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风微凉,夹杂着茉莉花香。
洛夕颜回忆起年少的时候她初到这个院子的时候,也是夏天,院子里的茉莉花开得正好,满院子的芬芳香气。
她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空气,那么熟悉美好。
洛夕颜站在门口,屋内传来优美的乐曲,她细听了一会儿,是蓝色多瑙河。
悠扬的,舒缓的古典乐曲,她甚至可以想象弹奏曲子的那个人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的琴键上跳跃,像是在跳一支芭蕾。
她年少时亦学过芭蕾,可她学了半月便烦了,因为那个老师太严苛了,不讨她喜欢。
有一天因为她跳错了一个步子,那老师竟然骂她笨,她直接从地上跳起来扇了她一巴掌。
老师愣住了,反应过来要还手,被门外经过的许墨看见喝住。
她挑衅地看着许墨,后者什么话都没说,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填了个数字递给尚可以说年轻美艳对他也有点暧昧态度的芭蕾老师,让她直接走人。
她站了一会,终于有下人急急忙忙地迎出来,开了门。
她没说什么,走了进去。
那人慌忙给她道歉,对不起,小姐,对不起。
神色紧张,连连鞠躬,眼里都是恐惧。
她冷笑道,我没生气。
那人被她冰冷的声音又吓到,腿一软,差点没跌倒。
房子的门虚掩着,她还没有进去,就看见大厅里衣香鬓影,一派歌舞升平。
她才想起来,今日竟是替她办的欢迎晚会。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果然是关机了。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颜颜,你怎么才回来,去哪里了?刚回来,到处乱跑可不好!说话的站在门口的林菲菲,许墨的红颜知己之一,素来以他最器重的秘书身份出没在洛家。
她几乎是立刻白了林菲菲一眼,回道:不要喊我颜颜,以你的身份,应该称呼我为洛小姐!林菲菲清秀可人的脸上出现数道黑线,刚才关怀甜美的笑容也冷掉,僵在那里虚假得讨厌。
洛夕颜的冷嘲热讽,顿时引得宴会上的各个衣冠楚楚装扮得体的名流贵客纷纷侧着身子对他们指指点点。
她一边走,一边听见他们窃窃私语。
看,就是那个女孩子。
洛家的大小姐,听说啊,脾气古怪得很,常常得罪人。
而且啊那林菲菲一直想给她当后妈,她老大不乐意,没少给林菲菲好脸色看。
看,那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湖绿色的身影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来者是她口中的洛大小姐。
她赶紧笑,心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便是洛熙颜脾气再怪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和她计较吧!洛夕颜也陪着她笑了一下。
看着她笑,那人也心里一松,低低地喊了一声洛小姐。
滚出去!背后说人坏话的下场,是她的一声厉喝。
颜颜!出来解围的是洛家的一家之主,洛家老太爷。
洛夕颜竟然压根就没有把喊她名字的洛老太爷放在眼里,指着苍白着脸说不出话来的那个陌生女人吼道:你刚才不是说我脾气古怪吗?那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古怪脾气!洛老太爷没有表情,回头跟站在自己身边的下人吩咐:去把许先生找来!那边被她古怪脾气吓到的客人早已经忍受不住赶忙拉着同伴的手急急走了。
许墨赶过来,大厅里已经鸦雀无声。
他刚听下人将事情稍微说了一遍就猜到了,此刻也不多说,走到洛老太爷的身边。
爸,您别生气!洛老太爷也没生气,他又不是没见过自己孙女发脾气的样子,只是拉着许墨的手。
