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赔如愿了。
沟北的高兴,沟南的沮丧,孟八爷以为戏结束了,却听得炭毛子喊:还等啥?话音未落,沟北的都举起了锹。
这锹,本是起羊圈用的,此刻,倒成称手武器了,怪不得红脸们不敢轻举妄动,那锹,劈下去,脑袋都能成两半呢。
孟八爷以为他们要行凶,喝道:呔!炭毛子,有个完没完?那便宜,占些就成了,非斩尽杀绝不成?红脸却说:也好,把这些脓包浆的脑袋劈开。
宁给好汉牵马镫,不给脓包当祖宗。
我算是领教过了。
他这一说,黄二慌张了,道:炭毛子爷爷,我们可没惹你,冤有头,债有主,谁的屁股上的屎叫谁擦去。
几人齐叫:就是。
我们可是好人。
红脸冷笑道:成哩,你们是大大的良民。
来,先朝我脑袋上来一下。
炭毛子哈哈大笑,上来,像猫玩老鼠那样,舞起锹来,红脸却拧了脖子支棱着。
炭毛子笑道:脏死了,脏死了,你们那命,比狗强不到哪里,老子怕污了自家的手。
老子虽是个炭毛子,可清俊女人,也睡了百十个,这命,金贵得很呀,能为了几条狗命,叫人家一枪崩了?一人举了锨,问:再想想,这可不是小事。
炭毛子道:别寡妇子梦×了。
这帮人,别看这会儿是脓包。
等有了机会,不敲出你的骨髓才怪呢。
填,绝了后患。
犏牛也远远地喊:填!等啥?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
那些人才举了锹,走向井。
沉重的嗵嗵声填满夜空。
孟八爷吼:呔!井又没惹你们,填了,想变成干尸不成?女人骂道:井挡你吃屎的路了?那井,是豁子打的,你们凭啥填?你们是豁子的儿子还是孙子?停下,滚出去,老娘还没死呢。
炭毛子笑道:骚婆娘,你叫啥?你捂住心口子想想,你是啥?明媒了?正娶了?说穿了,你不过一个野旋风,卷点儿纸灰,粘点儿汤水,我们不用焦毛醋弹打你,就算抬承你了,还有脸数落我们?听你的口气,还想当女主人哩,一个小鬼,能受住大祭祀吗?几句话,戗得女人够呛。
她忍了几忍,没哭出声来,眼泪却哗哗了一脸。
沟南牧人齐声哀求着,几个还发出哭声。
那嗵嗵声却越加急促。
女人抹把泪,说:他们的眼也太小了。
这屁大个井,能入了我的眼?以前,我呆在这儿,只想图个清静。
现在,这清静也没了。
填吧,人家想填,就叫填吧。
等豁子过了‘七’,我也会走的。
猛子想说:跟我走。
可又怕自己也入不了她的眼。
这婆娘,脏腑大着呢。
一想豁子能入她的眼,自己却可能入不了她的眼,不由得愤愤不平了。
有几个牧人不顾死活地扑向了井。
他们显然知道,这井意味着什么。
几个沟北人举着桦条阻挡,啪啪声和哭声交织着胀满夜空。
羊们、牛们、骆驼们也怪怪地齐声大叫,仿佛它们也晓得此刻正发生着什么。
打!谁上来,往死里打!炭毛子吼。
一个声音厉厉地叫:这井,填不得呀。
却是炒面拐棍。
他竟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填!扁头也吼。
桦条声中,几人倒下。
那沙土落井声,仍在连连响着,开始还嗵嗵着,渐渐刷刷了。
意味着,那水层,已被填了。
忽听一人叫:他跳进去了。
孟八爷瞪大眼睛,却看不透模糊。
那几堆火早熄了,只有几盏马灯亮着。
那光,很微弱,远望去,几点亮晕而已。
炒面拐棍!红脸叫。
炒面拐棍!几个牧人叫。
填呀。
红脸吼,畜牲,填呀?把他也埋了。
埋呀?咋不埋了?不好了,出人命了。
一人叫。
炭毛子大大咧咧地说:是他自己跳的,又不是我们推的。
红脸厉叫:你不填井,人家跳吗?炭毛子道:我填的是井,又没推人。
孟八爷狠踢那门,快开门,先救人。
