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狗趔趄了身子,出了房门。
它要走了。
孟八爷心里很是沉重,人狗相依多年,彼此融入生命了。
它一走,他只能算半边人了。
那年,它来时,他还是壮汉,张五也是。
现在,张五早做鬼了。
他,也土涌到脖里了。
世上的一切,总哗哗地变个不停。
树叶儿黄了又绿了,长脖雁南了又北了,胡子短了又长了,人老了,狗也老了。
现在,它也该走了。
都知道,走是老山狗的天性。
真的老山狗,不会死在家里。
它知道自己的宿命,时候一到,它就会离开家,走向一个未知的所在,静静地死去。
孟八爷说,走就走吧。
走就走吧。
别说挨了枪,不挨枪,也该走了。
多好的筵席,终究得散,那无常,如影随形呢。
这世上,所有生命,自出生起,就走向走的一天,中间,只是走的过程。
东方露出了女人的肚皮白。
牧人们仍睡着,呼噜声好个香甜,差点儿盖了狼嚎呢。
也罢,那狼,叫它嚎去;那水,叫它没去;那牲畜,叫它遭殃去;那世界,叫它沧桑去;猪肚井苟且偷安着。
都说,这呼噜,是修来的福分呢,那忧天的杞人,好个命苦。
活吧,活一天,是两半日子;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呢,怕啥? 但这呼噜,终究会断的。
多酣畅的呼噜,也躲不了无常。
就像这老山狗,多厉害也得走。
重要的是,它曾是老山狗:活得像老山狗,死得也像老山狗。
这就好。
女人没哭。
猛子也没哭。
老山狗的走法好,静静地到一个地方,静静地等那个非来不可的东西,宁静而庄严。
这庄严,溢满猪肚井,溢满沙窝,也溢满心了。
若流泪,真亵渎了它,就叫心在庄严里颤去吧。
老山狗印一路梅花,上了沙坡。
启明星很亮,还有月牙儿,别的星都暗了,隐了。
晨霭如暮色,盖了好多东西,也盖了那种叫悲哀的情绪。
孟八爷觉得自己走了老长的路,老山狗也走了老长的路,都该歇歇了。
总是摆不脱浓浓的沧桑,那感觉,腌透心了;仿佛已活了千年,啥变也见了,不变的,仍是沧桑。
这天大地大的沙窝里,活过千万个孟八爷,也活过千万条老山狗,还会有千万的人狗追了来。
远去的,不见尘滓。
那来的,尚无踪影。
此刻,这打呼噜的沙洼,也明明是梦呀。
老山狗在稠稠的梦里游行着……你能游出浓浓的大梦吗?清风吹来,孟八爷打个哆嗦。
来者为生,去者为死。
生者何来,死者何去。
眼茫然,心也茫然,总想寻个来去的理由,寻出的,却总是茫然。
一声慨叹,从心底发出。
老山狗在慨叹里蹒跚着。
那样子,很像他心里浮游过的女人。
那一个个俊的丑的女人,给过他男人的感觉,也终于飘向暮色了。
秋风瑟瑟。
这秋风,也晶出无常了。
想来,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
张五们,认假为真,为了明晃晃的假,却做出沉甸甸的真。
倒是这狗好,默默地来,静静地去,好个安详。
老山狗上了沙坡,遥遥回望,成一道剪影了。
孟八爷听到女人的抽泣,心头有热热的东西涌上。
去吧!他喊。
在那一世,等我!孟八爷的声音苍老了许多。
女人的呜咽游入风中。
老山狗便缓缓去了,和天边开始洇出的血光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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