许墨,总得管管她,这什么场合,她就这么闹?许墨点点头,皱着眉头走过去,把洛夕颜拉到旁边。
随即又转身对众多宾客解释,夕颜她今天刚下飞机,还累着,脾气不大好,今天的事情也没有跟她说,她才发了点脾气,大家见谅啊!众人自不敢得罪他,忙应和着说些客套话,照旧歌舞升平,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你闹什么?下了飞机也不开机,接你的人说找不到你,就接到你的行李,说你去干吗了!许墨难得的严厉口吻,责备她。
三年没见,第一面就是要这样面对她,用责备的语气来质问她。
她虽是愤怒难平,此刻也不敢开口大声顶撞,知此事定是爷爷告诉他的,他怕爷爷怪他纵容自己,定是要做一番样子的。
我去参加林铭的婚礼了!许墨听见林铭的名字,心头一惊,怪不得她闹着从英国回来,原来是为着他要结婚了。
颜颜,他不由心疼,没事啊!没事!洛夕颜更加难得见他这般安慰她,心头一阵委屈,差点掉下泪来。
可转眼又忆起平日里与许墨争锋相对的样子,也不甘在他面前掉泪,点点头硬把心里那阵委屈给憋了回去。
不就是我喜欢的人要结婚了吗,干吗要在许墨面前哭鼻子。
这时候林菲菲上来凑热闹,许墨,你可别怪颜颜啊!还是个孩子!洛夕颜看见林菲菲笑得一脸花,就觉得讨厌,可偏偏不能像刚才那样直接骂她,不由恼怒地直瞪她好几眼。
林菲菲却当作没看见,伸手挽住许墨。
许墨,我爸来了,就在那边!许墨哦了一声,回头跟她说。
颜颜,你让李嫂给你弄点吃的,都饿了吧!我去招待客人!许墨循着林菲菲指的方向看见林局长在不远处朝他微笑,不由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压根没有注意到身后洛夕颜的表情。
洛夕颜看着林菲菲挽着许墨风姿荡漾地走了,恨恨地在心里问候了很多遍林家的祖宗十八代。
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她这样子想着,走到了钢琴边。
穿着黑色西服的钢琴家抬头对她微笑,温文尔雅,气质出众,那么像林铭。
可像林铭又如何,自己今日不是刚刚看到了他坐在钢琴边弹着优美甜蜜的钢琴,可他的眼里只有他那个化着浓妆遮掩自己真实的脸,宽大的婚纱也挡不住隆起的腹部的妻子。
夕颜怎么也想不通,明明他说他喜欢自己,爱自己,为什么仅仅是三年他就不愿意等待。
俞枫枚有那么好吗,好到可以代替自己?或者,林铭根本就没有爱过自己,三年前他在海边说的话都是假的,说要爱自己一辈子都是骗她的。
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弹奏的是卡农,是妈妈最喜欢的曲子。
夕颜想起来在海边林铭用吉他弹过卡农给她听,青涩美好的感觉,她现在想起来却只是伤心和不甘愿。
俞枫枚的笑容比蜜糖还要甜,让她稍显平淡的脸显得明媚了许多。
她的手很温暖,握着自己的手,很柔软,让她有一点想起了妈妈。
俞枫枚的声音也是柔柔的,她说颜颜啊,你可回来了,我还想说等你回来了再办婚礼的,没有你在,你哥哥林铭一定会失望的。
三年前,他们就把彼此的身份排好了。
俞枫枚是林铭相识相知多年的女友,洛夕颜是林铭因为一次意外认识后来认作妹妹的小女生。
即使林铭抛下了俞枫枚,陪着洛夕颜南下寻找妈妈的足迹,即使他曾在海边弹过卡农,说过爱她,即使她走之前要他答应等她,还是改变不了他们三人的关系。
喂,拿酒过来!洛夕颜朝着一个侍女招手。
叶子萱吓了一跳,她是来打工的穷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步步谨慎,生怕不小心把东西摔了,影响气氛,便是这手上托着的几个杯子,都是她赔不起的。
刚才出来前,江晋卿还一再嘱咐不能把杯子摔了。
她拍拍胸口,还好没有摔了。
小姐,您要的酒!叶子萱保持着微笑,从托盘上取了一杯威士忌递过去。