门开了。
孟八爷扑向井台。
那几盏马灯也移上井台,照着黑洞洞的井。
救人!救人!孟八爷吼。
炭毛子显然被这事弄了个手足无措,他要过马灯,照照井下,脸扭曲了,口气却不小:活该,谁叫他跳的。
红脸吼道,你还嘴硬。
几牧人应道:就是。
出人命了,你还嘴硬。
话音未落,有人发力挤来,乱中飞来一腿,炭毛子没提防,摇晃着身子栽下。
待孟八爷反应过来,炭毛子已厉叫着,堕落井中了。
马灯在井壁上碰碎了。
碎响声格外刺耳。
那黑夜,齐齐压来,竟把噪声压息了。
畜牲!孟八爷骂,后退!后退!他抡圆巴掌,胡乱抽去。
他怕再重演那群羊堕井的戏。
还好,乱抽一气,围者都退了。
猛子。
孟八爷叫。
他从一牧人手中抢过桦条,递给应声而来的猛子。
谁上来,死里抽。
打死喂狼。
猛子嗯一声,桦条一抡,呜呜声顿起。
人们又退了些。
犏牛!孟八爷叫。
没人应声,又问:绳呢?黄二道:你头抬起来,瞧,那晃的就是。
犏牛。
孟八爷又叫,仍听不到回应。
孟八爷又说:黄二,你下去,绑住他们,先捞上来,再说。
黄二说:我怕死人。
孟八爷恼了:放屁!谁说他们死了?黄二说:死也罢,活也罢,反正我不敢。
见孟八爷要发作,女人说:我下吧,死了也罢,活着也罢,都是人。
再说,那梯子,我也熟。
孟八爷对黄二说:你碰死到这婆娘的裤裆里算了。
马灯……女人接过一人递来的马灯,叼在嘴上,小心翼翼下了井。
小心灯罩子。
孟八爷叮嘱。
谁又挤?猛子吼。
他狠狠抽几下,高声说:谁再挤,老子不把他丢井里,不算人。
牧人们才不敢再挤。
那亮晕一点点下去了。
孟八爷手掰井沿,以防被人挤下,见那亮晕,渐渐小了。
四下里也静了,只有一峰骆驼直了声叫。
听声音,是豁子那瘦驼,说不清它在哭豁子,还是在叫女人小心。
那声音,直直蹿来,在静夜里游荡。
到底了。
哎呀。
女人叫。
活着没?孟八爷问。
不知道。
血倒是多,拴哪儿?女人抓住绳头,摇晃几下。
孟八爷说:拴腰里……不……腰里往上……胳肢窝那儿,拴成捋蹄扣。
多绾几下,弄牢实些。
不放心了,你下来。
女人道。
孟八爷直起腰,竟一头汗珠了。
牧人们都隐在夜里,看不清神态,倒是规矩了。
猛子胡乱舞桦条,呜呜声很是刺耳。
拉!女人叫。
犏牛!犏牛!孟八爷叫,仍没人应答。
红脸说:可能早溜了。
孟八爷说:你也成,你和黄二,慢慢拉纤绳。
小心些。
红脸应一声,和黄二过去,那轱辘慢慢转了。
哎呀,土。
女人叫。
想来,那人或尸体蹭下井壁上的土,落女人身上了。
快一些,咋没一点呻吟,怪怪的。
女人声音打颤。
黑影缓缓上了井口,孟八爷一把捞过,放井台上,解了绳。
松绳!他叫。
轱辘又慢慢回转了。
他这才拨一下黑团,却听不到一点声息。
活着没?红脸问。
活着。
孟八爷答。
他怕井下的女人害怕。
果然,女人的声音传了上来,吁,我还以为死了,头发都立 了。
谝子道:你不是不怕死人吗?女人笑道:井上不怕,一下来,才怕了……慢慢捞。
孟八爷喊:红脸,慢慢捞。
那轱辘又吱扭了。
那点亮晕逐着黑影上来了。
女人边上,边呸呸着,说:缺德鬼,半个身子都叫埋了。
这炒面拐棍,怕是死僵没气了。
脑袋在泥水里,连个气泡儿也不冒。
没死,没死。
孟八爷安慰她,待那黑影上来,又捞到井台上。
死了没?死了没?牧人纷纷发问。
猛子吼:挤啥?又是狠狠几桦条,抽出几声唏嘘。
孟八爷怕呆在井台上出事,就叫红脸们把两个湿淋淋的身子抬到远处的平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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