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第十一章11

2025-03-31 06:20:24

那狼嚎,却日渐勤了。

那是真嚎,它们仿佛有一肚子的苦水要诉,月亮也给嚎凄惨了。

人听来,心便怪怪地颤,都说:哪听过这种嚎法?  孟八爷精心炒制的药,已不起作用了。

狼把药们衔了,放一堆,用狼粪盖了。

  沟北牧人已离开了沙窝。

他们的离去,终结了一个个纠缠不清的话题。

也好,那草,叫它没去;那水,叫它干去;赶了畜牲们,回家吧,世上的穷汉多着呢,人家能活,他们也能活。

幸好,东面的盐池还有个水窖,厚了脸皮要些水,剩下的牧人才没变成干尸。

诅咒一番后,红脸们开始商量:是挖那旧井呢?还是另找地方,再打一口?  这时,才发现,对自己威胁最大的,已不是狼,而是水了。

连最坚决的红脸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红旗,究竟能扛多久?  孟八爷却说,那最大的威胁,不是狼,不是水,而是那颗蒙昧的心。

心变了,命才能变;心明了,路才能开。

  红脸叹道:这话,我信。

  孟八爷说:走出去吧。

这儿,明摆着没戏了,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走出这沙窝窝,天下大得很哪!  谁都木了脸,齐齐地叹气,都说:倒也是。

  孟八爷说:等我谢完猎神,一块儿出去吧。

  这谢猎神,是辞谢之意,等于江湖的金盆洗手。

孟八爷献了供物,燃香,化表纸,跪在地上,虔诚了心,开始忏悔。

等忏悔带来的清明完全占据了心,他就向猎神爷还枪了。

  那刀枪,本是猎神的,猎人借了用用,现在,该还了。

使刀的,还刀;使箭的,还箭;使枪的,还枪;把属于猎神的,还给猎神。

从此,做个清清白白的素人。

  牧人搜寻了近处所有的柴棵,在井旁,堆成了小山。

干柴爆燃,火焰燎天,呼呼声压息了风声。

  因了自相残杀,那供物,倒也现成。

火堆旁,是一排剥了皮的羊,有十一个。

这是规矩。

十六岁那年,孟八爷向猎神借了枪,还借了一个个要命的咒子。

几十年过去了,每道咒子,都背了千百条命债。

现在,他要将它们奉还猎神了……还吧,辞过了猎神,换一种活法。

只是,太老了些。

没啥,重要的,是明白。

早上明白,下午死了,也值。

  孟八爷抽出刀,将羊脊上的肉剔下,抛入火中。

每个羊身上,剔了三刀。

那三刀,象征身口意——从里到外的真呢。

  伴着火中腾起的  声,孟八爷唱起了猎神歌。

那歌声,苍凉悠远,溢满沧桑。

它裹风挟雷,滚滚滔滔,已响了千年。

歌中,有绝望时的扭动,有逆境里的突围,有困厄中的抗争。

牧人们都静立着,被那味儿腌透了。

心头有热热的东西涌上。

灵魂的瑟缩,荡向每一个毛孔。

女人往火堆里抛着五谷。

  孟八爷举了枪,走向火堆。

猛子叫:八爷,那可是好枪呀!孟八爷说:再好的枪,也是凶器。

  孟八爷爱怜地捋捋紫檀木枪托。

那地方,跟生命亲热了几十年,滑鱼似的。

它给过他大半生的荣耀。

今天,要还给猎神了,真有些难舍呢。

望望天上那炫目的亮点儿,还有一浪浪卷向未知的沙浪,他一扬手,把枪抛入火堆。

  火愤怒地围了来,枪却在火里静默。

如血的残阳下,孟八爷像一个浮雕。

他缓缓地取出火药袋,一把把掏出那黑色,抛入火中。

火头倏起倏落。

孟八爷叫:猎神呀,你的,全还给你。

  心头的感觉,却浓得化不开。

那洋溢着生命原动力的猎神呀,那充满无穷阳刚的精魂呀,那雄突突盛载着历史沧桑的图腾呀,别了!  一股无法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孟八爷有些发堵。

望着火堆,他觉得自己的心空落落的。

烈焰啸卷着蹿向虚空,烟却弥漫下来,虚朦了猪肚井。

牧人都木然着,机械地往火头上扔一些废弃之物。

他们也商议好了,等谢过猎神,就随了孟八爷,走出这掩埋了希望的沙窝。

一种前所未有的阵痛,在心中搅动,脸上就有了生铁般的冷硬。

只有红脸在上蹿下跳,很是亢奋,分明在发泄着积淀了多年的郁闷。

  女人递过水瓢。

一线清凉,淋漓而下。

孟八爷接了,仔细地洗手。

按老先人的说法,几十年的血腥,能在顷刻间洗去。

那么,那千万人心头的血腥,咋能洗尽?若有那灵药,他愿上天入地,寻他个驴死鞍子烂呢。

  孟八爷脱了帽子,脱了鞋,扔向火头。

从前的他,从头到脚,都还给猎神了。

他哑了嗓门,对牧人们说:这井,填了吧,省得扯心。

  谁都无语。

  孟八爷又说:只要走出去,路会越来越宽。

  火渐渐息了。

一切都成了灰烬。

孟八爷捞过铁掀,铲起枪管,抛入井中。

  女人扫一眼红脸,说:等啥?  红脸于是叫了:填呀!填了这驴日的井!  他抡锨扑了上去。

牧人们互相望望。

猛子说:也好。

省得扯后腿。

碜牙声响起,由稀变稠。

额上都沁出汗了,似亢奋,似愤懑。

胸中那股气,憋许久了,总想找个发泄的理由。

这世上,没有比掩埋绝望更痛快的事了。

  渐渐地,静了。

一切都静了。

那窟窿,仍在咧着大口,但已没有了生机,瞧,正喷着死亡的纤尘呢。

很难想象,它竟承载过那么多的希望。

现在,它死了。

红脸们舒了口气。

该死的,就叫它死吧。

哪怕是希望。

死了的希望,就不再是希望,仅仅是一片废墟,一点记忆,一抹伤感的印痕,一晕无奈的痛楚。

好在心中有沃土,播种个火星儿,就能收获弥天的大火呢。

不是吗?老先人早就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夜里,马灯下,女人正收拾东西。

忽然,从窗外伸进两只毛爪子,肥硕,巨大,厚厚的肉垫上扎满了狗牙刺。

女人捣捣孟八爷,示意他拿绳子绑了。

孟八爷摇摇头,说:瞧,人家求你呢。

女人便大了胆,举了灯,把狗牙刺一一拔了;入肉太深的,也拿针挑了。

然后,她拍拍爪子,说:去吧。

好了。

  两个毛爪便收了回去。

  次日清晨,门口躺着一只被狼咬死的黄羊。

女人知道,这是狼谢她的。

  一行梅花状的蹄印,从门口,一直射向天际……    

莹儿的轮回1莹儿带着娃儿从娘家回来了。

她妈不叫她来。

因为,和她换亲的小姑子兰兰赖在娘家,正闹离婚。

这边的不去,那边的不来,是天经地义的换亲规矩。

但婆婆已打发二儿子猛子请过她三次。

按婆婆的说法,她想孙子,头都想成蒜槌儿了。

莹儿便硬着心,拗了妈的性子,回婆家了。

  莹儿瘦多了。

自打丈夫憨头死后,她就没缓过气来。

莹儿眼里,憨头的死,天塌了似的。

而那冤家灵官一出走,她便没天了。

  那娃儿,活脱脱一副灵官相。

那骨碌碌乱转的大眼睛,棱鼻子,指头上的纹路,甚至睡醒时打的哈欠——皱皱眉,皱皱脸,将脸上的肉堆在一起,痛苦之极似的哈一声——总会让莹儿痴呆许久。

  在极稀罕的几次和小叔子灵官相聚的夜里,莹儿总舍不得睡。

总怕眼睛一闭,天就亮了。

总怕睡眠贪污了相聚的幸福,便索性不合眼。

她借着透过窗帘的淡淡的月光,瞅灵官那张熟睡的俊秀的脸,看他鼻翼的翕动,看他胸部的起伏,心头荡漾着奇妙的韵律。

有时,她索性放长了灯线,用枕巾包了电灯泡,用昏黄的光照灵官的脸。

这样,她就能在奇美的感觉里泡上一夜。

天快亮时,那花儿的旋律就响起来了:四更里的月牙儿撇西了,架上的鸡娃儿叫了。

睡着的尕哥哥叫醒来,你去的时候儿到了。

她就推醒灵官,轻轻咬他的耳垂。

灵官就像娃儿一样,痛苦地堆一脸皱纹,夸张地打哈欠。

莹儿抿嘴笑了。

这无奈地叫灵官起床的过程,是最令她难忘的镜头。

醒了的灵官会搂了她,很紧地搂了她,搂得胸都平了,然后念叨: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快起快快起,不起是个驴。

念完,便英雄气地掀了被,才起身,又萎在她怀里念叨:不起就不起,当驴就当驴。

这一切,都鲜活在莹儿心里。

莹儿不敢相信,自己是如何度过灵官出走后的几个月的。

那是漫长的噩梦,清醒又无法摆脱,终日迷瞪,终日昏沉。

时不时,又有条理性的鞭子蘸了水抽她一下。

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

屋里的一切,都提醒她:这儿,曾来过个鲜活的肉体。

她曾拥有过他,全部的拥有过他。

后来,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地方,远到心外面去了。

心外面的地方,才是世上最远的地方。

  记得那夜,灵官影子似地飘进屋里。

那时,死去的憨头塞满了屋子,也塞满了心。

黑夜里,密布着憨头的眼睛。

莹儿看得见那一双双悲凉无助的眼睛。

灵官也看得见。

两人于是木然了。

许久,灵官说,我想出去,看看外面。

那声音很木,很冷,也很硬。

莹儿不说话。

莹儿知道自己已无话可说。

若不是怀了娃儿,她也想看看外面呢。

除了电视上尺把大的外面,她还有自己心里的外面。

心里的外面,比真的外面大,也比真的外面好。

灵官想来也是。

莹儿还知道,等看了真的外面,心里的外面也许就没了。

但人的一生,总是该看看真的外面的。

  灵官于是走了。

  莹儿觉得自己去送他了。

她站在那座最高最大的沙丘上,望着沙洼里渐渐远去的灵官影儿,浓浓的感觉弥漫开来,淹了天,淹了地,淹了心。

心里充满了浓浓的液体,激荡着她,汹涌而强烈。

后来,便冲开了心灵的闸门——  走来走来者——越远地远哈了——  眼泪的——花儿飘满了——  哎哩哎嗨哟——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走来走来者——越远地远哈了——  褡裢——里的锅盔轻哈了——  心上——的愁肠就重哈了——  哎哩哎嗨哟——  心上——的愁肠就重哈了——  在莹儿的感觉中,灵官就是在她的歌声中走出沙湾的。

不远处,有个年轻人,在她的歌声中迷醉了,并从此迷了他的一生,把他从去巴黎的路上迷到了西域。

他叫王洛宾。

这是灵官常喧的故事,也是莹儿心里荡漾了无数次的凄美的故事,老恍惚在心里,晃呀晃的,早成图腾了。

  但真实的故事是,莹儿没送灵官。

    

莹儿的轮回2在娃儿幸福的哈欠声中,莹儿活过来了。

这哈欠,是幸福的按钮,总令莹儿迷醉,但又是撕扯伤口的绳索,提醒她一个不得不正视的现实。

在一阵阵迷醉一阵阵撕痛中,娃儿满月了,莹儿也成了莹儿。

她依然那样轻盈地劳作,轻盈地笑,轻盈地抱了娃儿,给他唱那些花儿,像给灵官唱的时候那样投入。

迷醉的恍惚中,娃儿笑了,轻轻嚅动的口里,吐出两个字:天籁。

那张小脸,也终于恍惚成灵官了。

一种巨大的感觉从心中涌起。

莹儿知道,这感觉,有个文绉绉的词儿:母爱。

细想来,当初对灵官,不是也有这感觉吗?他不是也那样忘情地吮吸过她处女的乳房吗?莹儿简直分不出两种感情的异同了。

莫非对灵官的爱,实质上还是母爱?  自发现了这一点后,灵官在她眼里变滑稽了。

娃儿撒尿,灵官的裤子也湿了;娃儿哭嚎,灵官也哇哇乱叫了。

尤其在给娃儿换衣服时,摸着娃娃嫩嫩的肌肤,莹儿的心就化了。

她一下一下胳肢他,逗得灵官咯咯笑。

她于是抿了嘴笑,想:真怪,那么俊一条汉子,竟是这样一个精肚老鼠儿变的。

当然,有一天,那么俊一条汉子,也会变成一脸沙枣树皮的老顺。

可莹儿不这样联想。

  在憨头死后的日子里,就是娃儿的笑,娃儿的哭,娃儿的屎尿,填充了家里和心里的巨大空虚。

  莹儿想:老天长眼睛哩,失去多少,就会用另一种方式给你补来多少。

    

莹儿的轮回3兰兰一见莹儿,就要逗她。

她搂了娃儿,夸张地睁大眼睛,细瞅一阵,又夸张地望莹儿,直望得莹儿脸红了,才问:我咋瞧着这娃儿像一个人呀?莹儿捣她一下:哪里呀?你少乱嚼舌。

不信?我抱了他叫村里人评去。

兰兰抱了娃儿,作势要出门。

莹儿便揪了兰兰的耳朵:叫你嚼舌!叫你嚼舌!按莹儿的性子,也该一报还一报的,说她生的丫头也如何像一个人。

可那死去的引弟,是任何人心里都不愿碰的伤疤;就只是揪了她耳朵,夺下娃儿,放在炕上,再把兰兰胳肢得喘不过气来。

  你呀,想哪里去了?我瞅着,他像个电影明星哩。

兰兰笑道。

  说笑归说笑,谁也没把话往明里挑。

在莹儿的信条里,能叫人猜了去,不能叫人听了去。

村里人明里也没啥闲言,暗里,就不知道了。

明里的话暗里的屁,也没人在乎的。

倒是这娃儿谁都稀罕,来串门时,都要抱抱,在他的嫩脸上吧叽吧叽地亲,把对憨头的一切怀念全加在娃儿身上了,乐得婆婆合不拢嘴。

  憨头死后,兰兰一站娘家,就住进小屋。

姑嫂俩能叽咕到深夜。

在这个天大的世界里的某一个沙旮旯里,在无边的时间里的某几个夜晚,在风沙中翻滚的尘粒似的人海里的某两个人,能如此贴心地喧,她俩都当成命运对自己的恩赐了。

有多少女人,身边连个说贴心话的也没有。

一生,就孤单进坟墓了,成为村里人所说的孤鬼。

  除了不能碰但心照不宣的一些话题,兰兰和莹儿无话不谈。

莹儿喜欢听灵官小时候的一些事。

灵官小时候很坏,掏麻雀,偷果子,老和猛子狼狈为奸干坏事。

一次,他用火钳烫通竹竿儿,装了溏土,便成土枪了。

他口含了一头,一吹,一股尘土飞扬而出,直溜溜扑向公社主任的眼睛,害得老顺成了名人。

有一月时间,广播里老播出陈顺教子无方的新闻。

兰兰和莹儿就咯咯笑。

笑一阵,莹儿就望熟睡的婴儿,想:这孽障,怕也不是省油的灯,少不了叫当娘的跟上讨气。

虽这样想,却又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激荡了,就会情不自禁地吻婴儿。

  隔壁的老顺不耐烦了,吼一声:笑屁吃上了吗?  莹儿吐吐舌头。

兰兰撇撇嘴,嘀咕道:眼热啥哩?你想笑,还笑不出来呢。

  兰兰孩童似的笑,使莹儿陷入了沉思。

她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啊。

憨头和引弟死了才几个月,她们就能这样笑了。

莹儿觉得,她们的笑,有些对不起死者。

  时间是残酷的,把一切存在都淡化洗净了。

时间又是最好的药,多深的创口,在它的抚摸下,也会平复痊愈。

  在兰兰和莹儿后来的印象中,姑嫂两个贴心的那几夜,是两人最留恋的时光之一。

    

莹儿的轮回4(1)月儿要跟莹儿学花儿,莹儿答应了。

从一份报纸上,月儿看到了一则消息:省城兰州有花儿茶座。

那儿,最需要会唱花儿的女孩子。

她就想学点花儿。

说不准哪一天,她也会出去。

她说,在这个狼都不拉屎的沙旮旯里,只有两条路:要么憋死;要么,像父母那样觉不出憋而幸福地活着。

她一旦出去,宁肯死在外面,也不会再以灰溜溜的形象踏进这沙窝一步。

要么抛尸他乡,要么衣锦还乡。

  莹儿给月儿讲了花儿的种类和格律,月儿听得很认真。

但莹儿知道,月儿学花儿是为了用,而自己唱花儿是因为爱。

这是最本质的区别。

前者只能成为歌手,后者,才能成为仙子。

爱是大海,花儿是浪花。

只要有爱,花儿便自然流出口了。

  莹儿在给月儿教花儿的过程中反刍着过去。

一曲曲回肠荡气的花儿,勾起了一次次刻骨铭心的记忆。

莹儿眼里闪着奇异的光,每每令月儿吃惊。

她惊奇莹儿的美丽,惊奇她的投入。

但更惊奇的,却是莹儿如泣如诉的唱声里,那动人心旌的魅力。

  月儿有很好的嗓音,缺的是对花儿发自生命深处的体悟。

无论她唱多好,不过是在唱。

而莹儿,则是用心在诉说。

那是带泪的倾诉,含笑的哭泣,顿悟时的超然,惨痛后的微笑。

用不着解释,月儿也能感受到莹儿心里的那份真情。

这便是花儿的魅力。

它仿佛是只神奇的手,从心里抓出那生命的感觉,全部放到了听众心里,引起人灵魂的共振。

  绳子拿来背绑下,  柱子根儿里跪下。

  刀子拿来头割下,  不死是这么个做法。

  桂花窗子桂花门,  老天爷堂上的宫灯,  杀人的刀子接血的盆,  小妹妹没有悔心……  唱这类花儿时,莹儿便成了世上最坚强的人。

那份执着,那份坚强,那份为了爱情宁死不屈的坚韧,仿佛不是从莹儿柔弱的身子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天国。

月儿被深深地感动了。

她读过许多小说,小说里有许多为爱情坚贞不屈的人,他们说过许多坚强的话,合起来,装订成书,想来也成垛了,但给她灵魂的震撼,远没有这类花儿强烈……浑身打下的青疙瘩,不死老这么做哩。

手拿铡刀取我的头,血身子陪你睡哩。

这是什么精神?仿佛,已不是爱情了,已成为信仰,成为宗教,成为人生惟一的慰藉,成为血脖子教穿着血衣上天堂的渴盼。

这就是花儿,是西部独有的歌,是西部人灵魂的诗,是贫瘠的人生中繁衍绿色、抵御风沙的顽强的芨芨草。

在莹儿如泣如诉的歌声中,月儿咬着嘴唇,闪着泪花,灵魂被那夺人魂魄的韵律荡出一阵阵颤栗。

  两人唱一阵花儿,便沉浸到花儿独有的艺术氛围里了。

溢在心头的,是扔下重负后的轻松,是淋漓痛哭后的酣畅,是呐喊后的释然,是求索后的欣慰。

这时,她们的心灵,也是一个世界,一个与外部世界并存且各自独立的世界。

月儿终于明白了花儿为啥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

在贫瘠和愚昧交织着的环境里,没有花儿,那才真叫个荒漠呢。

  奶过娃儿,哄他熟睡了,给婆婆安顿一下,莹儿和月儿出了庄门。

月儿本想叫上兰兰,莹儿知道她正在修炼,就在嘴上竖了根指头。

此刻,在这个小院落里,有四个女人:莹儿在梦幻中回忆往事,月儿沉浸于艺术之中,兰兰寻觅灵魂的安宁,婆婆正忙颠颠劳作,从而构成了一个世界。

  莹儿和月儿唱着花儿到了村外的沙丘上。

这沙丘,便是莹儿的感觉中送灵官渐去渐远的那个。

她就是在那株黄毛柴旁站成一道风景并感动了自己。

一条灰线似的小道,穿过戈壁,蜿蜒远去,通往一个相对大些的世界。

那沙道上,本该有一个人,在她的凝眸里渐渐远去,消失到遥远的地平线里。

她就唱那首眼泪花儿把心淹了的歌,在这黄沙掩映的世界里,唱成了一抹醉人心弦的风景。

  沙丘上是芨芨和一些沙生植物。

此外,最醒目的便是鼠洞了。

那张着黑口的洞到处都是。

两人一上沙坡,许多巨鼠就乱窜了。

月儿惊叫着抱住了莹儿,莹儿却淡淡地笑笑。

先前,她也怕老鼠啊,蛤蟆呀,毛毛虫呀,可经历了憨头的死亡,就啥也不怕了。

死亡都经过了,真没怕的了。

若有,便是自己的心了。

  月儿肩上有只蠕蠕而动的虫子,张牙舞爪地弓着身子,一窜一窜,好个嚣张。

沉浸到花儿的境界里,两人模糊了外部世界,没留意树下蛛网似交织的虫子,这虫子,便趁机游上了月儿。

莹儿没惊动月儿,轻轻弹下了它,又发现自己裤腿上也有只小虫正放肆地蹿,也弹下了它。

  莹儿很惊奇自己的心态。

这已不是先前的她了,仿佛她明白了许多,心灵已进入一片很大的开阔地,看开了许多事。

先前的心不是她自己的,老叫一种情绪牵了去。

比如,她最怕虫子,一见那绿绿的毛毛的虫子,汗毛就立起了。

现在,她明白了,虫子不吃人,不咬人,没啥好怕的。

再比如,先前,她最怕和灵官分离,一想,心就灰塌塌了。

哥哥走了我配瓜,手拿着瓜秧儿灰塌塌。

现在,她知道,灰塌塌后的心,还会灿烂。

一切怕,终究没啥大不了。

    

莹儿的轮回4(2)憨头死了。

虽不爱却朝夕相处的憨头一下子消失了。

死亡是最好的老师。

明白了死,才会明白生。

  莹儿眯了眼,望着梦幻中的灵官走向外面世界的那条小道,坐下来。

透过黄毛柴棵,再回望村子。

和背后巨大的沙漠相比,村庄显得很稀落,在黄沙的映衬下,也灰塌塌了。

靠沙丘的这边是一大块地。

地里有一头牛,一个人。

人赶着牛,正在犁地。

地头上是麦草垛。

垛下是几只刨食的鸡。

就这样。

大漠、庄子、人、牛、鸡、麦草……还有身旁时不时乱窜的黄毛老鼠,构成了她的生存世界。

  近年来,这简单而局促的世界,随了她的经历和情感,时而丑陋,时而美丽,时而浪漫,时而凄惨,终又平淡了,真应了那歌中的话了:平平淡淡才是真。

  瞧,这就是家乡。

月儿停止了哼唱,撇撇嘴。

  莹儿皱皱眉。

月儿身上,有许多叫她喜欢的东西,惟独不喜欢的,就是这一点。

月儿向往外面的世界,该。

但相应否定了沙湾,不该。

很奇怪,莹儿自己也嫌这沙旮旯闭塞,却听不得月儿口中吐出类似的内容。

沙湾是小,是穷,是贫瘠,可这是她的家乡,是灵官的家乡,是娃儿——想到娃儿,她的心一荡——娃儿的家乡。

这儿,养育了灵官,才使她的生命有了最耀眼的一段绚丽。

月儿,你不该嫌的。

城里好,那是人家的。

  西天上抹着很红的一道霞。

那红,沁到莹儿心里了,心便暖融融了。

落日是最美的景色,美得叫人直想落泪。

那美的红,均匀地洒上沙丘,洒上柴棵,洒上村落,也洒上那个叫生活的词。

月儿,你是否觉出了这美?这是大自然的花儿呀,你感觉得到吗?你呀,这无声的花儿,都荡进心里了,荡出奇异的旋律了。

觉不出这些,你只能成花儿歌手,却成不了花儿仙子。

仙子是啥?仙子是花儿的出口。

那口,不是她的,是大自然的。

口一张,天籁就流出来了。

  风吹来。

那是抚慰灵魂的风,忽悠悠,荡呀荡的,便把心中的疙瘩荡化了,把心也荡没了,很像灵官的那些时而东时而西的没意思的话。

这话,悠悠晃晃的,荡不了多久,莹儿便也悠悠晃晃了,啥也没了。

只有那感觉,悠悠晃晃的迷醉。

  莹儿不喜欢听灵官说有意思的话。

她看来,有意思的话其实最没意思。

你何必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心思往脑中塞呢?你不塞,谁也不能强迫你。

可你,偏要塞,反倒弄乱了脑子,把莹儿也引沉重了。

其实,你根本没必要考虑太多,你不是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吗?为啥还要费那个脑子?  莹儿觉得自己想透了,灵官还没有。

对他俩的那段情,莹儿没了犯罪感。

说不清是啥时没的,反正是没了。

想想,也真是的。

她和憨头,啥都没有,没有恋,没有情,甚至连基本的性接触也没有。

有的,只是那个虚名儿。

那虚名儿总是虚的。

和灵官,可啥都是实的,还实出了小灵官——想到小灵官,莹儿抿嘴笑了。

凭啥实的为虚的产生犯罪感?莹儿认为,罪恶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粗暴干预。

两相情愿,便无罪恶。

  冤家,你何必没事找事,总要用思考的杆子搅乱大脑的鸡窝呢?那脑中的鸡,安息的安息,活动的活动,像那诗说的,万物俯仰皆自得呢。

关你啥事?没事找事,自寻烦恼。

你啥都叫他自然去,不就结了?你不见那只黄母鸡呀,老扇翅膀,老飞,扇出满院的尘土。

结果呢?还是在院里咯咯。

你跳去,你飞去,我看你飞,看你跳,累你个喘气的风箱,我偏要偷偷地笑。

冤家。

  唱阵花儿,莹儿借故撒尿,到了远处的一片沙洼里。

沙洼里草多,被霜掠过,干刷刷响。

一纹纹沙的涟漪波荡开来,与天接一起了。

天的那边,想来有灵官了。

想来,有那个叫她梦萦魂绕的冤家了。

冤家,你可知道?此刻的我,正想你呢!想你想得吹不灭灯,灯花花落下了多半升。

好想你,灵官。

你的名字,是我心里最好的花儿。

灵官,我的冤家。

灵官,我的挨刀货。

灵官,我的剐你千万刀也解不了心头之恨的冤家呀。

你在干啥呢?你是否忘了这个狼都不拉屎的沙旮旯?你是否忘了还有个把水灵灵的眼睛都望成了干窟窿的莹儿?  知道不?你的儿子会笑了。

一笑,鬼鬼的,可像你啦。

一见他,谁都怪怪地望我。

望就望,我才不管呢。

只是,本该叫你爹的,却只能叫你叔叔了。

噢,叔叔是城里人的词儿,沙湾人叫佬佬呢——将来,他会佬佬——佬佬地叫你,像你妈叫猪一样。

可笑不?  莹儿笑了。

眼里虽泪花闪闪,但她确实笑了。

  回到家,娃儿还在熟睡,嘴一鼓一鼓的,时而,一笑,在做梦呢。

你梦见啥呢?是梦见在飞呢?还是梦见在跑?一定是飞了。

娃儿长个子的时候,会老梦见自己在飞。

飞就飞吧。

飞到你那个佬佬那里,看看他正在干啥呢?莹儿抿嘴笑了。

    

莹儿的轮回5(1)白福来叫兰兰回婆家。

  白福先软后硬,兰兰却软硬不吃。

这回,她是铁了心要离婚的。

  白福说:人嘛,谁没个错呢?我思谋好几天了。

以前,是我不对。

不该捶驴一样捶你。

再原谅我一次,成不?兰兰不说话,半闭着眼睛,像个泥胎。

白福又说:人嘛,一个混世虫,较那么真做啥?又说:反正,我可是豁出去了。

你好我也好。

你不好,刀子哩,枪哩,我啥都干得出来。

又说:弄不好,一个炸药包,啥账都结了。

  兰兰却起了身,伸个懒腰,就又修炼去了。

白福咬了牙叫:我看你上了天。

又进了小屋,对莹儿说:妈叫我带个话,这骚鸟好了,你也好。

她若是狠心给你娘家的脸上划黑道儿,你也就拾掇一下,跟我走。

不管咋说,是换亲的。

不信,还拿不住她。

莹儿淡淡地说:你去给妈说,你们的事少攀扯我。

憨头死了,我还有娃儿哩。

我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

你们想往娘家捞我的尸身子也成哩。

白福说:你别唬我。

你是妈十月怀胎掉下的肉,又不是从石头壳洼子里迸出来的。

妈的话,你不听?莹儿眼里便含了泪,说:你去给妈说,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叫我好生安稳一阵,成不?你们的啥账,你们自己结去,攀扯我做啥哩?一见莹儿的泪,白福的心也软了,说:其实,我也知道你心里苦……要说,你还年轻,要把你的路走好,也不要太死心眼。

妈还不是为你好。

莹儿抹把泪:我的心我长着哩。

我知道咋活。

只求你们别太逼我。

白福道:我不逼你,可妈难说。

一提这骚鸟,妈就成气葫芦了,恨不得把她撕成八片儿。

人家要真死了心,你也得听妈的。

莹儿呆了一阵,又说:你去对妈说,若真还把我当女儿看待,就好生叫我自个儿活,少再把两件事往一块儿搅。

成不?白福说:啥两件事?换亲,本来就是一件事。

她不过去,你能过来?莹儿幽咽道:这么说,我连个安稳寡也守不了?自小到大,我没硬拗过妈。

这回,我就铁心拗一次。

你去给妈说,再不要软刀刀细绳绳割我了。

叫我好生安分几天。

白福望莹儿几眼,嗓门忽地哑了:成哩。

妹子,我去说……我也大不了打光棍。

没啥,真没啥。

往脸上抹几把,却抹下一把水来。

  灵官妈在另一个屋里隐隐约约也听了些。

墙上有个小洞,供猫儿进出,伏下身子,耳贴小洞,另屋里的动静能听个大概。

越听,灵官妈的脸越白,又想到儿子憨头的死,泪不由得流了出来。

  起外心咧!她拖着哭音说。

话一出口,连她也奇怪。

她耳里明明听到的是莹儿铁心的话,咋一到她心里,就觉得她起外心咧?是不是连她也觉得兰兰一来,莹儿就得去?  啥事?老顺问。

白福叫莹儿回娘家哩。

去不?说是不去……可能由了她?谁也知道是换亲。

憨头又那样了。

就算不那样,这边的回来,那边的也要走。

规矩在那儿摆着。

何况,憨头……她哭出了声。

老顺皱眉道:你小驴娃放屁自失惊。

人家又没说走?老伴抹把泪,你想,人家娘家是省油的灯?兰兰一来,那口气,谁能咽下去?叫兰兰回去不就得了。

回去?你个老贼,又想把丫头往火坑里撵呀。

上回,浑身上下,连块好肉也没有。

  老顺冷笑道:谁家的两口子不打架?你当新媳妇那阵,悬乎乎叫老子一脚踢死,你忘了?谁没个错呀?人家改了就成。

老伴撒泼似地叫:改?三改四改,丫头早叫人家捶死了。

我知道你是个黑心老贼,肠花五肚里都不干净。

丫头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就连死活也不顾了?呸!老顺大怒。

他很想朝那黄脸上扇几巴掌,忍了几忍,才没出手。

  听到动静,莹儿过来了,又是啥事?刀枪矛子的,不能静一静?  老顺气呼呼道:莹儿,我也知道你的难处,谁都是娘老子养下的。

你要想去,我也不怪你。

莹儿明白他们拌嘴的缘由了,笑道:这话说哪里去了?娘家是娘家,我是我。

我还有娃儿呢。

  就是。

你个老贼。

老伴咆哮道:人活着,为个啥?还不是为了养儿引孙,谁像你个老贼,活个路断人稀。

老顺却笑了:好,好,我承认我路断人稀。

又对莹儿说:她怕你要走,朝我撒泼呢。

莹儿笑道:谁又走呢?话总得叫人家说。

又意味深长地说:我呀,撵我,也不走哩。

就出去了。

  老伴才得了保证似地松了口气。

许久,解释似地说:二十来岁,要说,守寡是嫌岁数小了些。

咋说呢?黑子的妈妈也是二十来岁守寡的,不也过来了吗?你守不?老顺忽地来了气,你动不动守寡守寡的。

要是我死了,你守寡不?老伴像给打晕了似的,眨眨眼,张张嘴,许久,才狠狠地说:你以为你是个啥鸟?我凭啥给你守寡?我还巴不得你早死呢。

想叫我给你守寡,你上辈子还没修下哩。

老顺笑道:那你以后少说守寡,那话儿难听。

你一说,活脱脱一个阎罗王。

老伴鼓鼓嘴,想发作,不知又想到了啥,却笑了,你个老贼,不叫守寡?安了啥贼心?  一说一笑,灵官妈心里的疙瘩化了。

送走白福,就烫了面,炸了油饼子,给莹儿端了厚厚的一叠去。

  夜里,灵官妈思前想后,越想,心里越毛,咋也睡不着了。

凭她的经验,白福妈不会善罢干休,总会闹一闹的。

而且,莹儿终究拗不过她妈。

打折的骨头往里戳哩。

毕竟,是人家肚里掉下的。

而且,叫人家二十来岁就守寡,也不是回事儿。

叫她离去,又舍不得。

她烙饼似地折腾到半夜,忽地想出个法儿,就捣醒老顺,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思谋了一夜,像莹儿这种性子的,实在不多。

白家终究要闹。

守寡,也不是个长久的法儿,能不能像人家那样……小叔子招个嫂子。

    

莹儿的轮回5(2)睡吧睡吧。

老顺烦躁地说,到哪山,打哪柴。

你半夜三更,胡吱吱啥哩?老伴静了。

一会儿,又捣捣老顺:我估摸,只有这法儿能留住莹儿。

老顺却响响地打呼噜。

老伴再捣捣:你想,兰兰一来,人家娘家终究要闹。

毕竟是换亲,莹儿一走,可要带去娃儿呢。

憨头连个根也没了。

老顺这才醒了。

他大睁了眼,望很黑的夜,许久,问:谁?灵官?灵官小哩。

猛子吧。

屁。

神婆给说合的那个,要催着订婚哩。

你叫我老嘴实脸的,说话不算数,人骂松沟子货哩。

那好办。

猛子不是还有些事儿瞒人家吗?找个人一挑,人家就不愿意了。

老顺前思后想了一阵,觉得老伴的想法有道理。

别的不说,能省下一疙瘩钱呢。

    

莹儿的轮回6白福一去,莹儿的心就沉甸甸了。

她知道妈的脾气,要强了半辈子,兰兰一回娘家,妈定然觉得面子上无光,肯定要报复。

妈的报复方式只有一种:叫她也回娘家。

而且,一定要叫她带上娃儿。

尤其是后者,对婆家来说,才是最重的报复。

  一望娃儿,莹儿就想到了灵官。

一想到灵官,莹儿就觉得一切都有了意义。

明知道,心中的希望只能是梦。

但有梦,总比无梦好。

婆家的环境虽也压抑,但总有许多能激起回忆的东西。

而那回忆,总令她产生眩晕的幸福。

就是在这小屋里,她和灵官有了第一夜。

那是怎样刻骨铭心的一夜呀!灵官笨拙的吻,她机械而热烈的回应,沸腾的情绪,销魂的瞬息,灵魂的默契,无言的相思,都沁到这小屋的每一处了。

这是莹儿灵魂中最美的角落,也是她最不愿意舍去的乐土。

每到深夜,那门上的锁吊儿一被风吹动,莹儿就觉得灵官要进来了。

瞧,他在那儿垫手垫脚,东张西望呢;他屏了呼吸,涨红了脸,轻轻地推门呢;他进来了,带着月光似的一抹寒气,正伸出了摸索的手呢;他上来了……我的灵官。

莹儿便痛苦又幸福地呻吟了。

而后,泪流满面。

  小屋,我的小屋。

  这小屋的一切,都那么熟悉而温馨。

那销魂的一切,都晶出了,朝莹儿笑呢。

有灵官裸露的身子,有两人扭曲的肢体,有悄声没气的情话……说情话时,灵官便顶了被子,搂了她,贴在她耳旁说:悄点,那个猫儿进出的洞哩,啥都能听见。

莹儿就说:听见就听见。

但除了控制不住的几声呻吟外,两人总是悄声没气。

后来,莹儿的印象中,最令她迷醉的,就是这悄声没气。

悄声没气的笑,悄声没气的动作,悄声没气的情绪激荡,悄声没气的心跳和狂乱。

这便是偷的魅力。

一次,灵官悄声没气地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莹儿就狠狠咬他耳朵,你个挨刀货。

偷着了,就不好了?  一切,都发生在小屋里。

  可现在,妈却要她离开小屋,回到枯燥乏味、整天吵呀闹呀的娘家。

莹儿打心底里不愿意。

这儿有莹儿喜欢的一切。

除了小屋外,还有后院。

就是在后院里,莹儿第一次抛出了爱的绣球。

灵官却落荒而逃了。

每每想来,总觉有趣……还有西湖坡。

在那块一抬眼便能望见茫茫沙海的地里,她再一次勾引了灵官。

那可是莹儿的太虚幻景呢,一想,莹儿的心里就涌出许多花儿。

尤其那首白牡丹掉到河里,紧捞吧慢捞着跑了;人世上来了好好地闹,紧闹吧慢闹着老了。

冤家,你该好好地闹呀。

咋像掉到河里的白牡丹了?我紧捞慢捞,你还是跑了……还有大漠,那是多么神奇的世界呀!灵官,你记得那个打沙米的夜吗?记得那瘦零零的月亮吗?你抱了我,想挡住那砭骨的寒凉,却总是徒劳。

记得那一夜,好冷。

但那又是我生命中最热的一夜,知道不?冤家。

  离了这一切,总是心不甘。

  莹儿知道,妈也不甘心。

心头肉似的女儿换了个媳妇,却又飞了。

儿子又打光棍了。

可是,妈,为啥不能叫我静静地活一阵呢?我多想静静地活一辈子。

啥都不图,只带了这娃儿,悄悄地活着,等那个狠心的冤家。

等来了好,等不来也好。

一辈子能有个等的,总比没个等的好。

妈,你要强了一辈子,却连个等的也没有。

为啥不叫我有个等的呢?妈。

  莹儿忽而流泪,忽而沉思,不觉间,已午后了。

因为炸了油饼,没做午饭,倒也清静。

  嚼了几嘴油饼后,月儿来了。

她已把录下的花儿都学会了。

唱得虽不本色,但调儿是准确了。

莹儿就打起精神,又教了几个花儿令:马营令,白牡丹令,尕马儿令等。

月儿又录了。

录了几段后,莹儿便没兴致了。

月儿看出莹儿心事重重,想问,又怕勾起她过去的痛来。

正没趣,灵官妈隔屋里喊:月儿,你来,我问你个事儿。

  月儿过去,灵官妈便对着她耳朵说了与老顺夜里商量过的事儿,叫她探探莹儿的口风。

你想,人家会同意吗?月儿感到好笑。

  灵官妈撇撇嘴,她有个啥不同意的。

猛子还是个童身娃儿呢。

  月儿忍住笑,没揭猛子童子娃儿的老底,又问:猛子同意吗?  不同意?还由了他了。

娶个媳妇,得牛大一疙瘩钱。

他抱来,老娘给他娶个黄花姑娘。

月儿点点头。

回到莹儿小屋,她总想笑,也总想按灵官妈的吩咐探探莹儿的口风。

不知咋的,却死活张不开口,觉得那想法也亵渎了莹儿。

  直到离去,月儿还是没探上口风。

    

莹儿的轮回7月儿把灵官妈的想法告诉了兰兰。

兰兰认为这是好事:一是像莹儿这样的媳妇,打了灯笼也难找;二来,爹妈也省了一番心,不再为那一疙瘩婚礼钱在炕上烙饼子了。

月儿觉得有些辱没了莹儿,兰兰可没这念头。

女人嘛,说穿了,就是嫁男人、养儿引孙、围锅台转……像母鸡一样,下蛋是你的本分。

想上天,还没那鹰的翅膀呢。

一看穿,嫁哪个,还不是一样?当然,这是兰兰对莹儿的说辞。

对自己,她有另一套说辞。

也不奇怪,谁不是这样呢?兰兰按妈的意思问了莹儿。

莹儿的回答很巧妙:别开玩笑。

  兰兰笑道:谁开玩笑呀?人家都想方设法把猛子相好的亲搅黄了,只等你一句话呢。

莹儿这才明白了这些日子公婆鬼鬼祟祟的原因。

她感到好笑,但心里却奇怪地有种预感:今后,她的日子不安稳了。

  你说呢?兰兰笑着追问。

别开玩笑。

莹儿道。

她没想过这事。

对猛子,她没好感,也没恶感,就像看待庄门口的那棵沙枣树一样。

那沙枣树,是灵官家的。

猛子也是灵官家的。

仅仅是这样。

现在,突然冒出这个问题,她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觉。

无奈间,就笑问:你说,你咋不在婆家待,到娘家来做啥?兰兰不解她为啥问这,便说: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知道?别耍滑头,回答!  兰兰不想在莹儿面前说她娘家的坏话,却疑惑她为啥明知故问。

这时,她看到莹儿眼里有一丝诡谑,忽然明白了。

你是说,我不愿做的事,却叫你做了?她问。

不是吗?莹儿笑了,他们差不多……一个好赌,一个好……那个……莹儿又笑了。

兰兰明白,压在她舌头下的是嫖字,就笑了。

在这方面,猛子的名声是天摇地动的。

她才明白月儿为啥张不开口,怕辱没了莹儿,便笑道:人嘛,谁没个错呀?浪子回头金不换哩,也不要忙着表态,多想想。

莹儿笑笑,不置可否。

    

莹儿的轮回8夜里,兰兰做完功课,妈便问:月儿托你的那个事,问了没?月儿那狼吃的,我叫她问,她倒把皮球踢给你了。

兰兰说:问了。

妈急急地问:咋说?看妈发急的样子,兰兰感到好笑,便想逗逗她:你想,人家会咋样?究竟咋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儿子的名声天摇地动哩。

灵官妈白了脸,乖乖一声,怕的就是这。

咋办?你好好说合一下。

谁养的猪娃儿谁知道脾气。

猛子虽有那档子事,可心眼儿实诚,又是个童身娃儿,强如人家的二婚头。

兰兰长长地哟了一声,蛇当然不知自毒了。

你身上掉下的肉,当然咋看都顺眼。

可你脱开身子,想一想,女人活个啥哩?是图吃哩?图穿哩?都不是。

是图人哩,对不?可那人又图个啥?图脸蛋儿?模样儿?身坯儿?都是,又都不是,但起码得正经,是不是?妈,你捂了心口子想想,你儿子正经不?妈便白了脸,一语不发。

老顺黑了脸,说:你个老妖。

你热屁股溻到冷炕上了。

你叫人挑了婚,你再给找去。

妈白一眼老顺,道:哟,咋又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有好事了,是你的。

有瞎事了,成老娘了。

你早干啥来?老顺道:你不要提猴猴拔蒜蒜,把老子从梦里捣醒,哪有这事?妈说:我叫你吃屎,你吃不?一个大男人家,咋一有不好的事,就往老娘的身上推。

你不是吊把儿的?看到爹妈又犟嘴了,兰兰却笑了,人家又没说不成。

老顺笑道:就是。

我估摸,人家巴不得呢,像我们这么好的家,拨亮几副眼珠子,也难寻。

老伴哟了一声:就是。

尤其你这样一个扒灰烧白头公公,更难找。

兰兰说:人家也没答应。

咋?老两口又恹了。

老顺嗔道:有屁你往尽里放,成不?兰兰说:人家没说成,也没说不成。

那当然是成了。

妈欢天喜地了。

人家那是害羞哩,当然不明说。

  老顺却疑惑:真这样?兰兰笑道:我又不是人家,咋知道?成了成了,我估摸成了。

妈笑道:不管咋说,猛子是童身娃儿,她是个二婚头。

老顺却怒了:有没别的屁放?啥童身娃儿?你那个爹爹,都成老叫驴了,你还动不动童身童身的,也不怕叫人把牙笑掉?  老伴瞪一阵眼,才恶狠狠说:你才是个老叫驴呢。

谁没个错?啊?!你难道是没节节子的好人?你好,咋也往人家炕头上摸?老顺脸上的肉棱儿一下显了,但看一眼兰兰,却咽了口气:你以后少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再胡吱吱,老子可不客气。

不把你嘴里的牙涮下来,老子不姓陈。

  老伴也想钢牙铁口回几句,但看老顺模样,早成燥火药了,就换了个口气:你以后也少说娃子。

你一个当老子的,也那样说,叫娃子活人不?  老顺阴阴地瞪一眼老伴,却一语不发,出去了。

  妈木了好一阵,才说:就是。

怕是人家心里真不愿呢。

你好好开导一下。

这贼爹爹,咋干这号没脸的事儿?    

