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孟八爷风风火火跑来,边跑边骂。
一报信的牧人远远跟了,他不敢跟太紧,显是怕有人揍他。
红脸,你个牲口!炭毛子,你个驴。
孟八爷气急败坏地骂。
一沟北的牧人叫:坏了,人家‘帮锤’来了。
孟八爷骂:帮你爹的老锤。
有力气了,省下些,干些正事。
被窝里的猫儿咬被窝里的×,算啥本事? 炭毛子叫道:孟八爷,你心要公哩。
那红脸,杀老子们的羊哩。
一个接口道:还有牛。
牛犊子又没挡你吃屎的路,你戳他干啥?红脸冷笑道:你猪八戒倒打一耙,咋不说你们想吃独食?他对孟八爷说:人家起群了,赶我们哩,说这荒草湖是沟北的。
孟八爷问:谁说的?红脸道:除了炭毛子,还能是谁? 孟八爷遥指着炭毛子骂:越说你软蛆,你还越软蛆了。
红脸说:比软蛆还坏,是祸事的×头子。
红脸一接口,孟八爷才发现自己又犯忌了,又从调解人变成参与者了,就指着红脸说:别灶王爷不知脸黑,你也好不到哪里。
有啥屁,你明放,动啥刀子?炭毛子道:还用抛溜子呢,瞧,老子的腿上两个青疙瘩。
你再说!红脸边喝,边抡起抛溜子。
炭毛子缩回脑袋,说:瞧,究竟谁欺负谁? 哟,你还成精了?孟八爷已到近前,一把抓了抛溜子,拽了几拽。
红脸急了,说:你松手,人家正瞅个机会扑来呢。
别看炭毛子是软蛆,疯上来,比得了狂犬病还厉害。
炭毛子喊:孟八爷,你要是心公,把那害人的玩艺儿叼了。
一群人应:对!叼了!叼了! 孟八爷边拽边说:这个给我,有啥话,好好说。
红脸急了,脸更红了,头上也冒出了汗珠,孟八爷,你松手,那些人,吃人哩,别看这会儿服软,可得势猫儿欢似虎呢。
落到人家手里,皮都褪几层呢。
犏牛慢慢走来,边走边说:就是。
是人民内部矛盾,又不是敌我矛盾,你舞刀弄枪干啥?别过来!别过来!红脸叫。
他想发石子,那皮囊却在孟八爷手里。
红脸厉声叫道:孟八爷,今儿个,我们死在你手里了。
话音未落,犏牛已扑了上来。
红脸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摔倒在地。
犏牛,你干啥?孟八爷斥道。
不干啥?你不知道,他戳死了我们好些羊呢。
犏牛边说,边抽出刀子,将抛溜子割为几截。
红脸顿足道:孟八爷,你害死我们了!又对自家人吼:你们等啥?牧人们却望着犏牛手里亮晃晃的刀子,一动也不动。
趁此机会,沟北人舞着桦条卷来,那阵势,跟狂风一样。
沟南的睡醒了似的,扔出几个沙驴球棒子。
炭毛子,你个驴。
孟八爷骂。
那声音,很快被啸卷的声浪淹了。
捶呀,死里捶!炭毛子吼。
桦条不分轻重地落下,惨叫声突起。
几人倒下了。
桦条的呜呜格外有力。
牲畜一惊而散,四下里逃去。
人却逃不出那交织的棍网。
炭毛子带几人专门对付红脸,开始,红脸还能拨挡几下,很快就被打倒,滚出一地惨叫。
畜牲!畜牲!孟八爷跺脚大骂,但疯狂的沟北人不去理他。
孟八爷扑过去,夺下几根桦条,一折两截。
犏牛却斜刺里蹿来,拦腰抱了孟八爷,走向远处的沙丘。
放下!你这畜牲!孟八爷骂。
犏牛说:你叫啥?这阵势,你再胡闹,也叫人家当驴捶了。
棍声呜呜,尘土飞扬,叫声遍地,杀气满天。
那牛犊子的主人已不满足于打人了,抡刀扑向沟南的牲口。
牲口都觉出了危险,四下乱蹿,看阵势,一时半时,也撵它不上。
炭毛子边抡棍子,边问红脸:说!这荒草湖是谁的? 是你妈的×。
红脸一头血水了,话却很硬。
炭毛子狰狞了脸,打,你煮烂的鸭子,只剩硬嘴了。
打!看他再嘴硬。
那几个牧人格外卖力,每一桦条下去,就会抽出一声惨叫。
湖里到处是乱跑的人和乱跑的牲口,人畜都成疯蚂蚁了。
孟八爷捶胸顿足,仰天长叹。
那犏牛手如铁箍,由他叹去。
倒地的牧人渐渐多了。
忽听一声枪响,湖里倏地静了。
原来是猛子。
他打出一枪,并不前来,又逍逍遥遥装了火药和铁砂,才平端了枪,慢慢走来。
谝子举个棍子,孙猴子一样舞上舞下。
他们都是沟南人。
糟了,人家有枪。
一人叫。
孟八爷喊:猛子,别胡来。
那举了桦条的,都讪讪的了,不敢轻举妄动。
扔了桦条!猛子喝道。
