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第十章6

2025-03-31 06:20:23

女人出了房门。

井上候几个牧人,正拿着兜子,等候水出,见女人来,一人讪笑道:瞧,这井,瘦狗努尿呢……豁子好了没?女人懒得细喧,嗯一声,故意大声问:孟八爷,这井,我可是交给你呢,咋乱套了?孟八爷出来,也扯了嗓门道:人家说,这是沟北的。

  女人道:这井,明明是豁子打的,咋成沟北的了?照他的理,一线儿划下去,美国、欧洲、半个地球都成沟北的了?问他,有那个贪心,可有那个脏腑不?别贪得太多,却胀破肚皮。

  犏牛笑道:那话儿,我可没说。

猛子接口道:咋没说?那天,扯了嗓门,叫得最凶的,不是你,又是哪个老叫驴?别假装糊涂,你还欠我几脚呢,别以为乱人伙里好伸拳头。

哪天,我有兴趣了,连本带利还给你。

犏牛道:猛子,你可别狗咬吕洞宾。

那天,要不是我前边挡着,你早成塌了脊梁的狗了。

猛子打个哈哈,是吗?那你倒成好人了?可任你说个天花乱坠,我可是哑巴吃饺子。

  女人说:那炭毛子驴呢?成哩,这地盘,就算是沟北的,可那水泥圈啦,人力了,总是豁子的吧,算一下,打个折,处理给他炭毛子,叫你沟北的啃也罢,填也罢,老娘也省得操这份闲心。

犏牛道:就这么个干窟窿,谁要?要是卖你,还真有人动心呢。

女人说:成哩,就卖我。

犏牛笑问:多少钱?女人说:这可说不准,看豁子住院咋花,花的多,老娘多要些;花的少,老娘少要些。

以前,有头插草苗儿自卖本身救父的,现在老娘也学学,自卖本身救男人。

话儿虽难听,这心却是真的。

  孟八爷笑道:亏你想得出这号法儿,你卖了,豁子咋办?女人笑道:一块儿卖呀,叫人家占个便宜,爹也有了,妈也有了。

猛子们大笑。

  女人又说:那炭毛子呢?他既说是沟北的井,那就该他打一次井。

这阵势,再挖下几个圈,或许有个好水头。

你们等啥?挖就是了。

犏牛笑道:你别羞我们了。

那黑羔子,来了那么一手,拿柳条在我们脸上抽呢。

女人道:人家那是想透了。

你不听他说,那羊,成黑色的咒子了,梦魇一样,缠几辈子了。

这下,他解脱了。

也好,天下大得很,路数多得很,何必吊死在这棵树上?明摆的,这儿也没救了。

说着,她不知想到了啥,竟是一脸沮丧,瞬息间,仿佛老了许多。

  孟八爷对犏牛说:去,跟炭毛子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呢。

救那豁子,得用好些钱,馍馍渣攒个锅盔,谁都凑些,多少也是个心。

犏牛道:人都站到井里要马勺呢,哪有闲钱?不过,皮子倒有几张。

孟八爷说:啥也成,羊皮也成,凑一些,卖给驼子,多少贴补一下。

谁知道驼子住哪里?另一人道:炭毛子知道,住东关。

  女人笑了:这炭毛子,怪怪的,这井,成他的了。

他咋不说,老娘也是他的?一牧人道:他敢?你那蝎虎劲儿,他一见,骨头都酥了。

要是年轻几十岁,还差不多。

女人笑道:年轻几十岁,我还当他妈哩,他更不敢了。

又问:谝子的牲口谁放?一牧人答:炒面拐棍。

女人道:着。

那谝子,别看嘴疯,心倒不坏,医院里,忙了个猫颠狗蹿。

我早头三不知道脑四了,没他,真不行。

这回,红脸不去了,一个就行了,医院不叫多蹲人。

  猛子心头有怪怪的情绪涌上,他望女人一眼,想:这下,合了那谝子的意了。

听得犏牛笑道:那谝子,当然卖力了。

人家梦里都想你,想你想得吹不灭灯,灯花儿落了多半升。

女人笑道:没起色的货,尽往歪路处想。

  孟八爷对猛子说:你去,把我的意思给炭毛子说一下,皮子也成,羊毛也成,有几分力,尽几分心。

猛子想说不去,又不好回绝。

那天,炭毛子虽没来,但那伙人肯定是炭毛子煽动的。

炭毛子和红脸不一样,红脸好抻头,啥事都往前蹿,炭毛子好使暗劲,多门背后踢飞脚。

  女人说:还是我去吧。

那脸,我往下抹,好说歹说,也是我的男人,不尽心尽力,心上总是难受……也不白要,就算借吧。

他活着,少不了你们的。

他死了,由老娘担着,我拣垃圾,当婊子,也不会把债拖到下一世还。

牧人们笑了。

一个说:谁又叫你还来?那皮子,就当叫虫蛀了。

  猛子这才说:我陪你去。

怪得很,以前,一想豁子,总是别扭,自打他伤了后,那别扭也无影无踪了。

  两人出了猪肚井,去找炭毛子们。

听说,那芨芨糊,早没草了,羊把草根也刨吃了,不知下一年还出不出芨芨?那芨芨湖是不是也像唐朝的七十二座马营一样,只剩下个名儿?  因炭毛子们夜里要上圈,原也用不着去找他们,但女人一来想散散心,一连串的事儿,把心填满了,憋得慌。