莹儿的轮回9(1)次日一大早,白福又来叫兰兰。

一见白福,兰兰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感情这东西,一旦破了,比家具破了更糟。

家具还能凑合着用,感情一破,却连凑合的心都不能容忍了。

兰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和这东西同床共枕了几年。

她甚至有些恶心自己了,恨不得泡到涝坝里洗上三天三夜。

  白福瘦了许多,可怜兮兮的。

那原本合身的褂子一下子宽大了许多。

白福一进庄门,兰兰就发现了这一点。

她之所以发现这,并不是出于关心,而是她忽然觉得白福陌生了。

那模样,有些怪怪的了,而且是无法容忍的一种厌恶的怪。

尤其那罗圈腿,走起路来,侉侉势势的,自己竟然跟这人结了婚,真不可思议。

除了换亲那个天大的理由外,也许便是命了。

  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小女孩会长成女人。

一个真正的女人,终究会正视自己的命运。

她的命毕竟只有一次,用完了,就再也没了。

她时时拷问自己:为眼前这人,值不值得把命赔出去?值了,就送你一生;不值,就要重新选择了。

否则,便是白活了。

生活中有许多白活了的女人,可兰兰不愿白活。

哪怕几年,几月,或更短,她也要为自己活一次。

  白福在书房里跟妈妈絮叨。

不用听,兰兰也知道内容:一是软求,一是硬逼。

软求告可怜,硬逼要拼命。

仅此而已。

她知道白福肚里的杂碎。

他想玩个花样,也没个好脏腑。

但兰兰觉得,还是打开窗子说亮话好,叫白福绝了心思,不再纠缠,就进了书房,望了大立柜说:你做的啥事,你心里清楚。

叫我再进你家的门,下辈子吧。

话音一落,却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即使下辈子,她也不愿进白家的门,便补充道:十八辈子,也休想了。

我宁愿化成泡沫,也不想在你那个家里再蹲一天。

  白福停止了絮叨,凶狠地望兰兰。

兰兰已经习惯了这一套。

就像那个听惯了黔之驴叫的老虎,她不再觉得对方强大了,便冷笑一下。

  卖货。

白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灵官妈却不依了:白福,饭能胡吃,话可不能胡说,我的丫头咋卖了,你抓住了吗?我羔子皮,换几张老羊皮。

白福提高了声音。

他的意思是要拼命哩,要用年轻的羔子皮命,换兰兰爹妈的老羊皮命哩。

  成哩。

灵官妈接口道,我们老两口早活腻了。

你白福若能行个好,叫我们不再受苦,我给你磕头哩。

早死早脱孽。

你也用不着唬我们。

  白福一下子软了。

大妈子,他带了哭音,你说,我还有个啥活头?要是你再不体谅,真不想活了。

不说别的,连个盼头也没了。

啥盼头也没了。

说着,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兰兰厌恶地耸起了鼻头。

她的心凉透了。

别说眼泪,就是他的血,他的死,也打动不了她了。

她有些奇怪,自己是个心软的人,见不得人哭,见不得受伤的动物。

一些别人看来很寻常的事,也能打动她。

可独独对白福例外了。

人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可她,对白福只有厌恶。

那厌恶,如同对一堆浓痰的厌恶,除了厌恶,还是厌恶。

哪怕有一点恨也好。

有时,恨也是一种爱,可是没有。

她只有厌恶。

就是在这厌恶上,她发觉二人缘尽了。

爱是缘,恨是缘,厌恶,则意味着缘尽了。

有缘则聚,无缘则散。

那就散吧。

你别恶心人了。

她耸耸鼻头。

  白福停止了哭泣,恍惚了神情,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

看这模样,你很难想象他曾经凶蛮过。

这变化,仿佛差别很大的两种动物:先前是野猪,忽地,又变成病鹿了。

  妈心软了。

望望兰兰,望望白福,想说啥,却终于没有说出。

兰兰知道妈的心思。

若没有白福在场,她会说些浪子回头金不换之类的话,劝她再考虑考虑。

妈就是这样,她会无原则地被泪水打动。

但兰兰却是铁心了。

而且,这铁心,也是对白福好,叫人家重打锣鼓另开张,趁了年轻,再找一个,好好过日子。

免得三拖四拖,倒耽搁了人家。

  白福恍惚一阵,起了身,梦游似地出了书房,进了莹儿的小屋。

果然,他一出门,妈就悄悄对兰兰说:你再好好想想。

妈,兰兰嗔道,你再别给人家想头了。

叫人家死了心吧。

妈叹口气,我是怕莹儿带了娃儿去。

那可是憨头的根哩。

人家的娃儿,不叫人家带,能成?胡说。

妈硬梗梗地说:拼了老命,也不成。

她守寡,我好生看待……当然,小叔子招嫂子,更好。

她走,得把娃儿留下!说着,话却变软了,眼泪涌了出来,忽喇喇地,天塌了,真家破人亡了。

  兰兰知道,妈一提憨头,就止不住泪了,就转过话头,说:悄些,听人家喧个啥?妈立马便收了泪,侧了耳,却听不出个啥;就过去,关了门,伏下身,趴在猫洞儿上,一脸神探模样。

兰兰感到好笑。

  听一阵,妈起了身,悄悄说:没喧啥。

那倒财子,没说啥,扯了×声掉尿水子哩……唉!要说,也可怜。

  兰兰心软了。

她厌恶白福当面的泪,却被他背后在自己妹子面前的哭打动了。

一个男人,到了在自己妹子前哭哭啼啼的地步,也确实有他的难处了。

她差点要改变主意了,但一想那些隐在灵魂深处不敢触摸的事,心突地又硬了。

刘皇爷假哭荆州。

她撇撇嘴。

  妈却不满意兰兰的态度,丫头,话不能那样说。

谁都是人,各有各的难处,别人的笑声望不得。

谁望笑声呢?不知咋的,兰兰的心也酸了。

但酸归酸,那主意却仍在心里铁着。

要糊涂,就糊涂一辈子。

一旦明白过来,那糊涂的日子一天也不想过了。

    

莹儿的轮回9(2)莹儿进来了。

看那模样,也似陪着白福掉了泪。

她显得很为难地说:妈叫我过去一下。

哥说,妈的身子不舒服。

  灵官妈的脸僵了,半晌,才说:你去也成。

娃儿,我给你喂几天。

  兰兰看到,莹儿的脸一下子白了。

    

莹儿的轮回10吃过午饭,莹儿把院里铁丝上晒干的尿布收了来,叠得整整齐齐,交待给婆婆;又买来了婴儿奶粉和白糖,安顿一番,才跟白福出了庄门。

  一出门,莹儿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咋擦也擦不干。

路上有几个女人,都怪怪地望她。

莹儿恨自己,但恨归恨,却仍是控制不了眼泪。

  婆婆开始提防她了。

这是个不想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这些日子,莹儿总感到身后有双眼睛。

开始,她还怨自己太敏感。

但今天,婆婆明确无误地告诉她:她已经不信任她了。

怕她去了娘家不回来,把娃儿做了人质。

或者换个说法,你不回来也成,娃子你得留下。

无论哪种,在莹儿眼里都是刀子,而且是直往心上插的利利的刀子。

她的预感证实了:她连个寡也守不安稳了。

  坐在自行车后面,莹儿仿佛梦游。

漠风吹来,卷起尘土,已带了萧条的意味了。

那萧条,也到心里了。

莹儿很想哭,很想扑在一个人的怀里委屈地哭。

可这人,却不知游荡在哪儿呢。

太阳很亮,是那种惨白的亮。

树光秃秃的,吊着许多飞来荡去的虫儿。

对这虫儿,莹儿早不怕了,它上头也罢,上脸也罢,莹儿顾不了太多。

心里一泓很重的液体在晃,眼里的一切都灰蒙蒙了。

  过了村间的小道,进了那个乱葬岗子河滩,莹儿渐渐收住了泪,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心里滋生了。

那感觉,像熨斗,熨啊熨地,就把那沉重的液体熨成了温水。

就是这千疮百孔的丑陋的河滩,曾给过她人生中最美的一个瞬间。

这儿,她和那个要债鬼灵官疯魔过,痴迷过,哭过笑过。

这河滩里,还荡漾过许多花儿呢。

就是在那座沙山的后面,灵官喘吁吁扑倒了她,把幸福的眩晕注入了她生命深处。

  冤家,知道不?我在等你呢。

你是我生命的想头。

为了这想头,我愿守候一生。

能把想头守一生,也是幸福的。

  可秋风扬起了尘土,刮了过来。

莹儿觉得,那风,刮进心里了。

    

莹儿的轮回11妈一见莹儿,就搂了她哭。

妈瘦多了。

妈是村里公认的厉害人,可多厉害的人也会瘦。

妈厉害起来雷鸣电闪,哭起来也惊天动地。

她对憨头印象好,憨头一死,她搭了不少眼泪。

她老用憨头的好,来反衬兰兰的坏,老说:一龙生十种,十种九不同。

一娘养的,憨头那么贤良,那骚鸟,却白背了张人皮。

莹儿虽不觉得兰兰坏,但能理解妈。

  妈的哭也像她的笑,风风火火几声,就熄了,问:那骚货,做啥哩?  莹儿见妈不问自己,不问娃儿,却问兰兰,就知道她心上放不下的还是这事,便喧了些。

哼,就她,成仙哩?我看她变鬼,也变不上个好鬼,不是龇毛郎当的冤屈鬼,就是血丝糊邋的血腥鬼。

妈用牙缝说。

  莹儿皱皱眉头,妈,你咋能这样咒人家?  咒?妈一脸刻毒,我恨不得拿刀子剜了她呢。

你说,害人不浅的,半路里闹离婚,露水曳到半山坡。

不成你早说,我花儿一样的丫头,哪儿换不上个好媳妇?现在,生米成熟饭了,丫头成婆娘了,你又跳弹个不停。

我说你小心,可别把膀筋跳断。

你麻雀儿蹲了个葡萄架,龇毛郎当格势大,还想上天哩?也就是我的瞎窟窿娃子,眼窝里没水,才看上了你。

要是我,第一次相面就过不了关。

你还想当我的媳妇子,羞先人去吧!  莹儿皱眉道:妈,你少编排人成不?一辈子了,你眼里哪有个好人。

  谁说没好人?我的丫头就天上有,地下没有。

  莹儿妈这才捞过莹儿,上下端详,丫头,你可要放心吃,别只顾俏巴,成干猴儿了。

你吃啥,娃儿的奶里就有啥……噢,娃儿乖不?乖。

吃饱就睡了。

倒是不闹。

不闹就好,养个娃娃脱层皮呢。

我生你那阵子,肚子都吃不饱,哪有奶?叫你把血都咂出来了,真不容易。

好不容易从鞋底大养成个人,却给人当媳妇了,真是憋气。

盘古爷开天辟地,没遗下个养老丫头的习俗。

若遗下,我可真舍不得把你嫁人。

说着,妈的眼圈儿又红了。

莹儿笑道:瞧,又来了。

  妈笑了,说:娃子咋好,也没丫头贴心。

像白福,头吃个钟盆,却盛了谷糠。

一说话,就和娘犟嘴。

又悄声问:人家待你好不?你婆婆。

  好。

我不信。

憨头一不在了,你可成外人了。

要是住不下去了,到娘家门上来。

老娘养你个老丫头。

说着,她留意地打量莹儿的反应。

  莹儿笑了,那成了啥?不管咋说,那儿还有我的精脚片印,还有责任田啦,我不信人家还撵我不成?妈撇嘴道:人家当然不撵。

人家白得个劳动力呢。

丫头,话往明里说,那骚鸟,若好好儿和白福过,你咋也成。

婆家蹲也成,娘家来也成。

要是那骚鸟跳弹,你可得给为娘的长个精神。

  莹儿明白,马上要有些事儿发生了。

依兰兰性子,是铁了心要离婚的。

兰兰一闹,她连个寡也守不成了。

咋这么个苦命?莹儿一阵难受。

  妈看出了她的心事,劝道:其实,你也别太死心眼。

你才活人,路还长着呢。

毕竟新社会了,又没人给你立个贞节牌坊。

    

莹儿的轮回12黄昏时分,以保媒为生的徐麻子上门了。

这麻子,丑陋不堪,一脸坑洼,鼻头如蒜,眼睛又近视得厉害,眯了眼瞅人,贴人家鼻尖上了,还分不清对方的性别。

徐麻子光棍一条,好喝酒,常提个酒瓶,串东家,串西家,保个媒,收点儿谢金,混碗饭吃。

他日常活动就是串门,打听哪家的姑娘大了,谁的男人死了,心中有了本账,便往光棍家去。

说合成了,谢他个二三百的。

说不成,也少不了他的喝酒抽烟钱。

  莹儿对徐麻子无好感。

一则,爹的大买卖多数是他提供的信息。

徐麻子只图个嘴头儿快活,并不染指,倒把爹拖进了债窝;二来,这徐麻子好酒色,一饮点酒,或一见女人,那颗颗麻子都能放出光来,红得发亮,毫不含蓄。

莹儿一见,就想呕。

  徐麻子一进门,莹儿便猜出了他的来意。

憨头尸骨未寒,便有人为她张罗男人了。

她感到好笑。

  因为徐麻子老提供骗人信息,莹儿妈对他格外不客气。

莹儿爹倒是一如既往。

他虽因徐麻子提供的信息背了债,但相信这麻子心是好的。

徐麻子一进来,他就对莹儿妈说:去,买包烟。

  莹儿妈朝他一伸手:给我钱。

莹儿爹不介意,又说:再赊瓶酒。

  莹儿妈又一伸手:给我钱。

说是叫你赊嘛!莹儿爹望一眼徐麻子。

  我可没那个脸。

你赊了人家多少,叫人家背后骂成个驴了,还赊?要赊,你赊去!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莹儿妈一脸尖刻。

  徐麻子却笑笑,算了,我有烟哩。

掏出一盒,扔在桌上。

  又抽你的。

店里的臭虫倒吃客哩。

莹儿爹过意不去。

  人家有哩。

莹儿妈缓和了脸色,人家徐亲家才是个有本事的。

  啥本事?拾个炒麦子钱,养个三寸喉咙息。

  馍馍渣攒个锅盔哩。

莹儿妈瞪一眼老头子,又酸溜溜道:不像有些人,癞蛤蟆接了雷的气,口气大,可穷得夹不住屁。

  你又来了。

莹儿爹讪讪地笑了。

  行了。

徐麻子道,你们少拌嘴。

少年夫妻老来伴嘛,谁都忍两句。

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个话儿,说了可别见怪。

  说这话就见外了。

亲家,有话说到面里。

莹儿妈也猜出了他的来意。

  徐麻子眯了眼,瞅一阵莹儿,说:这丫头,我可是从小看着长大的。

当姑娘时,就是从画上走下来的,红处红似血,白处白似雪。

生了娃儿,还没变样子……不知道她有啥想法没有?  莹儿忽然产生了浓浓的沧桑感。

几年前,也是这个麻子,为她和憨头牵线搭桥。

几年后,一个死了,一个成寡妇了。

如今又是这麻子,来为她和别人牵线。

沧桑变化,以至于斯。

几年后,又是啥样儿呢?  妈却稳稳地应了:她能有个啥想法。

又不是旧社会,又没人给她立个贞节牌坊。

就是旧社会,那寡也不是人守的。

听说,一到夜里,就把麻钱儿撒在屋里,灭了灯摸。

我可不希望我的丫头熬。

亲家,有啥话你明说。

  妈,莹儿说,人家才那个,你说这话,不怕人笑掉牙吗?  笑了笑去。

丫头,那是天灾人祸,又不是你丫头投毒谋害亲夫。

人家死了,总不能叫你也死去。

亲家,有啥话你明说。

  徐麻子笑笑:丫头,天要下雨,娘要嫁哩,天经地义的。

你羞个啥?……那个赵三,知道不?就是卖肉的那个,说了个临洮女人,跑了,想另找一个。

他早瞅上这丫头了。

当丫头时,就瞅上了,头想成砸×榔头,却叫憨头独占花魁了。

前几天,叫我打探一下。

成的话,婚礼好说。

  莹儿的头一下大了。

这时,她才知道,自己真贬值了。

那赵三,酒鬼一个,而且不学好。

那年,盖房子偷了公路边的树,扒了树皮,刚盖到房子上,就叫人抓住了,挂了牌子游乡。

这号货色,竟想打自己的主意,可见,此莹儿已非彼莹儿了。

先前的花儿仙子,已成寡妇了。

即使等来灵官,也配不上他了。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莹儿妈却没注意莹儿的变化,说:那赵三,听说脾气不好,爱喝酒,爱打女人。

那临洮的,就是叫他打跑的。

  徐麻子笑道:牙和舌头还打架呢。

哪个两口子不打架?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

打归打,好归好。

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

夫妻没有隔夜恨。

你也是过来人。

也倒是。

莹儿妈笑道。

  婚礼好说。

人家说了,豁上几年倒骡子卖马挣的那些。

只要你们开个口,好说。

要说,这年月,有钱是爷爷,没钱不如孙子。

一些人想跟赵三,还跟不上呢,也有黄花闺女。

  莹儿差点儿哭出声来了。

她悄悄抹了泪,怕再待下去,真要痛哭了,就出了屋,出了庄门。

    

莹儿的轮回13天下起了毛毛雨。

那牛毛似的雨丝儿,为村子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

一切都虚了。

那山,那树,那村落,都虚成梦了。

平日,这山光秃秃的,泛出贫穷和苍凉来;一下雨,反鲜活了山,鲜活出朦胧的韵致来。

  莹儿索性由雨丝去冲洗盈眶的泪。

一时,眼上水光闪闪,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了。

  几年来,她连连掉价,从花儿仙子掉成憨头媳妇,再掉进寡妇行列里了。

按徐麻子的设计,她还要继续掉价,掉成屠汉婆姨。

跟上秀才当娘子,跟上屠汉翻肠子。

莹儿没福当那娘子——她眼里的灵官可是秀才呀,可她也不甘心去翻那血糊糊粪臭四溢的肠子。

村里人向来看不起屠汉,一来脏,老和血呀粪呀打交道;二来,杀生害命。

人们的语气中便多有不敬了。

别人养儿子是顶门立户,屠汉养儿子是充数儿。

充数儿就是可有可无:有了,算个人数;没有也不打紧。

反正,屠汉的儿子仍是屠汉。

一个屠汉和百个屠汉没有实质的差别,仅仅是数儿的多少而已。

就是这样一个屠汉,竟打发人来向她提亲。

  心情郁闷的时候,莹儿就想,女人一生,把六道轮回都经了:当姑娘时是天人,生在幻想的天国,乐而无忧;一结婚,便到人间了,油盐酱醋,诸般烦恼;两口子打架时,又成阿修罗,嗔恨之心,并无稍减;干家务时是畜牲,终年劳作,永无止息;感情上是饿鬼,上下寻觅,苦苦求索,穷夜长嚎,而无所得;要是嫁个恶汉子,其身其心,便常在地狱道中了。

漫漫黑夜,无有亮色,毒焰炽身,酷刑相逼,哀号盈耳,终难超脱。

  莹儿觉得,自己已在饿鬼道了。

  莹儿希望的是静静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就按目前的轨迹,带着娃儿,怀着企盼,掐碎浪漫,正视现实,实践自己的宿命。

她只想对这个世界说:请别打搅我。

叫我一个人静静地活。

仅此而已。

  莫非,就连这一点,也成奢望了?  雨丝儿一星星下来,从脸上渗到心里了。

心里有了潮湿的感觉,欲哭无泪。

那感觉,愈来愈浓,浓到极致,就变成花儿了——  黑了黑了实黑了,  麻荫凉掩过个路了;  眼看着小阿哥走远了,  活割了心上的肉了。

  雀儿虫儿吃白菜,  尕羊羔要吃个水哩;  阳世上人多我不爱,  一心要候个你哩。

  早起里哭来晚夕里号,  清眼泪淌成个海了;  杀人的钢刀是眼前的路,  把尕妹妹活活地宰了。

  唱一阵花儿,心里松活了些。

心里一松活,泪又下来了。

莹儿就边流泪边唱,把积在心里的话都唱了出来。

  白福在不远处挖树墩。

那是前不久放下的树,树大,根也大,也深。

寻了根,挖下去,能得许多烧柴。

白福光了膀子,在毛毛雨里痛快地干着,身上头上冒着蒸气。

看到哥哥,莹儿的心更沉了。

她明白,今世里,她的命运注定要和他连一起了。

前面,是想也不敢想的路。

    

莹儿的轮回14(1)哭一阵,唱一阵,天麻乎乎了。

雨丝儿由沙沙变成淅沥了。

莹儿梦游似地进了门。

徐麻子和爹正在猜拳。

徐麻子直了声叫:六六顺呀!三星高照呀!莹儿知道,徐麻子喧的事称了妈的心,妈又给赊来了酒。

  猜拳的间隙,便是徐麻子自吹自擂的声音:放心,亲家。

我好好坏坏也在江湖上混半辈子了,认个人还成。

那赵三,别看是个粗人,过日子没问题。

莹儿皱了皱眉头,进了厨房。

地上有一摊鸡血,妈正在拔鸡毛。

看来,妈认真了,要杀鸡谢媒哩。

莹儿冷笑一声。

  妈却边拔鸡毛边唠叨:这麻子,别看又麻又丑又瞎,也算是个有本事的人,吃香的,喝辣的。

听说还维了几个女人。

嘿,屁股上戳了一扫帚,百眼眼儿开哩。

  莹儿懒得答话。

盆里冒出的热气带着死鸡身子独有的味儿,直往脸上扑。

莹儿有些恶心,就离远了些,坐在灶火门上,望着红红的灶膛发呆。

  妈见莹儿闷闷不乐,就说:其实,屠汉也罢,啥也罢,还不是为了那三寸喉咙息呢。

我倒希望你爹爹是个屠汉呢,顿顿能见个荤腥儿。

我这辈子没个嗜好,就爱吃个肥肠炒辣子。

嘿,一提肥肠炒辣子,涎水都下来了。

可没治,嫁了一个拔毛没毛、放血没血的塌头,倒八辈子霉了。

别说肥肠炒辣子,连猪屁也不常闻。

要说,也是你的福分,窝窝儿还没凉,接后手的又来了。

  妈,你少说几句成不成?莹儿生气了。

憨头咋说也当过你半个儿子,咋人情薄得连纸都不如了?好,不说不说。

妈拔尽鸡毛,燃了麦秸,把鸡放火上燎一下,又放在案板上,举了切刀,狠狠剁起来。

  望着红彤彤的灶火,莹儿有说不出的难受,想:人咋不如动物了?像黄羊,若死了一个,另一个宁愿死在枪下,也不愿舍死者而去……  书房里传来更粗更野的猜拳。

白福满嗓门噎个牛声,像吵架。

他也好酒。

先前一喝酒,就揍兰兰,打得兰兰身上没一块好肉……莫非,这真是命?为啥苦命的,净是女人。

莫非这造命的,也欺软怕硬,不敢惹恶男人?  妈把锅里的开水装了,抹抹锅底,倒入清油,等油没了沫子时,把鸡肉倒进锅里,爆炒起来。

这规格,接待贵客才这样。

妈看来认真了。

书房里传来刺耳的笑,白福的笑声最大。

这个没心肝的。

莹儿抹把泪,泪眼恍惚里,仍看红红的灶膛。

怪的是,明明面对了红的火,心里却灰塌塌的。

  虽说儿大不由娘,可儿女不管多大,在娘眼里仍是吃奶的娃娃。

三寸气不断,老娘的心就闲不了……听的多不如见的多,见的多不如经的多。

老娘鼻子里毕竟多钻了几年烟,听妈的话,亏不了你。

哪个娘老子不是为儿女好?妈也不管莹儿是否在听,边炒鸡肉,边唠叨。

灶下无柴了,莹儿去院里取。

院里很静。

虽然猜拳声突地大了,但院里仍显得很静。

雨点儿仍滴着,又成毛毛细雨了。

这是个睡懒觉的好天。

填了热炕,斜斜倚了被儿,边打毛衣,边望熟睡的娃儿梦里时不时鼓一下的嘴,身旁的秀才哗哗地翻书,多好。

这可是想都不敢常想的奢侈呀。

  那么,没了猜拳声,没了炒肉声,没了妈的絮叨,没了他们的疯笑,只有这雨,只有这静,只有那安详,只有这梦……莫非,这也奢望了?  白福挖来的树根堆在庄门棚后的旮旯里,散发着潮湿的气息。

莹儿拿了几块相对碎些的。

这湿柴不易着,着了却耐。

就像她,感情不易着,一旦着了,就会烧很长时间。

不像那烈火干柴,噼里啪啦一阵子,火冒个老高,却很快成灰烬了。

莹儿叹口气。

  天虽下着雨,却没黑透,泛出青桔桔的白来。

这样的夜,是典型的相思夜。

静夜里,哄娃儿睡了,推开窗,迎进潮湿而清新的夜气,迎进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的雨声,迎进那游丝一样曳动的愁结和相思。

叫它们在心里发酵,酵出很浓很醇的情绪,把心腌得醺醺似醉。

这时的夜里,便会晶出灵官的眼来。

那眼,带几分纯洁,带几分向往,带几分聪慧,带几分善良,静静地瞅莹儿。

莹儿就由了他瞅,心里还说些怨他的话,多好。

相思固然苦,可相思也实在美。

人若无相思,就成木石了。

但这相思,要像这雨一样,牛毛似的细柔,飘来,若有若无,亦真亦幻。

万不可成瓢泼大雨呀,那样,相思就成洪水了,会冲垮一切的。

灵官刚出走的一月间,莹儿便是洪水中的游藤,时时要给那激流拽去。

在相思的激流里,她游呀游呀,好容易才缓了下来,才觉得悠来荡去的命线儿成自己的了。

  莹儿叹口气,抱柴,进厨房。

一进门,那 啦啦的炒肉声和呛人的烟味,把雨夜给她的情绪又冲光了。

她又回到现实中了。

现实真是现实,无论你咋躲,也躲不出现实去。

有时,仿佛躲出了,其实,仅仅是肥皂泡似的幻觉而已。

这泡儿,无论咋荡,无论多美,叫现实一碰,啪地,就破了。

想想,真是无奈。

莹儿把湿柴放进灶膛,推几下风匣,那湿柴就  叫了,边叫边冒水泡儿。

望着水泡儿,莹儿又恍惚了,觉得自己也成水泡了,在火中  叫着,不一会儿,连个影儿也没了。

要真是泡儿倒好,煎熬一阵,便没了。

这没,是不是灵官常说的涅 呢?他不是说涅 就是寂灭吗?就是不生不死吗?那泡儿化成气了,是生呢?还是死?    

莹儿的轮回14(2)莹儿的头有些晕。

湿柴燃了。

虽然时不时的,还有水泡儿在呻吟,但湿柴还是燃了。

湿柴的火焰很润,不似干柴那么燥。

这很润的火烤着莹儿的脸,脸也烧了。

妈的声音还在响,但莹儿的心却叫呼呼作响的火焰胀满了。

莹儿知道,妈的话,重复了无数次,就像她做的事一样。

  爆炒一阵,妈取来盘子,把黑红色的鸡肉舀到盘子里,又取过碗来,给莹儿挑下几块鸡腿,就端了盘,颠儿颠儿去书房了。

书房里响起徐麻子夸张的声音:哎哟!亲家,咋干这号事?真叫人过意不去了。

妈说:哟,亲家,不就是个土鸡吗?这扁毛虫,生来就是叫人吃的。

不叫你亲家吃,我养它做啥?莹儿感到好笑。

平素里,妈一提徐麻子,总一脸不屑,讥他雨打沙土地,光腚坐簸箕。

今日个,转五百四十度大弯了,还把下蛋最厉害的芦花大母鸡也杀了。

听那话,这鸡,只有徐麻子配吃。

  莹儿感到好笑,却又突地悲哀了:妈,你咋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莫非,你眼里的我,也只能配那屠汉了?当初,你不是说我天上有地下没有吗?不是觉得除了圣上的大太子别人都辱没了我吗?后来,降格成了交换的物品。

现在,嫁个屠夫,也得巴结徐麻子了。

妈,我也是人呀。

哪怕你问问我,叫我答复你一次,也算当了一回人。

  莹儿取过灰铲,用灶膛里的败灰盖了火籽儿。

她轻轻地拍那灰堆,却很怪地想起了婆婆的那个说法,心突突突跳了几下,眼泪却由不得涌了出来,泪花里不由得显出灵官的脸来。

挨刀的冤家。

莹儿直视着那双眼睛。

冤家,无福当你的女人,我就当你的嫂子。

一个死了,还有一个哩。

  想笑,却不由得哭了。

在书房里传来的徐麻子和妈的欢笑声中,莹儿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莹儿的轮回15(1)孟八爷进了老顺家门,见老两口一脸光彩,问啥好事?灵官妈把莹儿站娘家回来答应嫁猛子的话说了。

孟八爷问:兰丫头的事咋办?灵官妈说:丫头吃秤砣了,死到娘家门上也不回去。

  这可麻烦啦。

明明是换亲的,你不去,人家不闹?  那事儿,要是两相情愿的话,刀子也砍不断。

灵官妈说。

  孟八爷沉吟道:要说是个好事。

你们省下了一疙瘩钱,猛子也有那腰不疼的娃子。

媳妇子也是人梢了,面子和心肠都好。

可白家,不是吃素的。

尤其那母老虎,哈一口气,天都变色哩。

兰兰不去,人家能咽这口气?  老两口脸上的笑才渐渐没了。

  你去喊媳妇子,我问个实落。

孟八爷说。

  一见孟八爷的正经样儿,莹儿就知道他要问啥。

她不喜欢这个话题,但她更不喜欢徐麻子的话题。

两下相较,倒是前一个能接受些。

毕竟,它和灵官沾了边儿。

  你真愿意?孟八爷问。

莹儿点点头。

人家闹咋办?你可想好。

毕竟,是自己的娘母子。

莹儿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

可不要前爪子有劲,后爪子没劲。

莹儿脸上的肉棱儿一现,又点点头。

这事儿,成就成。

不成,也不惹那个骚气了。

人家可是童身娃儿。

一不成,价就掉了。

人会说,哟,猛子叫个寡妇子也没看上,难听。

最后一句,很刺耳。

但莹儿知道这是实话,又点点头,就出去了。

  成哩。

孟八爷吁口气,这媳妇子,顺眼,性子是坦了些,可不是那号惊毛骚驴。

  真是怕啥来啥。

晌午饭刚吃过,白福妈又来了。

一进门,她就亲家亲家地叫了个亲热。

然后,喊明叫亮,要请丫头站娘家。

  老顺皱皱眉头,没说啥。

灵官妈却发话了:哟,亲家,才来,咋又去?站娘家,站娘家,得站几天,亲家。

上回,没带娃儿,丫头身子和心分了家,站也站不安稳。

绕遭了一下,就回来了。

这回,带上娃儿,叫丫头尽了性子,住几天。

老顺忽地站起,一语不发,出去了。

  不成哩,灵官妈却笑道,娘家又不是常站的。

  你也知道这一点呀?白福妈阴了脸哟一声,谁的丫头不是娘肚子里掉下来的呀?人家的,能长年累月地赖在娘家,我的,难道是专门给人家当驴的?灵官妈也不客气了,谁当驴了?你喊来问问,当个太太地侍候哩。

冷了,放到热处。

饿了,饭端到头底下。

皇娘娘也不过如此吧?  皇娘娘就好。

白福妈的语气缓和了些,我也不跟你嚷仗。

明说了吧,你的丫头蹲在娘家,我的丫头就回娘家。

规矩在那儿摆着。

你不丢底,我还典脸呢。

灵官妈的脸一下子灰了,哭出声来:怪就怪憨头这要债鬼。

  一提憨头,白福妈的脸色便缓和了。

看那样子,也要陪亲家搭眼泪了。

但灵官妈却望了她一眼。

这一望,白福妈马上认为,这哭憨头,是亲家的一种手段,脸又倏地绷硬了。

  兰兰做完了功课,进来,淡淡地说:妈,嚎啥?嚎又嚎不活?却没望婆婆,也没打招呼。

  一见兰兰,白福妈一下涨红了脸。

她出了书房,进了小屋,裹了娃儿,捞了莹儿,出门。

却发现,老顺老两口如临大敌地守在门口。

  放下娃儿!灵官妈厉叫,丫头是你的!孙子可是我的!  一看那阵势,白福妈又进了屋,把娃儿放在炕上。

也许是放重了些,娃儿大声哭了。

莹儿也哭了。

哭啥?不争气的东西。

人家的,是娘养的,你是打石头壳洼里迸出来的?白福妈直了声叫。

  老顺垂了头,蹲在台沿上。

灵官妈已泪水涟涟了。

兰兰木然了脸,又去修炼了。

白福妈又捞莹儿。

莹儿哭道:妈,你叫我好好活几天,成不?  人家叫我好好活不?你说!人家的人,能体谅娘老子,你为啥不能?  莹儿不再说话,只是哭。

娃娃哭得越加厉害。

灵官妈进去抱了娃儿,边哄娃娃,边流泪。

这人,真没个活头。

老顺咕哝一声,摇摇晃晃站起,向庄门外走去。

灵官妈抱了娃儿赶上,悄声道:你哪里去?人家叼娃娃,我可没治。

哟,没王法了?王法也向了人家。

娃娃是人家生的。

一听这话,老顺住了脚步,又回来,坐台沿上。

  小屋里,传出白福妈的声音:哟,理由都给人家了?人家的丫头,站娘家,天经地义,想多久,就多久。

我的,连门都不叫出了?  走!走!叫人家走!老顺跳起来,吼道。

  就不叫去!灵官妈尖声说:我的媳妇还不由我了?  我的媳妇咋不由我?  一句话,又把灵官妈噎住了。

老顺指着老伴骂道:你个老祸害,人家想走,就叫人家走,你能捆绑住吗?灵官妈却拧了脑袋,一语不发。

  却听得莹儿哭着劝:妈,你先去,行不?叫我歇两天,再去看你,行不?您给我一点面子,行不?不行!白福妈声音很大地说,人家软刀刀细绳绳,往死里弄我哩,我发啥慈悲?反正,两条路,要么,你跟为娘的走;要么,我就不走了。

既然陈家好,老娘也赖下不走了……  好啊,欢迎,欢迎。

灵官妈胳膊拢了娃儿,拍几下巴掌。

    

莹儿的轮回15(2)却听得白福妈说:……叫人家大婆子小婆子地要。

  话往好里说!老顺吼道。

他不明白,这婆娘的话是啥意思?大婆子明摆着。

这小婆子,究竟指谁?是她自己?还是影射莹儿?说他当公公的想霸住儿媳妇?不管哪种,传出去,都是笑料,就吼道:走吧,走!老妖,你叫人家走,你霸住做啥哩?天下的女人,又没叫霜杀掉。

  叫人家说,灵官妈提高了声音,成哩,成哩。

欢迎。

你当啥也成。

小婆子也成,大婆子也成,妈妈也成,你能说,老娘就能受。

  屁!屁!老顺吼道。

  这话,可是你说的。

白福妈出了小屋,叼住老顺手腕,几下,就把他拽书房里了,一手却解起扣子,小婆子就小婆子。

老娘就当个小婆子,只要你老家伙中用。

  丢开!丢开!老顺直了声叫。

  孟八爷闻讯赶来了。

一进书房,见老顺正和女亲家纠缠在一起。

女亲家一手捉老顺的腕子,是怕他逃跑;老顺一手又捉了女亲家的手,怕她解扣子脱衣服。

孟八爷破口大笑,哎呀,这么精彩的戏,该上春节联欢晚会了。

一见他进来,两人才丢手了。

  老顺已给这女人折腾得精疲力尽了。

白福妈身子胖大,老顺简直降不住。

若不是孟八爷赶来,真不知闹出啥尴尬事呢。

  孟八爷却止不住笑,望一眼老顺,望一眼女亲家,时不时就迸出一串夹杂了哎哟的笑。

老顺晃晃脑袋,也笑了。

白福妈却铁青了脸,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亲家亲家两亲家,沟子里入个榔头把。

孟八爷打趣道,亲热得拉不开了。

白福妈气呼呼道:你们评个理儿,我来请我的姑娘站娘家,可人家不放。

坐牢也有个放风的时间呢。

你评评,我该不该请姑娘?  该,该。

孟八爷笑道。

灵官妈抱了娃儿进来,插言道,你是请吗?怕是刘皇爷借荆州吧?听,听,啥话?白福妈撇撇嘴。

  啥话?好话。

你肚子里的杂碎谁不知道?憨头虽不在了,可是明媒正娶的。

你想领就领,欺陈家门上没人哩。

  我的丫头是你明媒正娶来的,你的丫头是我偷去的?女亲家反唇相讥,一下,又把灵官妈噎住了。

  孟八爷笑着打圆场:谁都温和些,话里少些火药味。

都有些岁数了,咋都是惊毛骚驴?该!该!我说你们都该。

请的也该。

留的也该。

请的,是当娘的本分,叫丫头到娘家站两天,热热火火喧几天,娘儿俩亲热亲热,把肚里拐拐角角里的牢骚倒一倒。

  她有啥牢骚?当个皇娘娘地侍候上。

灵官妈冷冷地说。

  夹嘴!老顺斥道,叫人家说。

  请的也该。

孟八爷笑道,留的嘛,也该。

为啥?要是你是泡臭大粪,人家早用铁锹铲了,扔出去了,还留啥?还不是婆媳们有感情,才舍不得叫去——几天,也想呢。

我知道,莹儿丫头孝顺,妈妈叫得像炒麻籽儿似的,一声比一声脆和。

婆婆嘛,也当个自家丫头一样看待媳妇子,舍不得离开。

也该。

  白福妈白孟八爷一眼:人家的姑娘站娘家,黄鹰一样,一放出,就不见回窝。

也该?孟八爷语塞了。

他发现这婆娘不简单,每句话都在老弦上抠。

这事儿,咋说也是理短:你的丫头一站娘家,就不叫回去;人家的,想站,却不叫去。

就说:兰丫头呢?也叫回去。

灵官妈却扯长了声:回——去——?一回去,怕是连个囫囵身子也见不着了。

多少回了,悬乎乎死掉。

那丫头,死也不踏白家的门。

  听听,白福妈冷笑道,就人家的,是娘养的。

  你为啥不说你的爹爹是个坏种。

灵官妈回了一句。

  你的爹爹呢,坏了坏,你给我的丫头配一个。

白福妈这话一出,老顺就黑了脸。

看那样子,竟似要吞了女亲家。

灵官妈也白了脸,呆一阵,又要债鬼,要债鬼地哭起憨头来。

孟八爷很厌恶地望白福妈一眼,说:这就是你亲家的不对了。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咋能说这话?  白福妈自知说错了话,气焰低了些。

  但孟八爷知道,白福妈说的,也是实情。

白福再坏,还是个男人。

憨头虽好,却早做鬼了。

幽冥两路,显然跟莹儿配不成夫妻了。

想到和老顺老两口谈过的那个话题,想,也好,顺坡下驴,索性挑明了,就说:不过,人家白亲家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憨头毕竟不在了,莹儿还年轻,叫人家守寡也不是个事情。

你老顺想留人家,名不正,言不顺,叫人把牙笑掉了。

白亲家的话虽不中听,却中用。

你好哩坏哩,给人家配一个。

灵官还小,就猛子吧。

出的不出,进的不进,倒省了许多麻烦。

  白福妈慌乱了:我可没那个意思。

  意思嘛,没有了,就叫它有。

孟八爷笑道,你刚才也挑明了,我们同意。

他们老两口的思想工作,我做。

这话一出,连他自己也得意了。

听他的口气,这主意,是白福妈提出的。

这一来,老顺们有面子了:事成了,是孟八爷劝说成的;事不成,是老顺们不愿意。

外人听来,也不丢人。

  不成!不成!白福妈却钢牙铁口。

  咋不成?孟八爷笑道,白亲家别不好意思,我看成哩。

老顺不成,也由不了他。

咋不成?好事,亲上加亲。

谁也知道谁的底细,丫头也不受罪……唉,养女容易,嫁人难呀。

金银能识透,肉疙瘩识不透。

有些人,看起来人模人样,却是蛆肚子坏肋巴。

丫头嫁过去,过不好日子不说,弄不好,还叫人呜呼死了。

这种事多哩。

有些当娘老子的,图个钱呀,财呀,把丫头错嫁个不学好的。

结果,把丫头送阴司里了……亲家的主意,不出不进。

好!谁的肠肠肚肚,一看就明白,倒也放心。

    

莹儿的轮回15(3)孟八爷歪打正着,倒把白福妈说动了心。

徐麻子介绍的赵三,她也听说过,不是个好货。

她是图那彩礼的。

有了彩礼,兰兰真跳了槽,她好歹还能给儿子弄来个母的;可心里却在嘀咕,怕丫头过去受罪。

对猛子,她颇有好感,常到她家帮兰兰干活。

牛一样能苦,心也不坏。

莹儿嫁了,倒也不会受罪,就沉吟道:这……  没这头!孟八爷见白福妈动心了,口气愈干脆:就这样办!  可丑话说在头里,白福妈说,媳妇子得回婆家。

  好说!好说!孟八爷口气很硬地说了个模棱两可的词儿。

猛一听,似打了保证,其实,没给个一定。

孟八爷想,先答应,再慢慢劝兰丫头。

  孟八爷叫一声:老妖,发啥呆?宰鸡儿!灵官妈呆了好一阵,才把娃儿塞给老顺,欢天喜地地去抓鸡了。

孟八爷却取笑老顺和白福妈:你们日后亲热时,得分个场合和时辰。

俩亲家都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

    

莹儿的轮回16(1)不多时,灵官妈就把爆炒的鸡儿和野兔肉一同端了上来。

莹儿也抱了娃儿,到书房里来了。

看得出,她心情极好。

这结局,出乎她预料,很使她高兴。

倒是兰兰仍不赏面,仍蜗在北书房里做功课。

孟八爷知道她们婆媳俩尿不到一个壶里,硬拉在一起,反倒败兴,也不去叫她。

老顺老两口、孟八爷、白福妈、莹儿坐在一处,边吃肉,边喝酒,好不热闹。

  许久了,老顺老两口没这么高兴了。

老是患得患失,既怕莹儿飞了,又怕她带去娃儿。

既悲死的别离,又怕活的分手,心老攥成个酸杏蛋儿。

孟八爷一番口舌,便扭转了乾坤,解了他们的心病。

他们都很高兴,一次次给白亲家夹软肉。

看那一脸春风,仿佛方才没吵过架似的。

  吁了几盅酒,孟八爷兴致大增。

他酒风好,时不时的,就听到他开怀的大笑。

那开怀的笑配上微微泛红的脸,使孟八爷年轻了许多。

白亲家酒量也好,几盅酒一下肚,便没了拘束,话也多了。

  再饮一阵酒,谁都到兴头上了,孟八爷便不再劝酒。

他要搅酒场子了。

凉州人饮酒,讲究是对方不吐,意味着没招待好,所以最忌讳主人劝阻,败了酒兴。

孟八爷却讨厌喝得吐天哇地,酒酣耳热,他便要搅酒场子。

只是,他这一搅,不但不败兴,反添了无穷乐趣。

  孟八爷善唱。

那声嗓,那味儿,也和他的人品一样呱呱叫。

这回,孟八爷唱的是闹五更,说的是姑娘初嫁到婆家第一夜的经历。

  孟八爷嗓门是惊人的好——  姑娘二十一,打发到婆家去。

  一根葱的那个身坯儿,越看越稀奇。

  一更里照明灯,来了个铺床人。

  核桃和那个枣儿哟,啪啦啦满炕滚。

  莹儿抿嘴笑了。

这场面,她当然熟悉。

娶她那夜,闹洞房的人一走,娶亲的嫂子就来铺床了,念叨了一些吉利话,把核桃枣儿扔了一炕。

这核桃,代表娃子;枣子,代表丫头。

祝新媳妇子女成双哩。

  二更里吹灭了灯,小两口嘴套上亲。

  有心说两句知心话,又怕有听床的人。

  听下了听下吧,小妹妹不怕它。

  盘古爷遗下的,有那个听床的人。

  这二更,莹儿没经过。

憨头硬着身子,面朝墙,僵了一夜,没敢碰她。

第四天夜里,他才摸索过来,但开始了,也结束了。

后来,莹儿才知道,憨头患了阳痿。

听窗的猫在窗外,听了几夜,却连个声气儿也没听到。

一想这些,莹儿的心阴了,憨头的脸又浮脑中了。

苦命人啊。

她想。

  三更里月儿升,小哥哥把脚儿蹬。

  小哥哥你不要蹬,尕妹是明白人。

  解开了贴身衣,露出了白肚皮。

  胳膊儿搂得紧,嘴唇儿甜蜜蜜。

  屋里人都笑了,除了莹儿。

这镜头,出现时,已到婚后几年的某个夜里。

那小哥哥不是憨头,而是灵官。

那夜,灵官游过了月色,游向了她,在她的生命的港湾里,荡出了幸福的涟漪……这时,她心里又溢上一股浓浓的相思了,异常强烈。

望着娃儿的那张小灵官脸,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又涌上眼睛,脸上便水哗哗了。

她伏下身,亲亲娃儿,趁势在娃的衣袖上擦了一下。

  四更里月偏西,架上的鸡娃儿叫。

  骂一声扁毛虫,你叫得太早了。

  莹儿抿抿嘴,偷偷笑了。

那夜,她可真这样骂过呢。

那一夜,她没有睡,怕一闭眼,天就亮了,就使劲搂了灵官,一下下咬他。

她还想把他吞肚里呢。

可四更里的月牙儿撇西了,架上的鸡娃儿叫了。

睡着的尕哥哥叫醒来,你去的时候儿到了。

灵官只好悄声没气地穿衣,悄声没气地下地,悄声没气地回身咬咬她,悄声没气地融入夜色了……  五更里月儿落,高兴地睡了个着。

  下巴儿顶着了,哥哥的汗散窝。

  小叔儿去踩门,喊着却不答应。

  隔窗儿捣了一木棍,新媳妇才惊醒。

  莹儿抿嘴笑了。

这五更,虽没在新婚之夜发生,虽推迟到了几年后,虽换了哥哥,莹儿听来,仍很亲切。

和灵官次数不多的几次整夜的相聚里,他老背过身子睡,莹儿就在背后搂了他,下巴儿顶在他脑后的汗散窝里,研墨一样,把他研醒,再研出他的激情来……这编曲儿的,可了不得。

这细节,他咋知道?  记得,那个枯燥宁静的新婚之夜的早晨,灵官来踩门。

按规矩,婚后第一天,得小叔子踩门。

门踩开,新婚夫妇才能出去。

那天早晨,莹儿很早就醒了。

憨头也穿好了衣服,垂下脑袋,坐在那里。

听到敲门声,开了门,灵官进来了。

那时,他还是个学生娃,还是个典型的毛孩子。

莹儿不会想到,日后,这个毛孩子会闯入她的生活,填充了她的巨大空虚,又制造出更大的空虚。

  灵官进来了。

他仿佛很羞,垂下眼睑,端一盘叫炉扣子的食品,不说话,背过身,手从头顶上一扬,把食品倒进身后莹儿张开的衣襟里。

这,便是踩门了。

记得,她把炉扣子放在桌上,取出红纸包,包里有二十块钱。

这是给小叔子踩门的礼行。

灵官接了,就出去了。

  谁知道,他不但踩了门,后来,还踩了人呢。

莹儿抿嘴一笑。

  孟八爷的嗓门越加兴奋,被激起的笑声也越大——    

莹儿的轮回16(2)小姑儿去踩门,鼓着尕嘴儿笑。

  新媳妇撇撇嘴,丫头你不要笑。

  等你给上个婆婆家,好不好你知道。

  这一节,更没了。

小姑儿兰兰,要和她同时入洞房的。

莹儿过来,嫁兰兰的哥哥憨头;兰兰过去,嫁莹儿的哥哥白福。

这是她们爱情的归宿。

  公婆和妈妈被闹五更逗得越加开心,笑个不停。

莹儿心里却淤了泪,渐渐地,泪涌到眼里了。

她背过身子,悄悄地抹了。

  听了闹五更,莹儿心头的喜悦没了。

那心思儿,一被勾起,就汹涌成浪了,竟鸦片烟瘾犯了似的想起灵官来。

突地,想到自己和猛子的话题,心狠狠抽动了一下。

  冤家,到时候,你再来踩门不?她忽然对灵官产生了强烈的怨恨。

是怨他出去呢?还是怨别的?不知道。

但想到日后再一次的踩门对灵官造成的伤害,她快意地笑了。

    

莹儿的轮回17这喜庆气氛一直延续到次日。

亲家们打开窗子说亮话,把猛子和莹儿的事排上了议事日程,把日期初步定在憨头死后百日。

百天一过,礼上就说得过去了。

人死后,最重要的七七一过,百日就是个坎儿。

活着为人,死了为神。

百日一过,憨头在阳世的一切都了了,成神了。

老顺老两口很是高兴。

这一下,一石二鸟,把心里的疙瘩解开了。

白福妈也很舒心,虽说她老和兰兰吵架,可心里,她还是承认兰兰不坏,另娶一个,也不一定能赶上她。

再则,莹儿的后半生也有了依靠。

这猛子,在她看来,比憨头要灵泛些,又是个童身娃儿,面子上也好看,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老顺给她包了两只野兔子。

  莹儿的心绪却很复杂。

她既为摆脱了徐麻子的纠缠而轻松,又为嫁猛子而沉重。

虽说理性告诉她:这步路最好。

嫁灵官,不太现实。

可自己又不能不嫁。

与其嫁别人,离开灵官的家,不如嫁猛子,继续当灵官的嫂子。

但心头,却总是为自己浮萍一样无法自主的命运而沉重。

妈妈一离去,也没必要强做欢笑了,复又闷闷不乐。

  夜里,莹儿对着娃儿,唱起了花儿。

爱流泪的她,这回没流泪。

她把泪都变成花儿了。

  白纸上写一颗黑字来,  黄表上拓着个印来,  有钱了带一个笑脸来,  没钱了挂一匹布来,  有心了看一回尕妹来,  没心了辞一回路来,  活着了捎一封书信来,  死了者托一个梦来……    

莹儿的轮回18孟八爷把兰兰叫出了北书房。

他红口白牙地答应了白福妈,就得兑现。

  兰兰木了脸,进了西书房。

一看那样子,孟八爷忽然没了底气。

因为,兰兰那木,翻译过来,就是任你杀任你剐。

  灵官妈明白兰兰的心。

作为过来人,她太了解丫头了。

若不是涉及到憨头,她不会叫丫头嫁白福。

若不是又涉及到猛子,她会嘴上使上三吨力气,叫丫头离婚。

但现在,看丫头吧。

兰兰脸上带着修行人特有的淡然,先开口了:  我知道,白福干活厉害,是个庄稼好手;我知道,赌博和打女人不是啥大毛病;我知道,头餐面好吃;我知道,活上一天是两半日子,眼一眨,一辈子就过去了。

她问孟八爷:你还有没有新鲜些的?  孟八爷出乎意外地张开了口,说不出话。

  兰兰望一眼妈,淡淡地说:我只问一点,你们当娘老子的,除了拿丫头换,再没个别的本事娶媳妇?说完,一语不发,出了书房。

  孟八爷望望老顺,没治了。

他说。

他们忙活了一天多的事儿,叫兰兰几句话就搅乱了。

灵官妈一急,又流泪了。

  静一阵,孟八爷发话了:丫头说的,也有道理。

猛子又不是没人跟。

丫头给哥哥换了,又给兄弟换。

想想,也不是回事儿。

那钱,总能生发。

  灵官妈抽泣道:不是钱的事儿。

  她是舍不得叫媳妇子去哩。

老顺叹息道。

  人家也不想去……这么好的家,哪里去找?灵官妈抹去泪,不过,咋说呢?只要人家双方愿意,钢刀也砍不断哩。

  孟八爷明白她的话:兰兰不过去,由了她去。

只要猛子和莹儿两人愿意,白福妈也没法。

这想法,不是没道理。

大官也管不住女儿嫁穷汉,秦腔里老唱这种事,就说:这话,倒也是的。

  老顺望望老伴,望望孟八爷,一脸惘然,却听得老伴又说:先圆了房再说。

生米做成熟饭。

老顺这才明白了老伴肚里的牛黄,呸!吃屎哩。

人家,一个寡妇,你欺着叫人家死哩?我还以为你能迸出个啥好屁?他耸着鼻头,望老伴,像望一堆狗屎。

  老伴涨红了脸,撒泼似道:你有啥好屁?放一下,我听听。

  孟八爷劝一阵,对老顺说:她说的,怕是最好的法儿呢。

好啥?缺德哩。

缺啥德?霸王硬上弓了,当然缺德。

两相情愿了,不就是好事吗?感情这东西,虽说抓不住摸不着,可没它不行。

没感情硬来了,就成强奸了,就犯罪了,碰到风头上,砰地一颗铁大豆,把本也赔了。

有感情了,多坏的事也是好事。

明明是个见不了人的丑事儿,也成桃花运了。

这事儿,没边没啥的。

那界线,就是感情。

要是猛子和媳妇子有了感情,她老妖拿个铡刀,也砍不断。

硬砍,我们还告她干涉婚姻自由哩。

白福和兰兰没感情,你硬捆,也犯法哩。

这法儿,也不妨试试。

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夫妻似海深。

要不了几天,再没感情的,也拉不开了。

  老顺这才不说话了,但一想白福妈,心中总是歉疚。

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总是内疚。

    

莹儿的轮回19说实话,莹儿对猛子的吸引力,远没有村里的几个娘儿强烈。

  牛吃菠菠菜,猪香狗不爱。

猛子喜欢野些的,露些的,浪些的,胖些的。

这些,莹儿都没有。

莹儿清秀,清秀就显得单薄,缺了那种跳突突的性感;莹儿含蓄,含蓄了就呆板,没有叫人心里直晃势的浪劲;莹儿清凌得像气,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了,形象因之虚了,少了那种实在的强烈的诱惑。

猛子喜欢女人身上有一嘟噜一嘟噜的肉。

一笑,那肉浪浪地跳。

搂到怀里,那肉便浪浪地滚。

最好,再叽里嘟噜地跳弹,再由他降伏后浪叫一阵。

对,就是这种。

  莹儿却不是。

  但猛子还是动心了。

他知道,当个贼女人——也就是城里人说的情人——浪些的好;当个女人——也就是老婆,自然是莹儿合适。

但他还是谦虚地说:急啥?我还小呢。

  妈破口而笑了,啥也没说,但猛子觉得她说了好多话。

想当初,他偷情被人捉了奸,爹要打他,他一句话就差点把爹噎死:有本事,你给我娶啊,打老子,算啥本事?现在,爹妈要给他娶,他却说还小呢。

一想,连他自己也忍俊不禁了,就搓搓脑袋,笑了。

妈笑道:这事儿,就定了。

你可别给我翘羊头,我按下这头,那头却起了。

  按乡里人的说法,莹儿已成二婚头,猛子却是童子鸡。

两者结婚,后者亏了些。

但猛子不管这些,对处女膜啥的,他比城里人看得淡,甚至模糊了那概念。

女人嘛,能干活,能做饭,能睡觉,耐用,老实就成。

那窟窿,捅没捅第一下,他根本不在乎。

听说早年,那第一夜得请人捅,因为新媳妇红煞大,稍不注意,着上红煞,重则要命,轻则重病。

所以,那第一夜,得请个命大福大的捅。

这故事,孟八爷老喧,就把书上看来的贞操啥的喧淡了。

妈一把话挑明,猛子就想见莹儿了。

他想看看这个将要做他媳妇的,变成啥样儿了。

可莹儿却蜗在小屋里,连个面也不闪。

时不时地,听到她逗娃儿的声音。

那声音水性十足,温柔到了极致,竟在土牛木马似的猛子心里也荡出一种旋律来了。

刹那间,他浑身燥热,出了庄门,随兴走去。

  忽听得一阵花儿传来,循声望去,却见月儿在沙丘上练唱。

月儿练得很投入,把个颤音练了又练。

听一阵,猛子就烦了,笑道:成了成了,羊都吓惊了,它们还以为狼来了呢。

月儿见是猛子,笑了。

  猛子喜欢月儿的笑。

月儿的笑很灿烂,是一览无余的灿烂,是雨后晴空似的灿烂,是少女独有的灿烂。

猛子接触过的那些女人,缺的,就是这灿烂。

他忽然有点爱月儿了。

这一爱,心奇怪地晃势了。

心一晃势,就想到自己和莹儿的事来,想:还是姑娘好呀。

这时,他发现,二婚头不如姑娘灿烂。

月儿问:兰兰给你说过个事儿没?  啥事?猛子装糊涂,但明白她已知道那事了。

  月儿眯了眼,望远处。

好一阵,才叹口气:可惜了。

  啥可惜?猛子的心晃势了一下。

他以为,月儿可惜的,是他。

  可惜,月儿长叹一声,那鲜花,又插牛粪上了……女人,命咋这样苦?猛子这才听出,她说的鲜花是莹儿,自己当然是牛粪了。

他有些羞恼,想发作,忽想到人家是开玩笑呢,就笑问:你这鲜花,又往哪里插呢?我可是愿当牛粪呢。

  还是姑娘好啊!他想。

  我吗?月儿淡淡地笑,看过《红楼梦》没?见猛子摇头,便笑笑,自顾说了去:我嘛,最喜欢那个宝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成不了才人,入不了皇宫,当不了娘娘,最不济,也要做个宝二奶奶。

你嘛,唱你的‘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去吧。

  你才嗡嗡哼哼呢。

猛子道。

虽不懂她说些啥,但还是听清了皇宫娘娘,想说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又怕惹怒她。

他发现,他有些怕这姑娘了。

看起来熟悉的月儿,咋忽然陌生了?嘴里尽出些陌生的词儿。

啥东西,一陌生,就有些怕了。

  月儿忽然唱了:  黑烟的大锅里烙馍馍,  蓝烟把庄子儿罩了。

  杜鹃儿啼来血水儿淌,  不死就这么叫了。

  不信摘不下星星来,  不信揪不下月来。

  不信喊不回春风儿,  不信叫不出血来。

  唱不了几句,月儿的眼里溢满了泪。

那花儿,也成哭诉了。

  猛子发现,这姑娘,咋疯疯癫癫,忽而笑忽而哭?莫名其妙。

但有一点他明白了:月儿这朵鲜花,是不愿插他这泡牛粪的。

  还是莹儿好呀。

他想。

    

莹儿的轮回20听到猛子的声音,莹儿像听到了鸡叫一样,说不上是喜,是悲,只是听到了一个声音而已。

那份淡漠,连自己也吃惊。

虽说她答应了嫁,但嫁就嫁吧,女人生来,就是嫁人的。

嫁谁也是嫁。

两嫁相较,能嫁个好一点的,也就算好命了。

既然谁都觉得自己应该嫁猛子,那就嫁。

守寡,在别人眼里,反成怪物了。

先前,女人不守寡是怪物。

现在,守寡倒成怪物。

反正,女人稍不注意,就成怪物。

那就平顺些活吧。

守着个盼头,总比没盼头好。

只要自己心里有份自留地,别人便下不了种。

  吃晚饭时,莹儿发现,猛子怪怪地望她。

这让她很不舒服。

洗了锅,喂了猪,莹儿就进了小屋,反扣了门。

逗娃儿玩一阵,乱想一阵,又为月儿备一阵课,想想下次该教的那些花儿令,就脱衣睡了。

娃儿的皮肤很嫩,搂在胸前,莹儿感到了一种母亲才有的温馨,渐渐迷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莹儿觉得有个东西在捣自己。

她一下子惊醒了。

手一摸,觉出是个木棍。

从一端光滑的质感上可以断定,这是她常使的那个榔头把儿。

去年,在西湖坡,和灵官打土块,她拿的就是它。

那木棍是从窗口里探进的。

这儿,安过玻璃。

后来,不小心弄碎了玻璃,就糊上牛皮纸遮风。

那榔头把儿弄破了牛皮纸,探进来,伸伸缩缩,一下下在被儿上捣。

谁?她问。

  木棍儿停止了动作。

莹儿马上辨出是猛子。

别人,做不出这事。

  我。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

果然是他。

莹儿的身子一下子发紧了。

她很紧张,传出去,丢人哩。

这挨刀货,咋能干这事儿?她大着胆子问:啥事?许久,才听到他压低了的声音:有个事儿,急事。

  莹儿当然明白他说的事儿是啥,心里奇怪地放松了。

她捉了棍儿,慢慢外推,说:有啥事,明天说。

她很想狠狠说两句,又怕对方难堪。

  我可翻窗子哩……那声音颤抖着,变了味儿。

  莹儿的心哗哗地跳了,很害怕,却又奇怪地觉出了婆婆隐在夜里窥视的眼睛。

这一想,心又静了。

你进,我可喊了。

她说。

  别。

那事儿,你不是也点头了吗?  莹儿皱皱眉头。

这时,她才奇怪地厌恶起那事儿来。

那事儿就是为了这事儿。

莹儿厌恶心大盛。

她压低嗓门,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还是憨头婆姨。

欺负寡妇,算啥东西。

  木棍凝了一阵,慢慢抽回了。

静了许久。

  莹儿看到了猛子那尴尬之极的脸,心又软了,缓了语气说:馍馍不吃,在盘儿里放着哩。

这话的含意是,我迟早是你的人,急啥?  一阵,进了西书房。

莹儿大惊,这愣头,和爹妈睡一屋,竟敢摸来干这事?    