谝子过去,夺了桦条,扔给沟南的人。
但那些人只顾哎哟呻唤,已没有一点儿斗志了。
红脸却一骨碌翻起,拣了桦条,朝炭毛子小腿狠狠抽去。
炭毛子猪叫一声,倒下。
红脸疯叫着,没头没脑,抡出满沙洼的呜呜。
孟八爷冷冷望犏牛一眼:咋?还不放手,想出人命不成?犏牛这才放了手。
红脸,行了!行了!孟八爷过去,朝红脸吼。
红脸对他早一肚子气了,假装收手不及,一桦条抽去,孟八爷大叫一声,躺地上了。
猛子叫:红脸,你个畜牲!再发威,老子可不管了。
红脸连忙扶起孟八爷,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荒草湖里躺满了呻吟,那场面很是滑稽。
猛子忍不住笑了。
红脸举了桦条,问炭毛子:你说,荒草湖是谁家的?炭毛子说:你们的。
再抢不?不抢了。
一牧人吼:叫他赌咒,赌咒! 红脸就举了棍,逼沟北人一一赌咒:谁若再抢荒草湖,祖坟里埋的是老叫驴。
赌咒完毕,红脸吼一声:滚!沟北人才仓皇地拢了牲口,鼠窜而去。
那死的和伤的,也没人管了。
真便宜了他们。
红脸道,依我的性子,该砸碎他们的骨头。
猛子道:那你还不抵命? 孟八爷仍在呻吟。
他卷起裤腿,叫道:红脸,你个牲口!瞧,老子的腿。
红脸笑道:该,该。
他飞快地脱了上衣,那前胸脊背,伤痕已织成席子了。
瞧,这就是你多管闲事的结果。
你才挨了一下。
3 黄昏收圈时,炭毛子们不知到何处去了,没来猪肚井,其行李锅瓢,在红脸们没上圈之前,已派人取走了。
黄二边抚揉小腿上的青淤边道:要说,这孟八爷,也不该,打折的骨头往里折呢,你不‘添锤’也成,别帮倒忙,叫老子们挨了这么一顿打。
这罪,自打从娘肚子里出来,还没受过呢。
红脸边剥死羊边笑道:所以我才给了他一下。
我挨人家百下,你尝我一下试试。
嘿,我那一下也够野火的,他直了声叫,跟麦捆子一样倒了。
几人应:该,该。
一人脸上挨了桦条,一道青印爬在脸蛋上,很是滑稽。
炒面拐棍说:这话,看咋说?要是孟八爷不管,这会儿,不知发生了啥事呢?杀那牲畜,也犯法呢,那是人家的财产,凭啥叫你破坏?人家一告,你吃不了的兜着走。
红脸哟了一声,说:头掉不过碗大个疤,怕啥?大不了,我羔子皮换他几张老羊皮,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就是,就是。
牧人们又应道。
炒面拐棍说:人命关天哩,你杀了人,能有好果子吃? 红脸道:早不想活哩,这半死不活的,有啥意思?村里,也叫人欺;这儿,也没盼头了。
很羡慕《水浒》上的人,人家那时候,占个山,为个王,杀人越货,多逍遥。
要在古代,我那抛溜子,也算绝活哩,比没羽箭张清只上不下。
现在,人家扳机一扣,啥账都结了。
占山也不成,啥都挡不住原子弹……不说了,越说越气。
炊烟起了,猪肚井里烟雾弥漫。
这沙洼胀气,若无风,烟就沉落下来,不往上飞,洼里就乌烟瘴气了。
因今日受了惊,想是累了,牲口们也乖乖卧了,享受那份和平的宁静。
红脸们把羊剥皮,剔肚,煮了,肉香味弥漫在空中,不多时,牧人就被这肉香熏晕了,忘了曾发生过的械斗,忘了身上的伤疤。
黄二说,挨顿桦条,弄这么多肉吃,这账,划算得很哪。
水一滚,就有人捞了吃,血水还在淋漓。
这吃法,本是蒙人习惯,但下午使心使力,腹空似鼓,等不及肉烂,边吃,边叫它煮去。
红脸打发谝子,去请孟八爷们。
谝子去了,一会儿又来,说:人家,正商量咋发送豁子呢,叫我们先吃。
红脸说:有啥好发送的?那骨灰,叫公家存了,或是直接冲进下水道。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哪有那么多臭讲究。
黄二叹道:这豁子,也是个冤屈鬼,苦了一辈子,死了,却进不了家门,成破头野鬼了。
吃,吃。
红脸说,我们吃,给他们留些。
说着,他捞出一块肉,撕一些,扔地上,说:豁子,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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