二来,礼节上看,还是去找好。

牧人常说:骆驼吃草,脖子也往前跟呢。

就是针对这类事儿的。

她原打算拿到存折马上进城。

孟八爷一说,她变主意了,想尽量多弄些钱。

听大夫说,豁子那身体,动手术的话,得输血,输白蛋白啥的,钱少了,怕不够。

  日头偏西了,白白的一点亮晕。

深秋的大漠苍白而冷落,一晕晕荡向远处的沙折儿显得疲惫而无奈,没了盛夏的那种热烈。

那柴棵,只剩下老杆了,嫩的毛枝儿全变成了牲畜粪便。

天空也不似夏日那么蓝,泛出裹尸布的颜色。

几只黑鹰在天上单调地划弧。

风吹来,凉飕飕的,秋的味道很浓了。

风里依稀有乌鸦叫声,却看不到它们的影儿。

不知那叫声是实有的,还是来自心头的幻觉。

  一只羊死在沙洼里,从印迹上认出,是黑羔子的,正是挨了刀后挣逃出的。

咋挣,它也没挣出命去。

羊身子早烂了,肠子肚子早被鸟兽掏空,羊皮也东一片西一块,一塌糊涂了。

最扎眼的,却是那眼珠。

那曾经温柔地或是凶残地瞪过世界的眼珠,此刻正茫然地瞪天。

在完成了瞪的使命后,它本该是一嘴有独特风味的肉的,一咬,瓷瓷地香,但现在,就叫你瞪天吧。

那天,任你咋瞪,仍尸布般惨白,并不因你的瞪,显出些许的关怀来。

  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心里发出。

女人捋捋被风吹到前额的头发,但秋风仍将它吹落下来,觉得有好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啥。