莹儿的轮回21(1)白福妈显然明白,兰兰不是盏省油的灯。

半后晌,她叫白福捎了她来了,目的很简单,探个实信儿:兰兰究竟是个啥心?亲家热情的招待是糊心油,三糊两糊的,就把她本来明白的心镘糊涂了。

一回家,高人一点拨,她又来了,目的很明确:要么,兰兰回婆家;要么,莹儿站娘家。

  白福妈一进门,灵官妈就毛了。

这老妖,又生事咧,却亲热地迎上去:哟,亲家。

  门坎都踏折了。

亲家,你可别破烦。

白福妈也是一脸灿烂。

  哟,亲家,破烦啥?不对亲戚是两家,对了亲戚是一家。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这回,你一定要多住几天,我们俩亲家好好喧喧。

  白福妈暗道:亲戚不亲戚,还得看你的活妈妈哩。

却说:不成哩,老牛不死,稀屎不断。

倒猪喂狗,还得我四股子筋动弹。

人家爷父两个,当甩手掌柜的,只有吃饭的肚子,没有想事的心。

我当老丫头的,三寸喉咙气不断,就得动弹,哪有你亲家消闲?  谁消闲?老乳牛养了九个牛,事事离不了老乳牛。

一样,一样啊。

  老顺皱皱眉。

对这套,他腻透了。

两人都怀了刺猬心,嘴上却偏要抹蜂蜜。

但他更头疼这婆娘的去而复来。

这夜猫子进屋,怕不是吉兆。

他简直有些怕她了。

这是典型的金头马氏母老虎。

平常人眼里疙瘩雷槌想想都脸红的脏话,在她口里跟榆树面糊糊一样顺溜。

弄不好,人家就一手解你的扣子,一手解自己的裤带,把你往炕上逼。

或是把裤子往腿弯里一丢,露出白屁股,锅头上撒尿,把被子当地毯,把你作践个乌烟瘴气。

  肥猪也哼哼,瘦猪也哼哼。

你有这么好的男亲家,还说这话?不怕伤了男亲家的心?白福妈边说边望一眼老顺。

  老顺知道这是向他打招呼了。

自上回两人闹过后,老顺想想都尴尬,就胡乱应几声,戴了皮手套,托了鹰,出门,去花球家叮嘱几句,叫他去照料一下,才去了大沙河,边散心,边拿个棍儿拨拉崖下的柴棵。

忽然,柴里弹出个灰丸,三弹两弹,就到远处了。

老顺手一抖,那鹰就逼直地射了去,射出满河湾的野兔叫声。

  正收拾野兔,忽听花球远远地喊:顺爷——顺爷——  老顺明白家里有事了。

猛子是个愣头,白福的头也清明不到哪儿。

白福妈是母老虎,老伴也不是平处卧的狗。

愣头对愣头,母老虎对恶狗,弄不好,就会弄出些事儿来。

果然,到了近前,花球道:他们打起来了。

老顺道:好狗不咬上门的客,不能忍一忍?就撇了花球,急急去了。

  他进门时,大战已息了。

  白福满是鼻血。

猛子脸上是几道血口子——后来才知道是白福妈抓的。

俩亲家脸上也是血道,是长指甲的战果。

看那局势,也没多激烈,屋里并无大的破坏。

据灵官妈后来说,开始是斗嘴,猛子先放恼了,一拳,就把白福的鼻血打下来了,又按了他,捶驴似地揍。

白福妈急了,扑上去,一抓,猛子脸上就五个血口子。

灵官妈也急了,一抓,白福妈脸上也几道血口子。

白福妈一还手,灵官妈脸上也几道血口子。

就这么简单。

  莹儿捂了脸哭。

兰兰却木然了脸,一脸淡漠。

白福黑了脸,阴阴地望猛子。

老顺恶狠狠瞪一眼猛子。

猛子却鼓着嘴望天,不和他对视。

  白福妈的声音很大:啥理都给了你们?你们的人是娘养的,我的丫头是石头壳洼里憋出来的?你们的是人,我的不是人?你们的能常年累月在娘家门上,我的连站一次娘家也不行?  庄门外,有许多看热闹的娃儿。

老顺想:丢人死了。

好狗不咬上门的客。

传出去,叫人把舌头都嚼烂了。

丢人不如喝凉水。

就过去,唬几声娃儿们,关了庄门,又过来对白福妈说:亲家,声音小些,丢人哩。

  白福妈反倒提高了嗓门:丢啥人?你们的脸比城墙还厚哩。

怕啥?老娘好好歹歹,也算个亲戚,上了门,你没个好心有个好话,没个好话有个好脸,反倒上头上脸地打人。

白福,你过来,叫他再打。

看他把你囫囵吃下扁拉下来。

白福却一语不发,只阴了脸望猛子。

望一阵,却推了自行车,出门去了。

因这两个活爹爹在一起就免不了干仗,老顺没阻拦,由他去了。

  白福妈又把枪口对准了哭泣的莹儿,嘶了声叫:你嚎啥?不争气的丢底典脸鬼。

你瞧人家姑娘,哪回不向着娘老子。

就你这个要债鬼,一点也不给娘长精神。

老顺道:亲家,你可不要当搅屎(事)棍棍子。

当大人的,是压菜缸的石头,能压就压哩。

啥?白福妈尖声反问:说的比唱的好听。

我问你,你咋压的?你压得好,你的活妈妈为啥跳弹个不停?  几句话,就把老顺噎住了。

他像缺水的鱼儿一样开合了几次嘴,却没说出啥来,就恶狠狠瞪一眼兰兰。

  却听得兰兰冷冷地说:你还叫咋压?若不是爹压服,你的活爹爹早蹲监牢了。

别灶神爷不知道自己的脸黑。

他干了啥事,你心里也有数。

别太逼人,兔子急了也咬人哩。

  白福妈当然明白,兰兰说的是白福把孙女儿引弟哄到沙湾里冻死的事。

这年月,冻死个丫头啥的,常事。

常有生下丫头往外扔的,民不告,官不究。

可若是究了,便是杀人罪了。

她慌张了,四下里望望,那张银盘大脸紫了红,红了紫,变换几次,却突地爆出哭声来。

    

莹儿的轮回21(2)她的哭声是悠长而绝望的。

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却没一点儿要强的资本。

丈夫没啥本事,却不安分,时时受骗,拉下一屁股两肋巴的债,还执迷不悟,乐此不疲,像闻到腥气的瘦狗一样东窜西颠;儿子是败家子,好赌,时时惹祸;莹儿又不遂她的心,不跟她回娘家,叫她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生要强,化为一腔怨愤,便索性坐在地上,扑天抢地,涕泪交流,遍身尘土。

一股股纤尘,随着她拍地声弥漫开来,直往洞开的屋里扑。

莹儿抹去泪,上前拉几下妈,倒叫她狠狠臭了几声。

  看到一向要强从不服软的亲家竟如此失态,老顺慌了手脚,捣捣灵官妈,示意她去劝劝。

灵官妈恶狠狠瞪他一眼,显然,她还记恨方才亲家那一抓呢。

那一抓,力道着实不轻,几道血痕从她眼下直通下巴,腮帮上斜刺里又是一道。

这些,加上那恶狠狠瞪他时肌肉的扭动,就显得滑稽异常了。

老顺忍了几忍,才没破口笑出。

  白福妈越哭越来劲,哭声直蹿云端,再悠悠地婉转下来,呜呜几声,诉说几句。

就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好容易有个宣泄的机会,正好痛快一场。

你不劝,我哭一阵,就算了。

你一劝,老娘偏要哭出更高的水平。

哭声便越发大了,拧鼻涕的频率也更高。

时而,她拍几下地,时而,再拧一下鼻头,脸上满是泥水,加上灵官妈赐的那几个血道儿,便成凉州人常说的三花脸了。

  渐渐地,那哭声变味儿了,嚎几声,说一句,碰头抢地,分明地带了哭丧味了。

孝女在灵前哭丧时,就这样大张了口,长长地嚎,尽量悠长,尽量凄惨,边嚎边诉说爹妈的好处和自己的悲痛。

嚎一阵,说几句,那嚎,便成了说的伴奏了。

这哭法在亡灵前,自能赢得啧啧称赞,但在其他场合,就最为晦气了。

人家又没有死人,你哭啥丧?  灵官妈这才发现,亲家的嚎哭不仅仅是宣泄,更是武器了。

这武器,女人们老使。

别人欺了她,打不过,骂不赢,就一路嚎哭了去,在对方家里哭丧。

若想更厉害些,就上吊抹脖子,撒死拚命;或到灶火门上哭丧,再撒泡尿。

这一来,哭声便冲了灶王爷。

女人的尿又最为晦气。

这一家,定然要败运了。

村里人把这种哭法叫糟蹋。

  看来,白福妈是糟蹋陈家来了。

    

莹儿的轮回22当夜,莹儿叫她娘家人抢走了。

白福带了十几个人扑进来,二话不说,劫了莹儿就走。

老顺一家扑上去,拚命抢下了娃儿。

  这戏,在换亲的家庭里常演。

  莹儿哭哑了嗓门。

  她想孩子。

  母亲却仍和徐麻子嘀咕,话题仍是屠汉赵三。

徐麻子带赵三上过门,那模样:胖,油,头似猪头,一喝酒,鼻子就红成个大蒜了。

莹儿一见就反胃。

她明白,妈之所以把赵三夸成天上也少有的稀罕物件是因为他有钱。

宰猪杀牛十几年了,那四寸的刀儿都成柳叶儿了,腰里自然憋了。

他放出风来,要是能带上那娃子的话,价码还会长一倍。

因为,儿子难得,胡子难得。

赵三的前一个老婆就是因为不生养被他打跑的。

没儿子,他心中总是没底,更难保日后准能生个吊把儿的。

有了那腰不疼的娃子,打个喷嚏,都理直气壮似打雷,价码当然要长了。

  可白福妈知道,叫丫头嫁人天经地义,牙口硬几下,没人敢放响屁。

可那娃子,是憨头的根,泼了命,人家也不会放的。

那夜,她亲眼见过老顺一家扑上来叼抢娃儿时不要命的模样,心里总是很虚。

再说,她的心虽硬,但还没硬到把人家娃子抢来卖钱的地步。

  徐麻子却道:试试吧,亲家。

离了娃儿,丫头都有疯了。

  这倒是真的。

莹儿真像有疯了。

那娃儿,老在耳旁哭喊妈妈。

  徐麻子一来,她就梦游似地出了庄门,沿村间小道,径自走去。

小道上溏土很多,但莹儿不顾。

由你染吧,染了鞋,染了袜,染了裤腿,染了心。

  心真似叫溏土染了,老灰蒙蒙的。

思维也不清晰,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少女时的憧憬是梦,少妇时的沉重是梦,寡妇时的凄酸也是梦,还有幸福——那是怎样叫她销魂的幸福呀!灵官,你个冤家——也是梦。

梦中的一切,总在飘忽,云里雾里的,难以捕捉。

甚至,这痛苦,这骨肉分离的痛苦,也不那么清晰,不那么实在,仅仅轻烟似地罩了心,恍儿惚儿的,把现实罩灰了。

  小道旁的树秃着。

那树叶儿,全叫风卷了,枝丫儿刺向天空,很是扎眼。

秋禾收完了,地里一片狼藉。

心里也一片狼藉。

那狼藉,也成梦了。

远处的人恍惚了,近处的人也恍惚了。

有问询的,莹儿只含糊地应几声。

她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莹儿了。

她只是个寡妇,是个叫现实扯了线在乱风中浮游的风筝,还是个母亲——想到母亲一词,她的心抽动了一下。

奶胀得慌,可儿子却在别处喊饿。

这母亲一词,是否在嘲讽她?  久违了,这村间的小道。

念书时,她常来这儿背书,常幻想将来。

那时的将来,是五彩缤纷的。

有时,她赶了羊来,倚了那树,读些叫她少女的心沸腾的书。

将来真美。

她渴望将来,呼唤将来。

  她当然想不到,将来,她会换亲,会成寡妇,会像牲口一样叫人卖,会没有了将来:从生命的这头,她能 到那头。

母亲的现在,就是她的将来。

只是,因为读了书,构划过将来,心里比母亲更苦。

  风吹来,冷清而萧索。

这秋风,能卷了树叶,卷了尘土,卷了浮草,可能卷了心头的灰色吗?能卷了梦里也难以摆脱的憋吗?干脆,把我也卷走,到那天涯海角,或是无影无踪,或是卷成碎末,消失在这大漠里吧。

秋风,听得到吗?狠心的你,咋只会冷清地呼呼?  莹儿无声地哭,尽情地哭。

命运真好,还为她保留了一块能尽情哭的天地。

伏在树干上,哭一阵,又眯了眼,望阴阴的天。

她很羡慕林黛玉,能有个潇湘馆,有个紫鹃,有个嘘寒问暖的宝哥哥。

她是《红楼梦》中最幸福的人。

该经的经了,该享的享了。

等那大厦忽喇喇倒的时候,却早走了。

在人生最美的时刻,走了。

质本洁来还洁去。

真是幸福。

听灵官说,西子湖畔,还有个叫苏小小的,也是在最美的时候死的,叫历史唏嘘了千年呢。

她们真好。

命运,咋对她们如此奢侈呢?  不远处,便是她咀嚼过无数次的大漠了。

这儿往北,便能到一个所在。

那儿,有莹儿心中的洞房呢。

在那个天大的洞房里,黄沙一波波荡着,荡出了她生命里最难忘的眩晕……灵官,狠心的冤家,你是否忘了大漠?忘了那个曾用生命托了你,在孤寂中浮游的人?……她已变了,少了玫瑰红,多了沧桑纹。

再见时,她不再有当初的容颜。

  这大漠,一晕晕荡去,越荡越高,便成山了。

听说,沙山深处,有拜月的狐儿。

它们虔诚了心,拜呀拜呀,拜上百年,就能脱了狐体,修成人身。

可人身有啥好?你们狐儿,有国家保呢,谁来保我呢?  那拜月,能脱了女儿身吗?若能,我就拜它个地老天荒,修成个自由的狐身。

能不?说呀,秋风。

  有时想,还是不出生好。

明摆的一个结局。

咋走,也走不出命去。

早死早脱孽。

长大有啥好?嫁人有啥好?生存有啥好?可这,由不了自己。

等明白了,已有了人身,便有了无穷的烦恼。

听兰兰说,修成了,再就不到这五浊恶世上来了。

真的吗?莹儿希望自己信这些,可心里总是疑惑。

就像清醒者不理解梦游者一样,她也无法理解兰兰。

  还是走吧。

由了脚,载了心,任它走去。

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莹儿的轮回23在一株黄毛柴旁,莹儿驻足了。

秋霜掠了百草,黄毛柴也干了。

不远处,几个女人在捋黄毛柴籽,边捋边大声地说笑。

莹儿很羡慕她们。

生活无异是苦的,她们也无异是乐的。

也许这人生,就是这苦啊乐啊构成的。

记得,她读过灵官的几本佛书,书上说苦有多种,有生苦、死苦、爱别离、怨憎会……好多苦呢。

那时,她爱着灵官,晕乎在幸福里,觉不出啥苦。

后来,她才渐渐体会出苦了。

不说别的苦,只和灵官的爱别离,就叫她苦不堪言:昼里夜里,身心都浸在苦液里。

后来,有了娃儿,娃儿一笑,她又乐了。

那小脸上的酒窝是她幸福的开关。

开关一动,心就哗地流出幸福来。

可一离开娃儿,又苦了。

这苦,一点也不比离开灵官弱,睁眼闭眼,总听到娃儿的哭,总是揪心,总是六神无主,真是度日如年了。

要是那忍后,有个好结局,如了愿,也好。

可又不。

这是明明白白的生离,死别似的生离,活扯了心头肉的生离。

太阳都成个黑球了。

  莹儿又无声地哭起来。

  自灵官走后,那娃儿,成莹儿的一切了。

望了娃儿,她便会想起那销魂的幸福。

虽说,回忆之后,终究是失落。

可那回忆的过程,总有燥热,总有眩晕,总感到幸福的波晕激荡了心。

回忆许久,心也被激荡许久。

当然,从回忆里出来,回到现实时,那种空荡便更难熬了。

总想搂了那鲜活的身子,销魂地闹啊。

记得不?那花儿咋唱来着?人世上来了好好地闹,紧闹吧慢闹者老了。

老了,知道不?我老了,等你来时,我已成老太婆了。

一想,心就难受,噎噎的,想,可总呕不出啥。

若能把心呕出来,多好。

没心的人好,像这些捋黄毛柴的女人,不正在说笑吗?  这人生,似乎不全是乐,也不全是苦。

思念是苦,可那冤家,若是飞到这儿,搂了我,不乐死才怪呢。

莹儿偷偷笑了。

一想那冤家,心绪就大好了。

阿哥是灵宝如意丹,阿妹是吃药的病汉。

真是这样。

这花儿,把啥心都摸透了。

  风里飘来女人们的说笑,隐约有赵三的名字,知道她们正议论她。

近来,人老劝她:该前行时,还得前行啊。

凉州人看来,人生同走路,当姑娘时,和父母走;当媳妇时,陪丈夫走;丈夫死了,前行,再找个伴儿。

听说,想跟赵三的女的,拥破门哩。

村里人眼里,那是个实惠婚姻。

  怕她们提赵三,莹儿就斜刺里走去。

这儿黄毛柴多,沙丘上到处都是。

老鼠洞也多,莹儿一踏上沙坡,沙就乱窜了,细瞧,却是一群老鼠在穿梭。

莹儿不理它们,眯了眼,望远处那磅礴而去的沙岭。

因到深秋,太阳不热,风吹来,反显凉爽了。

莹儿走过布满鼠洞的沙坡,上了沙山顶。

这儿柴棵少,没有鼠洞,很是干净。

莹儿坐了,眯了眼,任思绪随眼飞了去。

  天边有几朵云,很白。

天也很蓝。

这是典型的秋高气爽的天气。

在这样的天气里,心情好是应该的,闷闷不乐反显别扭。

莹儿就着意鲜活了心,望望天,望望沙漠,望望那些劳作的女人。

  熟悉的环境,勾起莹儿熟悉的感觉来。

她又想起灵官来。

要是此刻,灵官和她也一块儿说笑,一块儿捋柴籽,才算不辜负大好的天呢。

若那样,叫理想见鬼去吧,叫将来见鬼去吧,最美的是现在。

回眸一望,抿嘴一笑,把万千言语都融入了。

只叫那默契化了你,化了我,化了这天地。

  灵官,可知?人世间最美的,不是高屋,不是权势,而是心灵间的那份默契,那份温馨,那份宁静。

你的知识害了你,你的追求迷了你。

你放弃了最该珍惜的,却去追逐虚幻不实稍纵即逝的。

值得吗?灵官,人世上来了好好地闹,紧闹吧慢闹者老了。

拥了一个鲜活的身子鲜活的心,仰在沙上,观星星,望月亮的,过一辈子,多好。

或是,在一个大雪天里,在炉上羊肉锅的咕嘟声里,你拥了被看书,我倚了你打毛衣。

那聪明的娃儿,则在炕上搭着积木,多好。

你跑啥?冤家。

  瞧,这天多大,这地多大,还窖不下你那不安分的心吗?你奔,奔上个天大的前程,奔到你盼望的将来,又咋样?你能拥有这至纯的爱?你能观赏这宁静的美?你能享受那纯朴自然的天伦之乐?若能,你也用不了奔,手一伸,就能接了去。

若不能,你的奔有啥意义?灵官,念书害了你。

当然,也害了我。

瞧,那些不识字的妇女,活得多好,一把把捋,一声声笑,好个快乐。

真后悔念书。

念书有啥用?真为了驱散愚昧黑暗?可那愚昧驱散了又如何?反倒更痛苦了。

倒不如叫愚昧了心智,糊糊涂涂,快乐一生去。

  闭了眼,昧了心智,啥都好。

谁叫你我睁了眼呢?这眼,一旦睁了,就再也难闭了。

  莹儿由了心绪飞去。

虽泻了心头的许多话,却又拽来了泪,心又噎了。

明知在这秋高气爽的晴天里,还是鲜活了心好,可心偏要噎,莹儿也没法。

索性,放了声,哭它一场。

    

莹儿的轮回24(1)一进家门,妈又提起徐麻子说的娃儿的事,莹儿很反感,说:妈,连个安稳寡,也不叫我守吗?若嫌我吃了你的饭,我就出去。

不信,这么大个天下,还缺了我的一碗饭。

妈说:你咋能这么说话?咋说,你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

你的事,娘不操心,谁操心?莹儿说:那闲心,你还是少操的好。

我大了,也长心哩。

我的事,叫我自己料理一回,成不?你会料理个啥?叫人家卖了,还头三不知脑四呢。

陈家的贼心,明摆着,他的丫头,再卖一回。

我的丫头,叫他白收拾去,像拾掇破鞋底儿一样。

头想成蒜槌儿大了。

你的丫头是十月怀胎,我的又不是十天半月掉下来的。

莹儿皱眉道:妈,你少说两句。

除了你,这世上哪有好人?  莹儿妈噎了一下似的,张合了几下嘴,眼里却突地涌出泪来:你也这样说我?老贼说,小贼说,现在,连你也说了。

我天不亮就爬起来,忙活到半夜,为的啥?还不是为了你们儿女?现在,连句话也不叫我说了?成哩,丫头,你大了,翎毛儿干了,翅膀儿硬了。

涝坝大了,鳖也大了。

嫌老娘聒噪,你给指一条路,刀路也成,绳路也成,老娘脖子一伸,腿一蹬,啥心也不操了,由你闹去。

索性,把那老贼也一刀捅了,给白福也喂上老鼠药,你带了这家财,跟那个猛榔头娃子过去。

  莹儿泪流满面,却啥话也说不出来,就扑进小屋,哭了个失声断气。

妈的声音却依然响着:放心,老娘也活不了几天。

肚里的那个疙瘩也长了。

说不准,也是你死鬼男人的那号病。

老娘想操心,老天还不一定叫老娘操哩。

你急啥?白福爹说:行了行了,少说些成不成?丫头都成那样了,你还嘲兮兮地说啥哩?谁的样子好?老娘也没吃成个紫头萝卜。

老娘怕也能叫一风卷跑哩。

成哩,你老贼当个好人,把丫头送到陈家门上去,可娃子的媳妇子你生发。

  成哩成哩,那古董买卖,九分成了……  呸!老汉话没说完,就叫白福妈啐了一脸唾沫。

  羞你的先人去吧。

你买卖买卖地嚷了几十年,×疯犯了似的,也没见嚷来个麻钱儿,反倒把老娘的猪钱黄豆钱菜籽钱捣腾个精光。

你还有脸再古董古董地叫?我看你天古董,地古董,不如跌个坐古董。

热屁股溻到冷地上,叫土地爷把你的屁眼塞住,少再支吾……  老汉涨红了脸,口半张,手指老伴,却倏地泄了气,你个老妖,嘲话说了半辈子……金银能识透,肉疙瘩识不透。

要是老子发了,非……  把老娘囫囵吃上扁拉下来。

白福妈再呸一声,老娘把你,从前心 到后心了。

吹大话,放白屁,老娘承认你是个家儿。

干正经事,你连老娘的脚趾头也不如。

  好……好……白福爹把脖子一缩,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架势。

  白福妈也懒得痛打落水狗,瞟老汉一眼,哼一声,说:那徐麻……亲家,也是个好心。

那娃儿,本是你自己的,你自然得要来。

你丢下,谁养活?那两个老鬼,土涌到脖子里了,说不上哪天就咽气。

那猛子,天生一个愣头,连自己都管照不好,整天惹祸招灾,说不准哪天犯事进监狱。

那灵官,连个屁影儿也没有。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他的娘老子都指望不上吃他的热饭,娃儿能指上?你的娃儿,你不养,谁养?就算猛子灵官心好,看在憨头的份上养活娃儿,可人家的女人愿意吗?人家又不是‘带肚子’‘车后捎’,又没在娘家门上叫人下了种,凭啥没过门就当妈?宁务息个榆树子,不务息个侄儿子。

你咋能指望人家替你养娃儿。

怪事。

就是亲生的老子,另娶个女人,娘后了老子也后了呢。

何况,本来就不是人家亲生的。

不信猛子灵官会为了娃儿,跟女人争个红头黛脸。

  莹儿木呆了脸。

初时,她还反感妈的话,渐渐地,妈的话打动了她。

她不能不承认妈说的是实话。

村里人把不是亲生的叫抱疙瘩。

抱疙瘩受孽障的,比比皆是。

凉州小调里就唱:天爷要是刮上一个漩涡儿风,小娃娃没个妈妈孽障得很。

那冬天的漩涡儿风,四下里乱窜,蹲到哪儿都避不了风。

衣服单薄了,就只能抱个膀子,在墙角里瑟缩了。

那场景,莹儿一想,心就哆嗦。

  妈的声音又响了:长疼不如短疼。

一咬牙,啥都解决了。

人家法律,在那儿摆着哩。

娘养儿子,天经地义。

你前怕狼,后怕虎,最终受罪的,还是娃儿。

再说,你一个心,又分不成八瓣儿。

你也拽,我也捞,东一块,西一片,光操心,就把你操成个猴相了。

我看,一句话,你同意,叫人家断去。

法院断给谁,就是谁的。

  这时,莹儿才发现,自己已给妈引岔了路。

妈东搅西搅,把她的心也给搅浑了。

仿佛,她已接受了妈的安排。

有争议的,仅仅是娃儿。

  好容易,莹儿才从妈营造的氛围里挣出。

为啥老想到要离开娃儿呢?那寡,也是人守的。

她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生是陈家人,死是陈家鬼。

在村人眼里,守寡也天经地义哩。

只是,兰兰不来,妈不会放她去。

换亲就这样。

一个绳儿,拴两个蚂蚁,谁也别想自个儿乱跳弹。

但兰兰是兰兰,自己是自己,大不了,回到婆家,分家另过。

自己当牛做马,给白福苦出个媳妇钱,赎出自己的身子来。

但这想法,又是多么天真啊。

一家人地里刨一年,也见不了几个麻钱子。

一疙瘩媳妇钱,想想都头晕。

看来,自己真成风筝了,牵线的是妈,那线绳儿是钱。

    

莹儿的轮回24(2)但莹儿也怨不得妈。

明摆的,兰兰不来,白福得另娶。

白福另娶,得票老爷,而且得一大疙瘩。

白福毕竟是二婚头,女方图不上人了,就要图钱。

妈把她许给赵三,不也是为图那一疙瘩钱吗?  妈的嗓门大,响不了几声,莹儿的脑子就浑了。

自进了娘家门,妈的声音老响。

那飞动的嘴唇也老在脑里闪。

时不时的,莹儿的脑子就浑了。

脑子一浑,啥都模糊了。

但模糊不了的,是奶子的胀。

一胀,就能扯出娃儿哭声。

那哭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厉,一直扯出莹儿的泪来。

  她抹去泪,叹了口气。

老觉得,有根绳子,纵纵横横地捆了心,叫她无片刻的轻松。

但那想法却越来越凸出了:她不想从灵官嫂子变成屠汉婆姨。

飞出的鸟,总有回窝的时候。

她等。

  那就嫁给猛子吧。

兰兰回来,好。

不来了,叫婆家出些钱,再给白福娶一个。

这钱,算她借婆家的。

将来,由她变驴变马苦着偿还。

她想,说明了,猛子一定会同意。

  她决定说服妈妈。

要是妈不同意,她就不吃不喝,以死相胁。

    

莹儿的轮回25(1)后晌,风开始  乱叫,沙子一绺子一绺子在天上蹿,听说蹿到太平洋去了,听说迟早会填了太平洋,听说联合国着急了,给了中国好多钱,专门用于治沙。

还有许多听说,莹儿也不去管它。

只是一见风,莹儿就想到凉州小调中的漩涡儿风了。

娃儿在风中瑟缩着,眼大大的,脖子细细的,像电视上的小萝卜头。

怪。

娃儿还不会走路,咋会在风中蹒跚呢。

那腿,麻秆似的,身子摇晃着,在沙上踩出一长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莹儿的视线便模糊了。

她想到了一张照片,两岁的灵官正吮指头,小鸡鸡露在外面。

小灵官和娃儿像极了,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一想灵官,莹儿心里又有温水似的东西荡了。

只是这感觉,很短,荡不了几晕,又息了。

莹儿想,不想那冤家了。

  说不想,可又想,心总是不由她。

那一幕幕销魂的场面又出现了。

莹儿卧在炕上,面对了墙,时而甜晕,时而悲凄,时而微笑,时而切齿。

  瞅个机会,莹儿说,若兰兰不来,就叫猛子出些钱。

妈一听,就躁了,就吊了脸,立了眉,啥话都往嘴外迸。

莹儿就怀疑自己也是个抱疙瘩,不是妈亲生的。

妈的话难听,认定她已和猛子那个了,骂她老的嫩的都想啃。

莹儿气蒙了,但莹儿不回骂。

妈毕竟是妈。

世上无不是的父母。

想骂了,叫你骂几声。

想打了,叫你打几下。

谁叫你是妈呢?只是那眼睛不争气,泪一个劲儿外涌。

嘴倒争气,胸腔里呜呜一冒上来,就叫嘴咽下去了。

莹儿就木然了脸流泪,时而,咯叽一声,咽下要外喷的呜呜。

  然后,莹儿就蒙了头,面朝墙,绝食了。

这一手,莹儿不常用。

小时候,娘不叫她上学了,说丫头天生是外家狗,白花钱,莹儿就用过这一手。

后来,妈松了口。

这一回,她是铁了心的,妈要是真不松口,她就饿死。

活到这个份儿上了,死反倒是解脱了。

  风在窗外呜呜。

一块蒙窗的塑料纸鼓荡个不停。

先前,妈和爹打架,妈把窗户上的玻璃打了个净光。

打了就打了,蒙了塑料纸也一样。

起风时,塑料纸就疯了,一鼓一鼓,啪啪地响。

也好,反倒时时压息了风声。

  妈进来了。

还有一个人。

从那丝丝络络的清痰声上可以辨出是徐麻子。

莹儿很是厌恶。

他老涎了贼眼望她。

一次接开水时,还趁机捏了莹儿的手。

仿佛他眼中的守寡女人都是饥不择食的货色。

平心而论,莹儿也想,尤其在夜深人静想到与灵官闹的场景时,莹儿也渴盼再和灵官闹一场。

但那对象,只是灵官。

女人怪,心若真盛了一个人,就再也无别人的立足之地了。

除非,命运逼她。

要是命运逼她接纳猛子的话,她也会接纳的。

  这就是女人。

可怜的女人。

  一只手抚在她额头。

从质感上辨出,是徐麻子的。

妈的手很粗糙,锯齿一样。

徐麻子的手很绵,是典型的游手好闲不干体力活的二流子的手。

莹儿很是厌恶。

她真想朝地上吐口唾沫,说:哪儿来的破头野鬼?可她又抹不下脸来。

她只是伸出胳膊,用力挡去,用力量的强度来显示自己内心的不满。

没发烧呀?徐麻子讪讪地说。

  妈说:谁说没发烧?放着那么好的掌柜娘娘不当,偏要钻那个稀屎洞子。

那个猛榔头娃子有啥好?小小儿,就和双福女人明铺暗盖。

你嫁了,能有好果子吃?  妈一说话,就能扣到老弦上。

那猛子,最叫莹儿难以接受的,就是这了。

先前,与己无关时,一想那名人轶事,便当成笑料。

于今,一想要嫁他,心里总是别扭。

莹儿自小就追求完美。

一个东西残缺了,宁愿不要它。

可那赵三,难道就完美了?自己呢?在别人眼里,不也残缺了吗?妈老说:破锣有个破对头。

那么,我就当那个破对头吧。

  徐麻子说:那事儿,也没啥,好男儿采百花呢。

问题是,兰兰来不?她来,你就去,没说的。

不来,规矩在那儿摆着。

你哥又不能打一辈子光棍。

人活着,可不能光顾自己……兰兰可放出风来了,宁尸首子喂狼,也不进白家的门。

  进,也,不,要,她。

莹儿妈一字一顿地说。

  这徐麻子,也有经验,也在老弦上扣。

莹儿想说:那没妹子的人,都打光棍了?五尺高的汉子,自个儿不去挣钱娶媳妇,叫妹子换,不嫌丢人?但她只是咽了口唾沫。

这些话,说了没用,不如不说。

  养儿养女没用。

莹儿妈说,还是计划生育好。

生的多,操的心多,流的汗多,苦成个驴,却没个贴心贴肉的。

谁都有吃饭的肚子,无想事的心。

就我一个老鬼,有一天蹬腿了,你们还饿死不成?  莹儿想说:那些没娘没老子的,也没有饿死。

你为啥不省些心,叫儿女也按自己的性子活一次?明知这也是没用的话,就咽进肚里。

  徐麻子道:有些事,也不能由了儿女的性子。

哪个娘老子不为儿女好?毕竟,人家多过了几个八月十五。

没经过的见过,没见过的听过,没听过的想过,多少有些老经验。

  莹儿心里冷笑:老经验?是多。

可这日子,咋越过越紧窄了?咋连个媳妇也娶不起了?还得一次次拿女儿换。

但她只是叹口气。

这些话,还是埋在心里好。

明明是大实话,妈会当你抬杠呢,反倒气坏了她。

  平心而论,妈有妈的难处。

女儿终究得嫁人。

儿子终究不能打光棍。

家里却一贫如洗。

地里刨出的,至多混个肚儿圆。

妈也是为了生存呀。

上学时看《骆驼祥子》,她恨小福子的爹。

那老头,恶口恶言地埋怨小福子不拿自己的本钱养活家。

现在,莹儿才理解了他。

她相信,要是爹妈能想出别的法儿,就不会这么逼她了。

    

莹儿的轮回25(2)这几天,爹外出得格外勤,带来的买卖信息也总是激动人心又虚无缥缈。

莹儿知道,爹在安慰她。

爹没出口的话是:等爹捣个买卖弄上一笔,你想干啥也成。

那赵三算啥?爹瘦得很快,尖嘴猴腮了。

十年前,爹算过一笔账,得出个结论:种庄稼白种,苦白受,至多混个肚儿圆。

自那后,爹就不再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土地上了。

大买卖是他的极乐世界。

没有了它,爹就没了活头。

所以,他总是乐此不疲地上当,津津乐道地构划。

  莹儿的泪一下子涌出。

许久了,她老想放声为爹一哭。

    

莹儿的轮回26(1)徐麻子和妈你一句我一句,劝说了半晌,像拿棒在冷水上敲,没起大的作用,就出去了。

屋里倏然静了。

  莹儿绝了几顿食,很饿了。

这出戏,既然开演了,就得继续下去。

这是黔之驴的最后一击了,若唬不住妈,只有任其宰割了。

所以,她一下下为自己打气。

  想来好笑。

第一次听到她和猛子的话题时,她感到好笑,觉得那想法辱没了自己。

现在,它却成为命运的奢侈了,须以绝食相胁,才可能实现。

想想,真是好笑。

世事无常,以至于斯。

  忽又想到灵官了。

想到他,生命就有主题了。

明知将来,也不免无常,但她还是愿忍受一切苦难,以守候心中的净土,等他回来。

回来,又咋样?她不去考虑。

她只完成这个过程吧。

人生,重要的是过程,而非结果。

生命是个过程。

爱情是个过程。

一切,都是过程。

因为所有的结果,只有一个:死亡。

万事万物,都是无常的。

永恒的,只有死亡。

那就守了这过程,迎接那永恒吧。

  泪又溢出了。

流吧,有泪流,也是幸福的。

怕的是,不久,连哭的心绪也没了。

那时,生和死便没啥区别了。

趁现在还能流出泪来,多流些。

  哭了一阵,觉得尿有些憋。

莹儿爬起身,头很晕。

她用手指拢拢乱发,取过镜子。

镜里出现的,是一张黄缥缥没有血色的脸和一双通红的眼睛。

莹儿取过毛巾,仔细擦擦。

她不想叫村里女人看出她的伤心来。

当初,她可是花儿仙子哩。

现在,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了。

明知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她还是努力鲜活了脸。

虽说那鲜活仍掩不了憔悴,但掩不了就掩不了吧。

有些鲜活,总比没有好。

  下炕,穿鞋,穿了外衣,出了门。

院里,纸片乱飞,天空仍黄蒙蒙的,树在风里摇摆得慌。

莹儿身子有些软,她扶了墙,一步步挪出去。

  路过旮旯时,莹儿听到了奇怪的响动。

似乎是徐麻子的喘气声。

妈的声音很轻,但听来清楚:放心,不来。

那两个死鬼,不到黑不进屋。

徐麻子喘吁吁道:咋没水?妈笑道:你得哄呀……早背了。

许多年没这事了。

一见那老鬼,就没那心思了。

门扇被挤得吱扭乱响。

  莹儿一阵恶心。

腿一软,身子趔趄了,萎倒在门前。

那门,被莹儿无助的手撞了一下。

屋里顿时寂了。

她脑中嗡嗡叫着,挣扎着起身,出了庄门,才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

  风很大。

一股股劲吹而来,迷了眼,也迷了呼吸。

莹儿背了风,喘一阵气,想:她咋能干这事?突地想起爹的可怜样子,她有些恨妈了。

  方便后,莹儿在风中静了一阵。

心里的风盖过了身外的风。

那乱摇的枝条也摇进心里了,心很乱。

远处的天上,黄云滚滚。

看来,这风一时半时停不了。

可怜那沙子,由风吹了,无规则地飘零一气。

但风终有寂的时候,沙也终有静的时候,自己的心和身,何时能静呢?  呆了好一阵,莹儿发烧的脸才正常了。

她有些怕见妈了。

素日里,老见她钢牙铁口地夸自己正经。

今日个,妈分明在贿赂徐麻子,好使他尽心尽力地成全好事。

依妈的性子,定然看不上那张恶心的麻脸,可她……莹儿真为她恶心。

方才那一跤,一定惊了他们,咋见她的面,成了一个难题。

  她忍了几忍,仍不由得一阵恶心,干呕几声,只呕出几个嗝来。

  莹儿——扭过头,见爹抱了膀子,在风里走来。

身后的风沙,一股股卷爹的脊背,把爹的身子都刺小了一半。

那几根黄胡子被风肆虐了,在爹的脸上耀武扬威。

一滴青涕悬在爹的鼻头,一根草绳勒在爹的腰间,这样子,活脱脱一副乞丐相了。

莹儿很想哭。

  爹却笑了:丫头,我那事儿,有九分成了。

成了,给那老妖一万,叫她别再逼丫头。

我的莹儿,画上的人儿,啥时候这么委屈过?丫头,谁也不嫁。

等买卖成了,我养你个老丫头。

  莹儿的眼里涌出了泪,背了身,用力眨眼。

那泪,飘风中去了,不知去向。

爹老这样。

九分成了一辈子,可没见带来一分的钱。

可爹的心,莹儿懂。

爹似乎也能体谅她。

莹儿鼻腔一酸,她差点答应爹嫁赵三了。

卖了自己,叫跌绊了一辈子的爹过几天清闲日子。

  走,屋里走。

这风,可利呢。

脸上一有水,就叫风吹皴了。

爹伸出手,抹去莹儿脸上又滚下的泪珠。

  莹儿这才记起了那响动。

叫爹撞见,多难受呀。

爹可怜,妈可怜,自己也可怜。

她轻叹一口气。

爹又劝了:愁啥?丫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皇天不负有心人呢。

我不信别人能搞大买卖,我连个炒麦子也捡不来。

只要捡来一颗,只一颗,嘿,就够你丫头吃一辈子了。

走,走,屋里走。

  莹儿听到妈特有的大嗓门远远传来,才跟爹进了屋。

妈在厨房里响着锅碗,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声音很大。

莹儿明白妈的意思:老娘方才可没做啥呀?老娘正做饭呢。

莹儿望望爹叫风吹得发青的脸,鼻头一酸。

  进了屋,上了炕,依旧躺下。

爹用他独有的大话语气喧那个九分成的大买卖:这回,买卖一成,丫头,你吃香的,喝辣的,穿红的,挂绿的,由你。

给那老妖一万,塞住她的嘴,叫她少跟个破头野鬼一样毛骚你。

丫头,给你两万,你想咋花就咋花。

不想‘前行’,你就一个人过。

不受气呀。

你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把娃娃养大,中个状元,你说不定还能当个诰命夫人,凤冠呀,霞帔呀,多威风。

    

莹儿的轮回26(2)莹儿笑了,想,也不想太远了,只等那冤家来,望一眼也成。

却想到那响动,心倏地暗了,觉得爹很可怜。

  又是啥大买卖?徐麻子的声音。

  一阵恶心。

莹儿捏捏喉咙,就是这张恶心的麻脸,方才……她努力不去想它,却听得爹欢欢地打招呼:哎呀,徐亲家,哪阵风把你刮来了?  西北风,西北风。

徐麻子也欢欢地应。

  莹儿想,他是否正偷偷地嘲笑爹呢?这号货色,仿佛啥事都没做过似的,无耻透顶了。

她很想看看那张麻脸上的芝麻眼里会发出怎样厚颜无耻的光,却又怕自己忍不住恶心。

她想,妈也不嫌恶心……  爹又欢欢地喧大买卖。

徐麻子仍欢欢地应和。

  妈做熟了饭,端进书房。

莹儿仍不吃,腹内虽奇饿,但她咬了牙。

她知道,自己只有这点儿尊严了,一失去,就连说话的份儿也没了。

    

莹儿的轮回27夜里,家里依旧设酒场,款待徐麻子。

  莹儿肚里火烧似的难受。

怪,肚里早无食了,咋似火烧呢?不管它。

这饿,不管它,它也奈何不了自己。

只觉得猜拳声刺耳。

尤其徐麻子那曳着老痰的含糊的声音,鸡毛一样在嗓子里搔。

那一粒粒麻子,定然也放光了,红得发亮。

老这样。

爹仍是吞天吐地地喧大买卖。

白福则含糊了舌头,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妈若有所思地纳着鞋底,很少说话。

这反常,说明她知道莹儿发现了那丑事。

她不敢和莹儿对视。

莹儿也不去望她,实在聒噪得耐不住了,她就挣扎着下炕,去了兰兰以前住的小屋。

  腿软,步儿发飘。

心的折磨和绝食,使她虚弱至极。

她挣扎着上了炕,捞过被儿,一躺下,就喘吁吁了。

莹儿大睁了眼,望那黑夜。

那黑夜,时不时地,就叫闪电撕破了。

而后是一串炸心的雷声,然后是泼水声。

那水声,胀满天地,也胀满心了。

莹儿就由了水声去胀心,省得别的情绪趁虚而入。

风也大了,时不时吼几声,仿佛是狼嚎。

莹儿迷糊了心,由风嚎去。

此刻,灵官在哪儿?会不会被淋坏?这念头,突地又冒上心了。

没治。

那冤家,成水中的皮球了,硬按下去,稍不留意又会冒出来。

冒出来就冒出来吧。

那就想你,想你这个冤家的脸,想跟你在一起的时光,可脑中的你却捉迷藏了。

你的脸呢?你的可爱呢?你的鲜活呢?躲哪去了?咋费尽了心力搜索,脑中却一片空白?倒是那脑中的轰轰,由隐而显了。

冤家,别躲呀。

莫非,连这点儿奢侈,也不愿给我?那就滚远点吧。

叫我的心死去。

死呀,这狗心。

屋里突地亮了。

一声炸雷,屋里的掩尘纸被震得哗哗作响。

莹儿的心却木着。

莹儿想,由你炸吧。

索性,你炸了这身子,炸了这心,炸了这世界。

她见过一种闪电,骨碌碌滚,一股硫磺味,碰着啥,就炸啥。

那就由你炸吧。

炸吧,把身子炸个粉碎,把心也炸成粉末,把这个叫莹儿的炸没了,融入虚空,融入黑暗。

或者,哪儿也不融了,索性消失得无影无踪。

  隔壁的猜拳声大作,妈也有了说笑,仿佛啥也没发生过似的。

由你们笑去吧。

我等这天雷来炸吧。

你炸呀,炸呀!咋又悄声没气了?  那泼水声随狼嚎似的风声越加猛了。

天也罢,地也罢,想来,已没了界限,都叫水淹了。

水真好,把啥都能淹了……那眼泪,也能淹了心,咸咸的,闷闷的,噎噎的。

  妈几声很脆的笑传来,把风雨泼息了。

莹儿皱皱眉头,想到爹那张沙枣树皮似的脸,心里噎得慌。

爹这一辈子,图个啥?上了一辈子当,却没悔个心。

老了,仍乐此不疲。

也好,把美梦做老。

有梦做就好。

不像妈,老怨天尤人,老是个气葫芦。

因为她已没了梦。

没了梦,活得就苦。

自己也像爹,明知道盼的一切,是命运给你的当,可她还是愿意上当。

有梦,总比无梦好。

可就连这可怜的梦,现实也总是搅,叫她做不囫囵。

梦给搅得支离破碎,心也就破碎了。

  那黑,重重地压了来。

莹儿叹口气。

黑色的雨死命地泼,把心也淹了。

以前,那黑色的心里,还有几个亮点。

此刻,那亮点也不见了,许是叫心染黑了。

口很渴。

有点儿水喝,当然好。

可莹儿绝食呢。

那水,自然也该绝了。

莹儿不想骗自己,要是连自己也骗,真没个活头了。

要绝食,就真心实意地绝,把水也绝了。

大不了一死。

死,真没啥可怕的。

一想日后的活,反倒不寒而栗。

  冤家,你一拍屁股,走了个干净,却把一个巨大的空虚留给了我。

好个孤凄。

我知道你闷,你憋,可你躲开的闷憋,又占据了我的心灵,只是它更强大。

在一个弱女子的心里,它们是为所欲为了。

连那首花儿,也懒得唱了。

记得不?就是那首:扛木的扁担闪折了,清水呀落了地了;把我的身子染黑了,你走了阔敞的路了。

那阔敞,原是干散。

你说干散好,可我还是改成了阔敞。

这是我的祝愿。

相信你的路,会越走越阔敞的,而我,已没了路。

那落地的清水儿,染黑了我的身子,也染黑了我的心。

听,这泼水声,就是那落地的清水呀。

冤家,把天都染黑了呢。

你这瞎眼的天,虽用那闪电划呀划的,但终究还是叫黑染透了。

冤家呀,前世的冤家,今世的冤家,来世的冤家。

  那闪电,越来越稀了,渐渐不再肆虐。

风却不弱,依在  。

夜奇怪地重了,把猜拳声压了,把说笑声压了,把莹儿的眼皮也压了。

  莹儿堕入浓浓的黑里。

    