意外就是这样子发生了,她没有准备看见刚才略显张扬地喊她的小姐泫然欲泣地看着自己,一杯酒就这样洒在了小姐湖绿色的真丝长裙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急急地道歉,伴随着钢琴师啊的一声,托盘整个朝着洛夕颜身上飞过去。
她惊呆了,不明白为何素来品学兼优,冷静内敛的自己怎么会犯下人生中这个如此大的错误。
招呼她的是她刚才在心里转了千百个念头都没有想到的巴掌,她以为最多她被人赶出去,被人罚钱,被人骂,被人指责,可就是没有想到自己以为的高贵的上流社会中竟然有这样的名媛,用最直接简单而强烈的方式表达了她的恼怒。
没有任何预兆,这个刚才还隐约看得出眼里的忧伤的女孩子,没有尖叫,没有责骂,就用一巴掌打醒了她关于名流社会的所有幻想。
你,她不可置信地开口。
你怎么打人?代替她开口的是江晋卿,和她一样拖着盘子,也是来送酒的,见到她被打,赶紧过来帮她。
叶子萱心里头分外委屈,刚才不太敢哭,现在见到了他,不由哭得梨花带雨。
江晋卿自然是又怜惜又恼怒,将她往身后一拉护着,厉声责问打人的洛夕颜。
洛夕颜不说话,那是她历来的习惯,打人之后不管对方说什么做什么,她就是一言不发,盯着对方。
江晋卿被她盯得发毛,可想起叶子萱刚才的模样不由火冒三丈。
他向来厌恶来这种地方打工,不符合他的个性,可他需要钱来支撑他的学业,这是最简单的赚钱的方法之一,甚至他还带来了叶子萱。
可是,只是一次,叶子萱已经受到了伤害,面对眼前这个张扬跋扈的女孩子的眼神,他的自尊和骄傲也受到了伤害。
道歉!他命令她,可她什么反应都没有。
没有同意,没有反对,没有争执,甚至连和他纠缠的念头都没有,只有紧紧地盯着他的脸。
所有人都被他们的对峙吸引住了。
这一回洛老太爷气得要心脏病发作,这个小祖宗哦,怎么在这时候打人!许墨将手中的酒杯放下,对林局长说了一声抱歉,缓缓走了过去。
双方还是陷在僵局之中。
男孩子气急败坏,他保护的女孩子照旧在他身后哭得梨花带雨。
洛夕颜浑身湿嗒嗒的,难得如此狼狈,见了他来,恼怒地抬头看他和他身后的林菲菲。
哎呀,颜颜,谁把你弄成这样?林菲菲尖叫着冲了上去,掏出手绢要给她擦头发。
洛夕颜一把推开,不要你管,狐狸精!许墨终于大怒。
洛夕颜,你现在是什么态度?道歉!立刻道歉!林菲菲在一旁小鸟依人,劝他:颜颜还是个孩子,你别骂她,等事情过去了再慢慢教,好不好?洛夕颜更怒,你这个狐狸精,给我闭嘴!许墨本想把管教她的事情放在一边,去处理那两个侍者的事情,却听见洛夕颜如此放肆,火气腾腾地冒了起来,扬起手便要学洛夕颜打人。
可这手到了洛夕颜眼前,看见她眼圈红红,一身狼狈,心中又不免一软。
洛夕颜咬着嘴唇,看见许墨的大手映入自己的眼中,鼻子一酸,满腹的委屈和愤怒搅在一块。
他竟然要打她,为了一个林菲菲。
许墨,你要打我?我,许墨心神动摇,回答不上来。
许墨,我恨死你了!她充满恨意地看了一眼在许墨身后的林菲菲,将手上的包狠狠地摔在许墨身上,飞奔而去。
颜颜。
许墨没办法,看着她的身子消失,才郁郁地回头抱歉地望着林菲菲。
林菲菲拍拍他的肩膀,许墨,你的烧还没有退,不如你先回去睡觉,我来解决。
许墨不由感激地看着她,感激她的善解人意。
最后,许墨还是跟两个侍者和诸多宾客说了抱歉,才拖着疲惫痛苦的身体上了楼。
陆嘉齐发誓那是他长大成人之后第一次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是。
那一天他只是受邀请到别人家参加宴会,可是偏偏与主人家不熟,里面又没有几个谈得来的,就跑到院子里的茉莉花树边坐下。
他逛了一圈,才发现这么个好地方,旁边有个小水塘,风景独好。
花香宜人,还有不时传来美妙动听的钢琴声,虽然有人交谈的嘈杂,亦不能破坏他的好心情。
他难得在这个城市的人家里瞧见这般丰盛美丽的茉莉花树,喜欢得舍不得离开,甚至闭着眼睛小憩了一番。
待醒过来时,旁边就多了一个人。
他一看,差点吓到,还好他心理素质好。
这个女孩子穿着一身湿漉漉散发着酒气的衣服披头散发地坐在自己的身边,像个女鬼,若非是她的呼吸声,真不会以为是人。
你被人泼酒了?还泼了那么多,头发,衣服都湿透了?他犹豫着开口,忐忑不安。
