟南还是沟北。
咋说不准?炭毛子说,我就说得准,我驮了半辈子炭,啥地方没闯过?我说不准,谁说得准? 混账话。
孟八爷道,那我也可以说,我跑了一辈子沙窝。
我说不准,谁说得准?我认为,猪肚井在沟南。
话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
本来,他的猎人身份超越了南北,好说话,他一朝着沟南说话,等于提醒了对方,孟八爷是沟南人。
这一来,他就从调解方变成抢夺方了。
果然,炭毛子马上反击,你是沟南的,当然要偏向沟南了。
他也懒得辩,索性发挥人多的优势,问站在自己身后的人,你们说,是沟南?还是沟北? 沟北!沟北!声震沙窝。
沟南!沟南!叫喊虽声嘶力竭,但毕竟人数少,气势弱了许多。
老山狗也加入到沟南的行列里,跟着叫了几声。
猛子道:明明是沟南嘛,听,狗都说沟南。
炭毛子笑道:狗当然说沟南,人才说沟北。
这一说,把沟南的都骂成狗了。
还有些牧人,不在沟南,也不在沟北,不好明里得罪哪一方,一听炭毛子的话,趁机哈哈大笑。
这一笑,他们就和拉拉队差不离了。
若是沟北取胜,他们也好分点儿水喝。
沟南!沟南!猛子因言语不慎,叫对方占了便宜,懒得纠缠,扬脖大吼。
沟北!沟北!沟北的人多,且早有准备,一出声,就把对方压下去了。
孟八爷发现炭毛子们是预谋好的,感到有点棘手。
要是真让他们得逞,沟南的就立不住脚了。
这种事,在祖宗手里老发生,今日个你占地盘,明日个我抢水源,头打烂拿草绳子箍,谁也没服过输。
倒是谁也没抢过沙窝,靠村庄近的,当然挨谁家的归谁。
离村庄稍远些的,谁的招子下的早,那儿的沙米黄毛柴就归谁。
那招子,不过是绾成疙瘩的柴棵,可比啥法都管用,因为那是规矩。
法律是现在人订的,规矩是祖宗传下的,传了千百年。
人一茬茬死了,可那规矩不死。
只有这大漠深处,祖宗没立个啥规矩。
这儿,就像大洋里的公海一样,你也能来,我也能去。
可现在,不成了,有人要占猪肚井了。
当然,猪肚井仅仅是开个头儿,接下来,是芨芨湖、荒草湖、熊卧沟……凡是牲畜能立站的地方,都有抢的必要和可能。
看来,这炭毛子不简单。
孟八爷说:争啥?一个干沙窝有啥可争的?这井,马上也成干窟窿了。
有本事,到大地方去,广州呀,上海呀,美国呀,联合国呀……才算本事。
现在算啥?被窝里的猫儿咬的被窝里的 。
炭毛子道:话不能那么说。
你说啥该争,啥不该争?绳绳子都扎到喉咙上了,就那么一口食,你吃了,我就不能吃。
世上的事,总该讲个理儿,那口饭,该着谁吃就谁吃。
以前,是我们宽宏大量,水叫你们喝,草叫你们吃,可也怪你们,给一点颜色,就往大红里染哩,白吃白喝了不说,连这地方,也想霸占了。
孟八爷笑了,哈哈,听你的口气,不但这猪肚井,连那芨芨湖啥的,也成沟北的了?当然呀,难道是沟南的不成?炭毛子道。
孟八爷不禁大笑,心里却涌出浓浓的难受来。
屁大个地方,屁大点利益,值得这样争?天下大着呢,有本事,出去,打下一片天来。
这巴掌大的沙窝里,有啥可争的?就对炭毛子说:你也别当搅屎棍棍子。
我看,先按以前的规矩办,轮着饮水,伙着放牲口,有啥事,等豁子好了再说。
不成。
那犏牛说,你也瞧见了,屁大个猪肚井,盛了多少牲口,能有多少水?能有多少草? 不是闹狼吗?孟八爷耐心地说,不然,谁愿往这儿挤? 闹上一百年狼,就挤一百年不成?犏牛说。
扁头说:别的,我不管。
今日个,挨着我饮牛,我饮了再说。
说着,就到豁子屋里,取了水兜子,往井上走。
几个牧人拦住他,一个说:不行,你一打水,牲口就疯了,收拾不住了。
这话不错。
那些渴极了的牲畜,此刻,要是见了水,不变成狼才怪呢?上回的羊填井就是教训。
所以,后来豁子就在牲畜出了圈的时候才打水,一群饮完,再来一群,才避免了无谓的拥挤和抢夺。
叫我的牛渴死不成?扁头显得很委屈。
活该!活该!几个牧人起哄道。
炭毛子却说:过去的老黄历,谁也不提了。
反正,今日个起,井是沟北的。
谁饮也成哩,等沟北的饮完了,水充裕了,成哩,给你们舍些,不充裕,也没治。
狼多肉少,得先分个里外。
猛子道:咋?你活叼活抢哩? 炭毛子打个哈哈,啥是活叼活抢?先除里儿后除外,沟北的水,当然要饮沟北的牲口。
你问问他们,他朝沟北的牧人扬了扬下巴,问:是不是这个理儿? 就是!就是!那些人大叫。
炭毛子又问:沟南的要饮水,你们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那气势,比前些年喊口号还到位。
炭毛子在牧人里点了几下,你,你,还有你,从现在起守井,不是沟北的,一滴也不能饮。
那几人兽叫似的吼应。
事情竟闹到了这一步,孟八爷心里很烦,也懒得去张罗防狼的事,早早进屋睡了。
猛子气哼哼骂了一夜。
黑羔子也没去看他那据说渴疯了的羊,坐在炕沿上,木了半夜。
这夜,似乎没听到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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