莹儿的轮回28觉得黑愈加重了,开始扭动着撕扯自己。

莹儿醒了。

身上有只手,在乱抓。

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

那喘息,带着咝咝。

这是老气管炎患者独有的喘息。

是徐麻子。

  妈呀——莹儿厉厉地叫。

  叫啥?徐麻子压低了声:他们睡了。

给,这是钱,买个头巾。

莹儿觉得手里多了卷纸。

她一阵恶心,扔在地上。

滚开!她骂。

这麻子竟如此放肆。

莹儿气软了。

她想翻起身,狠狠甩出一记耳光,却是有心无力。

滚开,老畜牲!这是她懂事以来第一次骂人。

忍忍,忍忍。

只一会儿。

就一会儿。

徐麻子喘吁吁道:不信你个棉花,见了火不着。

他索性扑到莹儿身上,撕她的衣服。

  爹——莹儿厉厉地叫,带了哭音。

她听到隔壁有动静了,先是男声,后是女声,却终于寂了。

  哥——她哭喊。

喊声把风雨都盖了,却刺不破隔壁的寂。

  他们,知道。

怕啥?拔了胡萝卜窝窝儿在哩。

又不是黄花闺女。

明日个,给你买个裤子,成不?好料子。

我说话算数。

骗你,我得大背疮。

他把莹儿的两只手背了,压在她身下,开始解扣子。

  呸!莹儿哭了。

一只手已按上乳峰了,自己的手却被压在身下。

她连挣一下的力气也没了。

另一只手开始解她的裤带。

  莹儿突地爆发出哭声。

那声音,不像人声,连那手也给惊住了。

她把所有的力气都运到喉咙上。

此刻,这是她惟一可行的挣扎方式了。

  乖乖,别哭。

徐麻子慌了,用手去捂莹儿的口。

莹儿趁机抽出了手,抓了一把。

徐麻子显是痛了,又背了她的手。

莹儿觉得酒气又近了,有东西开始扎脸。

她辨出是胡茬,一股恶臭喷了过来。

  妈!莹儿叫。

这声音,把夜都撕破了,咋叫不醒妈呢?莫非,他们真默许了?真不敢得罪这麻子?真怕坏了家里的好事?莹儿绝望了,连一丝儿挣扎的心也没了。

还是死吧。

死吧。

她无助地哭了。

  那胡茬却循声搜来了。

莹儿一阵反胃。

忽然,一丝亮光进了莹儿绝望的大脑。

她狠狠咬去,一声兽似的惨叫。

  莹儿冷静了。

所有的呼救无济于事后,她反倒冷静了。

滚开!莹儿含糊地命令。

对方也含糊地应。

  她松了口。

一道闪电亮了。

她看到那张扭曲的脸,听到一阵很响的呻吟和抽气声。

滚!她斥道。

  含糊的呻吟远去了。

莹儿一阵恶心,呕了几下,却呕出了眼泪。

她索性哭了。

她哭着穿了鞋,出了门,走到院里,在滂沱的雨中大哭。

  恶心浸入每一个毛孔了。

心里塞满粘物。

这下,身子真黑了。

雨,泼水似地往身上落。

泼吧。

洗吧。

把那脏洗去。

莹儿张开口,边哭,边接雨水。

身子很快湿透了,衣服贴身上了。

她真想脱光衣服,叫雨从里到外清洗一遍。

心里却在不停地呻吟:冤家,我脏了,比茅厕还脏了。

再不叫你碰了。

她爆出一阵吓人的大哭。

  雨是彻天彻地了。

闪电没了,雷声没了,倒是雨知心贴肺地泼着,洗刷着一切。

    

莹儿的轮回29(1)莹儿进了书房,拉亮了灯。

徐麻子无耻地打着呼噜。

爹醒着。

妈也醒着。

白福是无心无肝的鼾声如雷。

莹儿木着脸,谁也不望,说:我可到陈家去了。

爹叹口气。

妈迟疑了一下,坚决地说:不行!  莹儿耸耸肩,冷笑道:我想去,可不是像你说的,老的嫩的都想啃。

她用下巴扬扬徐麻子,人家,才想呢。

妈一下子软了。

  莹儿出了庄门。

四下里仍黑,雨小了,风却凛冽得紧,一直泼进心里。

莹儿打个哆嗦。

鼻头痒痒了,怕是要伤风了。

这倒不怕,心头卸下了一副重担哩。

想不到会这么快出了娘家门,原打算以死相胁呢。

只是那恶心,已印到灵魂深处了,稍一触及,便想呕。

  那雨中隐现的小路上充满了泥泞。

这也不怕。

摔几跤也没啥。

人生来就是摔跤的,除非瘫子和死人。

莹儿不怕摔跤,倒是怕那恶心会永久印在心里。

真是恶心!她已用水涮了百十次嘴,但恶心依旧。

配不上你了,冤家。

她哽咽一声,泪突地涌入眼眶了。

  一股风吹来,裹着雨,泼在脸上。

莹儿脚下一滑,摔倒了,泥泞粘了半边身子。

倒是不冷,身子仿佛木了。

心却没木,那恶心,醒醒地蠕动个不停。

不知道啥时候了?半夜?还是凌晨?这并不重要。

按凉州人眼里,夜是鬼的世界。

鬼就鬼吧。

怕鬼的,是以前的莹儿。

现在,没啥怕头了。

那鬼,会吃人吗?会撕衣服吗?会做那些人常做的坏事吗?不会。

那有啥好怕的?最怕的,是人,是那些人模人样却不长人心的人。

莹儿甚至有些怕爹妈了。

夜里那戏,他们扮演了啥角色?不知道。

还是不知道好。

知道了,就失去爹妈了。

权当你们真睡了,睡成了死猪,总成吧?  莹儿又哭出声来。

  闪电许久没出现了。

也好。

那光明,虽亮,能一下子照亮路,照亮世界,照亮心。

可一熄,却牵来更黑的夜……索性就黑成一块吧。

成凝固的一块,混沌了天,混沌了地,混沌了心。

这闪电,多像念书呀。

利利的一道光,一下就照亮人生了。

她看到了前途、未来、幸福……可叫现实一压,就倏地熄了,把啥都罩黑了。

还不如索性就黑了的好。

不奢求幸福,就没有痛苦;不渴望光明,就不嫌弃黑暗;不构建未来,就不埋怨现在。

真像那寓言了。

那混沌,本无七窍,原也活得逍遥。

叫多事的智者凿了,反倒痛苦死了。

真的,不念书多好。

糊涂了生,糊涂死。

  冤家,你也是闪电呀。

在生命里亮亮地一闪,闪出炫目的美,却又倏地熄了。

亮过后的暗,是那样的可怕。

早知如此,你还是不出现的好。

那时,我已认命了,我会认命做憨头媳妇,认命做寡妇,认命前行,认命叫现实撕扯去。

也许,后来就木了,觉不出苦了。

冤家,你可害苦我了。

  莹儿哽咽了一下,泪又模糊了双眼。

模糊就模糊了吧,反正也用它不着。

夜把啥都隐了,那路,却在心里延伸着,闭了眼,也不会偏离。

  上了大路,泥泞少了。

沙地有沙地的好处,那雨早渗了,踩上去,不再有泥泞。

路旁有棵沙枣树,黑黝黝似鬼影。

这儿常闹鬼。

这树上,吊死过几个女子,就闹鬼了。

常能听到幽幽的鬼哭。

莹儿不怕。

不就是个女鬼吗?你成了鬼,也是个女的,有啥好怕的?可心却怯了,就到路中间走。

听妈说,路当中,有道煞。

这煞,鬼怕神惊,是老天爷专为夜行人设的。

那就走中间吧。

中间好。

爹常说:马太快,牛太慢,骑个毛驴儿走中间。

当然,爹说的中间,是指活人,不冒头,不落后,稳当。

  沿了路,一直走去。

天似乎亮了些,路旁的树渐渐稀了。

这些年,伐得厉害,把那翠绿,变成房子呀,家具呀。

变就变吧,莹儿管不了许多。

树稀了,阴森味也少了。

沙丘呀,沙洼呀,柴棵呀,都模糊了,模糊成朦胧的夜了。

也好,把啥都隐了,把女鬼也隐了。

说不准,她们正笑自己呢,笑自己活得 惶……这有啥好笑的?当初,你们也和我差不多。

现在,你们好了伤疤忘了疼,望别人的笑声,不道德。

这一说,她们就害羞了。

莹儿笑了。

去吧,知错就好。

你们自由了,脱孽了,是你们的造化,取笑别人,就不该了。

我是昨日的你,你是明日的我,你有个啥炫耀的。

  雨小了。

由暴雨而中雨,由中雨而小雨了。

东方的亮色,渐渐浓了。

那亮,如洇在宣纸上的墨水一样,由小渐大,由淡至浓,一下下舔那夜幕,夜就慢慢地化了。

由你化去吧。

不化也好,凝成一块也好,在莹儿看来,一样。

只是在昼里,自己这落汤鸡样,会勾来许多眼里的问号。

想想,也怪难堪的。

当初的花儿仙子,现在成夜行的孤鬼了。

孤鬼就孤鬼吧。

到哪山,打哪柴。

只要不怕掉牙,由你们笑去。

  却倏地想起爹来。

小时候,她一哭,爹就手忙脚乱,恨不得摘下星星,从不曾委屈了她。

现在,爹变了。

夜里,隔壁的那男声,明明是爹呀,却叫妈喝息了。

爹呀,好可怜的爹。

你咋能眼睁睁叫女儿受辱?那徐麻子,不过是个媒人,就能叫他活人眼里下蛆。

这世上,比他牛气的,多啦,你唯唯诺诺,还有活路吗?爹,苦命的爹。

我知道你心里苦,对不?好饭没盐水一样,好汉没钱鬼一样。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你也是牙咬断了,往肚里吞,对不?爹,我知道,穷把你的脊梁骨抽了。

莹儿又哭出声了。

    

莹儿的轮回29(2)那么,妈呢?你可是个要强的女人呀。

胳膊上跑得马,拳头上立得人。

咋也变了?妈,以前,你穷是穷,还有些底气。

你常说:穷是老娘的活该穷。

那口气,天都吞了的。

现在,你底也丢了,脸也典了,气也散了,啥也没了。

那么强大的你,咋一下子就软了?  莹儿抹把泪。

她很后悔那句伤妈的话。

心一下下抽了。

真不长心。

她想,妈已经够苦了,叫那恶心的徐麻子……可自己,竟拿锥子捅她的心。

真不是人。

莹儿用力咬嘴唇,怕已咬烂了,就狠狠呸了一口。

她这是呸自己。

真想跑回去,跪在妈面前,一下下磕头,磕出血来,请她原谅。

她差点要转过身去了,可还是忍了。

明知道,这一出来,也许会改变命运的。

为了那个冤家……冤家呀,只有伤母亲了。

  莹儿像母狼一样,长长地嚎几声,噗地跪倒,朝娘家方向,一气磕了许多个头。

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跪积水中了。

没啥。

这泥呀,水呀,不过污了衣裤。

一水洗百净,终究碍不了啥事。

但自己那话,却叫妈当不成妈了。

妈呀,原谅我。

莹儿边哭,边跌撞着走。

这段路,不很平,多坑洼,走得稍快些,便成跌绊了。

不要紧。

摔倒了,爬起来;摔青了,会复原;摔烂了,会痊愈;摔死了,更好。

那心里的痛,却难消了。

恨爹娘时,一股气蒙了心智。

醒来,却觉出爹妈的苦来。

若重活一次人,莹儿就会闯天下去,创业,挣钱,叫爹妈微笑着享受去。

可现在,晚了。

莹儿只能眼睁睁望着爹妈,像瓶中的毒蜘蛛一样,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仇人似的折腾。

全是那穷害的。

  莹儿这才理解了灵官的出走。

他做的,不正是她盼的吗?    

莹儿的轮回30但一切都变了。

  在婆婆眼里,她已不是憨头媳妇,而是正要前行的白家姑娘。

  院落也变了,一副败落相了。

先前的感觉中,丽日总是照着院落,一院子寒暄,一院子说笑,一院子祥和,一院子富足,一院子火爆爆的味儿。

这一切,都不见了。

仿佛,灵官一去,就把院落的魂抽走了。

剩下的,是一个又老又丑的臭皮囊。

只有那时不时绽起的娃儿哭声,才带来些许生机。

  小屋也冷清了,充溢着阴森的寒意。

莹儿虽填了热炕,却驱不了寒意。

那寒意,渗骨头里了。

  那个清晨,一进门,她就发现,婆婆已翻过她的箱子。

几截布料不见了。

这是当初憨头送婚时送的,舍不得穿,压箱子底,却叫婆婆搜走了。

也许,是怕她卷到娘家。

婆婆的解释是:想给娃娃做主袄,冬天快到了。

  一切都拿去吧。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

但莹儿却心寒了。

她已不是过去的莹儿。

这家,也不是过去的家了。

这一点,她明显地感觉到了。

  猛子不再望她。

那一夜的拒绝,是冷水,把他的贼心浇熄了。

他不知道莹儿已转了性子。

若是夜里他再次摸来,她会不会拒绝?不知道。

但莹儿知道,许多时候,生米做成熟饭,比啥都管用。

  但一切,没有发生。

时已过,境已迁,氛围已消失。

她的身份,更明显地变了。

婆婆甚至把她当成了白家的替身。

把白家欠的许多账,都暗暗地算在她身上了。

那不冷不热的客气,比啥都叫她难受。

  莹儿连那个叫婆家出些钱的想法也说不出口了。

莹儿知道,她一说,婆婆就会当成是白家的诡计。

等她骗到钱后,人也跑了,叫陈家人财两空。

就这样。

一切,都实在的可怕。

  而兰兰,更是铁心了。

她常去打七,一脸道貌。

她发现,兰兰是真心修道的。

她每天临晨三点起床,磕头,上香,诵咒,打坐,直到半夜。

连走路,都是眼望脚尖,目不斜视。

莹儿了解兰兰。

认定的事,她泼了命也要去做。

叫她再当白家媳妇,砍了脑袋,也不干。

  这些,莹儿能理解。

  她理解不了的是盯着她脊背的那双眼睛。

仿佛,她这次来,带了任务,或往娘家带财,或是瞅个机会偷娃儿。

以前,村里有个寡妇,这样干过。

这成了婆婆心里最充分的论据。

因之证明的论点,却叫莹儿受不了。

  自莹儿回来,婆婆很少出门。

莹儿抱了娃儿,一出庄门,婆婆就如临大敌,忙挡了她,说:外面风大,娃儿给我。

就急急地接过。

  一入夜,婆婆就锁了庄门,前后门都锁了。

因为闹狼,老顺住在后院的羊圈里。

一夜,莹儿起夜,要钥匙。

婆婆说,就在炕洞那儿的灰堆上尿吧。

莹儿说:大尿。

婆婆才开了锁。

喊了半天,后门才哐啷一声开了。

莹儿于是知道了,有两道锁呢。

她很伤心,抱着娃儿,流了一夜泪。

  像下山的石头一样,莹儿由不得自己了。

那惯性,想来便是命了。

心中的构划,本也美丽,但叫命运的风一吹,便稀里哗啦,一片狼藉了。

  她不知道,娘家却仍在紧锣密鼓地构划着:已为她备好了两床大红的绸被儿,两个红油漆木头箱子,还请了村里女人为她做了鞋垫儿和枕头。

这些,是她的陪房,将随她到赵家。

那所谓的人生大事,实践起来,却也简单:割些肉,买些菜,请些人,扯个证——在赵家人眼里,这结婚证无所谓,但他们早替莹儿办了——再雇个车,拉过去,一入洞房,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妈也知道,生米煮成熟饭是最好的法儿。

所以,莹儿还在婆家时,他们就办好了所有手续,订婚和送婚是一次性的。

赵家抱来了一万块票子,说好若带了娃儿,再添一万。

  一切拾掇停当之后,便请了当家户族,又来了个饿虎扑食。

    

莹儿的轮回31(1)莹儿要出嫁了。

天很晴,一大朵白云在远山上飘着。

仅仅是一大朵,很白,也没遮了日头爷,反倒点缀了天的晴。

亲戚们都来了,都兴高采烈。

他们都满意这个前行的结果。

那赵三,可是个富户呢。

亲戚脸上也沾光了。

所以一大早,他们就来了。

一来,就敬了礼,大多敬四十块。

只礼钱,娘家就收了一千多块。

妈的眼睛都笑成鸽粪圈儿了。

  莹儿木然着。

她没哭,只坐在炕沿上,木然了脸,木然了心。

  那泪,只在没人时才流。

这泪,是自己的,流进嘴里,自个儿咽;咽到心里,自个儿噎;噎出病来,自个儿受。

面对了别人,无语。

语是没有用的。

啥语,也说不出心中的无奈。

  真是无奈。

这命运,竟如此强大而无奈。

那惯性,左右了自己,不,裹挟了自己,一路奔去。

一眨眼,已到另一个山坡了。

她面对的,是再次滚落。

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呢。

  那花儿,也懒得唱了。

那花儿,只在心中溢了浓浓的情绪的时候才唱。

现在,心里只有木然,只有无奈——连绝望也没有。

那绝望,还有个望呢,虽然是绝的。

  妈忙颠颠的。

妈很感激她的木然。

妈把那木然当成默许了。

那是妈的事。

亲戚也诧异她的平静,那是亲戚的事。

那当陪房的箱子红得耀目,但那是箱子的事。

世界是世界,莹儿是莹儿。

世界能裹挟了莹儿的身,但裹不了她的心。

心叫木然占据了,别的情绪也进不来。

  亲戚们都在书房里吃菜,说笑声很响。

这娘家门上的菜很简单,仅仅压个饥。

等会儿,赵家的车就来了。

他们会风光地坐了车,到赵家去。

赵家的东家们会接天神一样待他们这些西客。

那时,七碟子八碗,由你们放开肚儿吃。

  爹端来一碗烩菜,递给莹儿,叫她吃结实些。

到那边,可没时间,又是典礼,又是敬酒,又是闹洞房,怕没个消停时间吃饭。

莹儿也不搭话。

爹不再说啥,怯怯地把碗放到炕桌上,退了出去。

书房里,传来妈很响的话:吃,吃,不对亲戚是两家,对了亲戚是一家。

别做假。

吃不好了吃饱,可别饿着。

一个声音说:吃啥饱?吃饱了,那边的席哪里盛?人家可是海参鱿鱼呀。

妈笑道:哟,我能和女婿比吗?人家,拔根汗毛,也比我的大腿粗。

我连毛也撕不上一盘子呀。

一个说:啥呀?丫头一过去,就是当家婆。

稍稍拉你一下,就成肥沟子了。

另一个说:就是。

到时候,别把我们这些穷亲戚扔到脑勺子背后了。

一屋子说笑。

  莹儿取过镜子,照照。

那脸,虽仍是黄,但叫那新娘子的大红衣裳一映,倒比往常光鲜了些。

她有些奇怪,咋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呢?仅仅是心有些木。

这木,先前是没有过的。

也好,你木了,就叫你木去。

怪的是,那灵官,也木成暗晕了。

倒是他留下的那块鸦片很清晰。

原打算用以止痛,但没来得及用,憨头就变鬼了。

带在身上,许久了。

  新车子来了。

一辆大客车,一辆面包车,一辆小卧车。

车镜上,都挂着红红的被面子,红得耀目。

莹儿还没坐过小卧车呢。

上回,憨头娶她时,是个大汽车,车皮里拉客,她坐在驾驶室里。

那时的感觉,也和现在一样。

明明是自己一生的大事,可又觉得与自己无关。

  上车了,小卧车的坐垫很软,莹儿觉得陷进去了。

村里人都来看。

娃儿们扑前扑后地叫。

大人娃娃都兴高采烈。

这可是喜事儿呢,为啥不笑?妈边欢喜地招呼人们,边取来一把挂面递给莹儿,说:这是‘熟旧饭’。

回去,一定吃了。

莹儿知道,这面,代表她命中的禄粮,少不得。

这饭,她已吃过一回了。

送亲的嫂子连忙接了。

知道,知道。

她说。

  车开了。

村里人都忙往路边让。

几股尘土,从车后冒出,淹了村子,淹了村里人。

那个日头爷却淹不了,还在当空叫呢。

车子在日头爷嗡嗡的叫声中上了大路。

这路,不是车来时的路。

新车子,开不得回头路,中途更停不得。

和憨头那回,新车子就坏在半路,憨头也就在半路里撇了莹儿。

这事儿,仿佛很遥远了,又仿佛正在发生。

那时,坐新车子的她,是个出嫁的姑娘。

现在,是前行的寡妇了。

中间,怕有好几年吧?咋觉得一恍惚,就物非人非了。

除了和那冤家的几个场面,除了憨头死亡留下的惨痛,便一片空白了。

人生真怪,好长好重要的一段人生,回想去,仅几个片段而已。

  车里,响着欢快的歌曲。

一个女人唱: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要你的心中有个我。

心中有了,又能做啥?那心中,还是啥都没有的好。

啥都木了,才好。

若不木,此刻,说不定咋个丑态呢。

木了,就只有木了。

  赵家的大门上候一群人,见新车子一来,就噼里啪啦放起炮来,还燃起了一堆大火。

上回,没燃大火,只在门口放一盆火,放一桶水,叫车头掉东。

她下车后,先进火,后进水,再进人。

后来,还是出事了。

那水火,并没有带来吉祥。

  送亲的嫂子牵了莹儿,绕火堆转了三圈,再进庄门。

刚进门,有人就往她头上撒把面,这便是白头到老了。

头上的面淋漓下来,把大红的新娘子服染白了几处。

白就白去,莹儿也懒得去管。

  院里人多,桌子多,凳子多,声音多,眼睛多。

那视线,织成网了。

莹儿穿过网,进了洞房。

后面,追来白福的声音:这点儿钱,打发叫花子呀?这是他近年来少有的理直气壮的声音。

莹儿知道,白福在压箱子。

东家们抬陪房箱子时,先得给白福压箱钱。

少了,他不起身。

东家就添,一直添到白福满意的数儿,他才起身,西客们才哗哗啦啦下车。

    

莹儿的轮回31(2)新房很阔,比当初憨头布置的阔出许多。

头顶,有五颜六色的塑料拉花,墙上有五颜六色的画张,床上有五颜六色的床单,还有桌子沙发,就很阔了。

桌上的大录音机在吱哇,声音很大。

平素里,莹儿很讨厌大声。

今天,心木了,声再大些也没啥。

  那个穿一身蓝制服的胖子,便是赵三了。

莹儿瞟过一眼,只觉得他脸上油晃晃的。

此外,没啥印象……对了,声音很大,似乎比白福赢了钱时的炫耀还大。

这很正常,有钱人都这样。

以前,妈最讨厌这种声音,说它嚣张人哩。

现在,这声音由她的女婿发出了。

她就喜欢了,夸它是男儿气。

  男儿气就男儿气去,莹儿也懒得管。

只是想呕,头也有些晕,像吃了过多的感冒药一样。

那晕,恍惚了心。

眼前的一切,就有梦的感觉了。

  婚礼也比前次热闹。

捧场的多,调笑的多,观看的多,喝彩的多。

东家们把毡折成二尺方圆,叫新郎新娘站,莹儿就站了。

赵三反倒扭捏,惹得村人大笑。

人群里,有她的女同学,也村里人那样笑着,却终于也恍惚了。

恍惚里,有无数大张的口,无数大睁的眼,无数大声的笑,都叫日头爷染上了嗡嗡。

  只希望,这节目,快些结束吧。

她觉得很累,仿佛走了十分漫长的路,从里到外都乏了。

真想睡过去,睡她个千百年。

瞧,这眼皮儿,硬往一块儿粘呢。

  一切都迷糊了。

但出洞房前吞下的那块鸦片却醒醒地笑着……    

长烟落日处一(1)落日像猪尿泡,灌满了血,大约耐不了焦热,才向西山后躲去。

飘经山顶时,被突兀的怪石划破,便溅射出几道血淋淋的红光。

血光渗入黄土山,山坡才血样红。

间或,有干风挤出土层,带起些许黄尘,舔走半身臭汗,再贪婪吸出一身。

于是,人不水灵,黄缥缥透点儿黑。

天比巴掌大多了。

黑鹰心虚地窥着觅食的小鸡,翅膀一张,天便暗;间或一叫,山便抖。

知是马儿耐不了焦躁,才玩命似地撒欢,密夯般的蹄声渗入土地,土地才裂口。

村东是大佛爷山,山上无草木,如秃顶。

村西是商州石,比天大,老人说会飞,百年前飞离商州,途经此地,被云游佛爷识破,于是插入了地,佛爷化成了山。

定山时伸出的手指把天劈成两半,当地人叫佛指崖。

  春风一到,月儿便灰蒙蒙罩个箍儿。

箍儿诱来村北戈壁的烈风,穿过两山间的村庄,扑向村南茫茫的戈壁。

河西人说:西山风沙大,从春刮到夏。

一起风,山村便颤栗。

马、牛、羊、猪受不了风沙的撕扯,也扯起嗓门和风赛力。

北边戈壁滩上的石头惊慌失措贼溜溜滚过西山堡,顺手偷几捆枯草,撕碎后来个天女散花,扯天扯地裹向南天。

沙子到处是,牙齿里,水桶里,米柜里,都有沙子恋的的窝。

屋里人围定火炉,打一阵哆嗦,听一阵钱塘潮般疯癫嚎叫的风,叹几口昏头昏脑灰楚楚带着沙土的气。

太阳也板个灰脸,不给一丝儿光,不给一丝儿热,像个悬在风沙中的冰盘。

  西山堡的人并不怕风。

  夏至一过,大风便止。

于是,苍黄的山村愈加苍黄,焦裂的土地愈加焦裂。

到处是土丘,到处是黄色,到处是裂缝。

裂缝里到处是从来没有见过水的蛤蟆,当地人叫旱癞肚。

一遇天年多雨,蛤蟆便死命地叫,叫来铺天盖地的冷子疙瘩打掉麦穗。

八爷说,旱癞肚长成升子大,就能成精。

一成精肚子下就常孵些冷子蛋,呼噜爷一响,便能接上气,放出冷子,一变十,十变百,打掉庄稼。

于是,村里人说人口气大时总是说癞蛤蟆接了雷的气。

西山堡的人都不敢伤害蛤蟆,怕蛤蟆报复,但庄稼还是常让冷子打光。

平素里夜间蛤蟆也叫,惊天动地,叫得土地直裂缝。

不过平素里人们似乎听不到。

  村子中间的那个家府祠,老得没了牙。

门墙百年前就没有了,边墙百年前就剥尽了皮。

梁柱上雕着的花纹是祖宗留给庄里人的骄傲。

一到清明节,门前大柳树下就挤满了给先人烧纸钱的孝子贤孙。

烧前总要先在地上画个圈儿,在圈里烧。

八爷说,不然滩上的破头野鬼要抢呢。

一画圈,在野鬼看来便放着金光。

除先人外,鬼得不到。

老柳树的岁数比家府祠大几十轮。

八爷说,凉州人的祖先是从山西大槐树下迁来的,连庄里最有学问的贾瞎仙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年迁的,反正,从那时起,便有了这棵大柳树。

这柳树通人性,八爷说,过去的许多年里,凉州每遭一次劫难,这树就流一次泪。

几百年来——瞎仙说也许上千年,树的中间部分都化成了眼泪流进了西山堡的土地。

于是,西山堡的石头牛犊子大,西山堡的水又咸又苦像眼泪。

八爷说别看村东十里处那河水看起来很清很绿,可外地人喝不成,一喝就拉肚子,像吃了巴豆。

春风一过,别的地方都绿翠翠的葱嫩,惟独这西山堡白白的干焦。

盐碱地养不活人,于是,那些年,凉州城里的烟花院里尽是西山堡的大丫头。

唉,那年头,八爷说,老柳树常常流泪。

有一天,八爷说,也不知是百年前的哪一天,有个娃儿进了柳树,恍恍惚惚便瞅见柳树干里皮上开了一个牛眼睛大小的洞,从洞里那娃儿看到了百里外的镇番城,还有那儿的烽火墩、古长城。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个娃儿也看见过。

八爷说,这是千里眼。

女人们看不见,女人们身子脏。

挨过女人身子的爷们也看不见,只有沾点儿贵气的童身娃儿才有福气看见,后来,看见过千里眼的娃儿们都坐了官。

一坐官,便不想到这个穷坑里来了。

唉,八爷说,凉州人都一个 样。

    黄昏时分,从城里中学毕业回来的灵官拖着乏沓沓的步子到村里徜徉。

那会儿,西山堡特有的高出房檐一丈多高的烟囱里便冒出一股灰蒙蒙的烟。

秋季黄昏时的西山堡没有风,空气还带着一丝焦裂土地的味儿。

于是,那股灰蒙蒙的烟便一本正经地带着那股焦味儿直上云端,扭扭捏捏化成一团团灰楚楚的云,云下便有几个灰楚楚的娃儿在唱:  烟囱里的烟——直冒天  黄河里的水——洗红毡  红毡破——捏窝窝——  一捏捏成两半个——  一半个留下换馍馍  一半个拿上说老婆……  渐渐地,随着落日的越来越圆,越来越红,变成一个渗透了血的圆球时,戈壁深处便有一丝儿风吹来。

这当儿,那几十个烟囱里飞出的几十股羊角般的烟柱(当地人叫天旋风),便知趣地化成雾散在低矮的土屋周围,给西山堡造一个笼着轻纱的梦。

这时分,村里人的屋内便更暗了。

  西山堡的房屋很矮,站在地上用手就能摸着梁,土墙上的泥皮早已剥落了,椽子也被烟熏得乌黑发亮,摸上去粘乎乎的。

这儿的土屋没有玻璃窗,全西山堡只有大队书记的房子上安有一个百叶吊窗。

黄昏时分,拿绳子一吊,屋里就敞亮些。

一般人家的土屋里只安有一个三尺见方的小木框,中间是许多木条交织而成的小格子。

格子很多,有方的,有长的,却没有圆的。

上面的图案极有规律,但不美,拿牛皮红一蒙,屋子里黑乎乎的,溢出一股烟熏的麦秸味儿。

一连好几个月,灵官在吃饭时都能品出那种烟熏麦秸味儿。

    

长烟落日处一(2)日落时分,灵官便到西山堡顶有名的陈家老庄下和老年人闲谝。

老庄早就不住人了,只剩下一个两丈方圆的土墩。

土墩两侧是几十丈长,两三丈高的庄墙。

八爷说,这庄子就是第一次看见了千里眼的那娃儿长大放了道台后修的。

那娃儿的舅舅在兵荒马乱时跑出去从了军,后来当了官便提拔了自己的外甥。

唉,朝里有人好坐官。

前些年,八爷说,来了一个风水匠,说那道台家的坟叫什么黄莺晒翅,还能出人物的,可惜在平田整地时平了。

老庄的墙根已经被岁月剥成了十多个能供百十个娃儿藏猫猫的大豁口,像个没牙老颏子,看上去颤巍巍的,可总不倒。

八爷说民国十六年它就是这个模样,地动时,连凉州城墙上的十二个城门楼子都摇倒了十一个,可这个老庄却没有倒。

八爷说,这是陈家先人们的魂灵保佑着呢。

每日黄昏时分,村里的老年人便甩搭着吊到懒弯里的大裤裆,穿一件青布大襟衣裳,腰里勒根草绳,到老庄下边捉虱子边给娃娃们讲凉州城的那半年。

  八爷说,凉州有四大宝。

那年头,城门上还有瓮城。

东门上是一个泥头碑,这个碑头先前是石头的。

八爷说,有一天夜里,一个要饭的睡在碑下,半夜里听见石碑说话了。

你说怪不?怪哩,娃娃们说。

说明日个众八仙要上西天朝见王母路过凉州哩。

第二天,一个叫化子便见八个和他一样的叫化子嘻嘻哈哈往西走,他就跟,跟到莲花山上,铁拐李就给了他一个点石成金的指头。

后来叫化子富了,富了便坑穷人。

唉,凉州人都一个 样,富了贵了就不认人,不像民勤人,民勤人出了门可认老乡哩。

后来,八仙怨那个石碑泄露了天机,就用张手雷殛掉了它的头。

这时,一个娃娃问,八爷爷,什么是张手雷?八爷说,就是手一伸开就能像呼噜爷那样殛人。

后来,凉州人又给它塑了个泥头,半夜三更能听见泥头碑在哭呢,你说怪不?娃娃们说怪哩。

南门上的宝物叫什么夜雨打瓦,每天黑里,人就听见呼噜白雨下在房瓦上啪啦啦响;可出去一看,天晴晴的,还有星宿哩。

唉,你说怪不?啧,怪哩。

娃娃们说。

唉,凉州这地方本来很富,古时候有名呢,可是叫那些昏官坑穷了,也怪凉州人不好,来的好官也让他们巴结坏了。

八爷说,西门上的宝叫七星剑,可不是真剑,而是李官王家的七个坟鼓堆。

人站在西城楼上数那些坟鼓堆,数过来六个,数过去八个,就是数不对,你说怪不?怪哩,娃娃们说。

后来呢?后来,李官王家的人本来能坐大官,可是坟被人斩了。

唉,斩了也倒好,凉州人一坐官就不认人了。

那年头的人都说,查家的君,李家的臣,胡家的姑娘耍正宫。

可是,三家的坟都叫人斩了。

要不然,我们凉州也是皇城呢。

唉,皇王总不会坑自己的老乡吧。

唉,人说兔儿不吃窝边草,也难说。

斩李家的坟时可不容易哩,白日斩,黑里长。

一天黑夜,有人听见坟里说话,说什么斩这坟他们不撒石灰辣面子休想。

这不,第二天坟就斩了。

斩了也好,凉州人凉着哩,唉,难说。

北门上有个什么千里眼,其实,千里眼在我们的老柳树上哩。

凉州人都会闭住眼睛说瞎话。

  于是,百十个娃儿直咂嘴,编织着一个遥远而缥缈的梦。

  吃了黑饭,西山堡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聚集到陈家老庄前喧谎,大人们喧,娃娃们听,听腻了就玩。

这当儿是西山堡最快活的时辰,天地间最美的音乐便是娃娃们唱的那种带有远古意味的童谣。

先是由一个大一点的娃儿边唱边点:点点斑斑,草花芦芽,打发君子,出门一个。

每唱一个字,便用黑不溜秋的积满了垢痂的手指头点一个娃儿,最后的个字点到谁的额头,谁便是君子,于是,他雀跃般出了划在地上的门。

剩下的重唱重点。

等绝大部分君子出门后,便剩下最没福气的小人。

这个小人必须得听君子们的调遣,比如趴在地上当马让君子们骑或者捏着鼻子学驴叫等等。

每到这时,村里学问最多见识最广的瞎仙便摇头晃脑大发感慨:唉,山中石多珍玉少,世上人稠君子稀。

要是人世间真有这么多的君子就好了。

要是偶然间,那小人忍受不了君子们的捉弄,躺在地上脚蹬黄土咧嘴大哭时,君子们马上就会拍手齐唱:嚎屁胎,一屁打到咬脐寨。

咬脐寨,冒烟哩,一屁打到半天里。

半天里,起云哩,一屁打到尿盆里。

尿盆里,起泡哩,一屁打到古庙里……于是,那个一分钟前还在咧嘴嚎哭的小人便憋不住龇牙咧嘴笑起来,一笑,君子们唱得越加起劲:一嚎一笑,脖子里夹个尿泡,尿尿去了丢掉,屙屎去了拾上,上炕去了挤烂,吃饭去了调上……每到这时,老庄墙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爆发出一阵野人般的笑,惊飞了庄墙缝里垫窝的麻雀。

  当灵官第七十次在庄墙下欣赏了那天地间最美的音乐时,没笑。

于是,村里人都吃惊地望他。

这样,他才笑,笑里夹带些说不出口的酸味儿。

庄墙下玩耍的娃儿们大都一个模样儿,眼圈儿红不楞登的,堆着眼屎,脖子里是刚生下就已安家落户的垢痂,外庄人叫他们黑脖子老羊。

每日清晨,外出跑步的灵官,总能看到吆着驴从十里外的一条小河里驮水回来的娃儿们。

不算路的路上,也总有十多个娃儿为抢一泡牛粪在疯疯癫癫挤成羊屎样的一堆。

抢到的咧嘴傻笑两手满是牛屎,抢不到的便日妈妈操先人的谩骂。

每看到那些背着柳条背斗的头大大的脖子细细的精脚精尻娃儿在放牲口或拾烧灶火用的谷根柴禾时,他便觉得清晨变成了暮夜。

一日,灵官在门口刷牙,过来一位抱小娃娃的老汉。

灵官家没有庄门,对面是三宝家。

每日清晨,灵官总能看到三宝妈在唠唠唠叫着喂猪,大襟衣裳没有系扣子,露出了胸膛上的一层黑垢痂和汗水冲开的道道儿白肉。

一见三宝妈,灵官便能想到地理老师讲过的非洲斑马。

那个老汉怀里的娃娃在死命地嚎,像老鸹叫,于是,那个老汉吓唬娃娃:哎——哎——不了嚎,你 ,灵官佬佬磨牙牙哩,牙牙磨利了咬娃娃的  哩。

唉,凉州人为啥把叔叔叫成佬佬,灵官想不通。

    

长烟落日处一(3)日落后不到一个时辰,西山堡便格外寂静,除了偶或间有狗或驴在不甘寂寞地卖弄一下嗓门外,整个山村像被黑夜消融了,没有一点儿人声。

西山堡没有拉上电,煤油又死贵,得三角大钱呢。

村里娃儿们最远大的理想就是看一次电视或进一次城。

对于他们,凉州城只是一个遥远而缥缈的梦。

他们只是听八爷说过,凉州城很阔,路是用石头铺成的。

大十字里还有八个琉璃瓦牌坊,到于琉璃瓦究竟是什么样儿,他们并不知道,也许比西山堡最白最光的石头还要白还要光吧。

他们还从八爷口里知道,城里西街上有一个河西大旅社,是什么烟花院。

早些年,里面全是西山堡的大丫头,在陪客人,叫什么婊子。

西山堡的娃儿们都会骂人婊子养的,可婊子究竟是干什么的,谁也不知道,八爷也不说,硬问,便骂人。

前些日子,灵官还和八爷红过脸,庄里人都骂他,他竟说城里的马路是用柏油铺成的,西街上也没有什么烟花院,只有一个大照相馆。

于是,村里的娃儿们就在上学时问老师。

一下课,他们就围上去,老师,什么是烟花院,什么是婊子?    

长烟落日处二(1)八月间,西山堡便要踏灰,灰踏好,地里便算上好了粪,其他肥料不上也可,灰不能不踏。

  秋收一毕,便要趁地里湿漉漉的牵几匹骡马,人立地中,长鞭一甩,马儿便疯魔似地画圈。

人是圆心,缰是半径,马儿是一线飞拽的彩点。

蹄声雨点般密集,不多时,地便铁样硬。

随后,拿锨裁成方块,架成墙子,晒干后垒一个四门兜底长方阵,边上踏以湿土封住缝隙,在火门架上煤火引燃。

西山堡土地怪,一烧,土就燃。

不几日,火便深入长方阵内。

有时,火也耐不了焦燥,不擦地燃,偏偏要着到浮皮子。

当地人叫上炕。

火一上炕,就得用土压,让那股不安分的火苗儿缩回脑袋往里烧,叫盖灰。

不多日子,烧过的土块便血样红。

  翻灰时,西山堡就起了雾,随闷沉沉的榔头敲土声便腾起满天的尘粒。

眺望西南诸峰,隐于灰雾之中。

秋季的西山堡少风,灰雾长时不散。

透过雾气看秋日,忽红忽白,随灰雾浓淡变幻色彩,红时如血球,白时如冰盘。

偶尔有云团飘来遮蔽落日,天地间忽而此处明,忽而别处亮。

日光移动,地上万物时如在白昼,时如在暮夜。

这时分,西山堡的娃儿便叫:日头爷串庄子了。

  西山堡人就是在踏灰时节听到双生的死信的。

那当儿,西山堡的日头爷正在串庄子。

那当儿,双生家的房子正处在昼夜交替的那道灰线上。

  双生是三个月前离开西山堡到了双龙沟的。

在此之前,西山堡已有十三个壮汉到了那个据说能发横财,据说也能着实死人的金矿上。

一月后,双生来过一回西山堡。

人虽瘦了许多,但身上的衣裳鲜亮多了,上身穿了一件灰塌塌的中山装。

这式样,西山堡人不见穿,村里的中年老年人大都穿着手缝的便衣汗褂子,纽扣是用布条卷成的细布绳绾成的。

双生一穿,村里人便在背后嘀嘀咕咕挤眉弄眼。

和双生同来的是个胖得流油的汉子,头大得像猪头,见了人便莫名其妙地心虚地嘿嘿,露出两颗黄灿灿的缝间有白森森肉丝的大金牙,据说是金矿一家井口的掌柜的。

那人一住就是三天。

那三日里,双生好串门。

一出门,便拿锁子打外锁住庄门,只留那掌柜的和自己的婆姨在屋里哼哼叽叽嘻嘻哈哈。

那些天,双生见了村里人总是嬉皮笑脸合不拢嘴,衣袋里总是憋鼓鼓地装着几盒带过滤嘴的青岛大前门烟,见人便大方地敬一支。

那三日里,狗娃整整白拿了双生的十一支过滤嘴烟,直到两个月后,狗娃还保存着六根半,见了抽旱烟的小伙便拿出来馋人。

于是,村里人都说,双生地地道道富了,地地道道交了财运。

  双生的婆姨是从临洮买来的,生得白生生能掐出水,见了人便笑。

眼睛里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绳儿,一望人,绳儿便牵着人的心上下晃荡。

于是,双生的死讯刚一传来,村里人就骂她是个妖精,克不死八个男人是不会安分的。

八爷也说,娶她那年我就看出双生的命不做主了,一个女人家哼儿叽儿妖妖道道唱不说,听说还抹什么震主霜,震主,震主,震不死家主儿能罢休?再说属相也不合,男人不死女人死,女人不死全家死,是闹着玩的?村里的神婆也摇头晃脑吱吱咛咛说,双生娶亲那天,本是凶神值日,此日嫁女必守空房,我说给他禳解一下,可他舍得了命舍不了钱,这下倒好,人财两空。

那几日,双生婆姨哭得好凶,是真哭,虽说八爷骂她是刘皇爷假哭荆州,可眼睛哭得像个红灯是地地道道的。

一连几日,村里人都能听到双生婆姨在屋里嚎天扯泪,村里的女人们劝着劝着也陪着呜呜。

娶她那年,双生已经快三十了。

他爹攒了二十年钱又前前后后粜了五千斤麦子卖了八头猪才买来了她。

粜粮的那几年,双生家没有吃过馍馍,每日两顿的山药米拌面使得双生又瘦又小。

双生是老二,老大在靖远煤矿上班,还带了老婆娃儿,娃儿婆姨都张着嘴吃,挺着身穿,没工作。

于是,那些年,双生爹最怕文书进门。

一进门,准会带封信,一念信,准会又是喊冤叫屈说粮不够吃,问家里要粮。

于是,双生在二十八岁那年,虽说脸上的胡茬依稀像个大人,可个子却分明是个娃儿。

村里的娃儿们好和双生开开玩笑,比比高低。

双生一怒,娃儿们便逃开来拍手齐唱:二矮子,骑的红马黑骡子。

后来,双生娶了婆姨。

再后来,婆姨闹着分家。

于是,便分了,他爹住进了庄门外的草房里。

  两月前,同双生一块儿挖金子的灵官说,双生的的确确交了红运。

双生干活的那个窝子很红,金子出得多,掌柜又待双生好,所以双生挣得也多。

那一月,双生托那个掌柜的给家里送过钱,不知道数目有多少,据说是厚厚的一叠票子。

那几天,双生的女人笑得好欢哟,脆生生地直咯咯。

掌柜的住了五天。

后来,走了。

后来,西山堡人听说双生死了。

那当儿,村里人翻灰时腾起的雾打着旋儿,罩得西山堡的黄昏变成了暮夜。

头天夜里,八爷听到双生家的母狗神头怪脸地哭了一夜,说怕不吉利。

于是,第二天,人们听说双生死了。

  一个月后,据一块儿挖金子的灵官说,双生几个人挖到了水巷,水一喷出,人来不及出,便灌了老鼠。

一块儿淹死的有五个人。

于是,村里人打了一阵哆嗦。

灵官说,这算啥,挖金子的哪个不是提着脑袋干活,哪天不死几个人。

那井,好深哟,足足有几十丈,从底下看天,真真只有瓦坨儿大。

当然也有熟窝子,一倒霉挖到熟窝子,就没有金子。

那井,好深哟,牛犊子大的石头悬酥酥的,在头顶抖着。

一咳嗽,石头边上就往下掉土沙。

说着,灵官也打了一个寒颤,就像光着身子从热被窝里跳到屋外雪地上撒尿时一样。

    

长烟落日处二(2)八爷死活不让灵官到金矿去了,灵官一提,八爷便抖着胡子直瞪眼。

灵官是他的小儿子,村里人好叫他秋瓜,八爷最稀罕小儿子。

几月前,双生挂络灵官到双龙沟去,好像是怕到那儿被压死后没人给家里报信。

两个人叽叽咕咕鬼鬼祟祟商量了好几天,八爷骂了灵官,也对双生瞪过眼睛,可灵官还是在一个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的夜里推故尿尿溜了出去,住在了一个八爷死活想不到的人家。

两天后,八爷便证实灵官去了双龙沟。

于是,八爷便翘了四天胡子,摔碎了两个边上有豁口还开着裂缝常漏清汤的破瓷碗,对着身子瘦瘦的脸黄黄的鼻凹里常年积着垢痂的八奶奶出了七口横气,瞪了十回眼睛。

又吃了五付王麻子开的顺气汤药,还是觉得肚子里叽哩咕噜胀得慌。

  八爷有五个儿子,三个姑娘。

三个姑娘出嫁了,四个儿子成了家,只有灵官没娶媳妇。

早些年,八爷穷得叮当响,便在一天夜里浇水时手不由己挖了几个山药。

山药很嫩,吃起来水价价的。

第二天,队长便知道了,说是要严肃处理。

于是,怕挨斗挨捆的八爷便趁着月色出了西口。

回来时,已在三年以后了。

那时节,八爷的老婆娃儿只剩下皮包的一把骨头了。

一进门,八爷便抚掌大笑:哈,哈,好……好……我的本钱还在。

八爷有个兄弟,当煤矿工人,能吃苦,能没日没夜加班,票子捋得刷啦啦响,女人的肚子又死活不往圆里撑,光阴过得红堂堂的。

兄弟二人不睦,原因很简单,八爷的兄弟无子无女,想讨灵官,给五百块钱,被八爷骂了一顿。

此后,兄弟不承认有哥哥,哥哥更不认兄弟,连见了面都要吐口唾沫。

八爷的兄弟一探亲回家,就要请上三朋四友喝酒。

一喝酒,便要高声吆喝:王凤香,给我把牡丹烟拿来,再提一瓶金徽酒。

王凤香是八爷的兄弟媳妇,眼睛微微有点斜。

八爷好骂她眼斜心不正,心比驴还狠。

八爷的兄弟一吆喝,八爷的胡子便抖,鼻孔里也呼哧呼哧出横气。

在工人兄弟第七次吆喝女人拿酒拿烟的那一夜,八爷的嗓门格外高,全西山堡都听得清:  大娃子——给老子拿烟锅来——二娃子——给老子拿烟袋来——三娃子——给老子装烟来————四娃子——给老子点火来——灵官——给老子捶捶背。

  从此以后,工人兄弟便再也没有高声吆喝过。

据说还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抡了女人五个嘴巴,四天后便领着脸青青的眼圈红红的女人上了煤矿,再也没有来过。

  在双生死后的第三天,西山堡的太阳不热也不红,白澄澄地朝西山堡喷着灰气。

八爷吧哒着烟锅在袅袅腾空的烟雾里训灵官,训得灵官皱着眉头直出粗气。

  娃子,天不杀无路之人,地不杀无根之草。

穷是我的活该穷,穷着穷着老天爷总得给碗饭吃。

你想平地里起个鼓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呢。

人的命是天定的,不要硬三霸四地挣。

一个人命里的禄粮就像一个布口袋,该装多少就装多少,硬挣着装就会胀破口袋。

像双生,不就胀破口袋了吗?人活一世,求个安康就行,不要三天两头吃药、三天两头门口插切刀就行了。

  前些年,八爷真是伤透了脑筋。

八奶奶是老气管炎,一遇风寒就咳咳咳出不来气,吃几付药不顶用,八爷便得剜几个纸钱燎几下,边燎边得念叨:燎利了,燎散了,随燎随利了,随燎随散了,家鬼冲了燎利了,野鬼冲了燎散了,燎着乖爽了,燎着安康了……三燎四燎燎出门了。

