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牧人们凑了百十张皮子,女人却闷闷不乐,一提大雁,就抹泪。
猛子发现,这婆娘变了,跟先前那骚娘们成两人了,说不清是啥原因。
孟八爷狠狠训炭毛子,人家大雁,叫追急了,才向人求救,没想到人更坏。
知道不?猎人都有规矩,不打向自己飞来的鸟。
因为人家向你表示亲近,你却伤人家,连畜牲都不如。
炭毛子不耐烦地皱了眉头,说:不就一个毛虫吗?它生来,就是叫人吃的。
孟八爷骂:吃得嘴大了拉稀屎哩。
他很想再讲一番道理,可发现,近来他说话,没过去灵了。
那道理,讲第一遍时,都觉稀奇;讲第二遍,就老一套了;讲第三遍,就有人嘀咕:重屎吃上了。
那重屎,就是拉下吃上再拉再吃的屎——连话都不是了。
他想不通,那明明白白的道理,为啥就进不了他们的心呢。
猛子帮女人记数儿。
地上,已码满羊皮,算算,能卖几千块钱了。
他也嫌孟八爷唠叨,虽说,那大道理,他也懂了些,但不信那一两只大雁的死能坏了啥生态。
与其叫鹰吃了,还不如叫人解馋呢。
炒面拐棍进来,问:黑羔子跑了的那几只,死在路上,皮我剥了,要不要?算他的。
要,要,拿来。
猛子说,斤里不添两里添,多几张,是几张。
到时候,还给他就是了。
人家在乎那点儿?炭毛子耸耸鼻头,人家,干大事去了,钱多得用火车拉呢,在乎那点儿?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奔个啥名堂。
一人接口道:孙猴子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还在如来手心里呢。
他黑羔子,腿再快,不信能奔出命去。
另一个说:想捡个金疙瘩,连炒麦子也扔了。
我看呀,能捞条棍回来,就不错了。
猛子一听,来了气,说:人家捞棍当乞丐,也不会到你的门上伸手。
你把自己屁股上的屎擦尽,管别人干啥?炭毛子说:你有本事,也学他。
天生一个吃青草的命,吃顿山珍海味,还出痔疮呢。
猛子冷笑道:好像你们是铁打的饭碗似的。
这井,一没水,你喝尿去?炭毛子道:怕啥?还有一亩五分地哩,生个法儿,算计好,混个肚儿总成吧。
女人冷笑道:你认命就是了,管人家不认命干吗?你认命,是你的命。
他不认命,是他的命。
谁有谁的命。
正斗嘴,进来一人。
那人一身褴褛,形似疯子,背一个纤维袋,细瞧,却是鹞子。
女人惊叫道:哟,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破头野鬼呢。
鹞子冷冷说道:不是破头野鬼,又是啥?他用下巴朝炭毛子扬扬,喝道:出去!炭毛子慌张地说:你做啥哩?我可没惹你。
你那事儿,我一句都没说。
出去!鹞子又摆摆手。
人们这才发现他拿着一支手枪,很亮。
猛子认出这枪有人来卖过,是自制的,一次打一发子弹,人叫独角兽。
猛子不知利害,问:哎,你的步枪呢?鹞子不答。
炭毛子以为,鹞子叫他出去,是想和他单挑,就倏地跪下,说:我可真没说过啥。
我知道,谁告的你。
他朝孟八爷瞥一眼,可我不能说。
你打我,可冤枉好人了。
鹞子阴阴地说:滚!你少碍老子的事。
炭毛子这才明白,对方不是找他的。
他磕个头,怯怯地起来,怯怯地出去。
鹞子又朝几个牧人挥挥手,他们擦擦头上的汗,也走了。
孟八爷知道,鹞子是找自己算账的,就冷冷地站起来。
他望望倚在炕角里的火枪,此刻,那枪膛空着,因怕猛子头脑一热出事,枪里没装火药,此刻,真和烧火棍差不多了。
不过,即使装了火药,在鹞子枪口下,他也不敢动,他手脚再快,也快不过子弹。
那独角兽,虽是仿造的,子弹却货真价实。
女人笑道:做啥哩?自家人,值得这样?鹞子手一拨,就将她拨一旁去了。
孟八爷笑道: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鹞子道:我也知道,你还活着。
猛子心里很紧张,面里却不露声色。
他偷眼儿瞅瞅地上,想找个顺手的器具,见那火钳,在鞋旁不远,一半被狗压着。
老山狗瞅瞅鹞子,却窝了头,喉间轻微地呼噜着。
猛子想,这狗老了,不中用了,不然,跳起来,一口咬去,就能咬断鹞子拿枪的手。
鹞子从肩上取下纤维袋,一抖,抖下张狼皮,冷冷地说:我结账来了。
死前,我最想结的账有两笔。
瞧,这笔,已结了。
