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该出圈的出圈了。
扁头因为轮到他饮牛,没出圈。
炭毛子果真留下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人守井,并公布了沟北牧人的饮水时间表:你今个,他明个,他后个……果真没排沟南的牧人,连那几个帮他笑过的拉拉队牧人也没安排,气得他们吊长了脸。
等别的牲畜们都出了圈,扁头就把自家的牛拢了来,提了水兜子,去打水。
他想直接用水兜子从井里提出水来,因为他料到没人敢给他牵骆驼扯那轱辘。
哪知,他才上井台,沟北值班的人就抢下水兜,抛出老远。
扁头骂:驴撵的,没王法了?真顶个箩儿就当个天?那几个牧人起哄一阵。
一个说:头儿排了,今个没你。
扁头问:啥时有我?那人说:明个没你,后个没你……一直没你。
这沟北的井,只饮沟北的羊,你旋一旁去吧。
黑羔子没出圈。
他出沙窝时,他的羊由扁头和炒面拐棍代放,你一天,我一天,轮流着放牧,就错过了饮水时间。
那些羊干瘦干瘦,望望井台,咩咩地干叫。
猛子见沟北牧人欺负扁头,气不过,就上前拎起水兜,走上井台。
那些人扑上来。
猛子道:咋?连我也不叫打水?老子渴了,喝一口,成不?一听是他喝,他们就闪开了。
这水兜,是用汽车里胎做的,是豁子备用的。
骆驼拉时,用大兜;人提时,用小兜。
提了许久,猛子才提出了一兜水。
因为昨日才淘了井的缘故,水不很清,猛子朝扁头招招手,来,帮一把。
扁头过来,提了兜。
猛子口对水兜,咕嘟几声,成了,猛子说,这剩下的,给牛。
扁头提了水兜,刚要走,一人过来,劈面夺过。
猛子上前,夺那水兜,水洒了一地。
这下,惹出了猛子的横气,他一扬水兜,把兜中剩水都浇到那人头上。
咋?打架哩?另两人一见,围了上来。
猛子早忍无可忍了,顺势揪住一人头发,一下拉,膝盖一提,那人大叫一声,脸上就血乎乎了。
另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猛子打倒在地。
打水。
拾起水兜,他招呼扁头。
扁头慌张地四下里望,却不敢接水兜。
打水!天塌下来,有老子顶!猛子吼一声。
扁头这才接过水兜。
被打倒的几人已爬起,怒视猛子,却不敢上前。
最早挨打的那人边擦脸上的血,边气恨恨走了。
猛子知道他去叫人,但心里有股横气鼓荡,倒也不怕。
扁头把第一兜水倒进水槽,只见牛头攒动,眨眼间,槽里便无水了。
那牛们倏地抬头,涌向水兜,看那样子,又要疯挤了。
猛子恶狠狠朝牛鼻子们踏几脚,才算阻住了涌向井台的牛头。
猛子望望那两个牧人,说:路不平,众人铲哩。
别以为人多,就能欺负人。
一人冷笑说:逞啥能?等会儿,叫你吃不了的,兜着走。
猛子脖子一扭,老子是叫你吓大的?我知道,那个杂孙叫人去了。
叫去!有本事,把老子的把儿搬掉!皮捋掉!另一人说:你着啥急? 扁头连续打了几兜,便喘吁吁了。
猛子很想帮他打几兜,可又怕炭毛子们真来找他算账,就去了豁子屋里。
见孟八爷正倚在被上,闭目养神,也懒得打搅,取过火枪,装起火药。
他的本意是想吓吓他们,可火药一装好,却又改变主意,填了半把铁砂。
他想,要是他们真动手,先朝他们腿上来一枪再说。
等装了铁砂,却记起,那沙枪,不比快枪,一喷,就是一大片,距离稍远些,朝腿扣扳机,连脑袋怕也能打成蜂窝。
正犹豫间,听得扁头骇极地叫:猛子——猛子—— 出了门,见那两个牧人正打扁头。
扁头抱了脑袋,在地上滚。
猛子边从上衣袋盒里取个火炮儿,放入裤兜,以备急用,边提枪跑出。
那两人见猛子扑来,一溜烟跑了。
黑羔子却仍在那儿呆着,阴了脸,也不望扁头。
他也是沟南人,按说,应该帮帮扁头。
猛子朝他啐了一口,有些看不起他了。
扁头的脑袋已给踢成血葫芦了,他直了声嚎。
猛子恶狠狠说:嚎啥?没卵蛋的东西!你没长手吗?扁头嚎几声,说:呜呜,你不见,呜呜,人家人多。
猛子道:人多怕啥?人打你十下,你也该还他一下。
别嚎了,打水去吧,等会儿,他们来了,你想打,人家也不叫你打。
没劲了。
呜呜,骨头折了。
呜呜,脑髓都踢出来了。
扁头哭道。
猛子一看,那伤,也没啥大不了,脸上有血,却是鼻血,连块皮也没破,胳膊和腿脚也无大伤,并不像扁头说得那么严重。
听得黑羔子冷冷说道:瞧,人家来了。