随后把纸钱烧到庄门外让鬼去分,再在门口放一把切刀。

切刀避邪,野鬼就不再进屋来毛骚人。

说来也怪,有时往往吃药不灵,可燎过后一吃药病就似乎好点儿。

后来,八爷觉得八奶奶的病实在有些怪,家里多少有几个钱,她的病就来了,钱花不完病不好,钱花完病也能抗过去,于是,八爷特地花了几升麦子让神婆子给禳解一下。

神婆子跳了一回神后,又说是家宅六神不安,得祭神。

于是,八爷又花了几十块钱请人祭了家宅六神,求神们保佑他家人畜平安消灾除祸鸡羊成群合家大小安康。

后来,八奶奶的病才似乎好了点,虽说偶尔也气喘,但往往不吃药也能抗一阵。

近几年,八爷家门口很少插切刀,八爷觉得那几十块钱花得值得。

  灵官去双龙沟那夜住的那个人家便是傻爷家。

  傻爷不傻,只是顽,眉头一动,便捋着胡须顽童般咯咯,边咯咯边抹眼泪连叫哎哟。

随后,再丢几句笑话,给人起几个绰号,而后倒背双手甩着大裤裆捣着脚后跟走路。

兴头上来,便精屁股娃娃般唱:  穿得好,吃得好,现在的青年男女没大小;  穿得阔,吃得阔,现在的青年男女没道德。

  傻爷天资好得出奇,小时候也念过书,但屁股上打出了老茧,也没识下几个字。

唉,傻爷说,我天生没有穿朝靴的运,只有刨土吃的命。

九岁那年,来了个蛮婆子给我算过命,说我是个有命无运有寿无禄的苦命人,生我那天,是天破星值日,又生在卯时,卯宫若遇天破星,堆金载玉也成空,取锱掐铢苦经营,谁知铁内有蛀虫。

就连铁内都生蛀虫,你想,我命穷不穷?唉,命是天定的,姜子牙八十遇文王,朱买臣白首坐太守,都是命,人家有命有运,到时自然显达富贵。

我有命无运,脑子好有什么用?傻爷是西山堡公认的脑子最灵的人,谁都说他是化学脑壳子,起绰号编四六句,一套一套的,出口成章。

可是死也念不进书,一听闲书戏文却又能刻在心上,于是,闲谝打白铁时他便出奇的博学,他知道周文王头上的虱子有几条腿,为什么与众百姓的不同。

说是皇上身子的虱子也沾三分贵气,连名称也叫什么御虱。

于是,一有念书人在场,他便转几下小而亮的眼球,问:    

长烟落日处二(3)你说,灵山在什么地方?  第一次被考住的是外面来采风的小伙儿,据说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据说在文化馆工作,据说号称什么凉州才子。

他能说出三山五岳各有什么特点,五湖四海各在什么地方,就是不知道天下还有什么灵山。

于是,傻爷的鼻头便耸动了几下,小而亮的眼球也转向了头顶的黑椽子。

于是,许久许久之后,他便哼儿咛儿唱了一句:人人有个灵山塔,灵山本在我心头。

凉州才子涨红了脸,望着傻爷指向自己胸口的手指,问灵山就是你?傻爷转转白眼珠说:对,灵山就是你。

灵山就是你自己。

人活着要行善哩。

于是举例,谁谁谁本是短命鬼,可修桥铺路积善成德之后,老天爷就给他加了岁数成了寿星。

说修桥铺路功德大,拆桥断路眼睛瞎。

说的有名有姓有证人,不由你不信。

当然,每次总有娃儿故意摇头。

于是,傻爷便红了脸,摆出一副捍卫真理的样子,大有捐躯赴国难视死如归的气势。

不过,一看眼前的对手只是不懂世事的娃儿,他便宽容地轻轻叹一口气。

  不信?这娃子。

唉,当年淮阴侯韩信阳寿本是七十二,可在九里山前活埋母,便短了阳寿八年。

埋着干啥?嘿嘿,那地方风水好,要不然韩信能成淮阴侯?韩信的命运并不好,人也没多大本事,不过仗了他先人葬了个好风水宝地,才保佑韩信有洪福做王侯将相。

当时楚霸王有千斤神力,战必胜攻必克,可刘邦有四两洪福,一战成功。

千斤神力不如四两洪福。

这不,韩信活埋了母亲占了个风水宝地有了洪福后来才成了淮阴侯。

就像前几年东村的那个考上大学的娃儿,你以为是他有本事吗,比他本事好的多着哪,为啥单单他能考上大学?那是他爷爷的那个坟好,和先前道台的一个样,叫黄莺晒翅,风水好着哩,那娃子不上大学谁上大学?这不,韩信九里山前活埋母,短了阳寿八年。

后来,琉璃井里屙屎又短了他八年阳寿。

唉,韩信这孙蛋天生是个短命鬼,兄弟俩分家时分了一口井,韩信偏往自己的那半个井里屙屎,你说缺德不?分家不公时,又把一条驴活劈成两半个。

唉,做事真短,又短了他八年阳寿。

后来,霸王追杀他时,他又杀了一个给他指路的樵夫。

为啥杀?怕他通风报信呀,这娃子。

再后来,把霸王逼死乌江岸又短了他八年。

五八四十年,这不,韩信只活了三十二,就叫吕后斩在未央宫中。

唉,还不信?再后来,韩信在阴曹地府大喊冤枉,说他帮汉家打下天下,汉家却杀了他。

没办法,阎王爷才让韩信投生转的曹操,让刘邦投生转的汉献帝。

这不,汉家的江山还是断送在韩信手里。

  于是,娃儿们便信,傻爷便笑。

  早些年,在八爷出了西口的那三年里,八爷的老婆娃儿饿得吱哇乱叫,傻爷便常常接济他们。

村里人都说,没有傻爷,就没有八爷的老婆娃儿,那年成,难活呢。

不过,也有人嬉皮笑脸补充道,没有傻爷,至少没有灵官。

一听这话,八爷准会翘胡子出横气翻眼睛连声咳嗽,可傻爷不,还嘻嘻笑。

八爷好摇头,一生气就摇,一着急就摇,摇起来眼珠白澄澄地乱翻,傻爷就给他起了个绰号苕绵羊。

八爷一朝着傻爷翻眼睛,傻爷便摇着头学绵羊叫。

八爷一受别人的气,傻爷更是抱不平:你呀,太囊。

要是我,就给他把青苗吃掉,把树皮啃掉。

于是,一见傻爷,八爷总是鼻孔里哼一声,眼里放一股红光,骂他老不正经。

  灵官长相酷似傻爷,一见灵官,八爷越加气傻爷,可傻爷反倒爱上八爷家。

八爷骂他,也不恼;撵他,更嘻嘻笑。

有时一整天八爷不插一句话,只是听傻爷海阔天空瞎扯一气。

临吃饭时,傻爷总是嬉皮笑脸假装要走。

这时,八爷便骂几句,让娃儿去给傻爷端饭。

  傻爷有个女儿,叫青青,十八了,长得葱嫩,和灵官很对脾气,小时候玩过家家时常装两口子。

近些年,人大心也大,见面就火辣辣脸红。

灵官也不常上傻爷家去。

只是灵官在双生挂络下去双龙沟那夜,和青青说了半夜话,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傻爷也没睡,隔一会子就进屋添些灯油,挑挑灯芯。

    

长烟落日处三瞎仙爹死了。

  贾瞎仙哭得好伤心,两行浑浊的泪从他那瓷白眼珠边上的缝里死命地涌。

村里人劝他,老人么,死了就死了,哭也哭不活。

说实话,八十岁的瞎仙爹也到了入土的时候,连膀筋都断了,说一句话,话音就能曳出一条细长细长的涎水,活着也是活受罪。

再说,凉州这地方,老年人的死也算喜事。

凉州人一辈子有两个时候最值得大庆大贺,一是婚嫁,二是寿终正寝。

可贾瞎仙还是哭得死去活来,鼻涕眼泪淋湿了前襟,嗓子眼里咯噔咯噔暴响。

村里人都说瞎仙真是个孝子,这般伤心。

直到三个月后,灵官才知道贾瞎仙这般伤心的真正原因。

瞎仙说,他真不孝,连老父亲平生惟一的一次要求也没满足。

瞎仙一说就流泪,一流泪瓷白的眼珠就变成浅红色,话音里带着哭声,比他唱《秦雪梅吊孝》时的哭音还能催人泪下。

瞎仙一流泪,灵官便觉得自己嗓子眼里噎巴巴的,鼻腔里也酸溜溜的。

瞎仙说,我这辈子发誓不坐椅子。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坐过椅子,到人家唱曲儿时宁可蹲得腿发麻发胀头晕发昏也不让屁股沾椅子。

瞎仙说,他爹活着的时候腰疼,坐矮板凳起不了身,就问人借了把椅子,可坐了不到三天,就被人家又拿回去锁到家里,像是怕沾上土还是怎么的。

于是,瞎仙爹便要瞎仙争口气,做一个椅子,坐不上看看也行。

那一年间,瞎仙唱曲儿时挣了几块板,求人做椅子,那木匠也答应得爽快。

于是,瞎仙便不顾自己嗓子疼,唱了几夜贤孝,求木匠快一点。

他爹在临死前的最后三夜,总是忽而昏迷忽而清醒,一清醒就念叨椅子。

可是,直到他爹死后的第二天,木匠才送来了一对椅子。

瞎仙在痛哭了一夜之后,摸到斧头劈了那对椅子。

那夜,西山堡人都听到了贾瞎仙的嚎啕声和斧头劈木声。

从此,瞎仙不再坐椅子。

一提,就流泪痛哭,骂自己轻信别人对不起父亲,更怨自己没本事尽孝道。

在他爹死后满七那天,他请人用纸糊了一对椅子,烧到他爹坟前。

一年后,就出了西山堡。

  在贾瞎仙出了西山堡的第二天,西山堡起了一场雾。

山中涌出的蒸气似的雾,从佛指崖下漫过,给山村罩了一个模糊昏晕的外壳,使村里人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也看不清自己巴掌大小的天地。

雾中的太阳很红,但发不出多少光,也没有丝毫儿热,一切都模模糊糊地变了形。

那天,灵官进了一次城,是和狗娃等九个人一块儿去的。

听贩牛的大话说,城里有个建筑工地要招什么小工,贴出了一张红不红白不白的什么广告。

大话是个白识字,多少能认几个字,可不会写。

八爷怕灵官学上次那样偷偷溜到双龙沟像双生那样把小命送到阴司里,死活不让去。

后来问了大话,大话说真的有个广告,真的是在招小工,而且贴的地方正是北门上坑坑店那儿最显眼的地方,围着一大群人在看那个东西。

狗娃九个人赌咒发誓拍胸脯谝大话说由他们负责,要是灵官少根汗毛也找他们算账,绝对不让他离开他们一步。

他能长上翅膀飞到双龙沟?再说灵官也可能不想去双龙沟,城里既然能挣上钱,谁愿意提着脑袋去替人卖命。

于是,八爷不再做声。

末了说一句:要是你娃子再糊弄老子老子死给你看。

于是,才进了城。

进城时,虽说西山堡雾腾腾的看不清头顶的树梢看不清山上的巨石,可十个人心里却纯净得像真空。

刚进城门,就往坑坑店那儿跑。

城里没雾气,街面阔得很,也洁净,时时有个吱吱唔唔的大肚子车在洒水。

狗娃说这柏油路比三宝家的书房炕还干净。

三宝听了骂他放屁。

狗娃说就是净,你家就是脏,那天我去你家,回来时粘了一屁股灰和馍馍渣。

三宝说庄稼人谁家不是那个 样。

谁像你二流大侉整日溜溜达达有闲时间收拾屋里。

再说你净又能怎么样,肚子里盛的难道是肥皂粉?灵官说别吵了别嚷了,你们不嫌丢人我还脸红呢。

到了坑坑店那儿问人,人说那纸早被人撕了。

问哪儿招小工?说好像是西街上。

跑到西街,人说好像是南街的城墙底下。

到城墙底下,果见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跑来跑去用水泥灌地基。

问一个老头,老头咳嗽了三声,吐了一口黄粘粘的痰,说迟了迟了,人早就够了,现在挣钱的比钱多,谁让你们不早些来。

狗娃说能不能行行好让我们干,我们少挣几个也行。

老头说现在人多得放屁都要排队,万一你们强求,看你们老实厚道,也行。

十个人一听,跳起来叫了三声爷爷。

老头说,不过不发工资,每天管你们三顿饭,早饭是馒头菜,晌午和黑饭是菜馒头,有肉有豆腐,干不干?干就抱砖抬水泥去。

灵官说我们又不是要饭的。

老头说既然不识抬举就回去吧,别影响施工。

说着还斜着那白澄澄的眼珠儿哼了一声,哼得灵官直发冷。

  那几日,电影院正演《少林寺》,听说很好看,是武打片子,比皮影子好看多了。

狗娃看过介绍。

灵官们都灰溜溜气哼哼地说这趟白来了,那个老 不是人,没有我们乡里人你吃屎都得花钱,不要说吃饭。

也怪乡里人没志气,一颗粮食也不要给城里人粜,看他们牛气。

可不粜粮哪有钱花?没钱就不花它。

可穿什么?没钱就不穿它。

可盖什么?没钱就不盖它。

那不成了猪吗?唉!灵官叹口气,农民真苦,朝朝代代被人踩在脚底下。

九个人便都叹气。

灵官又说,知识青年下几年乡就叫嚷耽搁了青春浪费了生命,老子们一辈子守黄土刨土吃就不算耽搁不算浪费生命?三宝说,那个老 也真不是人,老子们又不是没饭吃,你以为老子们吃不饱肚子还是咋的。

老子们吃山药满锅煮,想吃就吃,想喂猪就喂猪,谁像你们城里小苗子,一毛钱买一斤还掐掐捏捏吃三天,听说还到街上拾瓜皮腌咸菜。

哼,我们的猪都不吃瓜皮。

十个人骂一阵,哼几声,叹几口气。

狗娃说算了,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我们总不能再去咬狗,干脆看场电影,也不算白来一趟。

灵官说看,别的人也说看。

城里人能看,老子们也能看,才三毛钱么,今儿个黑饭不吃不就出来了吗?第二天,狗娃从鸡叫等到天亮,买了十张票。

可是一个小伙却不想看了,说是肚子疼。

三宝挤眉弄眼对狗娃说,其实,他怕花钱,说是三毛钱买个面包,也能美美吃一顿过一回瘾,说看电影有什么用,看了和没看一个样,吃饱肚子才是实得儿。

那几日,票紧,黑市价涨到一块。

城里找不到工作的娃儿便平价买上厚厚的一叠票再高价出售给别人,从中捞几个。

那个小伙不想看,票得处理掉。

狗娃不做贼心也虚,总觉得黑压压的人,哪个都像警察,哪个都在盯着他,只要见他卖高价就要抓他。

于是,他叫了声三毛谁要票,一叫,便见几十人奋不顾身扑了过来。

灵官见一个人的眼镜被挤到地上变成了玻璃碎片儿,便想,城里人也确实有些小气,黑市价才多几毛,想少掏几毛钱赔个眼镜,这事,只有城里人才能干出来,便想笑。

笑声还没憋出,却觉脸上火辣辣的,耳孔里依稀听到了一声爆响,随即耳膜嗡嗡了。

忽看到有个白嫩白嫩的长头发城里娃在圆睁着眼睛瞪他,眼珠儿红不棱登的像三宝家吃过死娃娃的那条黄狗,一只白嫩白嫩的比双生女人的手还要白的手里捏着一叠粉红色的电影票。

爆响声一起,伸向狗娃的几十只捏角票的手便知趣地缩了回去。

长头发问狗娃有多少票,狗娃说只有一张。

长头发说拿来,狗娃便递过去。

长头发问还有没?狗娃说是个人留下看的。

长头发说拿来,狗娃又递过去。

灵官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便觉耳朵嗡了一声,眼睛里冒了几星火花。

和灵官同去的几个见灵官也挨了一下,就上去说好话,说别打了别打了是他不对。

话刚出口,便觉得长毛子那只看起来很白很嫩的手在他们的脸上连连舔了一下,像烙铁一样发烫。

于是,火辣辣麻酥酥的感觉便封住了他们的口,心跳得像翻跟头的青蛙。

垂着头捂住脸见长毛子那双贼亮贼亮能照出人影儿的擦油皮鞋咔咔咔到了远处,灵官便说,日他妈,老子九个人,他一个人,放心打那驴日的。

八人都说放心打。

这当儿,走出十步外的长毛子快意但似乎又恨意未消地看了他们一眼,嘴唇也似乎动了一下,好像骂了句什么。

长头发的目光一射过来,九个人便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格楞楞打了个寒颤。

回来的车上,谁都垂着头,谁都不说话。

半晌,三宝说看不上算了,一个电影有什么看头,饿了不当饭,渴了不当茶,不看比看了好。

灵官叹口气,说其实城里娃没力气,打起来一个胳膊能拨拉倒三个。

三宝说,真要打,我一个人就能撂倒他四五个,一车子土我都能拉着上坡,他们能有几斤重。

狗娃说,就是,其实那孙蛋也真可怜,没钱花才干那个,我们不和他一般见识。

谁都说真的。

于是,九个人都捋了捋袖子,搓了搓手,咬了咬牙,最后齐叹了一口灰楚楚的气。

    

长烟落日处四(1)狗娃是村里公认的富命人。

神婆子给他算过命,说他有灾有难也有福,饿不死也撑不坏,就是有点命硬,克父不消说还克母。

狗娃爹是西山堡最有本事的人,在八年前下了世,留下了老婆和七个丫头一个娃子。

神婆子说狗娃爹就是狗娃克死的。

小时候的狗娃穿得阔,穿过一双擦油皮鞋,听说是狗娃爹向一个相好的有钱女人要的,是女式的,八成新,就是尖上刮了道口子。

村里精尻娃儿多,狗娃脚上的那双乌黑的皮鞋很让他们咂过一阵子嘴。

那时节,瞎仙好说狗娃小时富,大了要着吃。

可大了的狗娃还是活得比一般人畅快,也自在,不见他到地里劳动,但穿得还是村里最鲜亮的。

爹死在城里的一个大医院里,那年狗娃只有十岁。

凉州的习俗是死在外面的人的尸体不能进庄门,狗娃爹的尸体就搁在庄门外。

那些天,十岁的狗娃懂事地哇哇乱叫,不像个娃娃嚎,嗓门又粗又哑,边哭边像他姐姐那样叫我的爹爹呀,还拿头碰棺材。

村里人谁都没教他,姐姐也没用头碰棺材,可十岁的狗娃还是把棺材碰得震天响。

于是,村里人都说,狗娃是个聪明娃儿,狗娃是个孝顺娃儿,小小的就知道哭爹爹,哭得还像眉像眼的,还拿头碰棺材,唉,可惜狗娃爹福分浅,没福气享儿孙的福。

神婆子说这是定数,狗娃命硬,他爹非死不可,可刘瘸子有个远房兄弟却说这是报应。

狗娃爹死的前三天,狗娃和三宝吵过一架,为抢一个胡萝卜。

发送那夜,三宝前来看红火,狗娃瞪了他一眼,把他推出了庄门。

于是三宝很生气,回去就在他爹爹面前骂狗娃,说等我爹死后发送时,我也不叫他进庄门,还问爹爹啥时候死,叫他爹扇了一个嘴巴。

那时节,全西山堡狗娃家最富,狗娃爹最能干,虽是男人,可好保个媒,保一次据说能落几百块钱。

西山堡光棍多,捏紧喉咙也得挤出几个钱娶媳妇,不然到阴曹地府没人给端汤送水没人给烧纸钱成为野鬼成为冤鬼成为穷鬼。

活着虽是命穷人,死了谁也不想再做穷鬼。

村东的刘瘸子是个老光棍,整日里抱个膀子,鼻尖上悬着清涕,在城里拾粪顺便干些零活挣几个钱。

十年过去,就把厚厚的一叠票子给了狗娃爹,让狗娃爹行行好给领个媳妇。

给狗娃爹钱时,刘瘸子的手打摆子般抖,像是把身家性命也给了狗娃爹。

当时狗娃爹拍着胸脯答应得很爽快。

后来,刘瘸子死了。

后来,狗娃爹也死了。

刘瘸子是把钱给了狗娃爹五年后死的。

五年中,据说刘瘸子催了狗娃爹几百次。

到临死的那一年,刘瘸子忽然不想要媳妇了,问狗娃爹要钱,眼里还淌着两行浑浊的泪,鼻尖上颤巍巍悬着一滴清液,形状像城里姑娘戴的耳坠,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

狗娃爹知道刘瘸子不要媳妇是假,因为三宝爹鬼鬼祟祟瞅了瞅庄门外对他说,刘瘸子又请外村的一个媒婆子吃了一顿;便不给刘瘸子钱,再说也没有钱,那叠票子早在三年前就变成大便屙到圈里去了。

于是,狗娃爹冷冷地笑了三声,说钱已经交给一个女人了。

女人的男人有病,等他死后女人愿意嫁给刘瘸子。

刘瘸子知道那女人和狗娃爹勾勾搭搭过,也知道她的男人得过什么腰椎结核,比刘瘸子年轻十岁。

后来,刘瘸子问过大夫王麻子那男人什么时候死,王麻子说,说不上,也可能明天出门被车轧死,也可能二十年以后寿终正寝。

于是,刘瘸子死了。

据说死前在破屋里干嚎了三天,第三天夜里便不明不白地死了,嘴里尽是白沫子,人瘦得连血管都凸出干皮半寸。

据说他死前找过外村的一个风水匠,拿几张票子换过一张什么东西,死前烧了。

一年后,狗娃爹也死了,好像得的是噎食病,吃不下饭,吃下就吐,连苦胆都差点吐出来。

死时狗娃爹不像个人了,干皮包着干骨,干骨挑着干皮,眼睛深枯枯的,胡言乱语指手划脚说的尽是刘瘸子生前说过的话。

村里人说是刘瘸子的魂灵入了窍。

瞎仙却偷偷对灵官说,狗娃爹是让刘瘸子告阴状告死的。

阎王爷派小鬼来抓狗娃爹时是刘瘸子带的路,不然为啥说的尽是刘瘸子的话。

瞎仙说阴状八十个字,不能写活人的名字要填死人的大号,不然阎王爷一提证人,活人就得死。

阴状写好后烧在城隍庙里,被告者在百日内准会死。

知情者在三天之内,杀猪宰羊献盘烧纸到城隍爷面前去赎回状子,就可活命。

狗娃爹不知情,于是才死了。

瞎仙说,念书人穷死饿死也不能写阴状和休书,一写就损阴德,一损阴德一辈子免不了要倒霉,一倒霉火坑里冻死饭坑里饿死,喝凉水塞牙放屁砸脚后跟。

而且,被屁砸烂的脚后跟怎么也不往好里长,免不了得破伤风送命。

狗娃爹就是饭坑里饿死的,有饭吃不成,吃下就吐,吐得天昏地暗,不吃还安稳些,白溜溜瞅着五谷守着五谷饿死了。

说是古时候有个贵人,先前不显达,受穷,给人扛长工。

每天夜里回家时,他女人就能看见男人肩上有两盏明灯,照得天上的云都亮。

一日,这贵人家中无粮,腹内无食,没奈何给人写了封休书,换了二斗谷子。

回家时,女人没见男人肩头的灯亮。

一问,才知道写了休书损了阴德,就逼男人去骗休书。

骗到后烧了,肩头的灯才又亮了,后来才做了官。

瞎仙说,写休书时要在湖滩无人处写,写后那地方连草都不长。

写阴状时要盖灵宝大法司的印,说是不盖就不灵验。

至于灵宝大法司是什么,村里人不知道。

问瞎仙,瞎仙也含含糊糊支支吾吾说不上个名堂。

所以村里人不会写阴状,也没本事写休书,更没有休老婆的,当然不会损阴德,可不知为什么老是穷。

问瞎仙,瞎仙说,命里有五升,强如起五更,强求是没用的。

    

长烟落日处四(2)狗娃爹死后,狗娃一家的生活似乎紧扎了点,九口人两个劳力,拼上命也分不了几颗粮。

头一年,多少还过得下去。

第二年,娃儿们的脸上便显出了菜色。

卖了几样家具,总算没有饿死。

第三年夏天,狗娃家来了一个人,据说是九条岭煤矿的老工人,吃劳保在家,每月有百十块钱,无子无女无老婆。

那人三天两头就往狗娃家跑,而且白天不见来,每日凌晨天还麻乎乎时,村里早起拾粪的老汉就能看见一个人从狗娃家出来。

他先出头探脖子贼溜溜从庄门门缝往外伸几次脑袋,见没人才野猫似的往外窜。

人问是谁,也不答应,只是悄悄地快步走。

一次三宝爹截住了他,叫出了他的名字,他才龇出牙心虚地嘿嘿几声,塞给三宝爹一盒大前门烟。

于是,村里人都耸动着鼻头咬牙切齿骂他不顾鼻脸,也骂狗娃妈。

那些天,狗娃妈很少外出,即或是出来见了人也不望,眼珠儿瞅着地走路,脸上木木的。

那年,狗娃姊妹们脸上的菜色消失了,衣裳也鲜亮了许多,只是不敢和村里娃儿玩。

一玩,娃儿们就起哄说狗娃妈不要脸,养了个贼男人,还拍手齐唱:狗娃矬,鬼打锣。

锣响了,狗娃妈的×痒了。

于是,狗娃们不常出来玩。

别人站在狗娃家庄门口也没听见过狗娃姊妹们的笑声。

据说好几次开斗争大会斗四类分子时,大队干部点名要让狗娃妈陪斗,说她根本没把村里人放在眼里,丢尽了西山堡人的脸。

别人都在农业学大寨,而她却招摇撞骗干那种事。

可是村里人都说,寡妇人家也实在有些可怜,算了。

据说,后来那个工人和狗娃妈要申请结婚。

去大队要证明时听说狗娃妈出出进进徘徊了好大一阵子,最后咬紧了牙才进了大队门,却被书记骂了十一句不要脸。

骂时门口围了黑压压一大群人,干部骂一句,人们就笑一阵,直笑得狗娃妈嘴唇紫丢丢被牙刺出了血,昏倒在大队里。

被人抬回去后,听说哭了三夜,不想叫娃儿们知道,可还是给知道了,就陪着呜呜。

第二天,三宝爹到狗娃家借东西,见狗娃妈还在蒙着被子哭,掉头就走,出庄门时吐了一大口唾沫,喊了三声倒霉。

进家门时还让三宝抱了捆麦秸,放了堆火,绕着火堆转了三圈,燎尽了晦气才进了门。

五天后,三宝家的母猪下了十个猪娃,压死了三个。

三宝爹逢人便说是那个老祸害给惹来的晦气。

那些天,听说狗娃妈一连哭了六天,也不吃饭,开初是自己不想吃,娃儿们就嚎天扯泪地劝。

后来自己想吃了,可吃上就吐,吃多少吐多少,喝开水也吐,和狗娃爹临死前一模一样。

问医生,医生说没什么病,大概是胃饿过了头厌食。

半月后,就死了。

死时脸黄澄澄的,天门上青叽叽的,嘴唇上的干皮一层一层朝外翻眦,头发乱糟糟的,身上满是麻籽儿大的虱子在疯跑。

神婆子说这是狗娃爹在阴间熬不住拉去的,要不为啥死时和男人一样往死里吐。

死鬼在活的时候得啥病,死了拉人时人也会得啥病;也可能是狗娃爹知道了她在阳间的丑事,拉她去算账的,唉,这次去免不了下油锅。

可一个风水匠说是狗娃家的房子盖得不好,说是冲了白虎,以后还要死人的。

究竟二人谁说得对,村里人也不知道。

反正,三年内死了两个人,谁都觉得狗娃家有股阴森森的死气,一般人没要紧事决不会进狗娃家门。

  狗娃妈死后的五年间,狗娃的四个姐姐先后嫁了人。

那几年,丫头开始值钱起来,狗娃的衣裳也越加鲜亮,加上人又标致,村里的小媳妇儿都愿和狗娃搭个话,调个笑,狗娃整日乐呵呵的。

村子里最水灵的媳妇还是算双生的婆姨。

双生死后,他的女人打扮得越来越洋气,还穿上了村里人见也没有见过的牛仔裤。

据说是那个金矿掌柜给买的,裹得屁股像个苹果,走路时一扭一扭,那两团发面似的肉就颤动。

肉一动,村里的小伙便觉心跳得慌。

金矿上的那个掌柜每十天半月总要来一次双生家。

村里的蛮壮小伙有事没事也好到双生家闲谝。

那女人说话甜,也大胆,常常反倒把前去说浪话讨便宜的小伙儿说得面红耳跳。

她好用那双像有根无形儿钱牵着人心上下晃荡的眼珠儿 人,她好说:女人是条毡,谁有本事谁拉开铺。

于是,连村子里的半大小子也会晕晕乎乎白日作梦——仅仅是白日作梦——村子里的小伙儿一搞副业回来,双生女人的话格外甜,笑格外腻,脸蛋儿上的油和粉抹得格外多,一笑,还会刷拉拉掉白块儿。

只是到了后来,村里人才发现双生女人也不只是甜甜地笑,也不只是腻腻地嗲,也会龇出白白的牙骂人,而且骂起人来一点儿也不比村里骂人最疯最狠的三宝妈差。

第一次挨骂的是狗娃。

那当儿,村里人起床不久,天空还雾腾腾的,太阳光已经射到了西面山腰,但村里人还是没看到太阳的圆脸,便听到双生婆姨的破锣嗓音。

于是,灵官第一个冲出了庄门,出门时被门坎绊了一跤,气狠狠回了门坎三脚又继续冲;却见那婆娘披头散发,手里舞着一块纸烟盒大小的纸片儿边跳边骂,尖利得像瓦片刮锅底一样的声音刺破了晨雾刺透了村里人的耳膜。

听到那声音,灵官打了个冷颤,咯地从胃里翻上一口酸汁,吐在地上却发现昨夜的山药米拌面还没消化。

  ——驴日的,骗老娘干啥?老娘是好欺负的吗?我看你就×肥了,×胖了。

  那女人对着狗娃家的庄门龇牙,像个母狗在汪汪。

于是,在村里人眼里,厚道可怜的狗娃似乎变了样子。

在以后的三年里,村里人见了狗娃便似乎闻得出一股刺鼻的腥骚霉气。

这三年中,没人敢给狗娃保媒,村里的婆娘见了狗娃也不再打闹调笑,还会神秘地叽叽咕咕远远地戳狗娃的脊梁骨。

那些日子,西山堡人都在耸动着鼻头喧这件事,余波荡出了老远老远。

    

长烟落日处五(1)在狗娃挨了骂的一月后,贾瞎仙从外村回来了,脸上溢着红光,曳着一路笑声。

前来送他的是个女人,有四十多岁,皮肤黄缥缥的,额头满是刀刻的皱纹。

以后的一年里,村里人总能看到隔三间五有个女人越过南边的黄土坡到村里来,给贾瞎仙缝缝补补,做几顿饭。

脸色比第一次送瞎仙来时红了许多,额头的皱纹里也似乎长了肉,只留下隐隐约约的一道暗纹。

她走着走着还会抿着嘴偷偷一笑,极像青青想灵官时下意识发出的那种笑。

那女人一住就是好几天。

那一年间,灵官常听到贾瞎仙在抱着弦子唱《天官赐福》,声音比以前圆润,袅袅的余音像曳着蜜,腹内的笑也透过他粗粗的汗眼渗到脸上,像给瞎仙罩了一层圣光。

那女人一来,村里的光棍汉们便嘻嘻哈哈挤到瞎仙的破屋里逼他唱《割韭菜》、《十八摸》,可瞎仙死活不唱,只是温文尔雅地宽容地笑。

于是光棍汉们龇牙咧嘴嬉皮笑脸起哄骂他会唱贤孝,可人不贤又不孝更不讲义气,搂了婆姨便忘了素日里那火燎燎难熬的孤独,一点儿也不体谅光棍汉们的苦处。

骂一句,望一眼那女人,女人低着头红着脸悄声没气地笑。

瞎仙也笑,说他不贤他笑,说他不讲义气他也笑,说他不孝时他便不笑了,觉得鼻腔里酸溜溜的,他想到了椅子。

直到两年后,添了伤疤记起了疼感的贾瞎仙才没有了那种矜持,才在众光棍多次撺掇下重新唱起了能让村里最风骚的双生女人也能捂住脸假装羞的《十八摸》。

初时,村里人很吃惊。

西山堡的明眼人多,光棍也多,不知道为什么单单贾瞎仙能正儿八经地讨个女人,而且还不丑——真的不丑,尤其那一笑,决不像个老寡妇,倒像个没破身子的黄花闺女。

于是,人问瞎仙怎么勾引了那女人,瞎仙只是嘿嘿笑,死活不说。

直到三年后,灵官才从瞎仙口中偷出了实话。

说是他在外村唱曲儿时,大放悲音让那儿的傻子都掉泪,尤其是《男光棍》一曲更是唱得那个寡妇泪水洗脸,嗓子眼里也咯噔咯噔响。

那女人的男人也是在双龙沟挖金子时被石头砸死的,留下两个娃儿。

大的是个丫头,已经十八岁了,小的是个娃子,虚岁十二。

那几日,村子里也有些光棍常往寡妇家跑,对着寡妇母女嬉皮笑脸。

见这寡妇竟然给让他们实实在在看不在眼里的瞎仙打荷包蛋,还粘粘乎乎喧谎,便气哼哼咬了咬牙嘟了嘟嘴,随后在瞎仙唱的曲儿里鸡蛋里头挑骨头,却每每让瞎仙给一个大眼张风。

后来,瞎仙推阴阳,算喜神,说古道今,吟诗作对,直逼得村里人翘舌咂嘴驻足侧目不得不承认他是个罕见的天才瞎仙时,那个女人才正式对着瞎仙痴呆呆笑。

瞎仙看不到,可感觉得到,寡妇每次对着他痴痴笑,他便觉得有股晕感向他袭来,心也跳得慌。

于是,三天后,便对了亲家。

不过,瞎仙却感觉不到,在他们对亲家那夜,女人那十八岁的丫头咧着嘴躲进小屋,哭肿了眼睛。

  瞎仙外出的那半年间,搞不上副业的光棍一般不敢到双生婆姨那儿去。

他们忘不了那天早上双生婆姨披头散发的那个鬼样子,更忘不了那像瓦片刮锅底能让人咬着牙打冷颤的声响。

他们不是狗娃,狗娃无父母,他们有爹妈。

爹妈骂起人来一点也不比双生女人的那破锣声好听多少,更何况还会假装上吊跳井抹脖子。

于是,每日里干完地里的营生,便只能到南墙湾湾里打牌画胡子喧女人。

有时候,老年人也喧,喧一个不在场的老风流鬼在年轻时干的荒唐事,听得小光棍们直流涎水。

狗娃在场的时候,光棍们就耍笑狗娃,逼极了,狗娃便吼一声,你们没本事搞女人,馋得涎水往裤头上淌,只能怪你们自己,耍笑老子有何用。

光棍们脸一红就哄一声,抓住狗娃当驴骑。

末了说一句,就双生婆姨那个鸟样,倒贴几个钱老子也不干。

有时候,灵官也骂狗娃没出息,灵官一骂狗娃,狗娃便不吱声。

念书时,狗娃常抄灵官的作业。

再说灵官也确确实实不想双生的女人,他只想青青。

好多次,灵官骂狗娃没志气,说挨了骂还要提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口袋上双生家。

问里面装的是什么,狗娃也不说。

于是,光棍汉们就龇出黄牙吓唬狗娃,再不说就脱他的裤子,吓唬几次,狗娃便没了耐性,说是麦子。

于是,灵官大笑,说捏紧喉咙挤出麦子干那事值得吗?狗娃便脸红。

光棍汉们直咂嘴,问狗娃为什么单上双生家,送上门的货不要,偏要搭上几个惹骚气。

狗娃家旁边也有个女人,见了狗娃便抿嘴唇咽唾沫。

她男人在外面当工人。

女人爱到狗娃家借东西,借时蹲好一阵子,和狗娃一人在屋里喧,关着门。

借上就还,还时也蹲好大工夫。

可不知为什么狗娃还是爱上双生家。

光棍们问狗娃,狗娃嘻嘻笑。

问急了,狗娃说,双生女人和别的女人不同。

问怎么不同,狗娃眼里冒几星火花,说是像母狗。

还说其实也花不多,一年两麻袋麦子足够。

  那半年间,光棍汉们最盼望听贾瞎仙的《十八摸》。

想当初,听瞎仙口里摸上十八处神秘的地方,便觉自个儿嗓子眼里咯叽咯叽响一阵,回去后抱个枕头回味多时,再隔靴搔阵痒,也可画饼充饥。

到如今,虽说谁都会闭上眼睛神游那几处秘地,但丝毫没有瞎仙唱时他们感受到的那种火燎味儿。

更何况,每次瞎仙开金口,总少不了有几个婆娘也边纳鞋底边 着耳朵听,听着听着便忘了捋麻绳,觉得某个地方多了只手。

于是,村里的光棍们先是望眼欲穿,后是破口大骂,骂瞎仙不是人,不长人心。

骂一阵,便打赌,猜瞎仙什么时候到。

后来,几乎村里的每个光棍都在打赌时输了后学过驴叫,可贾瞎仙还是不见影儿。

    

长烟落日处五(2)最迫切盼得贾瞎仙回村的却是村东的陈卓。

陈卓不是光棍,是个野牛般的莽壮汉子,四十岁了,没儿子,女人生过八个丫头,活着四个。

最后的四个据说生下就死了。

一问,说是患了肺炎。

是不是真患了肺炎,谁也不知道。

只是接生婆偷偷对瞎仙说,像他那样干,再生十个还是丫头,他的丫头生不够,是不会生娃子的。

死的那个还是投胎到他女人肚子里,死一回投一回,能有个完?再说,他那样损了阴德,他不断后谁断后。

瞎仙说也不一定,他就有法子生男不生女。

接生婆说狗屁。

贾瞎仙说不是狗屁,是真的,外村有几个女人的娃子就是他给想法子弄下来的。

接生婆说是不是你想女人想疯了想骗女人解馋。

瞎仙说放屁,瞎仙头上有三皇爷保,他怎么会给三皇爷脸上抹黑。

是他有法子让女人生,决不沾女人身子,决不占那种便宜。

陈卓的女人生下第三个丫头后,生一个,就挨男人一顿打。

接生婆说陈卓的女人就是怪,别的女人坐月子时一不操心就会受风,一受风就会造下月子病,可陈卓的女人胎盘一跌到炕上,就得挨几个耳光,尻子上也会多几个脚印。

随后就给撵下炕挑水喂猪,可怎么不见受风,也许是别的女人把自己看娇了。

生下第三个丫头前,陈卓的女人每挨一顿打,就会扯着嗓门叫,破碴烂响的,叫得村里人直打冷颤。

后来,管计划生育的干部劝过陈卓,说生男生女取决于男人,不能怪女人,说了这个因子那个因子一大套,还说更不能打女人。

于是,生下第三个丫头后,陈卓的女人便站了整整一年娘家。

那一年间,陈卓变成了锅婆子,前襟上尽是垢痂,鼻凹里满是黑灰,眼睛也被灶火里冒出的烟熏得红不棱登的。

一些日子,村里人乱说,说是陈卓女人并没有站娘家,因为村里有人去她娘家那儿,根本没见女人。

那些天,村里人都这么叽叽咕咕,至于她究竟住在哪儿,站哪儿的娘家,谁也不知道。

那一年里,陈卓守在家里,没离开家门一步,整日里不是喂猪就是喂狗,人也瘦了许多。

只是爱上大佛爷山,到山顶傻呆呆坐一会,傻呆呆望一会东面,再傻呆呆下山,见了人也不搭话。

一年后,陈卓女人回来了,一月后,便生下了个娃儿,还是个丫头,谁都说不像陈卓。

这丫头挺清秀,一天一个样,几年后便是村里最人样最心疼的丫头,可总不讨陈卓喜欢,老挨打,哭起来脆生生颤巍巍的。

起名叫招招,不知是想招弟弟,还是打算将来招女婿,谁也不知道,也不敢问陈卓。

先前狗娃问过,陈卓的眼睛瞪得老大,白澄澄瞅一阵狗娃,眼珠儿红红的,牙缝格崩崩响,腮部隆起两个筋疙瘩。

狗娃做了一夜噩梦。

这以后,陈卓打女人打得格外凶,三天两头打,不知是用棒子还是鞋底。

女人也不叫喊了,只是越来越瘦,黄缥缥皮包骨头,偶尔一笑,干巴巴冷清清的,不像个女人,倒像个癞皮母狗在龇牙。

几年来,管计划生育的干部换过好几个,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爱往陈卓家跑,逼那女人结扎。

逼急了,陈卓便翻出白眼仁横骂,嘴唇上嘴角里满是白沫子,骂声一高,白沫子便挟着吼声飞出。

于是,后来的干部便罚款。

罚归罚,陈卓也不出,说老子穷得尻子里拉二胡,哪有钱。

要阴国票子吗?要,老子就借几张纸印。

家里也没有几件家具可以顶当,只有一个用了五辈子的八仙桌算是值钱物,不知道劈成柴架火着不着。

于是,便严令生产队扣他的地,扣归扣,扣下的地也没人敢种,谁种,陈卓便领着一家大小到谁家吃饭,还要铺被儿,穿着鞋上炕。

于是,又生了四个娃儿,都是丫头,于是便患了肺炎。

  这几年,村里的娃儿死得特别多,都是婴儿,都是丫头,都没活过三天,都患的肺炎。

这几年,村里养不住狗,怎么养都是死,而且死得怪儿巴叽,而且死的尽是小狗。

八爷说,这是上天的小丫头多了,没法养活,玉皇爷要招小狗上天去舔屎。

丫头死得多,招的小狗便多,当然养不住狗。

后来,接生婆在给陈桌女人接完第八个丫头时,见女人抖着身子直呜呜,便对陈卓说贾瞎仙有法子生男不生女。

陈卓瞪着眼睛问真的?接生婆说当然是真的,外村有几个娃儿就是瞎仙想法子给弄的。

于是,陈卓一夜没有眨一眼。

第二天,便出了村。

到东村,说好像瞎仙在南村,到南村,说好像瞎仙在北村。

凉州大着哪,陈卓跑了十多个村子,腿跑酥了,却连个瞎仙影儿也没见,便盼星星盼月亮坐在大佛爷山顶望瞎仙。

那些天,风刮得紧,风沙搅着黄尘,连太阳也在转圈。

陈卓的眼睛却不眨一下,直勾勾盯着村南的戈壁尽头。

好多次,把悠悠荡荡打野食的野狗当成救星,扑下山去,碰了几鼻子灰。

直到第五十九天上,才见贾瞎仙领着那个女人——或者说那个女人领着贾瞎仙嘻嘻哈哈从南边而来。

  ——床下放一个斧头,再偷来百家院中的土,不要叫人知道。

再到凉州城东九里处找一个白公鸡头,称四两雄黄,研面后在七月七那天分九次喝下,不生娃子也能生个带把儿的。

  三年后,陈卓的女人死了。

发送那天,四个丫头死命地嚎,初时有眼泪,后来便干嚎。

陈卓也干嚎了七八声,便喝了两瓶酒,躺在炕上挺尸。

炕沿下尽是涎水,黄狗舔吃了,也醉倒在院子里呻唤。

院子里满是鸡毛,风一吹,绕着灵堂乱飞。

女儿招招咋咋呼呼说棺材里哭了两声,像妈妈在打嗝。

一说,院里人便说炸尸了,捞过斧头剁下狗头,拿狗血给新做的棺材涂了层漆,红白相见,极像后来一喝醉酒便抓破自己脑袋的陈卓的瘦脸。

    

长烟落日处五(3)三年前的七月七,陈卓女人喝下了陈卓费心扒力配来的灵丹妙药后,拉了八天肚子。

八天中,女人没系裤带,只靠帮扣提裤子。

药喝上半个小时后,女人飞进了茅房,死活解不开裤带。

第二天,那裤子便泡在圈里的半截专门洗血裤裆的破缸里,水黄黄的。

陈卓一出圈门,给了她八个耳刮子,扇青了半边脸。

那一年,八年中每年必生一个娃儿的陈卓女人奇迹般没有坐胎。

那一年,陈卓脱了一层膘,一走路便打趔趄。

女人也更黄更瘦,一打哈欠便觉脸上的肉都用到了嘴上,非得闭上眼睛才能完完整整打一次哈欠。

第二年的七月七开始,每天夜里,村里人便听到陈卓院里响着擂鼓般的声音,乒乓乒乓的,震得大佛爷山发抖,激得村里人发冷。

每日清晨,村里人便能看见身子瘦瘦的脸又青又肿的陈卓女人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提桶猪食喂猪,眼珠儿瓷登登的,见了人也不望。

那一年,陈卓院里的擂鼓声总能从日暮响到深夜,时而像干棒擂到棉包上,时而像湿柴敲在树根上。

那一年,女人的嘴唇血糟糟的没了皮,脸上青癯癯的没了色。

两年后的一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里,村里人见喝酒喝得红头青脸的陈卓提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棒在挨家挨户找女人,村里人都说没见,也没人敢挡,谁挡,木棒就会对着谁扬起。

直到次日清晨,村里人才在村北的一间破磨房的房檐下见到陈卓女人。

女人的身已经僵硬,舌头伸得老长老长,一根细细的麻绳勒出脖颈里的血凝在前襟上,黑红黑红的。

太阳光照着女人衣襟,添了点血色,却亮不了多少。

此后的每日深夜,村里人便能听到村北磨房那儿传来一阵幽幽咽咽的女人哭声,怪怪的。

灵官浇水时也听见过,像猫儿叫,灵官的头皮都在发麻。

    

长烟落日处六灵官决心要干点什么了,咕咕咚咚往外冒的穷气使他实实在在受不了。

一月间,和八爷吵了不下十次,每次八爷都骂灵官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安分些吧,娃子。

有日天本事的人比石头还多,能让你挣上钱?穷是活该穷。

心好命不好,终究错不了。

运好心不好,贫寒受到老。

娃子,安分些吧,安分之人终不吃亏。

安分些吧。

  那些日子,灵官说想办个养鸡场。

八爷说无福之人养鸡瘟症多,养起来不容易,死起来可成群成群的。

灵官说想养猪,八爷说难道猪就不得瘟症?你不见隔三间五滩上扔的那些死猪吗?黑紫黑紫的,都不是瘟死的?灵官说那么就买个车,跑跑运输。

八爷更骂灵官不知天高地厚,听说连国家运输公司的车都闲站着,你有日天本事找活干?灵官说要不办一个小卖部,村里人买东西还得跑老远,办起来对谁都好些。

八爷一听简直头发都立 起来,说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你胡踢踏,你想手头有几个就往双生的那个妖祸害眼前跑吗?再说,要是你将来真的富了,重定成分时不就是地主吗?像凉州城东有一人家,家豪大富,可出了个逆子,抽鸦片逛窑子,不几日就把家业踢踏光了,同族人都骂他,可土改时却定了个贫农。

别的大户人家却是地主富农,后来的那日子好过吗?挨批挨斗不说,娃儿们连媳妇都说不上。

那几天,灵官的头直发昏。

  你最好不要吃饭了,吃饭也容易得噎食病。

  于是,便去找傻爷。

当地人公认傻爷有先见之明,早些年也因此挨过整。

据说傻爷有本什么《透天机》,是明朝刘伯温写的,铁冠道人注的。

刘伯温是谁?村里人听贾瞎仙喧过,好像是洪武爷的狗头军师,会神机妙算。

可铁冠道人是谁?就没有人知道。

问瞎仙,瞎仙翻着瓷白的眼珠直支吾。

于是,那本书在村里人眼里很神秘,据说素日里得用盐水养,半年有字,半年无字。

说是看这本书可知过去未来,不过一般人破解不了,到事情过了看那书,才会知道已发生了的事,书上早已记载了。

傻爷说,早年看这本书的时候,见这本书上写什么童子时代个个吃饱饭,人人穿新衣,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童子,是放羊童子,还是赶车童子。

解放那年,才知道童子和同志是同音(凉州人把志读成子)。

唉!傻爷说,不到时候,天机是不会泄露的。

大跃进前五年,傻爷就从书上看出将来是十妇守一男,十庄冒一烟。

人问傻爷是什么意思,傻爷眯眯笑,说是天机不可泄露,到时自然知晓。

直到后来——几十年后,人们从傻爷口里知道了那几句话的真正含义——傻爷解释:十妇守一男就是现在的计划生育;十庄冒一烟,就是过去的食堂。

那年,傻爷挨了斗,挨斗前三天夜里傻爷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的前门牙掉了,月亮照在身上,白森森的。

第二天就对人说,他肯定有难,祸从口出,门牙一掉,嘴上就收不住风。

几天后,就挨了斗。

那时节有工作组,常常下乡来搞运动,傻爷好说:卧车下乡,农民遭殃。

还说什么干部吃的清油白面骑洋驴,农民吃的混油谷糖山药皮。

当时,县上号召学大寨种玉米,傻爷更是挤眉弄眼丢几句:包谷吃上就是好,屎多力气少。

因他破坏农业学大寨,被拉到车上游斗了几天,应了他预言的祸从口出的梦。

傻爷既已知道这是定数,是他一生中避不掉躲不过的灾星,便不见他愁眉苦脸。

批斗他的大会一结束,便照旧当得浪当地唱。

他傻爷的外号就是那时村里人给起的。

  青青出落得越来越人样了,两个奶子顶着衣衫,一笑,上下乱颤,一颤,灵官的心就扑通扑通跳得慌。

傻爷见灵官来,准会傻呵呵笑,可一见灵官望青青时那种掉了魂儿似的痴相,笑便一下子隐进尴尬的眼珠后面。

灵官想娶青青,一提,八爷便气得咳嗽。

想托人问傻爷,可那媒婆子反指着灵官的额头咯咯咯笑,说他太小,不懂事。

灵官觉得自己似乎不小了,事也似乎懂了,尤其在早五更醒来起床以前,更觉得自己不小了,事也更懂了。

可第二次托人问媒婆,媒婆还是说他小,说他不懂事,灵官很生气。

  每次,灵官刚从青青那儿收回目光,傻爷的笑便从尴尬的眼珠后面溜了出来。

听到灵官说要想干点什么时,傻爷便开始傻笑。

灵官说再也受不了穷时,傻爷还是傻笑。

灵官越说养鸡养猪办小卖部,傻爷越是傻笑。

后来,灵官脸上淤了血,眼里泛了白,白光直射傻爷大咧的嘴。

于是,傻爷问,你冷吗?灵官说不冷。

于是,傻爷问,你饿吗?灵官说不饿。

怪道哎,于是,傻爷唱:  终日奔波为充饥,有了吃的便想衣;  衣食两样都具备,又嫌庄房少供基;  庄房天地都齐备,房中又无美貌妻;  娶了娇妻生了子,又嫌没有骏马骑;  槽头有了高马匹,又想高官把人欺……  一曲未完,灵官便没了影儿。

