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子的脸黄黄的,比平时瘦多了,头和身子都小了。
因为没想到他会死,也没准备寿衣,仍穿那旧衣裳。
女人很伤心,叫猛子去街上,花二百多元,买了一套中山装,叫个老人,摆布一阵,一个新豁子出现了。
猛子说:也好,活着穿不上制服,死了叫你风光一回。
阎王爷一看,嘿,当官的,吓吓他。
豁子一进炉膛,就叫火包围了,火似乎很恨那身国家干部的制服,一伸舌头,就舔个精光了。
猛子很可惜那套新衣,他自己还没穿过那么好的衣服呢。
但没治,自己没穿寿衣的资格。
没治,也就不眼热人家了。
女人不敢往 望孔里看。
猛子占尽便宜……瞧,那火,几下,就把豁子舔黑了。
豁子的脸跟煤黑子差不多了。
突地,又变白了。
那白,一晕晕散开, 声呼呼声交错着响,火便充满炉膛了。
那豁子,就成了火中的暗晕。
忽然,豁子跳了一下,扭动肢体,咬牙切齿,开始咒骂。
因脸上没肉了,那表情,只好靠牙齿来表达。
火却不惧,围了那脑壳,死命地叫,叫一阵,一股水气就从头顶射出,变成蹿动的火苗。
司炉伸个铁棍,捅几下,脑袋就骨碌碌滚来,像要咬人。
猛子吓了一跳,忙从孔里拔出目光。
四下里很静。
那个大得邪乎的房里,除了化尸炉外,还有个凉骨案。
司炉工说:还得半个多小时。
你们想呆了,就呆。
不想了,出去。
说完,他先出去了。
女人望猛子一眼。
女人瘦多了。
女人没减肥,可瘦多了。
猛子想,女人最好的减肥方法就是叫男人死。
女人的脸白戗戗的,嘴唇却黑了。
以往那风骚劲儿,全叫豁子带跑了……对了,豁子带不走金钱,啥都带不走,却把女人的风骚带走了。
瞧,这女人,可怜兮兮,早成另一人了。
猛子说:你出去吧,我陪陪豁子。
女人就出去了。
豁子身上的肉早没了,只剩下骨头。
骨头仍在欢欢地 。
还有一团黑黑的东西,顽固地在火中黑着。
猛子瞅半天,才辨出,是豁子的肚肠。
那柔柔的东西,倒成了火中最顽固的东西。
记得,瞎仙唱过:牙硬先掉了,舌软却长存。
这肠肚子软,也是最不容易烧掉的。
瞧,它在火里叫得最欢。
该。
因为它盛过鹿肉、羊肉和其它肉,自然要欢欢地卖弄一番了。
脑壳仍在喷气或喷火。
它游离了身子,自由地欢唱。
它里面,还有没有狡黠?有没有心机?有没有愚昧?那脑浆里,不管腌的是愚昧还是聪明,终究会成灰的。
司炉工进来,捅捅那团黑色的肚肠,捅出硬物相触声。
他见骨头上仍有残余的肉筋,便捣鼓一下,几股火喷入,又淹了豁子——此刻还该不该叫豁子?——那骨头,和别的骨头没啥两样了。
要是这骨头会发声,指了井,说我的;指了女人,说我的,想来很滑稽了。
那我,原来是个很大的骗局,骗得豁子迷糊了几十年。
此刻,那豁子,仅剩个名儿了。
不久,连名儿也会没的。
猛子想起了豁子干过的事。
那镜头,泛黄了,远去了,成旧画上的一晕水迹了。
争也罢,斗也罢,真觉没啥意思。
记得某夜,谝子摸了女人,惹得豁子大发脾气。
要是知道几十天后,自己会在炉火里,变成一堆没啥特点的骨头,他也许会一笑了之。
那井,那炕,那女人,终究不是我的。
连那我,也不是我的。
火熄了。
司炉工取出骨头,用灰匣盛了,端过去,倒在案上。
骨头很热,也很白,称得上骨白如雪了。
听说那骨白,意味着死者罪孽少,或是没服过有毒的药物。
猛子宁愿相信前者。
细想来,豁子一生,自食其力,虽没发迹,倒也没做过啥恶事。
也许,稍大些的恶事,就是在死前伪装了国家干部。
但那伪装,由不了他。
而且,那身假皮,也并没影响他骨头的白。
女人进来,见那豁子,已成散发着热气的骨头了,长吁一口气。
这骨头好,干净。
豁子虽不是大人物,却有一堆干净的骨头。
女人挑了个最好的骨灰盒子。
她挑价格最贵的那种,盒盖上,有个放照片的地方,可惜,没现成照片。
若有,放上去,叫人一看,就知道豁子住这么阔的房子,眼热个贼死。
可没照片,只好遗憾了。
骨头凉了。
女人一片片往盒里拣,司炉工嫌她慢,几铲,就把豁子装盒里了。
那么大的人,竟装入这么小的盒里,总叫人有种失落感。
能用大棺材当然气派,但那资格,豁子还没有。
比起那垫了狗肚子的大死娃娃,你豁子,就在黄泉路上高兴得唱秦腔吧。
人心不足蛇吞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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