通常这个时候的女人会很可怕,他知道。
他看着她抬起头来,不由啊了一声,心里头一阵悸动。
这么多年,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般澄静清澈的眼神,竟和这院子里水塘的水一般。
你是谁?她开口问他,声音有点哽咽,是哭过了。
也难怪了,哪个女孩子被人用酒泼成这样不哭的。
幸亏不是狂怒,而是伤心,否则他怕是要爬着离开。
他朝她笑,我是这家的客人,你是谁?我是没人喜欢的讨厌鬼!她这样称呼自己,说完后落寞地看着黑夜中的茉莉花。
怎么会没人喜欢呢?每个人都会有人喜欢的。
如果没有人喜欢,那还不如去死!他淡淡地说完自己的想法,看见她猛地抬头。
如果没有人喜欢,是不是应该去死?许墨走回自己的房间。
房间的灯亮着,深蓝色的墙壁映着一片晕黄,少许的温暖。
他打开了床边的壁灯,终于连床也变得温暖了许多。
床头柜上相框里的女孩子十四岁,没有表情地看着自己,一双眼睛里隐隐有种说不上来的忧郁。
颜颜!他没有躺下去,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一旦躺下去必然一晚上醒不过来,但是他放心不下她。
几乎是本能地,他走到了窗边,看向下面。
偌大的落地窗,洛家的院子一览无遗。
花园里明亮的灯光下,颜颜坐在茉莉花旁边,她的身边有一个男人。
她仰着头,看着那个人,看不清楚表情。
许墨心里慌乱起来,急急地又折过身子下了楼。
低下林菲菲刚又道歉又请了负责招待的西餐厅主管来讲和又掏出支票又跟觉得被侮辱了被伤了自尊心的男孩子解释清楚,转眼就看见许墨飞奔出房间,她也赶紧穿着八厘米高跟鞋嗒嗒跟了出来。
许墨跑得太快,林菲菲再次看见他便是他一跃跃入水塘的影子,她尖叫一声冲了过去。
陆嘉齐惊呆了,他被吓坏了,被刚刚还跟自己说话转眼就跳水自杀的女孩子吓呆了,被那个突然冲出来救人的男人更是吓得觉得自己正在拍悬疑片,不,是惊悚片。
绕是他这么多年混沌人生,也没有今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冲击。
林菲菲冲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再觉得惊讶,这所房子里的每个人都是这般诡异的吗,他这样子想。
许墨抱着昏迷的女孩子上来,早有闻声而来的下人过来接应。
许墨用了些急救法子,洛夕颜吐出了水,李嫂心疼地喊着她的名字让老公抱她回了房间。
许墨累得想立刻倒下去,可硬是拿手撑着双膝直喘息。
林菲菲上来扶他,他一手拂开,走到陆嘉齐面前,恶狠狠地问他。
你跟她说什么了?陆嘉齐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啊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想,许墨却忍不住了,这个男人定是跟颜颜说了什么,颜颜才会又发病寻死的。
他上去就是一拳,将今晚所有的郁闷和怒火都发泄出来。
陆嘉齐一个趔趄,嘴边受了一拳,他是个温和的人,不喜欢和人动手,也不喜欢争吵。
看见眼前这个男人如此动怒,心想肯定是因为太担心刚才那个女孩子,情有可原,他也不恼,摆着手好脾气地跟他解释。
你别生气,我真的没有说什么。
她说自己没有人喜欢,我说不可能。
然后我说没有人喜欢很可怜,还不如不活着。
她一听反问我没有人喜欢是不是要去死,我还没跟她解释完,她就突然站起来去跳水。
先生,我真的不是故意这么说的,真是不好意思。
许墨还是很冲动,竟然有人跟颜颜说这样的话。
还好一边有林菲菲拉住,这才没有又扑过去打陆嘉齐。
后来陆嘉齐想起来,都是背后冒冷汗。
又想起来,就光是那一夜,后面发生的事情不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并不是诡异的荒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