只见青青在瞪眼睛。

  三天后,听人说,灵官从外村抓来了二百只二八八小鸡娃,钱是狗娃给借的。

    

长烟落日处七(1)狗娃这些日子富了,的的确确富了。

几天前,来了个新疆人。

三天后,狗娃腰里多了厚厚的一叠票子。

听人说,有两千多块哩。

那几天,狗娃走起路来,腿上都格外有劲,腰也挺得像块板。

  四个姐姐出嫁后,狗娃当了家。

大妹子叫兰兰,长得倒也清秀,只是脖子有点歪。

新疆人一来,兰兰便走了。

兰兰一走,三宝哭丧了好几天脸,对着妈妈发过几回脾气,喂狗时踢了狗三脚。

兰兰在十五岁那年,就说好将来要跟三宝。

那是个夏天,天火燎火燎的热,三宝也火燎火燎的燥。

放牲口时,火燎火燎的味儿更浓了,浓得连一块儿放牲口的猛子也闻到了火燎燎的味儿。

于是,在一条被牲口啃光了草的深沟里,两个人按住了兰兰。

三宝是心安理得的——虽说他不懂这个词——因为三天前兰兰说再大些就和他对两口子,而猛子又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一有烧山药准会给他留半个。

三宝走亲戚家时,也总是问猛子借他的那件半新汗褂子,那褂子是猛子当工人的舅舅穿了一年后嫌小脱给外甥的。

先是猛子上去,兰兰死命挣扎。

三宝说我来,兰兰便乖得像小羊。

以后的几年里,三宝也贼溜溜钻过狗娃家,兰兰说不敢,怕狗娃打他。

她的脸红红的,大张着鼻孔,眼里忽闪忽闪冒火星儿,冒一股火星儿,鼻孔里就喷一股粗气。

后来,那个新疆人来了,兰兰便走了。

走时笑嘻嘻的,只是见了三宝便低头,偶尔瞪一眼三宝,瞪得他直咽唾沫。

村里的人大都见过那个新疆人,他穿着青条绒衣裳,眼睛里有个玻璃花,一见兰兰,玻璃花便发红。

村里人说,根本不像三十岁,胡子拉碴的,怕有五十。

可有钱,那几日,娃儿们一进狗娃家,出来时便能拿几个糖瓜儿。

于是,村里人说,兰兰掉进福窝里了。

兰兰听了便笑,瞟几眼新疆人,新疆人也直勾勾盯着兰兰咧嘴。

  新疆人一走,狗娃腰板便硬了许多。

去了几次双生家,逗得双生婆姨咯咯笑,笑声一高,她屁股上那几块腻肉也在嘣嘣跳。

那些天,邻居常听到狗娃和双生婆姨在打打闹闹,闹一阵,女人便妖妖道道嗲着叫几声。

村里的小伙儿见了狗娃也不再嬉皮笑脸,都装着看不见,或是鼻孔朝天眼望云,等狗娃过去就吐唾沫。

后来,金矿的掌柜来了,说是给那女人找了个差事,好像是去做饭,一天给八块钱。

于是,双生婆姨才恋恋不舍一步三望狗娃衣袋跟着胖掌柜去了金矿,一去就是三个月。

那三月间,灵官的二百只鸡娃死得只剩下几十,一百多只不明不白地死了,屁股眼里拉着灰白的粘液,还拉出一节细细的肠子——才死了。

三十几只进了猫儿的口,灵官打死猫儿,可后来它又活了。

灵官还要打,八爷骂灵官,说不能光怨猫儿,谁让他拿死鸡喂猫儿,让猫儿吃馋了嘴。

猫儿也和人一模一样嘛,一吃馋嘴就改不了,像狗娃,不比馋猫还厉害?也就是你娃子有老子管着,要不然还不如狗娃。

色是剐骨钢刀,迟早狗娃要死在那妖祸害的炕头上。

——还有好多只小鸡出了庄门就没有再回来,不知是迷了路跑进别人的院子还是被人截住抓去的,问人,谁都说没见。

那些天,吉守妈见了灵官便贼嘎嘎地笑,心虚得很。

灵官怀疑鸡娃是她偷的,因为前几年她还偷过队里的山药。

那些天,灵官总能闻得见吉守妈身上散出的贼气,还发现吉守家的烟囱里冒出的烟也和别人家的不同,好像有股烧了鸡毛的焦味,而且,明显是二八八鸡毛烧焦的那种味儿。

谁知道吉守妈把鸡娃烧熟吃了还是做了一顿鸡娃肉面条。

先前吉守妈可做过一顿雀儿肉面条呢!那些天,灵官发现吉守见了他也总是下意识地舔嘴唇,像是在舔鸡娃肉味。

直到两个月后,灵官证实了鸡娃是让三宝妈抓去到娘家换回了几只大鸡吃了,而且证据确凿,灵官才觉得吉守妈身上的贼气消失了,烟囱里冒出的烟也成了地地道道的麦秸味儿,一点也没有鸡毛焦味。

那些天,八爷的胡子连翘了三十次,一次比一次翘的高,好几次和鼻尖粘在一起。

而且,每翘一次胡子,顺着胡缕溜出来的总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老驴日的。

渐渐地,灵官的头皮开始发麻,脑子里开始嗡嗡响,而且胸腔里也总有股火苗儿顺着食道往外窜。

于是,有一次八爷口里的老驴日的刚一出口,灵官便恶狠狠地翻起了白眼,恶狠狠地吼了一句:自己骂自己!  那三月间,狗娃坐卧不安,总觉自己着了魔似的焦躁,总觉得眼前晃动着双生女人肥腻腻的大腿,耳缝里总是恍恍惚惚响着那婆娘狸猫叫春似的呻唤。

于是,他时常在院子里转圈子。

于是,他装出闲逛散心的样子去了二十一次双生家,碰了二十一鼻子灰,每次见到的只是庄门外草房里双生爹灰白的眼珠,听到的只是双生爹曳着老痰的咳嗽声。

那眼珠儿瓷澄澄的,可一对准狗娃便成了锥子,刺得狗娃直发冷。

咳嗽声也丝丝络络不清干,每咳嗽一次,狗娃便觉得自己气管里也有缕痰丝在曳着胃里的粘液翻。

那几年,村里人总能看到双生爹露着膀子翻出发黑的主袄里子在破棉花里找虱子。

每日里,也总能看到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白发老头端一个破碗在村里人门口候着。

他手抖着,身子也抖着,像西山堡滩上深秋的草。

而且,那老头饭量也惊人,能从村头吃到村尾,一碗面条用不了两口就能吸进肚里。

一年前,双生先前当工人后来当了干部的大哥来过一次。

据说掉了泪,可村里的娃儿们说擦眼泪时手背上没见水,狗娃说娃儿们在瞎说,地地道道淌了眼泪。

说是回去和老婆商量,要接老父亲回去享福,于是,后来那老汉总是痴呆呆瞅着一个方向,瞅一阵,嘴里咕嘟一阵,像村外的老道士在念经。

可是,双生的大哥一回去,就再也没有进过村子。

村里有人去过大儿子的工作单位,说那地方也实在不是乡下人住的,家具满当当的,打着闪光蜡,地还得用水洗。

睡的是床,铺的是大红大绿崭新崭新的单子,双生爹去也没处放——真的没处放——直到三年后,那老头硬邦邦冻死在村东的一条壕沟里的第八天,才见那个穿得很阔的干部模样的老大领着一位穿着貂皮大衣的妇人和几个花枝招展的娃儿进了村子。

八爷晃着脑袋耸着鼻头说,那个祸害女人变坏了,当农民时那副 样,鼻凹里满是垢痂,土不叽叽地堆着眼角屎,一有钱就成了妖精,穿什么 皮大衣,连说起话来也嗲舌舌地妖里妖气。

那几日,村子里红火得很,录音机放的哀乐响了整整三天。

发丧的那天夜里,双生院里挤满了人。

花圈密密匝匝,大斋层层叠叠。

八仙桌搭成的报恩台上坐着一个高功道爷在阴阳怪气地念着什么经。

台下跪着双生的大哥,嘴角流着涎水,眼睛哭得红叽叽的,嗓子眼里咯噔咯噔乱响。

三宝妈说他真孝顺,当了官也没架子,还周吴郑王地跪着。

那夜,村里村外的大路上燃着包谷塞儿蘸油后撒的灯,直烤得西山堡发红,道士说是在招亡灵死去的朋友们来参加宴会。

寿房左右两侧,站着金童玉女,捧着琼李瑶瓜。

灵前立一纸糊的黑毛驴,上驮金斗银斗。

地上满是火红的肉汁,腾起阵阵酒香。

据说双生爹穿戴一新,新寿衣,新寿裤,寿褥寿被全都新崭崭的。

寿褥下还垫着五寸厚的海绵褥。

村里的老人们说,要是以后死了能这样发送也没白活一场。

又据说,这一次,双生大哥花去了三千多块呢。

    

长烟落日处七(2)后来,狗娃便不再往那儿跑了。

后来,灵官在小鸡差不多死光之后,咬着牙又去向狗娃借钱。

这一次,没见狗娃,只有他的二妹子巧凤在看门。

巧凤说,她哥出去已经三天了。

灵官问到哪儿去了?巧凤说不知道。

灵官说你猜他到哪儿去了?巧凤说我猜不着,还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哥,你问他不到哪儿去我倒能说几处。

第二天,灵官便听到村里人说,狗娃不在家,他家旁边的那个工人婆子也不在家,可能狗娃领着那女人跑了。

跑了哪儿,谁也不知道,反正是跑了。

于是,村里人都骂狗娃,骂他是驴是牲口。

因为那女人按辈分是他的奶奶,虽不亲,可同姓,十天后,那个工人回来了。

呆在家里的那半月间,他很少出门,好喝闷酒,喝醉了就打娃子骂丫头,闹得鸡飞狗上墙。

偶尔到村外驮水时,也是铁青着脸,牙缝里咯咯响,见了人也不搭话。

半月后,便领着被女人丢在家里的两个娃儿去了工作单位。

单位是在几百里外的金川。

村里有人到金川搞过副业,见那工人也和一个女工嘻嘻哈哈过,便说,其实也不光赖女人。

再说一年到头来上一两回,年轻轻一个女人,不生事才怪呢。

三个月后,狗娃领着女人回来了,村里人见了也不搭话,只是朝着背影耸耸鼻头吐口唾沫。

于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反正两个人都瘦了,恹呆呆的,没个精神样儿。

又过了一个月,那个工人回来了,打了女人一顿。

据说打得凶,是撕光衣裳吊在梁上拿皮鞭抽的。

三宝趴在墙头上偷偷看过,说女人身子真白,啧啧,白得让人起火,那孙蛋怎么下得了手,唉,一鞭子一个血槽儿。

女人也不哭,也不闹,也不告饶,只是咬着牙,咬得嘴角里流血,流到胸膛上,染红了两个奶子。

据说,那个工人在回来的第二夜,曾经和三宝爹喝了一夜酒,咬了一夜牙。

三宝妈说这女人实在不像话,和孙子有什么搞头。

她给工人出了个主意,让他把火钳烧红,捅她的下身,看她以后还拿什么乱搞。

说到这里,三宝爹咳嗽了一声,拿眼睛瞪一眼三宝妈,说对,好办法。

三宝妈便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夹了夹收拢的双腿。

那工人也说好办法,这个骚货,实在不要脸,老子在人面子上走,让我以后咋见人。

于是,三宝想,怪啦,那夜工人说得那么坚定,下定决心要用火钳捅下身,不知为什么没那样做。

从墙头上下来后,他竟有一种失落感,总觉得没看见火钳捅那个地方叫他白爬了回墙头。

第二天,工人便和女人离了婚。

第三天,男人回了金川,女人回了娘家。

以后的一年里,工人再也没有来过,女人也没有来过。

村里有人见过女人,说是瘦了,瘦得不像样子,眼角里也有了皱纹,见了村里人也不问,也不笑,只是木木地低下头。

那一年,听说那工人不好好上班,说是要让市上给娃娃落个城市户口,因为女人离了婚,家里没人照顾娃儿。

可过了一年,单位也没给娃儿落户口。

于是,第二年,工人回过一次家,据说到外父家和女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不几天,就和女人复了婚。

那几日,村里的娃儿们都说,那工人和女人很亲热,拉土时说说笑笑的,不像村里别的两口子,只是女人在前边拉,男人在后面推,而是两个人都在前头拉。

男人捏一把女人,女人便死笑,笑极了,还接不上气。

于是,村里有人说,这事是工人和女人商量好的,想找个借口给娃儿们落个城市户口,吃个商品粮。

不过,这种猜测对与不对,谁也不知道。

  那些天,八爷也骂。

虽说那工人在八爷家里喝酒时见了狗娃要拼命,被人挡住了。

可八爷还是常常耸动着鼻头骂他丢人现眼,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连个女人都拿不住,活在世上有什么味道。

而且骂一句便往地上吐一口唾沫,鼻孔里还喷出两股病牛拉重车上坡时才可能喷出的横气,呼哧呼哧的。

傻爷深不以为然。

于是,八爷一骂,傻爷便反驳。

八爷鼻孔的气一粗,傻爷便不厌其烦地循循善诱。

  ——老八,别骂了。

大丈夫难保妻子事。

你知道汉朝张良是怎么出家的吗?先前张良有妻子,美得沉鱼落雁,而且很正经。

一日,刘邦爷说大丈夫难保妻子事,张良便反驳,说也不一定,他就能担保他的妻子很贞洁。

于是,刘邦和张良打赌。

随后,刘邦派了一个忠臣装了个阔商,在张良府门口开了一家珠宝店,专卖珍奇首饰。

张良的妻子单单喜欢打扮,见好的首饰头面必然要买。

一件件越买越爱,越爱越买,而首饰也越来越稀奇。

钱花光了就赊,赊来赊去赊下了几万两银子。

一天,张良妻子让商人跟她到府里取钱,一进房门就扣死门脱下衣裳,说是还账。

忠臣暗喜,因奉圣旨不敢动情但得细细观察,发现这女人与众不同,雪白的大腿上缠着两条金龙似的辫子,就回报刘邦说,怪不得张良富贵,原来女人的身子奇异得很,是金毛玉狮。

第二天,刘邦一见张良,便笑着说了句:金丝缠玉柱,血海架金梁。

张良大惊之后,才心灰意冷,看破红尘,最后出了家修成了神仙。

  傻爷旁征博引之后,八爷的花岗岩脑袋还是不开窍,还是觉得那工人实在没志气,既然女人成那个样子就该离婚,既然离了婚就不该复婚,既然复了婚就应当把她当成个丫环使唤,不该和一个伤风败俗的女人嬉皮笑脸,不该对她那么好。

哼,女人不过是男人身上的衣,衣不好不合身就该换掉,不信一个吃国家粮端铁饭碗的工人还能打光棍。

妈的×,真是丢人不如喝凉水,祖宗都羞得往供台下跳。

    

长烟落日处八(1)那一年,贾瞎仙的日子也很不好过,穷不说,心上也不畅快得很。

一年间,那个女人再也没有来过。

初时闷极了,瞎仙也能闭上眼睛——虽然闭不闭都无所谓——想那些能让他晕晕乎乎心跳身热的细节。

或者就喧那女人,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喧给狗娃听。

狗娃名声坏可心底不坏,借来本好书总要口焦舌燥念给瞎仙听,在经济上宽余一点的时候,也能接济一下瞎仙。

于是,狗娃总能和瞎仙叽叽咕咕到鸡鸣五更天,听瞎仙喧那女人,听得他直咂嘴。

狗娃经的女人多,可从来没有能从一个女人口里听到瞎仙喧的那些话。

瞎仙说,那女人说话声音细细的,出气也很轻,轻的细的能把人化掉。

说是她只对他好,好一辈子,就是县太爷她也不跟。

狗娃一听这话,就恍恍惚惚觉得那个女人很漂亮。

虽说他也见过那女人,并不怎么样,脸黄中带点儿黑,笑时悄声没气的,黄牙刚露出来,便马上会心虚地用舌头舔一下合拢嘴唇。

后来,瞎仙不再提了,眼珠儿也总是灰澄澄地蒙着层皮,别人也无法看出他究竟是喜是忧。

那些日子,狗娃听贩牛的大话说,听说和瞎仙相好的那女人的丫头给了人,小伙儿很精干,瘦高瘦高的像电线杆子。

听说常往外母家跑,村里人骂他花女婿,说是和外母明铺暗盖的。

后来,西山堡的人都这么说,见了瞎仙就叽叽咕咕,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

  先前,贾瞎仙唱贤孝时,有人问他,人世上真正有没有王宝钏这种贞节烈女,瞎仙说可能有。

于是有人说其实王宝钏在武家坡挑菜时曾和一个放羊老汉勾勾搭搭过。

瞎仙听了只是笑,不说一句话。

后来,瞎仙和那个女人相好了,听了女人那又细又轻的话语儿后再唱曲儿时,人问他世上真正有没有王宝钏那类贞节烈女,瞎仙便理直气壮说有,而且比王宝钏更贤惠更通情达理不嫌穷爱富的还不少。

要是有人说王宝钏和一个放羊老汉勾搭过,瞎仙便吼一声放屁。

再后来,当贾瞎仙确证那女人和女婿明铺暗盖嘻嘻哈哈之后,唱贤孝时人问世上有没有王宝钏李三娘那样的贞节烈女,瞎仙便说没有。

人问王宝钏是不是真和一个放羊老汉勾搭过,瞎仙便说真有其事。

那一月间,贾瞎仙常常抱一个弦子,坐在村南的黄土坡上发呆,呆一阵,唱一阵,流一阵泪。

那时节,西山堡落日的红光泼在瞎仙身上,像浇了牛血。

那些天,瞎仙瓷登登的眼珠总是望着——确切说是朝着——村南茫茫的戈壁。

后来,流的泪多了,眼中便淌下了一缕缕血丝儿,血丝儿渗在瞎仙悲凉的唱音中,随风儿刮进村里,村里人便觉得鼻头酸溜溜的能闻出股腥气,而且,常常能听到有人叹一句:贾瞎仙真苦。

  狗娃是村里人中得知贾瞎仙真苦的最早的人,因为这些年他也常听瞎仙说狗娃真苦。

于是,两个人谁也知道对方苦。

初时,狗娃也想安慰瞎仙,说那女人长得实在不怎么样,看起来都恶心,不来还好些。

瞎仙也说就是,我也知道她长得没我好看。

狗娃听了,想笑又想哭,贾瞎仙长得只能让他昧着良心说好看,鼻孔大大的,里面外面满是凹下去道道儿,像被蛆滚过似的。

可狗娃还是说,真的,她的的确确配不上你。

于是,谁都不再说话。

先前刚听到那女人的风言风语时,狗娃很生气,说他想写几张小字报,贴在各庄各村,搞臭那女人的名声。

瞎仙说算了,其实也不怪女人,就是那个老驴日的欺人不消说还欺天,外母和你母亲有什么两样。

于是,他作了一首诗,念给狗娃听:好马赛君子,畜类比人强,雏鸡占父巢,春雨灌碱滩。

狗娃不懂,瞎仙便说,一匹儿马拉到生它的骒马前,是打死也不会跳的——解释了好大阵子。

  灵官的小鸡死光之后,又不知从哪儿捉来了十头白嫩白嫩的小猪。

也不知是哪儿弄来的钱,八爷问,灵官也不说,硬问,灵官便说你不要管,于是八爷一翘胡子,说好,老子不管,看你娃子有多日能。

那猪娃惊人的肯吃,吃食时发出的嗵嗵声震得佛指崖颤巍巍抖。

村里人抓猪娃有个讲究,说谁抓的猪娃像谁。

灵官肯吃,一次和人打赌,一口气吞下过十碗汤面条。

于是,猪娃也肯吃,一桶猪食刚倒进槽,嗵嗵嗵便没了。

灵官不长个子,八爷骂他只吃五谷不长膘。

那十只猪娃吃起食来像猪,长起个儿来却不像猪,倒像尖嘴猴儿。

猪身上红红的泛出一层锈斑,毛长长的,嘴头尖尖的,活脱脱一副灵官相。

于是,灵官也气。

而且,不仅猪娃的形体越长越像灵官,连性格也越来越像灵官,整日里吱吱哇哇叫,争风吃醋相互交战不说,还不安分地拱猪圈,把猪圈拱得满是深沟,一场雨后墙便倒了。

后来,灵官砌了五次圈墙,又被拱倒了五次。

一拱倒墙便满世界跑,满世界吱吱哇哇唱。

说来也怪,不知是因猪多圈小影响猪娃的正常生长还是由于小猪娃喜欢在外浪游一番后才茁壮成长,反正在外面跑了多日,猪娃倒一天一个起色,吹气似的开始发胖。

初时灵官只是偷偷笑几声,并不严加管教猪娃。

直到后来,不安分守己的猪娃竟跑到别人的地里拱出了山药蛋儿乐吱吱地大嚼了几次后,村里人便骂灵官,八爷也骂灵官,灵官便骂猪。

十头猪娃挨骂时都装得很乖,低着头哼儿叽儿认错,认完错又乱跑。

跑了一阵,野性越加大发,竟贪心不足胆大包天,跑到老婆死后正没处出气的陈卓地里乱拱一气,被陈卓拿矛子捅死了一头。

    

长烟落日处八(2)此后,灵官便不敢再让猪到外面经风雨见世面了。

猪不安分,他便想起了他爹八爷对付他的办法——拿绳子拴。

八爷拿无形的绳子捆他,而他则拿有形的绳子拴猪。

可是,就像他对八爷无形的绳索拼死抵御一样,猪也在他有形的绳子前拼死挣扎。

于是,灵官生了气,在对付第一头顽强的公猪时施用了强制性的手段。

猪的头死活不往夹板里钻,抡头甩耳的,他拧往东,猪挣往西,他向上提,猪向下挣。

于是,生了气的灵官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把猪头按逆时针方向拧了个三百六十度。

这样,猪才安稳了,顺从地让他套上了夹板。

第二头公猪见此状况,不敢再抵抗,但也不愿束手就擒,怕被漂亮的母猪们笑话,只得假装叫几声假意挣几下,顺溜溜带上了夹板。

于是,剩下的七头猪才安分守己地带上了绳子。

可是第二天,被灵官施以暴力的第一头猪死活不吃食了。

开初,灵官还以为是猪在以绝食做消极抵抗,便不管它,饿几天准会顺溜溜就范。

想当初,幼小的灵官做错了事后,八爷也曾倒提着他抡圆过巴掌。

灵官也不吃饭,妈妈求也不吃,八爷说那是他不饿。

过不了两天,灵官准会偷偷溜进厨房吃妈妈留给他的煮山药。

可是,过了两天,猪却仍是顽固地垂着头,顽强地不吃食。

灵官这才有点急,却发现猪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几个疙瘩,拳头大小,紫红紫红的。

见了他,猪也不高叫,只是低哼哼。

八爷便骂灵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不找医生瞧去。

灵官说猪身上已经发紫了,可能瞧不好了,不如杀了吃肉。

八爷骂灵官,你这个败家子,你是吃肉的命吗?山药谷糠填饱肚子就是你的造化。

于是,灵官便捎猪上兽医站。

灵官说估计看不好就不要打针。

一打针,猪肉就不能再吃。

医生说试试看,也许能好。

于是,打了四针,好像是青链霉素和鱼腥草,比给人打的粗多了。

打针时猪快乐得哼儿叽儿唱。

回来的路上,从来没高声叫过的猪扯天扯地叫唤了起来。

灵官乐陶陶听了一路音乐,心想,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要是不听爹的话杀了猪,不就白白糟踏了几十块钱吗?回到家里,猪叽叽叽吸了几口清食,吸得八爷捋着胡子直瞪灵官,娃子,老子说的对吧?灵官不吭声。

哪知一会儿猪却伸直腿死了,身子紫红紫红的,嘴里尽是白沫子。

灵官怨八爷,我说杀,你不叫杀,一打针,得埋掉。

八爷骂灵官,你这个败家子,你不拧猪头猪能死吗?天生是个吃青草扒驴粪的穷命,却想穿朝靴吃腊肉,你不摸摸你有几根肋巴。

下午,猪就埋了。

夜里,埋下的猪就没了。

第二天,三宝挤眉弄眼地告诉灵官,说猪是吉守妈挖去吃的,被他看见了,煮好后才给他家端了一罐子。

三宝说,你埋了它实在可惜,肉倒是挺香的,只是有点药味。

灵官吃了一惊。

  三天过去了,吉守一家没事,灵官才把提悬的心放进肚里,却发现剩下的那几头也蔫耷耷的。

开始,灵官没介意,两天过去,八头猪越发不成样子,瘦不说,身上还泛出了青紫色,整日里哼儿叽儿呻唤,像双生女人向男人发嗲。

问兽医,兽医说是死的那头传染的。

灵官说不会,那猪是我拧伤的,不是瘟猪。

兽医说怎么不会,身上的伤引起的瘟症,不过还好,还有希望治好。

说完要打针,灵官不让,说猪瞧是瞧不好的,不要像上次那样,针一打,死了得埋掉。

于是降价卖给一家肉铺,除去买鸡娃买猪娃的钱,剩下的买了一双擦油皮鞋和一件呢子上衣。

皮鞋底钉着铁掌,走起路来呱呱响,像电影上的日本鬼子,聒噪得八爷直翻眼睛,那是人吗?驴才钉掌,哪有人钉掌的……    

长烟落日处九(1)西山堡最富的人要数玲玲的爹爹,也就是村里最先知道那女人和女婿明铺暗盖的那个贩牛老汉。

他说起话来粗声干嗓的,像个公牛叫,人叫他大话。

大话的鼻孔里各有一撮毛探出鼻孔外,看起来有点富态相,听说患有高血压,不能喝酒,可好喝点酒,一喝酒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胡谝一气。

八爷骂他谝大话名扬四海,钻炕洞捞不出来。

可骂归骂,谁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富命又会捞钱。

贩一次牛,据说就能挣几百块,加上人精明得像锥刃子,据说腰里钱很多。

西山堡人好种蒜,别人多种那年,蒜价准跌,臭得白给人也没人要。

可他一多种,蒜却香得出奇,一块钱一辫也会让人抢光。

村里人都骂他精灵鬼,可没治,他就是富,不过他究竟存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

八爷掐指算了一下,大概不下一万块,可问他,却说穷得尻子里拉二胡,放屁都没个味道。

穿的也不好,只有一件油叽叽的老羊皮褂子算奢侈品。

吃的也莫过山药米拌面就点咸菜。

于是八爷说,越有钱的人越不敢花。

  大话的丫头叫玲玲,玲玲的奶头上有个小痣,痣中间有个小眼眼里有三根毛。

是吉守说的。

是富痣,谁要娶她谁就能吃香的喝辣的。

玲玲十八岁了,吉守十九了,见了面就鬼鬼祟祟笑。

吉守托媒婆问过大话,大话吐了一口唾沫,说那娃子那猴相,天生是个穷命,丫头跟上免不了受穷。

再说他妈也不是个好东西,四十岁了,还穿得妖里妖气,有几个就花,见了男人就龇牙,骂起人来也不像个女人,倒像个草驴叫。

龙养龙,凤养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她能养下个什么好儿子,丫头过去那才真叫掉进火坑里了。

于是,一提大话,吉守的上下牙间就吱吱响。

可一见大话,咬紧的牙就马上松开从洞里发出嘿嘿声。

大话眼睛一瞪,吉守的笑就咽进肚里,只剩下僵在脸上的笑样的死肉和龇出唇外的黄牙。

玲玲有时也瞪爹爹,瞪起人来反倒让人更心疼。

玲玲在爹爹面前说话时甜丝丝的悄声没气,说吉守算过命,是金命,而且时辰占得好,说是卯宫进入山林下,正是求财官贵乡,二十五上能遇上贵人,那贵人能提拔一下吉守。

大话听这话时屁股抬了一下,嗓子咳了三下,鼻孔里迸出四声哼哼。

说二十五上吉守怕是能遇上鬼吧!提拔他当个驴粪官,要是他能干成点事,大叫驴也能哼儿叽儿录一盘磁带当唱片卖,老犍牛也能甩着尾巴当芭蕾舞演员。

村里人有时也极为敬重大话,因为他在兰州看过什么芭蕾舞,说女人男人精着大腿搂搂抱抱,叫人怪怪的。

  三月里的一天,村里人都到边湾河里拾碎石头,说是要铺柏油路,是乡上摊派的。

村子周围也有石头,可尽是碗大升子大斗大的,铺不成路。

于是,村里人便到村东的边湾河里去拾。

回来时,天已经黑乎乎的了。

不一会,村里人便听到了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干扎扎的刺进耳孔顺神经钻入大脑,激得村里人打一个冷颤。

灵官跑出庄门,见大话家院里好像火光冲天,照得白杨树梢都在发亮。

第二天,全西山堡的人就都说大话的丫头叫火烧坏了,拉到凉州城里看去了。

玲玲平日和青青最好,那天拾石头时也在一搭里边拾边喧。

青青说,玲玲头天黑里做了一个很害怕的梦。

当时青青问什么梦,玲玲红着脸忸怩了半天,说你不要给人说。

青青说放心我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像那些说长道短嚼舌头烂舌根的婆娘吗?玲玲说我知道你不是,才给你说。

青青问啥梦?玲玲红着脸贼溜溜瞅了瞅四周,说你真的不要乱说。

青青说我真的不乱说。

玲玲说那梦吓人得很,梦见我在小屋里照镜儿,镜儿里的我脱得光光的,连奶子上的痣也看得清清楚楚。

青青说,这有啥吓人的。

玲玲说,还有呢。

镜儿里的我精着身子,身后站着两个精尻小伙子,要抓我。

我就跑,跑呀跑,我越跑,他们越撵,我跑到边湾河里,就在拾石头的这儿跌倒了,他们抓住了我。

说完,青青的头发格楞楞 了三次,玲玲的嘴唇紫丢丢抖了四下。

青青望了望旁边乱葬岗子上的坟鼓堆,觉得身子在发麻,就拉着玲玲到男人多的地方去拾。

回来时,天黑乎乎的了,点灯时,玲玲的身子着了火。

  玲玲被拉到城里看了四天。

医生说,这儿设备差,让他们送到兰州看,于是又去了兰州。

玲玲的嫂子说,那火起得好怪,屋里没亮,玲玲点灯,灯里又没油,就拧开他爹要来的一塑料桶柴油去添油,盖子一开,火就扑了出来,扑了玲玲一身。

还说,记得缸里有水,可去舀,却没有一滴水。

记得房子后头的沟里有雨水,可去舀,却没有一滴水。

你说怪不?玲玲着实叫,火着实烧。

烧了好一会儿,玲玲爹才抱了床被儿裹在玲玲身上,让她打滚火才灭了。

唉,玲玲的衣裳烧得光光的,又是料子货,一见火就粘在身上,身上淌着黄水,又不能盖被儿,纱巾一盖也扯不下来,一扯,玲玲就扯着嗓子吱哇乱喊。

拉到城里后,玲玲死命叫,医生没日没夜洒一种药水。

四天后,又拉到兰州。

兰州住了四个月院,肉皮怎么也不往好里长,你说怪不?医生还得往玲玲身上洒药水,不洒,玲玲就直着嗓门喊妈妈。

四个月后,前去兰州侍候玲玲的人回来了,带来了一个骨灰盒。

大话说,不带来骨灰丫头的魂灵子就没着落,也得当破头野鬼。

那些天,大话整天抹泪,说早知道就不往兰州拉。

那天拉往兰州时,玲玲就说,她反正活不了,再不要花那个冤枉钱,她说她的事她知道。

灵官问,火究竟是咋起的?大话说是柴油着了。

灵官说柴油不放捻子不着,怕是汽油。

大话说不是汽油,我亲手装的。

灵官问塑料桶是不是装过汽油,大话说好像没有装过,反正是问人借的,谁知道他装没装过。

那些天,西山堡的人都知道了玲玲做过的那个怪梦,当然是青青说的。

村里人都说玲玲的魂灵子怕在拾石头时就被那两个鬼抓去了,都说青青是个老实丫头从来不说谎话,那梦想必是真的,都说边湾河她们拾石头那儿前些年真埋过两个年轻死鬼,是找不上媳妇喝毒药死的。

    

长烟落日处九(2)骨灰盒带回来后,八爷就劝大话把它埋到边湾河里,不然村里不会安稳,还会死丫头的。

大话就埋到了边湾河里。

八爷埋怨大话,说丫头大了就要许人,不许人,就生怪事,玲玲的魂灵子明显是让那几个鬼小伙勾去的。

大话便后悔得撞头抢地,头上青一块紫一块。

三宝爹却挤眉弄眼对吉守妈说,嘿嘿,让他挣,挣得多出得多还搭个人,嘿嘿,这下,吃不上的得兜上,嘿嘿,嘿嘿,穷有个穷活法,人安康就行。

那些天,傻爷见灵官就说,这是大话命里定的,躲是躲不过的。

还好,才死了个丫头,娃子好好的,要不然,大话死了都没人给端口汤水。

还重三倒四说,一个人的禄粮是天定的,就像一条布口袋,该装多少就装多少,硬装,口袋就会撑烂。

双生本是个穷命,可偏偏不安分,要硬三扒四地挣大钱,这不,口袋一胀烂,人就死了。

大话也是,命里不该他挣大钱,可他硬要挣。

这下倒好,玲丫头是个要债鬼,前世里大话欠过她的钱,要不够,是不死的,说得灵官直喊头疼。

  三天后,听人说,灵官和狗娃嘀咕了一夜后出了西山堡,听说去找信用社的一个同学。

四天后,村里便听说灵官和狗娃合贷了几千块钱,说是买了个拖拉机,七成新,要跑运输,气得八爷咳嗽了三天,傻爷摇着头叹了四天气。

    

长烟落日处十(1)整个凉州,西山堡最冷。

西山堡最冷的节儿又数三九腊月天。

八爷好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大寒小寒,冻死老汉。

不过,几十年来,倒也没听说冻死过老汉,只是隔几年总有几个耐不了寂寞偷偷外出玩耍的娃儿冻僵在滩上,身子紫紫的,像涂了层漆。

夜深人静时,便听到北边的滩上传来幽幽咽咽的娃儿哭声。

见多识广的八爷就说是冻死娃儿的魂灵子在嚎哭,可灵官却说是诱窝的猫儿在叫春。

至于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离开村子向黑洞洞张着大口的戈壁滩迈进一步。

一入冬,戈壁深处总有股寒流泼妇般嚎叫着扑向西山堡。

天空也总是蒙一幅阴惨惨的尸被,罩得村子有股森森的死气。

那时节,大佛爷山也泛出一种死人般的苍白,干冷干冷的刀子似的寒风吹得山坡的裂缝更大了,时时能听到冻层断裂的声响。

偶然间一落雪,风就越狂,天地间到处都是白茫茫灰糊糊的一片。

山上的雪被风卷起,扯天扯地压向西山堡,似欲埋葬这个孤零零可怜巴巴的山村。

那当儿,西山堡人穿着的老皮袄厚棉裤也挡不住针尖儿般往肉里扎的寒风。

于是,谁都不出门,谁都偎在烫炕上。

门口于事无济地吊一块破单或破毡挡着挡不住的风。

炕上放一个盛满煤灰的破脸盆,盆里放一个不知用了几辈子的用洋铁皮卷成的小炉架,中间墁上泥又架上火。

老汉就盘盘大脚坐在炕上伸出枯枝般的手烤火,喧天喧地喧收成,喧年轻时干过的荒唐事。

光景好点儿的人家就用木头做一个大炉架儿,用土块在木架间砌个炉样,架上火,炉上搁一个盛着酽茯茶的茶壶,炉边放几条长板凳,让前来串门的人一边喝茶一边喧谎。

  过冬至时,西山堡的气候还不算最冷,但那时老汉们的胡须还是挂上了冰碴,鼻尖上也总是颤巍魏悬着亮晶晶的清鼻涕。

大襟主袄上勒一截草绳,甩着大裤裆到陈家老庄下的南墙 里晒盼了多日才露出了头脸的太阳。

不到三九天,谁家都舍不得架火,做饭用谷根和麦秸烧灶火。

那点儿煤要等到天最冷的节儿在睡房里边做饭边取暖。

八爷好说:过冬至,冻鼻子。

其实不到冬至日,西山堡人的鼻头就已变得红丢丢紫凛凛的,袖口处早已在擦了无数次清涕后如上了层黑漆,一摸硬侉侉,一敲啪啪响。

村里的娃儿们也穿上了不知穿了多少年的棉裤,破口处常常有黑棉花或毛露出,像个毛腿鸡儿。

冬至夜,他们便兴冲冲出了门,抱一抱子麦秸在门口放一堆火。

要是有人怕冷,前来挂络的娃儿便说:哟,哟,三九天的驴还不过河了。

于是,便去。

去了,便围着火烤,烤一阵,转几圈,在火堆上跳过来跳过去地燎毛病。

随后,抓一把黑灰往同伴脸上墁,墁成个戏上的包公也不恼,还嘻嘻笑。

黄牙被黑灰一衬,反倒雪也似的白。

八爷说,火能逼邪,沾点儿邪气的东西都怕火。

于是,那夜,西山堡最缺烧的最小气的三宝妈也会让自己的娃儿抱几抱子麦秸烤火。

那夜,村里的娃娃大人的脸上都沾着一大块黑灰,八爷的脸上也有。

八爷说,有冬至烤火时的黑灰打的记号,恶鬼见了也不敢惹。

还说,冬至日一烤火,整个冬里就不冷。

几十年来,八爷烤了几十次火,挨了几十次西山堡冬天的冻,用冻牛粪烤化热敷了几千次一立冬便肿如馒头的手背,拿黑膏药拔过上万回一入冬便裂得像娃娃嘴样的脚后跟。

可是,直到他七十五岁死去那年的前一个冬至夜,他还是对烤火的人说,冬至夜烤火,一冬就不冷。

麦秸火一着败时,大人们便让娃儿们赶紧离开到别处去烤,剩下的那堆火红火红还在冒丝儿烟的火籽儿就留给死去的先人们和滩上的破头野鬼。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能驱邪气的火反倒能招来变成了鬼的先人们和邪气四溢的破头野鬼。

八爷也不知道,只说是祖宗们这样说的,想必是不错的。

折腾到半夜,才回家,用大拇指捏团好的大豆大小的面蛋儿做杏皮疙瘩儿吃。

冬至夜是西山堡一年中最热闹的夜,到处是火光,直烤得白昼间惨白冷峻的大佛爷山也在淌汗。

那夜,全村的娃儿们满世界跑,满世界叫,吱哇乱喊声直到深夜才息。

  腊月一到,天便愈冷。

太阳像个西山堡的光棍汉,露出了一种忧郁畏缩可怜巴巴的穷酸相。

被践踏过的积雪和尘沙混在一起,给大地披上了一件硬邦邦的盔甲。

冷透的空气液体般摸得着,砭骨的暴虐的冷风拼命扑打着西山堡人吊在门口的破毡。

裹着霜花的寒流尖利地叫着,时时撞开掩着的房门,劈头盖脸卷向屋里人。

风声如涛声般汹涌时,屋里人便像置身在颠簸不已的船舱里,破毡时飞时落,屋里忽明忽暗,房屋也似在随风涛上下晃荡。

一出门,凛冽的寒风便暴戾地灌进胸腔,激得人透不过气来。

每讲一个字就从口里喷出一股浓烟般的哈气,冻僵的下巴不听使唤,上下齿蹄声般叩击,嘴唇紫勾勾的结结巴巴,说出的话也似乎变成了冰。

据瞎仙说,腊月初八是王莽篡朝的日子,那日老天爷发了怒,于是天格外的冷。

后来造反的人杀了王莽,连肠花五肚也叫人煮着吃了。

于是,凉州才在腊八日吃扁豆子面条和米汤油馓子,就像吃奸臣的下水一样。

吃掉奸臣,才会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才会有好日子过。

西山堡人家缺清油,炸不起油馓子,到腊八日,便煮一锅黑豆,吃完豆子,再在汤里下面条。

腊八节一到,西山堡流着清涕寒号鸟般哆嗦的娃儿便整天价笑。

那日,他们都能美美吃一顿。

    

长烟落日处十(2)这年的腊月初八,天异乎寻常的冷,夜里又落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先是北面戈壁上响起了一阵怪啸似的咆哮,随后,疯疯癫癫的狂飙卷着的雪龙便滚滚而来。

雪团塞满了西山堡人家窗户上的小格子,门缝里挤进的雪块在屋里门口砌了一道尺把高的雪墙。

那夜,村里的猪都变成了硬邦邦的冻肉,连最耐冷的狗也神头怪脸彻夜地哭。

那夜,贾瞎仙死了。

暴戾的风卷走了他屋顶盖天窗的麦秸,屋子里落了几寸厚的雪。

直到第三天,村里人才发现了冻僵在墙旮旯里的贾瞎仙。

屋子里找不到一点儿煤,炕洞里满是死灰,只是在洞口塞着几把裹了冰粒着了半不拉的麦秸。

从此以后,西山堡就再也没有姓贾的人家了,再也不能听能画饼充饥能隔靴搔痒的《十八摸》了,光棍汉们都唏嘘叹息。

  贾瞎仙死后,西山堡又接二连三发生了几件事,先是听说四十多岁的陈卓又要娶媳妇了,而且娶的是个黄花闺花——是个水清清灵丝丝的黄花闺女。

三宝说,百里挑一,确确实实百里挑一,眼睛汪着水会说话。

说他要是有那么个媳妇,不吃饭也行。

唉,可惜了,可惜了,嫩汪汪的,胡子巴碴的,这才叫鲜花插到牛粪上,羊肉掉进狗嘴里。

除三宝外,村里人谁也没有见过那丫头,也不知道她究竟长得咋样,只是听说才十九。

傻爷说老夫少妻也不是件好事,女人漂亮是别人的妻,房子不漏是自己的家,谁知道以后陈卓会不会死在女人手里。

那几日,陈卓见人便嘿嘿笑,脸上也刮得光叽叽的,根本没有前几年的那种恶煞相。

那几年,女人死后,陈卓好喝酒,一喝就吐,一吐就睡,一睡就是三天三夜。

三个姑娘都大了,大的叫文化,二的叫四清,三的叫和平。

陈卓在和村里有名的母老虎吉守妈嚷仗时被她骂了几句焦尾巴、断后之后,给了吉守妈三个嘴巴,换了吉守四个耳光。

回来后喝了一瓶粮白酒,吐了一地,睡了三天。

醒来后,便进了媒婆家门,说花上多少也行,得找个婆姨生个娃子。

媒婆子笑了,说你也不想想,你不见现在打光棍的小伙子都成群成队的,能挨上你半死老汉吗?陈卓便回来了,回来又喝了酒,喝醉后打了和平三个嘴巴,因为她劝他再不要喝了。

过了一月,媒婆子却找上门来,一进庄门,连叫喜事。

说外村有个丫头,十八了,辫子有辫子,样子有样子,上炕能剪几剪子,下炕能炒几盘子,她爹说愿意给你。

陈卓跳下炕来,扭坏了脚脖子,顾不上用手搓搓,问真的?媒婆说当然是真的。

陈卓问多少钱,媒婆说不要钱。

陈卓说想是给人弄大了肚子,没处塞,想塞给我。

也好,我也不嫌,只要能给我养个娃子,不叫人骂焦尾巴断后就行。

媒婆说不要胡说,人家一个黄花闺女,人又挺安分的,东门不出西门不进,叫人家听见,你要挨嘴巴的。

陈卓摸摸脖子嘿嘿笑,媒婆挤挤眼睛悄声说,有个条件。

陈卓说要头也给。

媒婆说不要头,要你的丫头。

陈卓说要丫头干吗?媒婆说你这个愣头,人家有两个娃子,快三十了没媳妇,想拿丫头换。

陈卓沉下脸,抽根席子上的芨芨捅了会儿牙缝,说行,拿文化女换。

媒婆咯咯咯一笑,说你这个愣头,人家水灵灵一个姑娘,到哪里换不上个媳妇,偏能找上你,人家要一换两,人家两个娃子哪。

再说,人家一个黄花闺女跟你一个胡子拉碴的二婚头,你不嫌赔本,人家还嫌呢。

陈卓吭哧了好一阵,说四清才十六。

媒婆说十六不小了,那年我过门时才十四,还不照样养儿引孙的。

陈卓说行。

于是,一月后,两个丫头过去了,一个姑娘过来了。

过去的擦眼抹泪,过来的嚎天哭地,都没领结婚证,都拜了天地。

那夜,三宝听了窗根子,说是厮打了一夜。

到鸡叫时,陈卓发出了一声笑,姑娘憋出了一阵哭。

第二天清晨,村里人便听到了陈卓的哭声,哭声震得佛指崖发抖。

三宝还在睡梦中娶媳妇,便被那阵哭声惊醒了。

起床后听说新媳妇死了。

井边围着黑压压的人,眼珠儿瓷登登的像死鱼,牙缝里咝咝地抽着气。

第二天,来了一个清清俊俊的小伙子,哑着嗓子哭了好大阵子,便要新媳妇的尸体,说他活着不能和她同房,死了也要和她同穴。

陈卓不给,说她活着是陈家的人,死了是陈家的鬼。

于是,那个小伙子便越加大哭,扑天抢地,头被石片碰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了一脸一身,一会儿便昏了过去,醒来后便咬着牙傻笑了好一阵。

村里人听说他是新媳妇当姑娘时谈的对象,两人好得没法说。

  新媳妇死后,陈卓变了样子,老不说,野牛般的身子也变成了猴样,乱糟糟的胡子像野草丛,眼睛像死水潭。

惟一能显示他是个活物的是他的那双神经质抖动的手,吃饭时抖,静坐时也抖。

不常发怒,不常说话,没见他笑过。

家里也乱得不成样子,桌子一层灰,炕上一层馍馍渣,地上满是浓痰。

三姑娘和平看不过眼,想收拾,可一拿笤帚,便见她爹的眼睛变成了锥子。

村里人都说陈卓又可怜又可恶,唉,前世的冤孽现世报,谁让他平日不修桥铺路积阴德。

一月后,和平死了,头上开了大大的一个口子,淌下的血染红了庄门门坎。

在两个月前,村里的婆娘们就叽叽咕咕说和平变了,十五岁的丫头出气怎么那么粗,腰也粗得像揣了个枕头。

吉守妈借箩儿时还看见和平在厨房里发疯般偷吃浆水菜,回去后对几个女人一叽咕,村里便闹翻了天。

那一年,村里的放羊娃常常看见三宝和和平在地埂上鬼鬼祟祟喧谎。

放羊娃回来一对大人说,大人就瞪眼睛,放屁,人家都姓陈,三宝排起来还是和平的佬佬呢,再胡说老子打掉你的狗牙。

兰兰走后,三宝偷偷掉过几回泪。

后来,不知怎么就想和平。

和平瘦,每日里放羊时总是一个人在柳树底下抹泪,怪可怜的。

于是,三宝放羊时常常带几个山芋烧垒子,烧好后就给和平两个。

和平不要,三宝就瞪眼,说再不拿就往沟里撂哩,和平才拿上。

后来,和平也想三宝。

再后来,三宝说要和和平谈恋爱——这词儿是他从灵官口里偷来的——和平说什么两挨,三宝说就是两个人好,对两口子。

于是,和平就解纽子,三宝吓了一跳。

和平羞羞答答地悄声没气说不是要好吗,谈什么两挨,不这样怎么谈。

于是,和平的气才粗了,身子才变了。

后来,真正传出和平怀上娃娃这风声的是王麻子的女人,和平伤风时,王麻子一号脉,村里人才真正知道吉守妈不是闭着眼睛说瞎话。

八爷说丢人丢人真丢人,西山堡多少年了还没出过这种丑事,佬佬和侄女干这种事,叫我们陈家人以后咋见人。

三宝爹打三宝,三宝哭着说,我问过灵官的呀,不是近亲,虽说都姓陈,可十八辈子前也没在一个锅里搅过勺子。

于是,两月后,灵官一从外面回来,便挨了八爷的八个嘴巴,打青了脸,还流了鼻血。

那些天,傻爷见人便说,怪事都让陈卓家占全了,文化没文化,四清四不清,和平不和平。

说自从三皇治世五帝定伦,惟有陈卓能干出这等奇事。

那些日子,村里人见了陈卓都要吐口唾沫耸耸鼻子。

于是,一天夜里,喝醉了酒的陈卓便捞了根木棒打和平,和平想跑,腿还没跨出庄门,天灵盖便被击碎了,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第二天,上头来了两个人,把陈卓带到乡上。

陈卓喷着唾沫骂,说老子打的是自己的丫头,管你们驴日的什么事。

骂罢就往外走,说再没事老子还喝酒去哩。

当日下午,村里人便听说陈卓被一个 啊车带走了。

村里陈姓人都骂这些人不像话,人家打的是自己的丫头,他们管什么闲事,再说那丫头做了那种事,死了比活着好。

八爷说那是他们不知情,要是他们知道打死的是个败坏门风干了丢尽祖宗脸面的丫头的话,说不定还会出告示夸陈卓哩。

还说陈卓这个孙蛋,这次才做了回人事。

    

长烟落日处十(3)不久,随车出外搞副业的狗娃回到了村里,同他一块儿来的是一辆三轮摩托和两个人,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反正穿得很阔,摩托停在了八爷的庄门上。

村里的大人们都嘀嘀咕咕交头接耳,娃儿们则一窝蜂扑向摩托车,叽叽喳喳像麻雀儿窝里捣了一竿子。

娃儿们问傻爷这是什么车,傻爷说是洋驴子。

第二天,村里人听说灵官的车轧死了人,是个古浪人,还没有媳妇。

还听说那些日子灵官每天能挣一百多块钱,是在他同学包的石灰矿上拉石灰。

灵官轧死人后吓得跑了,也不知跑了哪儿,八爷托人找了好几天,哪儿也没有。

那些天,村里人都听说灵官没有执照,公安局抓住要坐牢的。

于是,谁都说灵官完了,这辈子算完了,一劳改,就说不上媳妇,说不上媳妇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年轻时还好过,老了没个供汤送水的可要受孽障。

那些天,三宝爹一见人就挤眉弄眼的,说灵官是个二流子——二二的个二流子,八爷白供他念了书,啥事干不上不说,还不听老子的话,和老子嚷仗,而且嚷起仗来牙霸口气的,根本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还说他天生一个刨土吃的命,可硬要胡日鬼,这下也好,蹲几天班房子,他才知道土地爷的 是个泥棒棒儿。