一扭头,猛子就看到那气势汹汹扑来的几十号人,打头一人,本该是炭毛子,却不知他为啥没来,反倒是那犏牛打头。
猛子取出火炮儿,压在撞针上,平端了枪,心里却提醒自己:千万别扣扳机。
扁头叫:你真要打呀?打死人,可要抵命哩。
猛子又提醒自己:千万别扣扳机。
那群人闹嚷嚷近前来,见猛子端了枪,对准自己,都怔住了。
一个说:真是亡命徒。
算了,算了,不跟他争了。
这水,谁爱饮谁饮,饮光了,大家一同完蛋。
说完,就往后退。
另一人用膝盖在他屁股上一顶,那人只好驻足。
放下枪,放下枪,有话好好说。
犏牛上前来。
猛子知道他想夺枪,吼一声:滚!再前来,老子扣扳机了。
心里却提醒自己:千万别扣扳机。
孟八爷被吵醒了,出了门,见猛子正端了枪,和沟北人对峙,惊出一身冷汗,几步蹿来,捉了枪杆,松手,松手!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
猛子已满头汗水了,越提醒自己别扣扳机,越觉得会马上扣扳机,越提醒越紧张,神经似紧到极致的琴弦了。
孟八爷一叫他松手,他便解脱了似的松了手。
孟八爷枪口朝天,一扣扳机,一股火呼啸而出。
他变了脸色,瞪猛子一眼,你连子弹也装了?呸,羞先人去吧。
沟北的牧人变了脸色,互相望望。
一个说:这孙蛋,真枪毙我们哩,揍他。
几人应道:就是。
扑上前,猛子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几拳。
别的人趁机一拥而上,乱拳乱脚,泼向猛子。
孟八爷气得大叫:畜牲!畜牲!扁头叫道: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又听得孟八爷喝道:黑羔子你干啥? 扁头喊:黑羔子要杀人了!要杀人了! 围打猛子的人一听扁头不像人声的厉叫,扭头,见黑羔子已抡着那把刀子扑上来了。
他狞笑着,发出兽叫。
一人叫:快跑,他疯了。
几人马上跑了。
另一些人正揍猛子,开始还没注意,等一人屁股上挨了一刀惨叫时,才变了脸色,一哄而散。
黑羔子朝那人屁股上戳一刀后,并不追杀别人,而是走向自家的羊群。
那些羊一见主人,都咩咩叫着迎上来。
不料,黑羔子手中的刀子正是为它们准备的。
它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倒在血泊之中。
听到黑羔子歇斯底里的喊叫,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
沟北的人开始逃了,他们相信,黑羔子宰了羊后,一定会来宰他们。
杀戮继续进行。
呔!孟八爷喝道,羊又没惹你,你杀羊干啥?扑上去,想夺下刀子,但黑羔子似已疯了,刀子有意无意地,飞向孟八爷的喉头,使他不敢近前。
别挡,我可杀人哩!黑羔子失了人声地叫。
扁头叫:黑羔子疯了!黑羔子疯了!他扑过去,打身后拦腰抱住孟八爷。
别看他打架不成,降伏孟八爷,倒是把好手。
孟八爷四蹄乱蹬,嗷嗷乱叫,但要挣出他怀抱,却也不易。
当然,扁头是为孟八爷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沟南越发没主事的了。
猛子仍在地上蠕动。
那顿揍,显然挨得不轻。
在黑羔子的叫声中,头上打着黑色印迹的羊一个个倒下了。
它们痛苦地扭动着躯体,却并不惨叫。
这就是羊,无论黑羔子眼里的羊如何凶残,羊终究是羊。
面对屠刀,它们只能伸出脖子;挨了屠刀,也只会抽动四肢;而后,大瞪着瓷白的眼珠死去。
几只羊没被戳中要害,蹒跚着爬起,歪了身子跑开来,缕缕鲜血追着它们。
涌向自己的活物终于没了,黑羔子也懒得追那几只仍斜了身子逃命的羊。
他抛下刀子,把羊捞成一堆,到豁子屋里,取来煤油拉子,拧去盖,朝羊身上浇了油,划根火柴,大火顿时腾起。
有几个没死的羊,挣出火堆,披了火,逃向远处,虽仍发出咩咩声,听来却格外人。
黑羔子哈哈大笑。
而后,是一种从来没有听过的哭。
黑羔子跪在沙上,揪着头发,扯了声嚎。
嚎了一阵,他又大笑着出了沙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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