我全家伤在它手里,它全家死在我手里,终于,两清了。
剩下一笔,就是你了。
上回,兄弟瘫了,我就想叫你也瘫。
后来,兄弟死了,那你也不能再活了。
与其进局子,叫人家侮辱,不如我自己了断……说吧,有啥话,安顿一下。
孟八爷笑了,没啥安顿的。
生者来了,死者去了,活六十年了,对死,早不怕了。
只是不明白,你这么聪明,真不明白环境保护的重要? 鹞子冷笑道:啥狗屁道理,我都懂。
可这天地间,已到处是垃圾了。
信不?要是我有足够的原子弹,我肯定会毁了这地球。
贪的也罢,欺压人的也罢,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
孟八爷说:这世上,毕竟好人多。
几件事不顺心,没啥。
心要往大里想。
鹞子大笑,那大道理,我已不信了。
我看得太多了,再也不信了。
啥都不信了,多可怕。
你想,心里连一点希望也没了,多可怕。
我多想有希望呀。
可没希望,索性就毁了它。
打个野兽算啥?本来,我还有大想法呢?可惜……他的声音倏地低了,算了。
那帮人,说不准也快到了。
他把枪口移移,对准孟八爷胸口,有啥冤屈,黄泉路上说。
女人惊叫:别,你可别乱来。
有啥话,好好说。
没话了。
鹞子自嘲地摇摇头,那话儿,以前有过,现在没了……听,他们来了。
他的脸上显出一股杀气。
一个黑影扑了上来,枪响了。
是老山狗。
鹞子却捂住脑袋,指缝里溢出血来。
原来,几乎在狗扑上的同时,女人抡起酱油瓶,给了他一下。
猛子趁机扑上,抱住鹞子右臂。
鹞子力大,猛子竟拨浪鼓似的被抡来抡去。
鹞子左手举颗子弹,想塞入枪膛。
孟八爷抡起枪托,朝鹞子背上只一下,他就趴地上了。
鹞子挣扎着爬起。
猛子已夺下独角兽,一脚,又把鹞子踩趴下了。
女人惊愣了眼,不知所措。
鹞子惨然笑道:我以为,你对我好呢。
我从没提防你。
女人捂了脸,哭了。
鹞子又说:你叫我带你出去,我不能。
那豁子,老实人一个。
女人哭道:别说了。
鹞子望望猛子,笑问女人:要是我睡了你,你还打我不?妇人长的狗心,谁日了谁亲。
猛子脚下用力,斥道:少放屁。
心却奇怪地松活了。
以前他以为,鹞子和女人也一定有一手。
孟八爷取过绳子,绑了鹞子手脚,取个凳子,扶他坐了。
老山狗卧在地上,血已汪成一片。
那子弹,狗替主人挨了。
孟八爷看一下伤处,叹息道:伙计,你可不能死呀。
你这是第二次救我的命。
老山狗喉间咕噜一声,仿佛说:客气啥?咱哥俩,谁跟谁呀?孟八爷撕下一绺系腰,给老山狗仔细包扎。
鹞子道:你们敢单挑不?单挑,老子就服。
猛子道:单挑,我打不过你。
孟八爷笑道:别做梦了,你以为我是小孩子?放虎容易捉虎难呀。
正说着,进来三人,是上回来的几个警察。
他们见鹞子被绑,才舒了口气。
一个说:这家伙,狡猾得很,腿又快,才听个风儿,追去,就不见影儿了。
弄些吃的。
一个说,前心贴到后心了。
女人边抹泪,边取馍馍沏水。
猛子嗔道:你掉啥尿水?女人撒泼道:老娘愿嚎,关你啥事?那几人就望望鹞子,又望望女人。
孟八爷说:要不是她,这会儿,我早到阴司里了。
猛子说:瞧,鹞子头上,就是她的功劳。
这几句,等于解释女人和鹞子没啥关系。
女人的哭声却大了。
鹞子笑着对来人说:我真服了你们,比附骨之蛆还难摆脱。
要是你们用这劲道反腐败,我肯定不吃这号饭。
一人道:咋不反?你不见,那报上,天天有贪官落马。
鹞子冷笑道:拿机枪,一茬茬扫,还不定扫得清呢。
另一个道:你别太偏激,你那个乡的乡长,逮了。
贼不犯遭数儿少。
鹞子道:我知道。
可来的那个,更坏,逮了个饱狼,来了个饿狼。
那几人互相望望,笑了。
一个说:你眼里,哪有好人? 吃完馍,那几人又往水壶里装些水,带些馍,给鹞子带了手铐,解了绳子。
鹞子站起,望望女人,说:放心,老子不怨你。
老子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又对孟八爷说:可我不会放过你。
判几年,出来找你。
叫毙了,变成厉鬼,也会找你。
那账,这辈子算不了,下辈子算。
成哩,成哩,我等着。
孟八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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