那些天,八爷忙活得紧,先是跑了趟女婿家,听说是求开过车有执照的女婿给顶当一下,让他承认是他开车轧了人。

他有执照,顶多罚款赔些命价。

钱好说,只要人能保下就行,听说还下了跪。

于是,第二天,村里人便听说女婿进了公安局,说是刹车坏了,才轧了人。

公安局的人一查,真的是刹车不中用了。

直到三个月后,狗娃才对村里人说,女婿在投案前夜在车前捣鼓了一夜,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那些日子,西山堡热闹极了,洋驴子隔三间五就来。

轧死的那小伙子的爹妈隔三间五就哭。

直到第二年,村里人还听说那古浪的老俩口常到八爷女婿门口哭,来时搭公共汽车,一下车就哭。

骂女婿说话不算话,说好除命价外要给拉车煤,可一直没有拉。

于是,八爷的女婿骂老婆,就是你的那个老贼爹爹,给老子找的这种 嗦事,八爷的姑娘也不吱声。

出事的第三天,公安局的人——也有人说是交通队的,谁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反正没穿警服——问狗娃,究竟是怎么出事的?狗娃说,那夜很黑,没有月亮,远远看见大路中间有人在围着烤火,灵官就往边里避,可一避,就听见有人叫了一下。

可停下车一看,才见路中间没有人,也没有火,你说怪不?来人问灵官是谁,狗娃红着脸记了半天,才记起灵官就是八爷女婿的小名。

狗娃说,可真怪,挨轧的那个小伙本来吆着车,可驴好好的,车好好的,人却死了,也没见哪儿有伤。

唉,该死的娃娃 朝天,听说那个小伙挨过几回轧,都没有死,这次却丧了命,也合该灵官倒霉。

那天夜里,八爷宰了两只羊,吃得来人满嘴流油,才处理了命价三千块,也没有罚款。

后来,灵官回来了,脸上灰楚楚的,一进村就怨狗娃,说我说把灯修好,怕要出事,可你硬要说不必白花钱,车能走就行。

狗娃说,出事能怨我吗?谁知道是不是你的臭嘴里说出的话不吉利才应的。

八爷也骂灵官,骂他没舔过几天干屎渣子,却想当个哮天犬,也不撒泡尿照照,有那个福相吗。

尖嘴猴腮的,拉屎都不利索,放屁都放不上个畅快屁,还想当财神爷的卵子儿。

一连几夜,吵得村里人睡不着觉。

  那些天,村里的神婆子见人就说,灵官那个愣头,买车时不买好车,单买轧死过人的车。

当初,我一见车就觉得有股邪气,要给他判个符放在座椅下,可他偏偏不听。

这时,灵官也开始觉得有些奇怪。

车刚买来到滩上拉麦子时,三宝就从车上高高的垛上栽下来过。

明明绳子拴牢了,可三宝狠命一拔车绳子就开了。

幸好栽在湿土上,三宝的头才没有砸进腔子里,只是天门脸上有些青。

回来的路上麦垛就散了架,车上坐着的狗娃又支到了车轱辘前,幸好车停得快。

神婆子说,是狗娃的爹妈在阴间保着狗娃,换了别人,早就成了肉酱。

那些天,傻爷见了灵官就说,娃子,安分些吧!人活一世不过日求三顿饭,年求几件衣,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人终究难免一死,挣下个金山也买不下生死二字。

再说穷是老子活该穷,天底下受穷的又不是你一个人。

命是天定的,命里有,就会不求自来;命里无,求也无用。

安分之人终不吃亏,安分些吧,娃子。

这一次,灵官听了没有头疼。

  一月后,青青出嫁了,嫁到川里的一户人家,男的是个民办教师,长得也标致,可青青还是哭了个死去活来。

青青在出门的前一夜,和灵官到大佛爷山上哭了一场。

被村里人找回来后,灵官挨了八爷的三个嘴巴,青青挨了傻爷的四个耳光。

那些日子,八爷越思想越生气,越生气越思想,越骂越气,越气越骂,提起箩儿斗动弹,连灵官三岁时打碎了一个瓷盆的事也扯了出来,骂他天生是个败家子、无义种、不务正的贼疙瘩,吃屎不知个倒顺。

灵官也不还口,也不恼,脸上木木的,眼珠儿瓷瓷的。

几天后,就把车卖了。

轧死人的车不吉利,降了价,还有人多嫌。

卖车的钱连同挣下的钱赔了命价,剩下的几个揣在腰里,胡花乱用,信用社里却欠着几千块。

后来,八爷便死命地翘胡子。

后来,灵官便死命地喝酒,喝一阵笑一阵,笑罢就哭,像牦牛叫,说我没钱还贷款,共产党总不能逼我上吊吧。

    

长烟落日处十(4)五月间,一场可怕的暴雨降到了西山堡。

下雨前,村里人听到陈家老庄下有只蛤蟆吼叫了三夜。

八爷说,日怪哩,这阵候,怕不吉利。

于是,第三夜,蛤蟆叫声便诱来了铺天盖地的沙石,沙石啸叫着,卷倒了村里所有的树木,牛驴马羊都在扯着嗓门彻底嚎哭。

第二天,天就变成了筛子眼,庐山瀑布飞到了西山堡。

伴随着旋卷着黑浪的水旋风的是一声可怕的震聋发聩的霹雳。

霹雳声中,那个雄视了西山堡几百年的陈家老庄倒了。

随后,大佛爷山对面的商州石后面便崩泻出一股雪崩似的洪流,发出哇哇的吼声扑向西山堡。

洪水卷去了西山堡低洼处的家府祠和十多间房屋,二十多个村民和几十头牲畜被水裹得连根毛发也没有留下。

  洪水退去的第二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

村里人看到了被雷殛成一堆粪土的老庄墙下有一条桶口粗细的大树根,被雷劈断的茬口处流出了一滩发着腥味的黏乎乎的红浆。

红浆旁蹲一只斗大的旱癞肚,暗褐色的皮肤上突起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瘤状物,分泌出一种腥臭腥臭的脓样的液体,蓝幽幽转动的眼珠下面有一对巨大的腺状物在蠕蠕颤动。

王麻子说,别看那脓液难闻,有强心利尿作用哩。

嘿嘿,百年不遇。

八爷说,嘿嘿,确确实实百年不遇,怪不得这雨下得日怪,怪不得这雷响得吓人,原来这癞肚成了精,雷神爷要撵着殛它。

八爷说,这癞肚已经躲过了劫难,成了气候,或许已修成了仙体,不可伤害,不然西山堡将有祸行。

可是,三日后,一个刚从中学毕业的,比二流子灵官还要二流子的毛小子还是拿石灰填死了大癞肚,用刀子剜下了那些据说能强心利尿的毒腺送给王麻子当药用。

还剥下了好大一张褐皮蒙了面小鼓,一敲,西山堡人便不寒而栗心惊肉跳。

两天后,那棵遮天蔽日不知活了几百年的大柳树也不明不白地死了。

那只千里眼原来是一个干枯的仅能瞅见树干里腐汁的黑窟窿,还在往外咕嘟咕嘟喷着腐臭气。

  此后,西山堡大旱了两年。

天上连一丝儿潮气也没有飘下来,地里连一把麦秸也没有长出来。

唉,七十多岁的断了膀筋嘴角垂着一线涎液的八爷说,都是那娃子造的孽,填死了已成气候的大癞肚,惹来了祸行,坏了西山堡的风水。

唉,以后的西山堡人再也难以安居乐业了,再也不会出什么人物了。

于是,那个填死了大癞肚的小伙子便在西山堡呆不下去了。

在庄里人咒了他七天七夜,他爹给了他十个嘴巴后,便在一个灰澄澄罩着箍儿的月夜里出了西山堡,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黄昏(1)太阳悬在西山顶上尽情涂抹红色的时候,牛二进了村子。

黄昏的村子比别的时辰更像山村:太阳均匀地为山坡抹上柔和的红色,使那干裂的黄土层润泽了许多。

羊群下山了,咩咩的声音像美女的舌头在牛二心上舔过来舔过去,弄得他痒酥酥地怪舒服。

他嗅到了秋天那种熟悉的浸着丰收味道的泥土气息,感到很惬意。

这是几年来少有的感觉了。

他认为散心的目的达到了,周身微微的倦意使他有种发泄后的痛快感。

他想,散心散心,心可真散了,舒服得像没了心。

没了心好,他说出声来了,这年头,没了心好。

一说出没了心好的时候,他又感到散了的心回来了,仍旧沉甸甸地悬在肚里像块石头。

糟糕,他晃晃脑袋,仿佛想晃走什么东西似的。

  羊群从山坡上下来了,杂乱的啼声和溅起的微尘使牛二不再感到心的沉重。

他望着那一边下山一边叫唤一边还瞅空啃几口看不见的草的羊们,心里涌起了一种十分亲切的感情,仿佛一种久违的东西又回到他身上。

他产生了想唱几句民歌的强烈欲望。

牛二最喜欢的民歌是《王哥放羊》,那旋律苍凉悠远,总能和他的心境产生奇妙的和谐:  日落西——山——羊上圈——  黑头子绵——羊——叫狼吃上——  刚哼了两句,牛二便发现那个放羊娃像望个怪物似的望他。

他这才记起自己是来串亲戚的,而且是到女儿未过门的婆婆家。

他想,到亲戚门口来卖弄牦牛嗓子,疯疯癫癫的,叫人笑话哩。

  羊群在放羊娃啪啪的鞭声中远去了,牛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这是黄昏里常有的感觉。

悬在山头的夕阳仿佛总在提醒他老年的到来。

暮归的羊群,打滚的毛驴,撒欢的骡子……一切有旺盛生命力的东西都和牛二疲懒的身心产生明显的对照而引起他无尽的惆怅。

不过,牛二还是喜欢品尝这种感觉的,因为这感觉像青橄榄一样虽说有些酸涩但更多的是一种悠长的余味。

在这种氛围里他常常忘了自己的存在,忘了一些烦人的东西,诸如这个罚款那个费等等,只有一种淡淡的情绪笼罩着他。

有时,他能在这种情绪中沉醉一两个时辰。

不过,这种享受并不多,更多的时候他连晌午黄昏都感觉不到,感觉到的只有那沉甸甸的心,噎哽哽地像灌满了烟。

  羊群从牛二的视野中消失了。

羊蹄溅起的微尘似在为他营造一种温馨的氛围。

心里感觉极好。

虽说偶有一星半点的不快,但总的来说极好,就像多么晴朗的天空也少不了有一朵两朵云一样。

牛二想,这种少有的愉快究竟从何而来呢?是因游览山景呢,还是因去看望亲家?若是前者,显然不大可能,因为他对这种环境几乎熟视无睹了。

他想,也许是后者吧。

  想到亲家,牛二笑了。

姑娘还没过门呢,叫亲家似乎早点儿……可叫啥好呢……只能叫亲家了,反正早晚是亲家,早叫几天也没啥。

牛二心中的亲家概念大多时只指女亲家——那个长着银盘大脸的妇人,声音很好听,柔柔的像拿团热发面在他的心坎上熨。

一想到亲家,牛二心里就暖乎乎的怪舒服。

有时,他甚至不敢正视自己的这种心理。

老不正经。

牛二笑了,到哪里去寻老不正经呢,这才是老不正经。

不过,牛二可不愿承认自己来串亲戚的目的是为了让女亲家的发面熨自己的心。

不是,真不是。

他是为了散心,散心。

心捏成个酸杏蛋儿沉甸甸的许久了,不散一下,要憋出病来的。

  不过,不管咋说,想起女亲家总是很愉快的。

那种亲热劲,真叫牛二感动。

他想起第二次上门时女亲家舞着两个面手迎上来的情景。

哟,亲家。

一见面,她总是这句话。

这句话包含着很浓的喜出望外的意味,总在牛二耳旁响,使他回味无穷。

因了女亲家夺目的光彩,牛二甚至记不清男亲家的模样,只记得他是个老实人,笑起来很特别,无声,倒像在呵气。

呵一阵,偷眼望一下老婆,惟恐自己呵得不标准。

老实人啊,牛二想。

  太阳已没入了山。

天空把村子的辉煌全掠走了。

村子便本色土气了许多。

山洼里的空气不似方才那么流动,便为炊烟的直上云霄创造了一个宁静的环境。

牧归的马驹、骡驹们在村子里撒欢,用蹄声敲碎了黄昏的冷寂。

其他牲畜的叫声也响起来了,牛的雄浑、羊的柔美、驴的理直气壮搅汇到一起,使牛二心头产生了一种十分祥和的感觉。

他发现没了太阳的西天倒愈加红出一种异样的辉煌。

他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也许正在给这下世的太阳举行隆重的葬礼——因为西山堡人一生最辉煌最显赫的就是死后的发丧仪式——牛二一直认为暮是一个太阳的死亡而晨是另一个太阳的新生,就像他相信人的延续是因为老的虽死而婴儿又生一样确凿无疑。

那辉煌的晚霞和牲畜们尽兴的表演使牛二第一次发现了山村傍晚的甜美,心中那缕依稀尚存的不快消失了,身心渐渐融入了这种牧歌似的甜美之中。

  山坡上有人下来了,拉着架子车,沿着那算不上道的小道。

车子的颠簸声很响,人们的说笑声也很响,带着农民独有的劳动喜悦。

这是牛二很熟悉的情形。

他知道劳动是一剂奇妙的药。

只有在劳动的时候,人们才会忘了痛苦,忘了忧愁,忘了斤斤计较,忘了尔虞我诈。

劳动更是特效止痛剂,它成了万般艰辛的农民活得相对乐观的一个根本原因。

    

黄昏(2)拉车的汉子风风火火地过去了,跟在后面的女人打量了牛二几眼,跟另一个女人说了句什么。

那女人也回过头来看他,然后两人一起笑起来。

牛二马上不自在起来,因为他估计两个女人在谈论他的衣着,这使牛二的脸上有种被芨芨草抽过的感觉。

一是因为牛二不习惯穿新衣,穿上新衣觉得浑身不协调;二是牛二不想给人们一个他把这次串亲戚看得过重而着意打扮的印象——又不是他的女儿嫁不出去——这使他有些怨老伴。

为这身衣服他们拌了一个上午的嘴。

牛二是坚持不穿的,一边否定老伴的提议一边还将那嘴花白胡子抖得十分威风。

老伴说:不穿就算了,摇那个驴卵脬子干啥。

你不丢人,姑娘还丢人呢,不要把姑娘的脸丢到婆家门上。

牛二只好穿了。

走了这么长的山路,已将不自在走了个精光。

女人们一笑,不自在又上身了。

  牛二低头看了看新衣裳,发现布料的颜色似乎太艳了些,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符;又笔挺,连熨过的折儿都那么明显,一看就知道是从箱子底下取出第一次上身的。

牛二有些懊悔自己着身前没胡乱团揉几下,使它显得皱一些。

因为这种崭新反倒显出了他的贱气,甚而从新里透出了一种穷酸。

这一发现影响了牛二的心绪,使他晴明的心灰暗起来。

  牛二觉得脚下有些异样,吃了一惊,一看方知走到了车马道上。

也许是过于集中的车碾马踏的缘故,村舍密集处的土层格外厚,不下五六寸吧。

牛二发现自己新崭崭的裤子上已溅满了斑斑点点的土,灰白土色与深蓝裤子互为映衬显得很醒目也很别扭。

虽说牛二怕别人以为自己着意打扮而后悔自己穿了新衣,但却不大乐意让土肆无忌惮地同裤子亲热。

他感到有些扫兴,想找无土的地方着足,但除了不是路的地方还显得清洁些(只有干牛粪、猪粪之类)外,大路上简直无法落脚。

牛二犹豫着。

又有几个下地的农民从他身旁过去了,说说笑笑,仿佛对那些粘乎乎老玷污衣裤的东西视而不见。

牛二怔了半响,终于记起了自家村里的道上也是一样的布满尘土,他之所以没留意没犹豫的原因是穿着旧衣裤。

他想,原来使自己变得不自在的并不是尘土而是衣裤。

这一发现使牛二很得意。

又想,人真是太蠢了,谁都想花钱穿个新衣,可其实穿上的是镣铐而不是自由。

他笑笑,决定不再择路,庄稼人哪个不沾土?一想,心里就轻松多了。

  牛二终于拐进了一个小巷道。

转过弯不远,就是亲家的庄子。

他用手拍打着裤腿上的土,浮土是没了,却将更多的土拍进了纤维里面,拍打过的部位显出一种深沉的灰白。

牛二也不去管他,跺跺脚,震落鞋上的土,然后像临上台的演员那样清了清嗓门。

  望着亲家那最寻常的土坯墙,牛二心里充满了亲切。

他又一次想起女亲家富有光彩的银盘大脸。

她在干什么呢?肯定是和面了。

牛二也说不清楚为啥他印象中女亲家总是在和面。

那种动作总使他的心极不规则地狂跳几下。

他想象中女亲家的手上粘着面,脸上的笑很灿烂。

哟——亲家。

然后嘛,牛二想,便是男亲家打酒,女亲家杀鸡了。

杀鸡是应该的,那是他们的礼行。

牛二笑了。

不过牛二又不是没见过个鸡,他也有他的礼行,他会说:不用杀,不用杀,自家人嘛。

男亲家会傻笑,依然有笑的动作而无笑的声音,像呵气。

女亲家会说:哟——你这个亲家,不对亲戚是两家,对了亲戚是一家嘛,客气个啥哩。

牛二最爱听这句话,他想:真能成一家吗,嘻嘻……——鸡终究是杀了。

  门上,却有一把锁。

  沉浸在幻想之中的牛二像挨了一闷棍。

他有些不相信地眨眨眼,盯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疙瘩。

他酝酿了一路的兴冲冲被这个黑家伙弄了个一干二净。

最刺目的却是两个门神,大瞪着眼,恶眉恶眼冲牛二表演威风的脸谱。

牛二很扫兴。

老子又不是鬼,瞪个 。

他嘀咕了一句。

  来了?亲家。

一个汉子拉着车子走了过来,冲牛二叫了一声。

牛二认出是男亲家的一个叔伯兄弟,一起喝过酒,但叫不上名字。

牛二笑了笑,望着堆在车上的山芋说:哟,这么大的山芋。

  牛二这种夸张语气使汉子感到很受用,他笑了,是那种非常满足和得意的笑。

但他的话语却与脸上的表情完全相反:大个啥呀,哪有你亲家的大。

种不来了,越种越种不来了。

人奸了,地也奸了。

化肥少了,就不长,多了又买不起,死贵……他家没人吧,也挖山芋呢,可能快来了。

  走,亲家,先到我家坐坐。

汉子邀请道。

  不咧,等一会吧。

  走吧。

  不咧,他们就来了吧。

  ……也好,你等着。

汉子拉着车子过去了。

  牛二有些不快。

他总觉得汉子会再三邀请他,甚至会拽着他的胳膊挟持他。

这是凉州人经常表现自己好客的一种方式,仿佛热情好客与否完全取决于那种拉拉扯扯的激烈程度。

没有你拉我拽搏斗一番,牛二有种被冷落的感觉。

当然,他是不想去的——如果万一抵挡不住对方热情的牵引力,去也无妨——问题是他不想去是他的事,你不拉扯一阵,只是礼节性邀请一下,实在有些不太像话。

牛二感到这次串亲戚有些掉价。

  天渐渐黑下来,夜幕已把那几道油彩似的霞光收了个精光。

牛二感到了一种难耐的冷清和疲惫,腿上的力气似乎消耗殆尽,身子有些摇摇晃晃。

门口虽有一块可以歇息的土坯,但牛二犹豫了一阵后决定放弃享受。

一是怕土坯弄脏裤子,二来坐在那里像什么话——他是个亲戚,而且是抬头亲戚,是他的姑娘给人,而不是人的姑娘给他;又不是要饭的,只有乞丐才猫着腰贴在人家的门坎下。

他当然要站着,而且要挺着腰杆站他个顶天立地。

心里还带了点和亲家赌气的味道,就像到了一个不大顺心的亲戚家,人家要他坐,他偏不坐。

站客难打发哟。

牛二想,我偏不坐。

    

黄昏(3)忽听得身后响了一下。

牛二回头一看,原来是亲家对门的庄门开了。

一个光头汉子端个海碗,一边走,一边吃得唏哩呼噜。

见牛二,一愣,一瞅半天,才叫:哟——亲家。

走,屋里走,屋里走。

牛二说:不咧。

牛二想,这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再等几分钟吗?他们快来了吧。

快了,快了,挖山芋呢。

走,屋里走。

不咧,就喧喧吧。

给你端饭?山芋拌汤。

不咧,不咧。

噢——你亲家有好的招待你哩,也好。

遂竟自呼噜起来。

  牛二这才感到肚子里咕噜起来。

行了半天山路,靠的还是晌午那顿煮山芋,想来早变成了热量和粪便。

不提吃饭倒还没啥,沉睡的肠胃还没记起折磨主人。

一提吃饭,牛二条件反射般地产生了异乎寻常的饥饿感。

在对方香甜的呼噜声中,他有种虚脱的感觉,尤其是两腿,像抽干了骨髓一样。

牛二有些后悔,不该拒绝邻居的邀请,但又想,我牛二又不是专门来吃山芋拌汤的。

他咽了一口唾沫,想找个地方蹲下来歇歇,但四下一望尽是土堆。

一蹲,新衣后襟怕免不了沾土的——不过,管它呢,哪个庄稼人身上不沾土呢。

他终于蹲下了。

  亲家,今年收成咋样——跟兄,舀饭来。

光头男人瞬息间呼噜完一碗拌汤,问了一句,吆喝了一句。

  牛二虽然看出那汉子的询问纯属一种礼节性的寒暄,并不指望他回答,但还是答了一句:好着哩。

  汉子一边将碗递给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一边吃惊地说:好着哩?不是叫雪压了吗?  牛二想,压是压了,但说给你又能干个啥,又不给我一升半斗的,反倒怀疑我到亲家门上告穷讨吃来了;遂说:山旮旯里的人家压了,我的连个毛也没伤。

  没伤就好,没压就好,日他妈,这老天越发疯了,怪不惊惊的,秋里下雪,而且是雀儿头大雪。

人吃人,天也吃人哩。

我还听说你们后山里下得歹哩……你真不吃……噢,等着吃好的呢……汉子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碗,说。

  你吃吧,亲家。

亲家他不给我宰个鸡儿,我能饶了他。

牛二说,他抿了抿嘴唇,咽口唾沫,强忍着不去看那热气腾腾的碗。

  汉子拌拌嘴,说:也是,也是。

我知道你是看不上拌汤的。

他们可养了好些鸡,为儿子准备的。

姑娘打算今年过门吧?  嗯。

  牛二挪挪脚步。

脚有些麻,汉子的呼噜声很残忍。

牛二强迫自己不去听它。

他抬头望天,天上有好大的月亮,洒下白孤孤的光。

牛二有些惊奇了,这月亮竟这么大,这么白。

他渐渐沉醉到月亮一样的境界中了。

  粮上了?亲家。

光头汉子问。

  没有。

  不给他上。

日他妈,才几毛钱。

几毛钱是个啥,是个屁。

城里撒泡尿都得花几毛哩。

啥都涨价,就粮不长。

还扣呢,扣不少呢,这个费这个费的。

领的那点钱,买化肥都不够。

  就是,就是。

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日他妈。

  牛二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他甚至没觉得自己在亲家面前说粗话有些不雅,那亲家也没有觉出他的不雅。

一切都那么自然,口一张,日他妈就溜出来了。

牛二感到连年来摆脱不了的那种阴沉情绪又笼罩了他。

他自然而然地记起了散心之外的一个目的:探听亲家的口风,啥时送彩礼呢,因为他有些等不及了——村上要钱哩。

刚收过集资建校的钱,气还没喘匀,又来了。

实在没治了。

不交要扣地的,扣了地吃啥,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日他妈!  又有几个汉子端碗出了自家庄门,径直往热闹处走来。

因为夜的缘故,他们没认出蹲在土堆上的牛二,自顾端着碗呼呼噜噜。

牛二忘了去计较他们的失礼。

他只是在心里嘀咕,日他妈,还能不能活哩。

  光头汉子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将大海碗扔在土堆上,叹了口气,对牛二说:毛旦婆姨跳井了……听说了吗?就是那个黄头发、肿眼泡女人,你上回来见过的……死了,交不上啥费。

上头要收地,没办法,就死了……跳井……那可真是穷透了,连个棺材都置不起。

烧了。

烧了好,小口,烧了安稳些。

  安稳个屁,一个汉子说,照样闹个一塌糊涂,哭哩喊哩的,一到半夜,谁都听见的。

真正是个冤屈鬼。

  谁不冤屈呢,老子们几百斤麦子才换一百斤肥料,谁不冤屈!  没治。

  谁说没治。

老子们都不种,叫那些驴日的喝西北风去。

等嘴里饿出干屎臭来,才知道老子们也不好惹。

  屁。

你不种白不种。

他不会买外国人的?听说还便宜……他饿?屁,人家顿顿吃羊肉臊子面。

你嘴里才饿出干屎臭呢。

  嘿,真是个土地爷的 ——土蛋,你以为他们吃羊肉臊子面呀?嘿,手抓羊肉都吃腻咧。

  听说上头减老子们的负担呢。

  减个屁!下头的歪嘴和尚硬往错里念经。

没治,他不榨你,拿啥大吃大喝!  活吧,活吧,有了吃上些,没有了挨着些。

天下又不单是老子们。

他们能活,老子们也能活。

  就是。

老天爷总得给老子一碗饭吃吧。

  没意思,喧这些真没意思,不过放个闲屁,起不了啥作用的。

    

黄昏(4)算了算了,不说了。

不说糊里糊涂还好过,越说越着气。

算了,回去。

  汉子们齐叹一口气,一个个垂着脑袋进了自家的门。

那个光头汉子也回去了,一时竟忘了礼节性地邀请牛二。

  牛二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失礼。

他发现自己心里又添了许多灰蒙蒙的东西,情绪明显恶劣起来。

近几年来,他发现这种糟糕的情绪简直成了他的影子,无论他怎么摆脱也总是摆脱不了。

有时似乎摆脱了,可一回首,发现它仍和自己紧紧连在一起。

而且他发现这种情绪已瘟疫一样传染给了家人。

老伴一张口就能把你噎个半死。

儿女更不用说,一拌嘴总少不了诅咒。

一切都不顺眼,一切都成了使人发怒的起因。

牛二感到很恼火。

  万物在被那种情绪浸透的牛二眼里变了样子。

月亮失去了方才那种光亮而泛出一种死人般的灰白,同死人后发丧的那种唢呐声一个味儿。

亲家的院门很丑陋,跟剥光了衣服躺在南墙 里怄气的那个光棍汉没啥两样。

不过,最使牛二不舒服的东西说不上来,也正因说不上来而显得愈加不舒服。

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鼓荡着。

他想哭,想叫,想打人。

  亲家终于来了。

  男亲家依旧那么悄声没气地笑着,不知所措地搓着手。

女亲家依旧用那种脆生生的声音表达自己的热情和喜出望外:哟——亲家。

  但牛二感到一种厌恶。

亲家的声音撕破了他的某个防线,他感到一种压抑得太久的东西不可遏制地喷了出来。

他揍人似地拍拍屁股上的土,终于叫了起来,声音大得足能叫全村人听见——  日他妈,退婚!退婚,日他妈!  这时,牛二才感到一阵轻松。

    

新疆爷(1)新疆爷开始收拾摊子。

天还很早。

太阳刚刚转西呢;那颜色不红、不亮,像块掺了奶水的冰。

有丝风吹来,卷着黄土,卷着落叶,凉嗖嗖的,已带了深秋的味道了。

新疆爷收拾完果子,又收拾鸡蛋。

说是摊子,其实不过两个提筐,两块硬纸板。

一块上垒一堆果子——软儿梨,一捏软软的,薄皮,一包甜汁儿透心凉,能清咳呢;一块上放一堆鸡蛋。

就这些。

摆起来容易,收起来也容易。

果子是趸来的,四角一斤,他卖四角五;鸡蛋是零收来的。

两角钱一个,他卖两角二。

挣钱嘛,不多;糊口嘛,够了。

  收拾完,新疆爷提了筐子,往村东走去。

他的个子高,又瘦,影子很长,一扫一扫像个大蜈蚣在爬。

有人问,新疆爷,哪里去呀?许多人望他,眼睛里有水光,哗哗哗闪。

她家。

新疆爷说。

那人不再问她是谁,却说,给钱去?嗯。

新疆爷答。

给了钱能换着干个事吗?一个人问,别的人笑。

新疆爷窘了,想绕过去。

几个人却围住了他,能吗?新疆爷咧咧嘴,放下篮子,捶捶腰,说,胡说啥哩,我老呀老了。

人齐笑。

一个说,老了?拧成个绳绳也能干咧。

一个说,器皿是不行了,手总行吗,摸摸也成呀,解馋嘛!新疆爷不再理睬,提起篮子,三蹿两蹿,像兔子。

  不干一回,太冤枉了呀。

众人齐笑。

  新疆爷的脚步很急、很乱、发飘,心有劲,腿无力,不几步就趔趄了。

于是驻足,喘气,篮子又放在地上,又直身,捶腰。

却听得一个娃儿问,新疆爷爷,哪里去呀?  新疆爷露出了笑,脸上闪出了童颜,他不答娃儿的问话,却从篮子里摸出几个果子,说,来,我的球娃,爷爷给你果果。

  娃儿拿了果子就吃,一边吸咂,一边吮指头上的果汁。

新疆爷笑眯眯望娃儿,不自觉地拌动着嘴,仿佛吃果子的不是娃儿,而是他。

  宝宝,你怎么又吃新疆爷的果果了……新疆爷……再别惯娃儿们了,你也要,他也要,三给两给,你个小本生意……咋成呢?一个红脸汉子说。

  新疆爷笑笑,说,不咋的,不咋的,娃娃们嘛……我一个孤老头,一年两件衣,一天两顿饭,够了,活人了世嘛,够了……你忙着,我走了。

  不进去坐一坐了吗?  不坐了,不坐了。

  她家很破,后墙皮脱落了,一块一块的,像害了牛皮癣。

她在填坑,身上灰多,脸上也灰多。

见了他,放下木锨,拍拍身上的土说,来了。

新疆爷说来了,就进了屋子。

屋子暗,纸糊的窗子不透光。

炕沿上有个红眼老汉在抽烟,拿麻秆就油灯上燃着,放烟锅上,一吸,火进了烟锅,烟出了鼻孔。

见新疆爷进来,他便挪了挪身子说,来了。

新疆爷说来了,就蹲在地上的条凳上,凝成块石头。

  今年收成又不好!红眼老汉说。

  今年收成不好。

新疆爷说。

  明年咋着呢!  就是,明年咋着呢!  这日子,唉……  就是,这日子……  她进来了,拍着身上的土。

望望新疆爷,问冷吗?新疆爷说不咋的。

女人说该穿主袄了。

新疆爷说该穿了。

女人说你的被窝该洗了。

新疆爷说该洗了。

女人说明天铲菜呢,后天洗吧。

新疆爷说后天洗。

  红眼老汉说,明天洗吧,菜我铲。

这骚天,说变就变。

  女人说明天就明天。

  新疆爷掏出一把角票,说,就这些,这几天,买东西的人少。

就这些,先用吧!你们老两口,该置个衣裳了。

丝丝缕缕的,人笑话哩。

新疆爷把钱放在炕上,说,我走咧。

  女人说,吃饭吧,我就下面。

  新疆爷说,不咧,我还去打针。

今日个,有些伤风。

  女人说,该穿主袄了。

  新疆爷说该穿了,提篮子,出了门。

女人没送。

老汉也没送。

  在屋里蹲热了,一遇凉风,鼻头痒了,打个喷嚏,怪响,鼻腔里似有小虫在跑。

真该打针了,新疆爷耸耸鼻头。

这伤风,说来就来。

他想。

还是少害些病吧,这年头,害不起。

不过,害了也就害了,没啥怕的。

新疆爷很响地打个喷嚏。

  王大夫屋里人不多,两个男人,一个娃娃。

摸一个果子给娃娃,坐下。

新疆爷估计那两个男人又说摸呀干的那些话。

可他们也没说啥,只望了娃儿的嘴咽唾沫。

新疆爷想,大人,不给了,给了,没治了。

真没治了。

可一个男人从篮子里拿了果子,另一个也拿了。

新疆爷就说,吃吧,吃吧,这软儿梨,泄火呢!  见王大夫望他,新疆爷说,打一针,就青霉素吧,别的,不认。

  王大夫就笑了,伤风了,也不适闲,又去嫖风,要脱阳呀。

  新疆爷脸红了,说,你怎么也胡说呀,王大夫。

他们,大老粗,由他嚼去。

你,一个文字人。

  真没干啥?王大夫不笑了。

  哪呀!能吗?人家成了人家女人,缺德哩!新疆爷鼻头上有个汗珠:活人,得讲个义气。

  王大夫边号脉,边望他:本来,是你的老婆。

干了,也没啥的。

  本来是……本来是……新疆爷嗫嚅着,脸灰了,把鼻头上的汗珠也灰没了。

  抓兵那年你十几?  二十。

  真结婚第二天?  嗯。

  真从新疆跑回来的?没坐车?  嗯!    

新疆爷(2)新疆爷懒得多说话。

问了不知几百遍了,你也问,我也问,不嫌烦的。

明摆着的事,谁都问。

那年二十,还是十几,记不清了,很远了,隐隐约约了,像梦。

只记得新疆远,去的时候,没法子,人多,也没拿绳子捆。

抓兵,你以为真抓呀,从新房屋里拉出来,就进了军营。

走啊,走啊,不知几年。

人说到了新疆,新疆是个啥地方,不知道,只想媳妇。

模样儿都没看清呢,但那是他媳妇。

于是就跑。

前几次没跑成,给打个半死。

第五次跑成了,就来了。

多远?他也不知道有多远,白日跑,夜里跑,醒着跑,梦里跑,就跑回来了。

跑了几年,也许一月,也许一年,谁知道呢,管这些干啥。

回来,媳妇嫁了人,是哥哥卖的。

养活不起。

以为他死了,就卖了。

卖了就卖了。

成了人家媳妇,没钱赎,就这样。

人家也殷实着哩,媳妇跟了,不受罪,就这样。

有啥?老问,老问,不嫌烦的。

  王大夫取了针管,要皮试。

新疆爷说算了,老打。

再说老皮老肉了,它青霉素还能咋样。

王大夫说不行,新疆爷只好伸胳膊。

  你真冤,娶个女人只睡一夜。

王大夫说。

  新疆爷笑笑,心想,一夜都没呢,那夜她来红。

  没怨你哥?  活人了世嘛,怨啥?  为啥再没娶?  活人了世嘛,娶啥?  新疆爷眯缝着眼,望望窗外的天,望望天下的树,黄叶落下来,在秋风里飘呀飘的。

他的脸像木雕,仿佛说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

  王大夫看看他胳膊,就叫他解裤带。

新疆爷褪下裤子,露出两瓣尖尖的屁股,说,往肉上扎,前次,扎进骨头,疼了好几天呢。

王大夫笑了,你哪有肉啊,一提皮,三寸长。

该加点营养了,不要有几个,就塞给人家。

成别人的女人了,管她干啥。

新疆爷不说话。

王大夫又说,那事儿,不能干太勤,勤了伤身子。

新疆爷说你又来了,一个文字人……王大夫便瘟鸡样笑了,一手提起屁股上的皮,一手拿针管,下扎。

新疆爷说这下扎肉上了,稍微疼。

王大夫又笑了,像兽医拍马屁股那样拍拍新疆爷尖尖的屁股,起来吧,别戳坏床板。

新疆爷哎哟一声说,你又拍疼我了。

王大夫说,哟,成铜钟了,一碰就响。

  进了家门,放下篮子。

篮子明显变轻了,新疆爷有些心疼,知道这几天的光阴又白熬了。

但他晃晃脑袋,便把心疼晃没了。

活人了世嘛,算那么精干啥。

他想。

  家不大,土炕,土炉,牛肋巴木窗,椽子给烟熏黑了,墙也熏黑了,窗上的纸泛黄了,屋里黑。

黑了好。

他不喜欢太亮。

黑了像家。

门一关,啥都到屋外了。

只有他在家里。

这时,他心里便有温水一样的感觉了。

家真是好东西,风也遮了,雨也挡了,也没人问那些混账话了。

他怕人问。

几十年了,忘的早忘了,一问,忘了的便回来了,盛在心里,晃呀晃的。

  新疆爷捅捅炉子,淘个山药,在案板上切山药棒。

山药好,一滚,就烂了,舌头一压,就能往嗓门里送。

牙齿早溜光了,别的菜,费劲。

也没用,消化不了。

山药切粗一点,容易烂,筷头儿好夹。

手倒不抖,但越来越不灵便了。

  一个山药没切完,案板就没多少空处了。

这案板五寸方圆。

几十年了,就用它,习惯了。

果木真是好东西,咋切,也不下木渣。

陈木匠要他添个案板。

添啥,一个人,够了,几十年了,别人家的案板换了一块又一块,他只是自己的这块。

果木真是好东西,用了几十年,只是稍薄了一些。

薄了好,分量轻了,虽是巴掌大小的一块,可重。

老了,轻些好。

  切完山药,看看炉子。

这土炉,好用,一会儿,火焰便上来了。

放上小锅,取过油罐,用筷头上扎几根布条的油褡子在锅里闹几下,他便闻到了很香的油味。

是胡麻油,胡麻油好,香,比菜籽油香多了。

可没有胡麻油的时候,菜籽油也香到脑子里去了。

菜籽油没了呢,不用油也好,有面和山药呢。

也好。

除了六○年那几年,山药呀啥的倒没断顿。

六○年断顿了,有苣苣菜呢。

也好,反正他活下来了。

多少人饿死了,他活下来了。

真好。

没大病没大灾地活下来了。

真好。

活人了世嘛!  山药入锅的声音真是好听。

屋里静,除了自己和自己说几句话,少有啥响动。

山药入热锅声,真好,比这个机那个机里的女人声好多了。

当然,那女人声也好。

不过,新疆爷爱听秦腔,爱听满嗓子噎个声音的乱弹,过瘾。

没买个收音机,听不到乱弹好几年了。

不过,这 啦声也挺好的。

遗憾的是响得时间短, 啦一阵,就得加水。

  水盛在一个坛子里,它原是铺子里盛酱油用的,酱油卖完了,他便用十个鸡蛋换了来。

也是几十年了,要是人,早引了一大群儿子呀,孙子呀的;坛子不,坛子和他一样,几十年了,老那个模样,也没生下个小坛来。

坛口油黑油黑的,不大,有小碗口粗细。

坛身也不大,盛不了多少水。

新疆爷用个盛油漆的小桶到涝坝里提三回,它就满了。

够了,这些水能用三天。

人一老,吃得少了,喝得也少了。

年轻时,一坛水能用两天;再年轻时,能用一天。

新疆爷就是在用水上发现自己老了的。

老了,老了,真老了。

他忽然想到戏文上有这么一句话,后面一句是,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

老了怕什么,是活老的,又不是叫人偷老的。

也怪不了别人的。

只觉得一辈子真快,一晃,就老了,做梦一样,不明不白的。

老了就老了。

是活老的,谁也会活老的。

    

新疆爷(3)新疆爷舀了一缸水。

每顿,都这么一缸,是小缸,一缸大约一碗水。

够一顿了。

这小缸儿整天漂在坛中的水面上,悠呀晃的,好自在。

小缸也用了几十年了。

无耳。

无耳好。

它原本是有耳的,那时,就放在炉子上熬个茯茶呀啥的。

后来,叫那只白鼻梁小猫一碰,就骨碌碌掉地上了,掉了漆,掉了耳,就成现在的模样了。

这模样也好,能进出坛口舀水,别的东西像碗呀啥的不成,进不了坛子,只有这无耳的小缸好使。

世上的事情难说得很,有耳有有耳的好处,无耳有无耳的用处,很难说哪个用处大些。

啥不是这样呢?  新疆爷捉住拴在缸上的小木棍,舀了一缸水,很利索地提出坛外。

这小木棍是个学生娃给拴的。

原先,没有小木棍的时候,他便揸开五指,撑住小缸内壁,斜倾,注水,慢慢把小缸引出坛口。

几十年了,都这样。

后来,学生娃在缸上钻两个小眼,穿绳,拴棍,提水时手就不用进坛子了。

他觉得改革了的小缸挺好,但也没觉得没改革的有啥不好。

  水一倒进锅,就让它滚去吧。

新疆爷要和面了。

他取过那个大碗。

就是那种青瓷大碗,市面上早不见了,厚,重,结实。

结实的东西就多用,吃饭用它,和面也用它,倒省了买那专门的和面盆了。

他往碗中舀勺面,注水,伸三指,捏,团,不几下,就成拳头大个疙瘩了。

用手捏捏,放案板上拍拍,成饼状,用切刀,一下一下的,切成长条,取一条,双手搓成细条。

吃稠饭,下长的,吃清的,揪成短的。

  几十年了。

  老是老了,真老了,吃了稠的,不消化,就吃清的。

清的好,汤汤水水的,舒坦。

舒坦不用花钱,搬个小凳,看星星,望月亮的,舒坦。

日头爷升了又落了,树叶儿绿了又黄了,谁也没有把新疆爷的舒坦抢了去。

  黄昏降临了。

  那黑颜色来得慢,三慢两慢,新疆爷的饭就熟了。

端了碗,坐门坎上,用筷子夹点面条呀啥的,施舍一下鬼神,就吃。

那声音是极响的,唏溜唏溜,碗里冒气,头上也冒气。

面前的碗里,盛着同样的饭。

这是他为一个朋友准备的。

那是条黑狗。

此刻,它正从村东头的女人家款款而来,踏着淡淡的月光,印一路梅花。

等它不声不响地吃尽碗中的饭后,就沉默着同他交谈。

这是新疆爷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

他忘了自己,忘了狗,忘了村里人。

    

丈夫(1)起床啊,相公。

改改妈笑嘻嘻撩开被窝,在丈夫白嫩的屁股上拍了一把。

看着丈夫赤裸的身子,她想起了夜里的疯癫,脸上有些发烧。

丈夫动了动,嘴里不知咕嚅了一句什么,便又发出均匀香甜的鼾声。

改改妈有些不忍叫他。

她望着丈夫刮去胡须后年轻的白汪汪的脸,心里充满了甜蜜。

丈夫不在家时所受的一切委屈都消失了。

她想,不管咋说,男人是人面子上走的,吃的是国家粮,端的是铁饭碗,风不吹日不晒的。

——她们男人的脸有这么白吗?一想,又笑了。

她望着地上的大提包,和放在桌上的糖、点心、衣服等,感到有热水一样的东西在心里流。

她想,这些,她们有吗?她们的男人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低着头干活,牛一样。

知道给她们买这些吗?……就是知道的话,有那么顺手的票子吗?土里刨食不容易,粮价又低,啥价都涨,三月五月又是要这个费那个费的,连油盐酱醋都从鸡屁股里抠呢,哪有闲钱买这些……还是自己的男人好,月月有个麦儿黄呢。

改改妈笑了,抿抿嘴。

  太阳很高了,日光从窗子里射进来,把那红白方格的床单照得越加新鲜。

改改妈想叫醒丈夫,又不忍打断那香甜的呼噜。

夜里睡得似乎晚了些,他那个疯样,嘻嘻,都说是久别胜新婚呢。

几个月来上一回,不疯?才怪呢。

她想起了电视里广告壮阳药时,女人那充满暗示和象征意味的抿嘴动作,笑了。

对着镜子,她像那个女人一样伸出舌头抿抿嘴唇。

她发现自己笑起来还真好看呢。

男人也说她好看。

一点也不像生过娃娃,只是黑了些。

她想,天天风吹日晒的,能不黑吗?她用毛巾擦擦镜子上的灰尘。

灰尘有一层了。

男人不在家时,谁有心思打扮呢?胡乱在脸上擦几把,头上梳几下,懒得照镜。

现在,从一尘不染的镜子里,她发现,脸上透出一种异样的红润。

这似乎是她往常所没有的。

为啥丈夫能使她黄缥缥干巴巴像脱水苹果似的脸上添一晕奇异的红润呢?她有些奇怪,但又不好意思往深里探究。

她在镜中女人的额头上点了一下,笑了。

  改改妈对着镜子梳起头来,从早晨到现在,已是第三次梳了,总觉得式样不称心,总感到缺了些啥,但又说不清究竟缺了啥。

她记起电视上有个女人的头发那么润泽光亮,一抖,黑瀑布似的,人因之俊逸了许多。

她记得那是为一个什么香波做的广告。

心想,下次一定叫他买瓶试试。

女人美在头,男人美在脚。

不管穿多好的衣服,发式不好或头发萎黄无光,马上就会把衣服的美冲个干净。

不管多少钱,一定要叫他买一瓶,活人嘛,掐掐捏捏做啥呢。

改改妈一边想一边梳头,竟发现头发还是散披着好看,洋气,清清凌凌像带着仙风呢。

一扎上皮筋,或编成辫子,那种灵动和飘逸就没了,反倒多了种呆板的穷酸气,和那件洋气的衣服极不相称。

——只是,村里女人会说闲话的,会说她妖,说她骚,男人一来就妖妖道道连腿都夹不住了,难听得很。

改改妈甚至还想象出了她们一边叽叽咕咕一边指指戳戳的模样。

她想,叫她们说去,指去,嚼烂舌头,只要自家男人不说就成。

谁能管住那些长舌头婆姨们的嘴呢?说三道四的,能在驴头上说出角来。

平素里稍微收拾一下,就说她男人不在家熬不住了,收拾得那么花哨,想勾引野汉子呢。

总不能整天土眉土眼,头发像鸡窝,指甲一寸长,再穿件结满垢痂的衣裳吧?男人毕竟在人面子上走,总不能给他丢人现眼。

再说,真那样,她们又会骂她是个懒脏婆娘龌龊鬼。

——反正,说一千道一万你咋也不好,干脆就不管它。

想咋,就咋。

  男人的鼾声仍均匀地响着,繁衍着一种十分醉人的氛围。

改改妈有些迷醉了。

她觉得屋里暖和了许多,一点也不像往常那样冷清。

她想,被子仍是旧被子,屋子也是旧屋子,为啥男人一来,感觉就大不一样呢?望望丈夫熟睡的脸,她笑了。

她真想上炕偎在丈夫怀中,轻声地说一阵话。

这是她最美的一个梦。

但她只是咽了口唾沫;毕竟大天老白日,村里人说不准啥时就会闯入庄门。

男人一来,串门的人肯定不少。

丈夫准备了不少好烟呢。

改改妈最爱看的就是丈夫给村里人递烟时的那种表情,尤其是那热情、矜持和优越感掺和在一起的笑。

村里男人绝不会有那种笑。

他们笑起来只会哈哈哈张着大口,露出被烟熏黑又沾满粘物的牙齿。

恶心。

改改妈轻蔑地笑笑。

她们能有这样的丈夫吗?她们能拥有这样的笑吗?她们的丈夫只会在接烟时讨好地笑几声,塌着腰,缩着脖子,嘻嘻嘻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然后便把烟放在鼻下嗅嗅,才点着,美美地吸一口,连个烟丝儿也舍不得吐出。

哼,一支烟,值得这样吗?穷酸相。

改改妈耸耸鼻头。

哪像自己丈夫那样气派,笑时轻易不露齿(露齿也是雪白色的,她倒希望他露出叫她们瞧瞧),头不点,屁股不晃,礼数不少,架子也不塌。

绝对见过大世面的,像电视上接待外宾的大官。

嘻嘻。

改改妈笑出声来了。

她望着男人的脸,越望越痴迷,竟将自家身子忘了。

  门外有歌声传来。

改改妈知道,是女儿放学了,就离开炕沿,顺手捞过笤帚,在炕沿上刷刷刷扫了几下,一边扫,一边大声说:起呀,晌午了。

她这话是说给女儿听的,连她都觉出了话音中的心虚意味,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

  哟,爹是个懒虫,还睡呀?改改蹦蹦跳跳进了屋子,放下书包,摇摇她爹的头,捞过被角欲掀。

改改妈急了,怕女儿看见丈夫赤裸的身子,就按住被头,说:别揭被子,你爹身上有汗呢,小心着凉。

改改放了手,对妈做个鬼脸,说:哟,妈妈披上头发,真好看。

改改妈红了脸,不自在起来。

改改说:真好,像电影演员。

改改妈笑了笑,偷眼望一眼丈夫。

丈夫却早将女儿摇断的呼噜接续上了。

    

