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面拐棍和炭毛子死了。
灯光里,是两张死人的脸。
炒面拐棍带着不甘心的神色。
炭毛子则扭曲了脸,看不出心绪,那几根胡子上淋漓着泥水。
孟八爷摸过他的心窝,不显一点跳动迹象,且瞳孔扩散,气息全无,死是没疑问了。
一片寂静,连豁子的驼也不叫了。
这炭毛子,方才还跋扈了形神,此刻,却成了尸体。
要是他知道自己马上会死去,还跋扈不?还争斗不? 几日,几月,几年,或几十年后,谁都会死。
死期一到,所有争斗,便无意义。
可想到这一点的,能有几人?孟八爷不由长叹。
不念死的人,绝不会明白生。
所谓生,不过是暂时的虚幻。
那死,却是永恒的归宿。
有多少人,却被虚幻迷了,糊涂了生,又糊涂着死。
孟八爷唏嘘着,又想到张五了。
相较于炒面拐棍,炭毛子无异是强者。
他强悍了一辈子,睡了百十个清俊女人。
炒面拐棍是老光棍,据他说,还没开过荤呢。
相异的人生,却有相同的归宿。
那死亡,并不因一方的强而远避,也不因一方的弱而降临两次。
一块生命的黑幕,一个鼓起的土馒头,结算了强者和弱者的所有账目。
这人生,幸耶?悲耶?总是难说。
重要的,便是过程了。
活的价值,便体现在过程本身。
行善者,为恶者,逞强者,示弱者,其过程,便是其活的价值。
那泰山也罢,鸿毛也罢,定论者,非他人,而恰恰是他自己。
牧人都静静地望着死人,这突降的死,把心中的许多情绪消解了。
那争来的利息,按事先的约定,归炭毛子。
那羊驼,还没挪窝呢,主人却死了。
他连一根羊毛也没带走,倒是那狞笑和凶悍留在了人们心头。
一想起炭毛子,就想到那张被贪欲烧得扭曲的脸。
想来,这便是他活过的证据了。
没人哭,没有泪,连哭的感觉也没有,只有惊愕,只有木然,只有诧异的呆痴,只有一种浓浓的感觉。
豁子的死尚有人嘘叹,这二人,啥也没有。
要说,那炒面拐棍也是为护井死的呀,可怪得很,心头却没悲痛。
夜气四下里荡着,充满了天地,也笼罩了心。
那马灯,忽悠着亮晕,心却黑透了。
夜空中游弋着无声的韵律,渗进心里。
四面很暗,月没了,心也没了,时不时地,传来一声狼嚎。
也没人在乎它了,想嚎了,你就嚎去,扯天扯地地嚎去,没人在乎了。
孟八爷叫人取来俩人的被窝,铺开,放入各自的主人,卷了,用绳捆住。
他想把二人捆一起的,这样,一峰驼就够了,可黄二说两个死鬼会打架。
那炒面拐棍的灵魂,是无论如何打不过炭毛子的。
这一说,女人就哭了。
孟八爷只好把两人分开捆了,安顿道:炭毛子,炒面拐棍,活着为人,死了为神,谁都自重些,别死搅蛮缠地打架。
至于他们会不会自重,谁也管不了。
自重也罢,不自重也罢,随两个死鬼吧。
因为猪肚井没有二人的亲人,谁也无权处理尸体,只能驮回家去。
沟南和沟北各派两人,各驮了自己阵营的殉难者。
女人从屋里舀些水,给四人装了。
按猛子的想法,不给沟北人,谁叫他们填井呢。
女人说:给他们吧,没了,我再到盐池上要些。
两个尸身子在驼身上颠簸。
驼打着喷嚏,突突地乱啐。
这是驼见到鬼时惯用的一招。
定是骆驼看到了俩人的阴魂,可谁都没有说破。
黑影渐渐没入夜了。
老远,还听到骆驼驱鬼的突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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