那情绪,在心里酱着,浓得化不开了。

化不开就叫它酱去吧。

这样的天里,啥话也说不出心中的迷惘。

  终于见到羊了,它们散落在沙山的折皱里,虱子似蠕动。

牧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闹了,都躺在带来的皮袄上。

四下里很寂,连咩咩声也少闻,只有秋风在耳旁呼呼。

这风声,响久了,就听不见了。

牧人骂人无动于衷时,就说:秋风吹过驴耳了。

  但女人总是鲜活的。

那沙山,叫它秃去;那麻岗,叫它荒去;那草,叫它绝迹去;只要有女人,啥都活了。

于是,一见女人来,牧人都起身,围了来。

  猛子很反感他们。

这些人,大部分打过他。

他尤其反感炭毛子,一见那秋风里乱颤的几根猞猁胡须,气就不打一处来。

  好些没?炭毛子问。

  没死。

女人说,有些人巴望他死,可他不争气,还没落气。

  瞧你说的。

炭毛子笑了,谁巴望他死呢?他死了,我们又不啃他的脚巴骨。

  女人淡淡地笑道:脚巴骨虽不啃,可那井,就变主儿了。

她这话,谁都明白,都讪讪笑了。

  女人意不在此,转个话题,本来,我今个就回去了。

可孟八爷说,那豁子的命,还在天上悬着呢,他牙缝里捋下的那些,怕不够,叫我向你们张个嘴。

你们瞧,有心了,帮帮,钱也行,啥也行,羊皮羊毛都成,馍馍渣攒个锅盔。

牧人们互相望望,却不说话。

  女人又说:放心,不是要的,是借的。

他活着,少不了你们的一角儿。

他死了,有老娘哩,老娘松裤带卖肉,也不会赖到下一世还。

  瞧你说的。

炭毛子笑了,钱没有,皮子有。

成哩,我给你张罗些,驮了,到凉州城里找驼子去。

他那儿,有现钱,地方电话我都知道。

成哩,成哩。

牧人们都说。

  炭毛子说:借不借的不说,救人要紧,那几张皮子,也不是老子们的护心油,有它没它,都一个×样。

就是,就是。

牧人们都应。

  女人叹口气,眼里有水气漫上。

她转过身,望远处沙山,好一会儿,才把心里腾起的东西望没了。

她转过身,说:你们也该有个长些的打算了,明摆的,这儿没戏了。

  炭毛子说:想那么远干啥?活一天算一天吧。

  就是,一人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喝凉水。

  女人就不再说啥,只长长地叹口气。

秋风吹来,又把她的长发拂脸上了。

她显得瘦了些,脸色白戗戗的,嘴唇上有层干皮。

猛子很想搂了她,安慰一番,却见女人惨然一笑。

秋风劲吹,掠来几声雁鸣。

  看,长脖雁。

一牧人叫。

果然,一队大雁,向南飞去,时不时,嘎嘎几声。

这声音,把秋意染得更浓。

牧人都仰了脖子望。

这大漠,瞅久了,就没个惹眼处了。

好容易来个新鲜些的,就看个稀罕吧。

  犏牛叫:长脖雁长脖雁高——高处去,一×捣下来烧——着吃。

牧人大笑。

炭毛子说:你那玩艺,又不是烟囱,你捣捣看,连你爹的胡子也捣不上,还捣长脖雁哩。

又一阵笑。

  瞧,黑鹰。

一个叫。

  几个黑点射来,瞬间便到近前。

真是黑鹰。

长脖雁哗地乱了队形,嘎嘎声四起。

那黑鹰,想来在这儿等许久了。

一些大雁慌张地掉头,朝北飞了。

黑鹰却追着几个零散的,追出一串串惊慌的嘎嘎。

  北飞的大雁们溜远了。

看来,它们南飞的路,也充满艰险。

但你终究会南飞的,除非,你冻死在北方,只要你来,我就候着。

那些黑鹰,定然这样想。

  一只黑鹰追上一只大雁,一翅膀扇下去,大雁便惨叫着,堕向远处的沙山。

黑鹰冲下,和挣扎的大雁扭在一起。

犏牛说:快,去叼来,烧着吃。

炭毛子说:等你到跟前,只剩下屁了。

  这雁的结局显然吓坏了另一只大雁,它叫声越厉,飞得也越加慌张,东蹿西蹿,在天上画曲线,却摆不脱身后冷静射来的黑点。

加油呀。

女人叫。

那雁似乎听见这善良的喊声了,扭头向牧人们飞来。

那黑鹰,紧追不舍。

黑点渐大,渐渐听到翅膀掠风声了。

加油!女人又叫。

  眨眼间,大雁已到近前,钻进人缝。

黑鹰倏地振翅,弹向天空。

女人吁了口气。

  那雁惊魂未定,抖着身子。

那形体,远看,也不大,近瞧,却很是硕大。

女人安慰它:别怕,再等会儿,瞧,那黑鹰,仍等你呢。

话音未落,一声闷响。

原来,炭毛子举起鞭杆,朝大雁脑袋上狠抽了一下。

大雁没发出惨叫,就倒在地上,翅膀无力地抽搐。

  女人恼了:你咋能这样?炭毛子笑道:咋不能这样?它生来,就是叫人吃肉的。

来,烧了吃。

几个牧人应声过去,扯些柴来。

  女人抱起雁身子,见它已死,哭道:是我害了你。

我不叫,你不会来。

炭毛子笑道:不来,这会儿也成鹰的吃头了。

瞧,那几只全完了。

果然,天空已不见一只飞的,那鹰和大雁,全无影儿了。

  火烧起来了。

炭毛子把雁扔到火上,一股燎毛焦臭弥漫开来。

这东西,怕有羊羔子大哩。

犏牛说。

  女人哭得十分伤心。

猛子劝道:算了,它咋也是死,人不吃它,鹰也吃。

女人却朝猛子发火了,鹰是毛虫,人也是毛虫吗?猛子说:朝我发啥火?又不是我打的。

你为啥不挡?女人抹把泪,泼妇般吼。

  行了行了。

炭毛子笑道,你男人那样了,也没见你掉多少尿水。

一个毛虫,值得这样?  女人却不听,呜咽着,一脸泪。

  烧了一阵,雁就熟了。

炭毛子撕去庥成黑块的毛,撕开胸腹,掏出肠肚子,扔进火里。

火里又  起来。

几个牧人上来,撕了毛,肉黄苍苍的。

炭毛子撕下一个腿,递给女人。

女人却不接,仍是哭。

炭毛子又望望猛子,犹豫了一下,递过雁腿。

一股香味扑来,猛子很想吃,但见女人正婆娑了泪眼,恶狠狠望他,就没敢接。

  不吃算咧。

炭毛子自嘲地说。

他狠狠咬了一嘴,牧人们围上去,你扯一块,我撕一块,咬出满嘴的油。

  叫你们得噎食病。

女人泼妇般吼。

  成咧。

炭毛子说,得啥也成,先顾了这嘴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