丈夫(2)改改揪住爹的耳朵,晃几晃。

男人睁开眼,打个哈欠,却又将两个被角压在肩下。

改改妈笑道:起吧,晌午了,吃了饭要拉糊水呢。

男人问:拉啥糊水?女人说:粉丝厂的糊水。

谁家都拉呢,拉了喂猪。

  男人准备起床了。

改改妈就打发女儿去鸡窝里收鸡蛋。

女儿挤挤眼,出去了。

改改妈说:快起,别叫丫头看见你身子。

丈夫望着女人的某个部位做个鬼脸,就掀开了被窝。

  改改妈说:我披上头发好看不?男人边穿衣边说:嗯,好是好,就是……你不怕人说闲话?改改妈说:让他说去,你觉得好看就行。

男人瞅了女人一眼,啥话都没说。

  吃过午饭,改改妈从车棚下拉出架子车。

车上放着一个旧油桶改制的大桶。

她按按车轱辘,发现车胎有些瘪,就取过打气筒打起来。

车胎里顿时响起吱吱的声音。

丈夫见了女人的动作,便鬼鬼祟祟在女人身旁说了句什么。

女人红了脸,嗔道:不害臊,你就想到这个。

改改问:爹你说啥?男人说:我说你妈力气真大。

  改改妈说:来呀,你也拉拉车子,尝尝农民的滋味。

男人说:拉就拉,我又不是没拉过。

女人说:算咧,你想拉,我还舍不得呢。

人会骂我把个国家干部当驴使唤呢。

嘻嘻。

  女人拉着车子出了庄门,丈夫和女儿跟在后面。

走了几步,女人说:哟,我忘了。

去,你把那个呢子褂子披上,鞋上擦些油。

丈夫说:打扮啥呢?又不当新女婿。

女人说:叫你穿你就穿,人多处不摆赛,哪儿摆赛呢?丈夫想想,笑笑,从妻子手里接过钥匙。

女人说:装几盒烟。

拉糊水的人多。

  改改妈望着丈夫进了屋子,就问女儿:妈的头发披着真好看?女儿说:真的。

人说不说?说啥呢,关他们屁事。

衣裳呢?好看。

裤子呢?好看。

屁。

真好看嘛,我一说不好看,你又不高兴了。

  丈夫出了庄门,真换了个样子。

头梳了,皮鞋擦了,披上呢子褂子,显得很气派,真有种国家干部的派头了。

改改妈笑了笑,问:烟拿了吗?拿了。

女人说:先拆开一盒,不要见到人再拆,叫人以为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

男人望着女人笑了笑,取出一盒,拆开,在嘴上叼了一根。

  女人问:你说实话,我的样子好看吗?男人说:好是好,可人家会说闲话呀。

一个乡里人,打扮得洋里洋气。

人会说山西骡子学驴叫呢。

女人恨声恨气地说:叫他们说去!你越怕,他越说,见不得叫花子端鼎碗,管他呢。

丈夫说:不管就不管……头发还是辫住的好。

不辫!改改妈气恨恨地说了一句。

  路上人很多,见了改改爹,都问啥时来的。

改改妈就给丈夫使眼色,叫他掏烟。

烟一递,气氛越加活了,都说还是国家干部好,月月有个麦儿黄,不像农民,土里生土里长,到老还叫土吃上。

改改妈听了,就眯着眼睛笑。

  粉丝厂门侧的洼处已挤满了人,大多提着桶子候在那个出糊水的水泥罐前。

改改妈看着表,知道放糊水的时间还早呢,就不去凑那个热闹。

再说,她今日来这里又不是为了拉糊水。

她发现许多女人都望她的丈夫,目光很粘乎;但却不明里望她。

偶尔,也有女人装做不经意的样子瞅她一眼,但马上又会把视线转向别处。

倒是有不少男人望她,目光很热,但改改妈不在乎男人的反应。

她今日的一切不是为了吸引男人,而是为了叫女人嫉妒。

她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因为女人们的表面往往和内心相反,她们越是故作淡漠,心里越是翻着醋浪。

她从眼睛的余光里发现几个女人在远处叽叽咕咕朝她指指点点,到了近处却将视线移向百米外的一头老牛。

她偷偷笑了。

  丈夫正在给男人散发香烟,脸上带着那种外交官似的笑。

那笑充满优越感,和接烟人脸上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很像一个修养极好的贵族在帮助流落街头的老人,其真诚虽无可挑剔,但总叫人感到一种施舍的味道;贵贱高下的对比十分明显。

改改妈看着丈夫新崭崭的衣裤和那件充满富足韵味和派头的呢子外衣,又望望她们的丈夫们那因常拉糊水而变成黑亮铠甲的衣裤,心里充满了快意的满足,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丈夫递烟引起的廉价热闹很快消失了,男人们本能地把目光集中到突然间鲜亮起来的改改妈身上。

这种注目礼是肆无忌惮的。

改改妈甚至觉得有凉风在进入她的肌肤。

她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并没有觉察到这是男人们的一种自然本能的行为,而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打扮出了啥毛病。

她想到了那个叫马帮子的女人几天前竟没留意自己的袜子已褪到前脚掌上,露出了一个结满垢甲的脚面。

她想:是不是自己披着头发不好看,显得像妖精一样?她可不想给人一种妖精的感觉呀;或者衣服和裤子色彩搭配不好显得难看;或者有其他意外的缺陷,诸如裤缝偏了等等。

她装做整理女儿衣服,低头复查了一遍自己的衣着,并没有发现鞋袜有马帮子的那种意外,只是溅了些土,使她有些不太舒服;裤子除裤脚处有几斑土星外,仍有一种耀目的新;裤脚上熨下的裤缝笔直地射向脚面,竟不打一个皱褶,衣服亦然。

看惯了眼前土眉土眼的她们,她发现自己衣裤颜色太鲜艳了些,有些不合时宜,使她像一群灰乌鸡里夹了只孔雀那么扎眼。

她有些后悔自己着意的打扮,打扮太明显反倒显出了自己的贱。

她想起丈夫单位上的那些女人,似乎没咋打扮,可总叫人觉得很受看。

想到这些,她越加后悔,后悔自己没选择那几件半新不旧但穿上显得非常得体的衣服。

她懊悔自己有些喧主夺宾,而作为宾的丈夫恰恰是应该大喧特喧的,夫贵妻荣嘛。

跟上秀才当娘子,跟上屠汉翻肠子,只要丈夫脸上有光,她脸上也就自然有光了。

想到这里,她又偷偷看一眼丈夫,发现他正和几个老汉喧谈。

他两臂环抱,显得那么自然洒脱,和电影演员一样,她又顺便瞅了一眼她们的男人,发现他们也不再像方才那样赤裸裸地用目光舔她了。

几个女人在不远处叽叽咕咕,显然是在叨咕别人,但不知是不是在叨咕她。

    

丈夫(3)许多人的视线已集中到那个糊水出口处。

改改妈看看表,知道快要放糊水了,就从车上取下小桶,装模做样朝出口走过去。

那儿已经挤满了人,大多是女人,穿靴子,卷袖子,占着有利地盘。

男人则负责传送,把女人抢到的糊水运到大路上车上的大桶里。

女人依旧寸土必争地占据那个能抢上糊水的位置。

改改妈因此吃尽苦头。

她即使能侥幸占有一个位置,但在往道上大桶中运输的间隙,别人便乘虚而入鸠占凤巢。

于是,一切得从头开始,挤,骂,抢,装,成了她难以摆脱的轮回。

即使拼个满头大汗腿软腰酸,她那个大桶也从没满过。

  累倒在其次,最叫改改妈寒心的是受气。

狼多肉少,当你一趟一趟挤出挤进,自然会有一些受害者被牵连离开他原来的位置。

唾沫星马上会向你飞来。

在这个特殊的竞技场上,她总是弱者。

骂,她骂不过人,再说她不敢骂。

因为动口的后面往往是动手。

任何一个男人都可将她扔进那条污水沟。

她终于发现,一个没有男人做坚强后盾的女人总是一个心虚的弱者。

  在村里其他劳动中诸如浇水时,改改妈照样觉出了自己的 惶。

一个女人,半夜三更孤零零候在荒郊野外,凄酸可想而知。

她怕狗,怕鬼,怕不安好心的男人。

一夜,她叫一个老光棍按在麦田里欺负了一顿。

她为此流了不少眼泪,却一直不敢给丈夫说,因为丈夫不相信一个男人能强奸一个女人。

他说连熟悉门道的丈夫有时都做不到随意进出,谁能强行奸上一个跳弹得很凶的陌生女人。

屁!改改妈心里骂他,她想说跳弹总得有劲嘛。

但她不敢说出口来,反倒就是就是地迎合丈夫。

  改改妈最讨厌的女人是马帮子。

这是个骚货,泼妇。

见到她的时候,马帮子总要哼哼咛咛浪声浪气唱,一边唱一边斜眼望她,把丈夫在身边的优越感和快乐表现得淋漓尽致。

改改妈忘不了某个黄昏,马帮子坐在男人拉着的架子车上夸张地笑,把腿软腰酸挪不动脚步的改改妈衬托得伤心了一夜。

  她和马帮子吵过好几架,或者说,马帮子骂过她许多次(因为吵架时,改改妈不敢还口)。

她只还过一次口,就叫马帮子推倒在糊水沟里,弄得浑身都是泥。

她不是打不过她,她相信,真正交起手来,马帮子不是对手,至少,她能打个平局。

但她不敢打,她看到马帮子的男人恶狠狠地望她。

她只有掉泪。

她发现,自打那次被马帮子推下沟后,女人们见了她不冷不热的,似乎有些可怜她。

她知道她们是惯于欺软怕硬的。

  马帮子一如既往地占据着一个好位置。

改改妈鼻腔里冷哼了一声,她似乎觉得马帮子与往常不同,虽然说笑声很高,但高得极不自然,仿佛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某种东西。

改改妈估计马帮子看到了她。

——看不到才怪呢。

她甚至能想象出马帮子见到她和丈夫时情不自禁的那种酸劲。

这是肯定的。

因为马帮子是个见不得叫花子端鼎碗的货色,见不得过得比她好的女人,她和她发生纠纷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忌妒改改妈花钱大方,想买啥就买啥,而她自己家的油酱醋全得从鸡屁股里往外抠。

改改妈望着马帮子极力用外现的说笑掩饰自己内在醋浪的样子感到很开心。

她转过身去,在男人丛中找了半天,才找到了毫不起眼的马帮子男人。

他正蹲在墙根里,贪婪地吸着自己丈夫施舍给他的那支过滤嘴香烟。

最惹眼的,是他的那双破球鞋,正咧着大口,露出了恶心的黑乎乎的脚指头。

改改妈耸耸鼻头。

她望着自家男人那双原本贼亮但此时被尘土罩得土头土脑的皮鞋,感到极不舒服,产生了强烈的想替丈夫拭鞋的欲望。

她有些埋怨丈夫走路时不择地方。

路上尽是坦土你可以不在路上走嘛,路旁地埂上不是照样可以着足吗?又想起丈夫是同几个拉糊水的男人一路喧谈来的,总不能叫他抛下谈话对象像袋鼠一样跳上地埂吧?心中便打消对丈夫的埋怨了,暗暗嘀咕道:乡里就是糟糕,多好的衣裳也穿不出个眉眼。

  即令尘土蒙蔽了丈夫皮鞋的贼亮,但相较于马帮子男人的破球鞋,对比还是相当强烈。

改改妈用不着看马帮子就能觉察出马帮子正恶毒地看她。

她估计马帮子肯定将两个男人对比过了,因自惭形秽而恶气上涌。

改改妈快意地笑了,拢拢头发,扭扭腰肢,以便使马帮子们看到自己因抹了发油显得亮如黑瀑的秀发,进而将她们那像毡块的黄毛衬得越加丑陋。

改改妈搔首弄姿一阵,才转过身子,不经意似地瞟一眼马帮子,却发现她正对着几个女人乱迸唾沫星,竟似一点也没注意她的表演。

  轰——一股白白的糊水喷出水泥罐口。

人们一下子向前涌去。

改改妈马上听到一阵桶与桶相撞和桶与水泥罐口相撞的乱哄哄的声响,夹杂着女人们的惊叫声、斥责声,听来竟感到很刺耳。

同时,她还闻到了熟悉的有点生面气的味道。

她条件反射似地向前挤去,但刚一接近那些被汁水溅浸而发硬发黑的衣服,便惊醒过来,逃命似地后跃几步。

她知道那些四溅的汁水马上会使她这个孔雀变成落汤鸡。

想到这,糊水顿时失去了以往的那种诱惑力。

她小心地躲避着一个个提着水桶来来往往的人,心随着那晃来晃去的糊水晃个不停,惟恐那些翻着白沫的汁水弄脏自己的衣裤。

    

丈夫(4)人们的抢夺已达到了高潮。

后面的用力往前挤,见缝插针,无孔不入。

前边的又死命朝外挣——虽说他们都小心地保护着那装满汁水的桶子,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人既被挤得东倒西歪,桶又怎能不东摇西晃?满满的一桶糊水,等挤出人群时,大多只剩下半桶。

其余的,都晃到人们身上,变成衣裤上那层铠甲的养分。

  最使改改妈惊奇的,是那种独特的音响效果。

伴着撞击声的是嚣天的叫骂。

骂的内容很丰富:操母亲,操妹子,老婆偷汉子,男人短命,生下娃子没屁眼……谁都骂人,谁都挨骂;撞人者骂,被撞者也骂。

骂时面红耳赤不共戴天,但只要一抢上糊水,便雷停电息烟消云散。

后来者又会继承前人骂声。

叫骂声此起彼伏,与乱哄哄闹嚷嚷的场面相映成趣,蔚为大观。

  有了距离,改改妈便认清了以往的自己。

她很惊奇眼前的丑陋。

为一点喂猪的糊水,人们马上从文明跨入了野蛮。

在这点蝇头小利面前,人类的修养竟如此不堪一击。

如果不是有法律约束的话,至少会有一半人抡起刀子。

此刻,局外的改改妈既感到实在不值得为一点糊水撕下文明的面具,又隐隐为自己没能抢到糊水感到遗憾。

人就是这样,要是世上有一部分人哄抢海水的话,那么其他人也定会趋之若鹜——虽说他们明明知道海水苦涩,不能喝,不能浇地——何况这是糊水,能养肥猪能换来钱的糊水。

  丈夫也同妻子一样,半张着口,惊奇这个场面。

从他的呆相上可以看出,他无法理解农民的这种疯狂。

改改妈想:你女人也曾是这其中的一员呢。

她感到有些委屈,自己以往受了那么多的苦而丈夫并不知道。

她由眼前抢糊水的艰难而想到了运粪、浇水、挖地时所经历的艰辛,鼻腔顿时酸了。

她闭上眼睛,念叨一句:你也看看,我难不难?  罐口终于流尽了当日的最后一股糊水,人们停止了哄抢,撞击声和叫骂声都停息了。

人们又戴上了文明的面具开始说笑。

改改妈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退到了一个高高的土丘上,越加显得鹤立鸡群,她赶忙下了土丘,装模做样提上桶子,混迹于人群之中。

  忽然,她觉得身旁有个人风风火火过去了,糊水漾洒了一地。

是马帮子。

改改妈发现自己的裤子和鞋子溅上了许多白汁。

她感到一股血冲上脑门。

她断定这是有意而为。

她骂道:窟窿瞎了吗?长上又不是出气的。

  马帮子刷地转过身来,从她反应的敏捷程度上可以断定她是故意找茬儿。

否则,她不可能从乱哄哄的噪音中,马上捕捉住改改妈这句音量并不太高的话的。

她放下手中的糊水桶,同时也放下了那张吊死鬼脸,恶声恶气地说:你骂谁?  改改妈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凶,腿也不争气地抖起来。

她曾无数次在幻觉中撕她的头发,扇她的耳光,无数次在精神上战胜了她;但真正一对垒,她才发现自己骨子里怕这个泼妇。

对着一双双转向她的眼珠,她硬着头皮,还了一句:谁泼我就骂谁。

  马帮子冷笑了。

她眯缝着眼把改改妈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说:噢,是城里人呀。

你以为是在大街上呀。

怕脏?你到大书房炕上躺着去呀。

到这里干啥来了?人们哄笑起来。

  改改妈觉得脸上忽然着了火似的。

她抖动着嘴唇,想找厉害点的话反击对方,但情急之中想不出一句,半晌,只挤出了一句:你,……骚货。

  谁骚?马帮子笑了起来,语气很阴很冷,我骚?就算我骚,我搽了胭脂抹了粉了?我披了那三根骚毛?我打扮得妖妖道道勾引男人?我像没见过个男人一样?我山西骡子学驴叫?哈哈,我是个骚货,我骚得像个草驴呢,哈。

  改改妈觉得自己被剥光了衣服。

她仿佛听到天地间尽是笑声。

她的嘴唇抖动着,眼里蓄满了泪。

  走吧,算了。

改改妈听到丈夫的声音,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她恨这不争气的眼睛。

她提醒自己坚强些,坚强些。

她感到今天和往日不同,往日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今天有丈夫,有丈夫哪。

马帮子以往常欺辱她的原因不就是欺她是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嘛。

她为啥不欺负别的女人?不就是因为她们的丈夫在身边嘛。

丈夫这个字眼使改改妈觉得气足了许多。

谁没个男人呀。

她望望丈夫,竟发现丈夫脸上有一种她意外的淡漠,仿佛受欺辱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与他不相干的外人似的。

她想,也许他不知道过去的事,便说:你不知道她欺负人,不是一次了……哽咽声使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又哗哗地流了出来。

  丈夫却似乎恼怒她的解释,显得有些不耐烦,说:算了,走吧。

  改改妈哽咽着,她指着马帮子说:母老虎,想吃人哩,是不是?今天你吃呀,吃呀,泼了人倒有理了?你以为我是软面疙瘩,想咋捏就咋捏?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你不讲理,我也不讲理,一报还一报总成吧。

说着,她扑了过去,提起糊水桶朝马帮子鞋上泼去。

马帮子跳了起来,随后,两人扭成一团。

  马帮子抢过了糊水桶,将泼洒后剩余的糊水泼到改改妈身上。

因为气,因为意外的羞辱,改改妈竟没了力气,她又一次扑向马帮子,但又一次被推倒在地。

浸透汁水的新衣上沾满了土又变成了泥。

    

丈夫(5)改改妈爬起来,早成了泥缕的头发使她显得十分丑陋。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丈夫,只要从丈夫眼里得到哪怕一点儿鼓励的暗示,她也会上前去拼个死活。

  丈夫却铁青着脸站在旁边的小土堆上,视线早从滚在一起的两个女人身上移到了天上的一团云彩上。

他似乎感觉到了人们都在望他,便笑了一下,显得很不自然。

他用那只痉挛的手摸出一支烟,但因耐不了现场气氛而哆嗦着无法点燃。

于是,他狠狠瞪了一眼无助的妻子,仿佛在告诉人们他才不会和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一般见识呢。

然后,他潇洒地转过身子,向家里走去。

  马帮子大声笑了起来,笑得很夸张。

  改改妈像遭了雷殛。

那双沾了泥水的眼睛可怕地大睁着。

她觉得支撑她站立的某个东西倒塌了。

她瘫倒在地,她甚至没听到女儿凄厉的哭声。

  夜里,哭肿了眼睛的改改妈推醒了丈夫,说:我不想活了!丈夫咕哝了一句:别开玩笑了。

又闭上了眼睛。

改改妈叹口气,出了那间已由暖和变成冷清的大书房,到厨房的一个仓洞里取出农药,心里念叨了一句:丈夫不争气。

就拧开了瓶盖。

在那火辣辣的液体流向腹内的时候,她听到了丈夫讨厌的鼾声。

    

掘坟(1)月亮从沙山那边探过头来,像窥视寡妇夜尿的神汉一样诡秘。

  坟堆在月色中更像坟堆,半明,半暗,真成阴阳交汇处了。

阴森味便从阴暗中溢出。

北柱看到了被雷殛成半截的秃树,想到了树下据说成了精的血腥鬼,嗓门变干,心跳加快,便响响地咳嗽一声,恐惧因之而淡了。

  猛子在夜气中悠忽成一个影子,忽而隐入暗影,忽而现于灰光之中,若不是那实在的脚步声证实他是个实物的话,倒真像虚幻而孕的所谓鬼魂了。

北柱喊:猛子——其声有喊的质态,而无喊的音量,曳出一股鬼胎之气。

  猛子站住了。

  北柱说:到了。

我记得就在这儿。

  可别弄错了。

  错不了。

埋他爹时,我在场,就在那棵秃树的东边,坟后还有棵树哩。

后来树放了。

树墩不知在不在?  这倒有树墩。

不知是不是沙枣树的?  可能是。

你看那沙岭。

双福说风水好就好在那里。

那年攒坟时,我挖了几锨沙,还挨了他一顿骂呢。

北柱说。

  北柱望望沙岭。

沙岭并不大,但因夜气的缘故显得比往日雄大了些。

他想,真是这个沙岭使双福那么发财?他开始不信,但谁都说,只好信了。

  双福可真是平地里起了个鼓堆:先是市里发财,后是省里。

听说还有洋楼,号称亿万哩。

  亿万有多少?北柱不知道。

只知道很多,几辈子也花不完。

那年,双福给村里捐了几十万,翻修了学校。

对双福来说,只不过牛身上拔根毛,但要摊到村里人头上,一口人得出一千哩。

可不是个小数目。

北柱因此知道了双福的钱如何个多法。

  北柱说:猛子,这坟真像说的那么好吗?  谁知道,都那么说。

说是啥金盆养鱼。

  反正,怪。

自打他爹埋这儿,他发财发得邪乎。

谁不知道他呀,以前穷得沟子里拉二胡,连鼻涕都吸不住。

现在,嘿,歹了。

成了啥董事长,牛皮哄哄的。

连专员、市长都跟前跟后跑呢。

  猛子说:就是。

现在这世道,钱多就是爷爷。

官是个屁,没钱还不跟龟孙子似的。

  北柱说:双福的杂碎我知道。

二杆子。

农业社里还巴结老子呢。

现在,呸,见了老子,跟见了叫花子似的正眼都不瞧呢。

当然,我是斗了他。

可不斗咋行?谁叫他偷包谷?再说,斗他的又不是我一个。

有点年岁的谁没斗过?……那孙蛋可真牛气,叫他低头,就是不低,脖子给砸得血乎乎的也不低。

真没见过这号贼。

  那是条汉子……就是……再说……不说了,挖吧。

  北柱望望天。

月亮还那么诡秘地从山那边探过头来。

山峦黑黝黝的,屏障似地围着这块坟地。

北柱觉得这儿真有盆的味道,心想,在盆里葬的又不单是双福的先人,为啥单他发财呢?  猛子问:掘了他的祖坟真能叫他败运?  北柱说:都说是的。

孟八爷说包家的先人已做了大官,坟叫皇家斩断,人也就死了。

  猛子说:那就挖吧……我看不惯他那牛气样儿。

  我也是。

我可是为了整个沙湾呀。

一人拔了‘簧’,其他人就只能砸锁儿铁卖了。

这个地方的‘簧’总不能叫他一个人拔掉,老子们也得活呀。

知道不?凤阳的‘簧’就叫朱洪武拔走了。

有个歌儿这样唱:‘说凤阳,道凤阳,风阳本是个好地方。

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精气叫他一个人吸走了,不荒才怪呢。

  猛子说:别说了,挖吧。

  北柱意犹未尽地用锹向那坟头上插去,质感很润,并无石头之类,遂狠狠挖了一锨,狠狠扔出。

沙洼里便响起沉闷的落土声。

猛子说:轻些,叫人知道可不好。

  村子早睡了。

沙山上望去,月光下的院舍像一块块土坯,不规则地摆在那里。

灯光没有。

狗咬也没有。

男人们早在女人身上过完了文化生活归于梦乡。

北柱想,明天他们知道双福祖坟被掘会有啥反应呢?吃惊是肯定的。

谩骂也是肯定的……不骂才怪呢。

骂的含意是这事不是我干的,自然一个比一个骂得凶。

他北柱也会狠狠地骂掘坟人缺德呢。

而心里,又咋样?北柱想,肯定会笑……不笑才怪呢,都见不得叫花子端鼎碗。

凭啥他一个人发财?他是个啥?一个二杆子,一个偷了秋禾叫村里人斗得过不下去的贼,一个穷得沟子里拉二胡的红眼老汉的崽子,凭啥?谁心里舒坦?  挖呀。

猛子喘吁吁道。

  换口气。

  猛子也住了手,直起腰来,擦擦头上的汗。

山洼里有风吹来,凉嗖嗖给人以奇怪的爽。

他觉察到了正干的营生,心里有些怯,就有意找个话头,好使自己的意识摆脱阴森。

  他说:那次,双福给村里人给钱,你接了没?  北柱说:当然接呀。

见钱不抓是傻瓜。

硬崭崭一百块票老爷呀。

咋?你没拿?  没。

我咋能接?你不看他那样,像打发叫花子。

恶心,别看他脸上……心里可冷笑呢。

最恶心的是斗他最凶的那几个,见了票子没了魂,连头三脑四也分不出来。

那是钱吗?那是狗屎,往你脸上抹呢。

  管他呢。

狗屎也罢,啥也罢,给老子,老子就拿,但老子并不领他的情。

该气他,还气。

该骂他,还骂。

不拿干啥?为富不仁,为仁不富。

那钱,不拿白不拿。

    

掘坟(2)猛子说:嘿,全村害了瘟症一样呀,眼里只有钱,只差喊爹喊万岁了。

拿了钱,失掉的是啥?是脸皮。

  嘿,管他呢。

我说猛子,你别蚂蚁戴笼头假装大牲口。

穷就是穷。

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的时候,脸皮是啥?是屁股。

你不拿?不拿白不拿?你以为你不拿钱,别人会夸你?人家只会说你拔下 毛栽胡子,只顾威风,不管疼痛。

一百个票老爷啊,不拿干啥?为啥不拿?他能给,老子就能拿!……哎,猛子,那小子那天也花了好些呢,见一个人给一百,不管娃娃大小。

我估摸花了不下一万吧。

  一万也罢,两万也罢,对他来说,一根毛。

而村里人咋样?都跪下了,跪下了。

知道不?跪下了。

别看一个个站得直直的,其实都跪着。

操!骨头脑髓都叫他 透了。

他只差往那票子上吐口痰叫你们舔了……还一个个贼眉贼样笑呢。

呸!知道不?他是咋出去的,叫你们这些父老乡亲逼出去的。

逼出去才学了手艺,才包了工,才发了财。

现在,你们又像接天神似的,只差叫爷爷了。

不就一百块钱吗,三拳两脚就花完了,而那个耻辱,洗不掉了。

  北柱说:你也别想得太多。

钱是拿了,可恨照样恨他。

背后骂他的也不是一个人。

这不,老子照样掘他的祖坟。

别以为他给了老子一百块钱,别以为他修了学校,老子就对他感恩戴德。

报上夸他是啥热爱家乡的企业家。

呸!老子不稀罕。

  猛子叹口气,摇摇头,说:人家的聪明就在这里,钱花在明处。

其实,说一千,道一万,不管他这个家那个家,实质是个商人。

奸商奸商,无奸不商,无商不奸,报上说啥致富不忘家乡,成才不忘母校。

嘿,屁。

他这笔账算得很精,得到的比花掉的多。

就他这种有几个钱的,在凉州能赶一驴圈。

可他就脑瓜灵光,一修学校,又是上报纸,又是进电视,名声出去了。

这不,财又发大了。

  北柱嘿嘿一笑:这孙蛋鬼是鬼得很。

听说最近又给城里银行寄来了二十万,成立个啥奖学金,专门帮助穷娃儿念书,用的当然是人家的大名。

吃饱了,喝足了,嫖好了,逛够了,又想留名了……还想千秋万代留名呢。

嘿嘿,不过,说心里话,他要是不修学校的话,老子们也得集资修。

别的村一人集几十块呢……反正不管咋样,他也算给村里干了点好事。

  猛子冷笑一声:屁。

你懂个啥呢。

你以为他是为减轻你的负担才修的呀?你以为他对村里人感恩戴德呀?他恨不得每人咬上一口呢。

他爹咋死的?还不是叫你们这些个饿老鸨给斗死的。

他咋跑了外地?还不是叫你们这些疯狗给撵走的。

你以为他对你感恩戴德呀?你对他有啥恩?有啥德?值得他感?值得他戴?你以为他真爱家乡?家乡是啥?是穷山恶水狼都不想拉屎的沙旮旯,住着一窝想抽他的筋剥他的皮的穷恶霸,凭啥叫他爱?你说,凭啥?就凭你们把他爹的脑袋拧成个血葫芦?屁。

手插到屁股眼里想想吧。

这叫征服,懂不懂?你知不知道还乡团,你以为还乡团回家乡是爱家乡?是清算。

知道不?当然,人家用的是另一种方式。

你以为他给你票子是爱你?怜你?是揍你!懂不?是用软刀子戳你!你接钱的时候,他是战胜者,是贵族,你是奴仆,是狗。

嘿,他把一桶漂几块肥肉的泔水倒给你们,你们竟吃下去了。

嘿,恶心。

  北柱说:你们念了几天书的人,真是没意思。

念的书多,生的蛆多。

啥狗屁清算呢?啥还乡团呀?馊臭馊臭的。

其实他只是摆阔耍排场而已。

就算他真有你说的那种心思,老子们不知道,他还不是像月婆娘放了个米汤屁吗?反正钱也拿了,花也花了,我们感觉不到啥狗屁耻辱,也就没有耻辱。

不过,不管咋的,坟我还是要掘的,嘿嘿。

  猛子叹口气:那就掘吧。

  二人又动作起来。

不多时,锨下便有了空堂堂的声响。

北柱说:棺材盖快出来了,揭还是不揭?  猛子说:你瞧吧,我有些恶心。

  北柱说:恶心个啥?不就是几根白骨头,肉早没了……不过……我心里有些怯阴阴的。

  猛子沉思片刻,扔下锹,猴酥酥蹲在土堆上,点根烟,狠狠咂一口。

北柱望着那月光下一闪一闪的烟头,说:要干的话,得快些,天一亮,人知道可不好。

不管咋说,掘人家祖坟,总不是光彩的事儿。

  猛子重重叹口气,嘴上叼的烟头亮亮地闪了几闪,说:算咧。

干到这个份儿上,也就行了。

掘的掘了。

叫他知道就成了……别叫他再眼飞毛 ,别以为修了学校就牛皮哄哄不知天高地厚。

老子看不惯那个张狂劲!老子穷是穷些,骨头还没塌下,老子也往他脸上抹些狗屎……抹上就算了。

  北柱问:就算了?  猛子嗯了一声。

  不行!北柱叫了起来,我啥都准备好了。

这是红谷子糠,拌了黑狗血的……要干就干个到底。

你不干,我干!说着扫荡了棺材盖上剩余的土,丢下锨,捞过钢钎,撬出几声朽木破碎的声音。

凭啥叫他一人发财?  猛子说:你以为他发财真是祖坟的原因?  当然啊,啥都在祖坟里带着哩。

坟茔里没有,求也白搭。

蒋介石不是也斩过毛主席的坟吗?幸好没斩掉。

听说毛主席的祖坟是个风水宝地,无论下多大的雨,那个地方总不湿。

不信?  猛子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不听……行了吧……他发不发财倒没啥。

我只是看不惯那个张狂样……我只是想臊臊他的脸皮。

    

掘坟(3)北柱说:臊脸皮有啥用?他在兰州,你能臊个啥呀?人家有钱,来一回还不是那么风光?专员市长前呼后拥的,你能臊个啥呀?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凤凰落毛不如鸡,富汉没钱鬼一样,得叫他败!知道不?别看他财势大,可坏了风水,败起来快,就像筛子里盛水,百眼眼里往外流呢,他堵哪个好?嘿,想堵也堵不住。

那里不是常买啥股票吗?一夜能成富翁,一夜又成穷光蛋。

靠的是啥?运气。

运气在哪里?祖坟里。

别看他得意得慌,穷起来连鼻涕都吸不住哩。

嘿嘿。

  猛子耸耸鼻头:你美个啥呀?他兴他败与你有啥关系?他兴了,你还能得些好处。

他败了,你连个屁都闻不着。

  嘿嘿,闻是闻不着,可……嘿嘿,心里舒坦。

别看我接了他的钱,可心里难受……别看我脸上笑……凭啥他能大把大把给人钱,老子却连裤子也穿不囫囵?日他妈。

凭啥?凭啥?就凭他能吹?能哄?能骗?呸!老子可不稀罕。

  别嘴硬了。

说不稀罕,可给你一百,恨不得抢来一千。

  嘿嘿,那是另一回事。

他以为他给了老子钱,修了学校,就成沙湾的人物了?呸,你是根毛……毛都不如……还显阔?哼,你显了你的阔,也显了老子的穷呢。

他没来那几年,老子也觉得活得差不多了。

馒头尽肚子吃。

米汤拌面,想吃啥,就吃啥。

比六年可是天上地下了。

他一来,老子才觉得自己活得这么 惶。

操他妈……真的,心里难受哩。

  他钱多,是挣死挣活挣来的。

你一天脊背贴炕 朝天,头往扁里睡,当然穷。

他说外地人一天都闲不住。

闲一天就当犯罪呢。

不像我们凉州人,二两酒,也能喝一天。

听说,他们能喝得起酒,可喝不起时间——哼,他离了凉州才几年,就敢‘你们你们’地评头论足——花球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活法’,他们以挣钱为乐,我们以舒坦为乐,都是对的。

你猜人家咋说?他说我们是 打胸膛自宽心哩。

哼,他以为老子真羡慕他那几个臭钱啊?活人了世嘛。

钱再多,也终究带不走。

老子不信,他吃山珍海味,就一定比我吃山芋米拌面香。

  北柱说:嘿,你跟他磨那个牙干啥?给你钱,你就拿。

转过身子,该骂就骂,该咋就咋。

你也用不着假清高。

你看老子,钱也花了,坟也照掘。

  猛子沉默了一阵,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没啥意思,真没啥意思。

真的,咋臊皮,人家也是企业家,老子还得刨土吃。

他张狂?……他当然要张狂啊。

他有钱啊……你想张狂,拿啥张狂?……算了……没意思……真没意思。

  北柱说:嘿,你真是。

遂不顾猛子的呆怔,从坟后的树墩下取过拌了黑狗血的红谷子糖,一把一把,朝墓里扬去。

猛子听到一阵沙沙的声响,心里有些发寒。

  月亮已悬在沙山顶上了,四下里,显得格外冷寂。

夜风吹来,透进猛子的汗身里,他感到从里到外都凉了。

掘坟前的那种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索然无味。

他望望用秽物去毁坏掘开的坟的北柱身影,感到有点滑稽,甚而对他的乐此不疲有些厌恶了。

  北柱说:有尿吗?  咋?  往坟里弄。

这地方,最忌这个。

  没有!  北柱没从猛子的语气中听出不和谐成分,竟自哼哼咛咛掏出物件,朝那个黑坑里撒起尿来。

声音很响。

随后,北柱走了过来,嘴中依旧发出那种含糊的得意的哼咛。

到了猛子跟前,他表功似地喘几口粗气,吧咂几下嘴巴,嘿嘿嘿笑了几声,说:好了……好了……好了。

  猛子有些恶心。

他冷冷地说:走吧。

  离开坟地的时候,月亮落了。

猛子听到一声鸡叫。

    

文学:流淌的灵魂——关于文学的对话(代跋)…胡全基(《武威日报》记者):长篇小说《大漠祭》和《猎原》的出版,给你带来了一定的荣誉,但同时,也招来了许多非议,你如何看待这一点?  雪漠:生命太短了。

眼前的一切,很快会成为过去,荣也罢,辱也罢,都是过眼云烟。

重要的,是如何在生命存在时,干完自己该干的事。

所以,我从来不去考虑别人说啥,也没时间去管一些无意义的事,更不愿蝇营狗苟。

我只想在有限的生命里,尽可能多地干一些有益于别人,也有益于家乡的事。

一个作家,首先必须是好人,首先必须使自己尽可能地大气,才有可能写出大气的作品。

生狮子的,自己必须先是狮子。

若是自己是老鼠,无论如何挖空心思,哪怕胀破肚皮,也只能生下老鼠。

他的作品,绝不会比他自己更伟大。

所以,我首先做的,是拒绝一切外现,包括名利,包括荣辱,自然也包括非议。

当然,在创作上,我是闻过则喜的。

只要是真诚的批评,我都会欢迎,并且一生感激。

……这里强调一点,我之所以不管别人的议论,并不是我多么高尚,也不是我有多好的修养,而是我实在没有时间。

一些人花了许多时间来议论我,而我却没有机会去听,叫人家白议论了,很抱歉,在此顺便致歉。

  陈亦新(甘肃读者):一个作家最应该注重什么?  雪漠:一个作家,在生活中首先要学会舍,舍去一些东西。

这舍,是非常必要的,它包括舍去一些正常人的享受。

当你达到一定境界后,就会发现,常人所谓的那种享受,其实是麻烦。

但若达不到那种境界时,你就会沉溺于这些麻烦之中,心灵受到麻烦的左右,而难以自拔。

  我的房间里放了一个死人头骨,它代表着死亡。

每当我看到它,仿佛就听到它叫:死亡!死亡!它提醒我,死亡随时随地,都可能降临到我的头上。

所以,我每天给自己打的考勤,是以小时来计算的。

那头骨老提醒我:珍惜生命!  生命是一根绳子,就那么一点长度,浪费一截,就少一截。

闲事上用多了,正事上就不够用了。

我的好多朋友和亲戚都说我有些不近人情,原因是我从来不愿在应酬上多花时间。

这源于我对生命的感悟。

好多人生悲剧,就是因为不珍惜生命。

谁明白了这一点,其人生无疑会更有质量。

  如果不学会舍,在一些不必要的事情上花去太多的时间,剩下的时间,无法让你在今生达到一个很高的境界。

达到最高境界,需要进行必要的灵魂历练和写作修炼,需要相对长的一段时间。

若是时间不够用,今生是很难如愿的。

许多作家没有感悟到这一点。

也许感悟到了,但他们舍不了那种诱惑。

等他们明白时,已经晚了。

  创作需要扎扎实实下苦功,许多过程都不能省略。

省略了一点,他的成就就会低一点。

若要不省略,必须有足够的生命。

  所以,从二十五岁起,我一直给自己打考勤,以小时计算,每天读几个小时的书?写作几个小时?采访几个小时?练笔写了多少字?现在,虽然仍在打考勤,但仅仅成为记录人生的一种方式了。

因为,写作已经成为我的生活方式,我已不再有以前的那种执着。

  我的作息时间是这样安排的:每天三四点钟起床,写到中午十二点,下午搞一些采访或处理一些事务,晚上全用来读书。

所以,亲戚朋友都骂我不近人情。

有些不理解的人,也会说坏话造谣。

但生命对于我来说,只有一次。

我不能为了别人的几句好话而浪费它。

别人不理解也没关系,反正我也顾不上在乎。

  一个作家,不经历死亡,不会真正成熟。

不深思死亡,才会被世俗的东西所迷惑。

当他能时时刻刻想到死亡时,就会看破那种虚幻的外现。

所有的应酬也罢,名也罢,利也罢,终究是过眼云烟。

这些东西都体现不了你的价值。

人生最珍贵的是生命,一旦失去,永不再来。

我不会用非常珍贵的生命去换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成名也罢,不成名也罢,在我的眼中都一样。

  一个作家,首先要做到入世,深入到生活最底层,同时又要能够出世。

仅仅入世,而没有出世心,不会有大出息。

必须舍弃许多东西,才可能得到你所追求的东西。

当然,若是一味出世,而不能入世,也不会成功。

要感悟社会,融入百姓,熟悉生活,在此基础上,达到出世。

文学到了一定的境界,是灵魂的流淌,是生命力的自然喷涌。

  出世并不意味着不近人情,稍加相近的理解是: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

一次,雷达老师问我:事在人为和顺其自然,哪个对?我说:都对。

事在人为之后,顺其自然。

出世意味着有所为,也有所不为。

以心的独立换取灵魂的自由。

  当然,我会尽量做好我该做的,比如:当儿子。

对父母,我会尽我的全力来孝敬,当一个合格的儿子。

这比当作家更重要。

当不了作家不要紧,但一定要做个合格的儿子,并做一个明白人。

当然,这明白,就是指看破虚幻,珍惜生命,在短暂一生中,做好应做的事。

  写《大漠祭》时,我不奢望出版,不奢望出名,更不奢望它能改变我的生活。

我只是想完成而已。

  我写了好多东西,但发表的不多。

如果发表之后,仅仅是浪费别人的时间或浪费一些版面的话,那么,我就干脆烧了它。

    

文学:流淌的灵魂——关于文学的对话(代跋)…我眼中,除了生存的必须,别的需求,便是贪婪。

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生命不息,欲望不止。

但所有贪欲,都是罪恶的源泉。

所以,我的长篇小说《猎原》的题记是:在心灵的猎原上,你我都是猎物。

  有个当官的朋友,很有权,老想给我办件事,可我一直想不出有啥事能叫他办。

当我吃饱肚子且无病痛时,实在没有可求之事。

我只想尽快做完自己该做的事,能坦然地在死神来临前微笑。

  我一日所求,不过两餐:早上喝点绿豆面糊糊,中午吃一顿饭,不吃晚饭。

除在鲁迅文学院上学时,我当不住许多老师的关怀和交际的需要破了戒外,平时是过午不食的。

除了买书,我日求两餐饭,年求两套衣。

生存事务既已解决,金钱对我来说,已没有太大的用处。

我有了住房,能吃饱肚子,有衣服穿,不喝酒,烟也戒了,有书看,足矣。

钱太多也没有用。

  如果外界的东西干扰了作家的灵魂,他决不会有大成就。

只有外现对灵魂的诱惑完全消失之后,智慧的灵光才可能显现。

中国古代的哲人,用四个字就概括了这真理:定能生慧。

心灵有了定力,才可能产生智慧。

这智慧出自心内,不是外来的东西。

  韦小红(《甘肃日报》记者):一个作家,面对生活,首先应该关注什么?  雪漠:相较于生存状态,我更愿关注人的灵魂和信仰,以及产生这种灵魂的文化土壤。

因为灵魂是文化的产物,有什么样的文化,就有什么样的灵魂。

  我喜欢透过一些表面现象,看一些深层的东西。

当这个世界都惊奇于某种现象的时候,我询问的却是为什么会这样?它的产生有没有更深层的原因?有哪些文化土壤?我关注这过程,反倒忽略了结果。

  但这种关注,对作家的要求比较高。

它必须要求作家站得很高,必须证得一种智慧。

智慧这个词,和知识,和聪明不一样。

它更是一种心灵的东西,是超越理性的直观智慧。

它要求作家不仅仅去体验,更需要去证悟。

  中国文化史上,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有些禅宗大德不识字,但他一当顿悟之后,就能写出非常优秀的诗来,而且境界特别高。

比如慧能,不识字,但他经过修炼顿悟之后,他写的那些偈语就有了很高的艺术价值。

  作家也许需要这样的修炼。

至少,应该像禅宗那样,破除执着,感悟出一些独特的东西。

这感悟,包括智慧的感悟和文化的感悟。

  宗教,不仅仅是一种信仰,更是一种文化,更是一种精神。

宗教情绪,是必要的精神素养。

精神上的顿悟,会导致文化上的顿悟。

  一个苦行僧,他修啊修啊,形如枯木,色如死灰。

突然,一个偶然的机缘,他豁然开悟。

从此,每朵菊花都朝他微笑,所谓朵朵黄花尽是菩提,巍巍青山无非般若。

这时,苦乐已消失,只有安详的微笑。

文学上,也需要这样的修。

  吴万福(金川公司二矿区党委办公室):不少文学评论称,你的语言很有特色,很本色,很鲜活。

你在创作过程中是否经过着意的追求,是否经过刻意的修炼?一些评论家把你的《大漠祭》说成是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小说,是不是语言的原因?  雪漠:我的语言是自然流出来的,我没有刻意追求语言风格。

我的创作,仅仅是灵魂的流淌。

语言已深入到我的血液。

  我的小说被人称为西部小说,当然有语言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我写出了西部人的独特生活和复杂心灵。

  我曾经写过一些学术论文,对家乡老百姓的群体性格,从文化角度,进行了深层的分析。

对一个地方的文化,不能一句话轻易地否定或肯定。

比如凉州文化,从人文性格上讲,它很优秀,它是一种和平的因素。

几千年来,凉州没有爆发过农民起义,相对稳定。

任何人到凉州,都能和当地人和平共处,被当地人接受;但从经济性格上来说,凉州文化中有很多保守和落后的东西。

  有时,我也很困惑。

因为经济发达与幸福并不成正比。

当一个穷光棍汉头枕土坯,呼呼大睡的时候,一个千万富翁却痛苦地跳楼了。

凉州百姓,在冬天南墙 里晒太阳的时候,他无疑显得很幸福。

他们处变不惊,知足常乐。

当然,在小说中,我只是展现而不加评判。

我不管它是优秀还是落后,我只是把这段生活保存下来,让后人去评判。

因为,目前凉州的这种生存状况,不会延续太久。

很快,它就会被历史淘汰。

我有必要把它们保存下来,做为一种历史的记载。

它会在人文方面成为一种文化遗产。

  有些东西,从人文角度看,是积极的。

从经济角度看,就消极了。

《大漠祭》中的老顺,常说一句话: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另一句话是,老天给,老子就得受。

同一个受字,前一个显示了超人的忍耐力,后一个则是逆来顺受。

其内含,大不一样。

  另外,我常常为一些同行可惜。

我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觉得它是一个文化宝库,有写不完的东西。

只要作家把它展现在世界面前,这个世界就会大吃一惊。

可是,许多作家,并没有发掘这个宝库。

为什么去编一些虚假的故事呢?为什么不质朴地反映老百姓的生活呢?  当一个作家高高在上的时候,他就抛弃了老百姓。

老百姓也会相应地抛弃他。

我和《飞天》杂志的李禾老师闲谈的时候,就感叹:那些作家为什么不去写身边的生活呢?他是没有发现?还是他拒绝了。

李禾老师说,有些人是没有发现,他感受生活的能力不强,心灵到不了那个层次,他发现不了;有些人,虽然发现了,却把扑面而来的生活,拒之门外了。

    

文学:流淌的灵魂——关于文学的对话(代跋)…中国有许多莫高窟一样的文化宝库,有许多好生活、好文化,需要我们的作家去发现。

当作家拥有智慧的眼和慈悲的心时,他的成功是必然的。

  西部的文化积淀非常厚实,富有张力,呈现出多元化,有许多待开垦的处女地。

如果有个作家把它上升到人性的层次、灵魂的层次、人类的层次,就会成为大家。

但可惜作家们舍弃不了世俗的东西,致使文学缺乏对灵魂的观照。

  西部文化相对封闭,但不乏包容。

它的封闭性使世界很难了解它,外部的人很难进入它的文化圈。

但同时,它又有包容性,各类文化它都能容纳,所以它非常丰富,无奇不有。

一个作家若拥有了它,就可能有一个心灵世界。

这个心灵世界,是可以和外部世界平等对话的,它可以无愧地和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的文化平等对话。

  一个作家,要经常把自己放在历史的坐标系里来衡量自己。

他的存在,只有在为某个地域和某个时期的文化添了一分光彩的时候,才有价值。

做人要守住本分。

种田是农民的本分,写作是作家的本分。

如果一个作家写不出作品来,或是写出作品,却不受百姓喜欢,自己不多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反倒怨天忧人,埋怨社会,是很可笑的事。

  我常说,在这世上,挤压自己的,只能是自己。

折磨自己的,也是自己那颗贪婪的心。

要是作家有颗强大而宁静的灵魂,任何外现都奈何不了你。

  陈亦新:你的意思是不是作家要有平常心?  雪漠:可以这样认为。

雷达老师曾写过一篇散文叫《冬泳》,谈到冬泳有三种境界:苦、乐、无苦无乐。

文学也是如此,爱好文学创作的人要经过这三种境界。

无苦无乐就是最高境界。

我也经过特别苦的阶段,到了乐的阶段,这时就会有成就感、愉悦感,好像道家所说的先天气,后天气,得之者,常似醉,到最高境界,则破除执着而进入一种宁静状态,甚至忘了作家的身份。

一旦破除了执着达到空灵即物我两忘时,才能写出好作品,人物也活了。

这时的智慧是直观的,非理性的。

  作家不能有优越感,而最难过的也是这一关。

如果没有一定的宗教修养,一味沉浸在优越感中就过不了这一关。

在这一点上,我的妻子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和启发,她总是告诫我不要有所求,一切随缘。

如果我总是希望获奖、畅销或迎合时尚,就不会写出真正的好作品。

许多作家尤其是大城市的作家缺乏的正是这些,心浮气躁,追逐时髦,或摆脱不了功利的诱惑,就很难产生好作品、大作品。

王安忆这一点很好,能够始终保持一种宁静的心态,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个作家。

所以,有平常心很重要,尤其是在成功之后。

有求皆苦,无欲则刚。

要保持宁静,保持平常心。

  朱卫国(河西学院教授):有人提倡零度写作,而您则把自己的感情融入人物及其生存命运的描写中,书中充满了对农民的感情,能谈谈您的看法吗?  雪漠:文学作品中必须有真挚的感情,作家的感情应该是自然流淌的,托尔斯泰在《艺术论》里指出,艺术家越是从深处汲取感情,感情越是恳切真挚,那么它就越是独特。

作家如果没有情感、道德意识和正确的世界观,作品就不会有价值。

  我在与雷达老师的通信中谈到,我们都曾经是农民,走出农村后,如果不关注农民,钻入象牙塔,搞什么精英文化,玩什么零度写作,这是不道德的。

在一次创作笔会上,有些作家总是抱怨自己待遇不高,社会对自己不公平,他们热衷于名利,抱怨作品没人看,等等。

但你是否想到,当你住着几百元一天的星级宾馆、吃着成百上千元一桌的宴席的时候,这其中都有农民的血汗?老百姓不是不爱看文学,而是我们的作家没有贡献出好作品,只靠编造莫名其妙的故事,搞什么肉体写作、肚皮思考,怎么能赢得读者?至今,许多作家仍在玩文学,而缺乏灵魂的投入。

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成为大作家,就在于他们投入了全部的灵魂。

  吴万福:你的小说中,融入了你对农牧文化的反思。

在这样一种大背景下,你觉得我们的农民最该注重的是什么?  雪漠:整个农民生活命运及境遇的改变,最终要靠灵魂的改变,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心变了,命才能变;心明了,路才能开。

所以,要紧的是要改造人文环境,完成其灵魂的重铸。

我认为,重铸民族灵魂应该是文学义不容辞的责任。

  农业文明终究会被工业文明取代。

中国的城市化,和农业的越来越缩小,是一种必然趋势,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不是谁能左右或是靠某个政策就能阻止的,它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但不管农业文明也罢,工业文明也罢,最主要的,还是人的心灵。

人的优秀与否,与物质的东西关系不大,而取决于心灵。

君子和小人的区别,不在于他是不是富翁和大官,而在于他的心灵。

他的心灵决定了他的行动,他的行动又构成了他的命运。

小人损人利己,君子舍己为人,全在于他的心灵。

所以,重要的,是如何走出历史文化的阴影,叫自己的心灵放出光来。

《狼祸》中的牧人为了争草场,不惜以命相搏,上演了许多悲剧。

现时的世界亦然。

心灵的扭曲决定了行为的可恶。

所以,前几天《文汇报》采访我时,我就说:西部的开发,最主要的是心灵的开发,也可称之为观念的转变。

我的创作中,在这方面费力最多,引起了一些人的误解。

但有识之士,还是能从我的文字后面,读出我对家乡发自内心的爱来。

    

文学:流淌的灵魂——关于文学的对话(代跋)…胡全基:你的所有作品都写了农村,以后,你是否有大的调整?  雪漠:可以肯定的是,我以后的创作重点,仍会放在农村。

现在,用不着我关注城市,整个时代整个国家都在关注城市,也不缺我一个人。

现在,最应该关注的还是农民,他们是弱势群体。

小时候,父母供我上学,没大的要求,只希望我别忘本。

我是唱着《读书郎》长大的,那歌词,已印入了我的灵魂:小嘛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

不是为做官,也不是为面子光,只为穷人要翻身呀,不受人欺负呀,不做牛和羊。

  我的全部创作,就是在践约我儿时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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