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亲自来送晚餐,温柔地看着两人狼吞虎咽,陆嘉木是饿了,洛夕颜是贪恋对方的好手艺。
姑姑,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许墨与老板娘洁子据说是多年知交好友,因此少时的洛夕颜就是喊她姑姑,这次来日本她自己一人来这里也是因为想念这个姑姑了。
陆先生,我们家颜颜穿这样很好看吧?我们家颜颜很可爱吧?陆嘉木在对方期待的眼神中不知所措,茫然地点头,慌乱地扯开话题。
您的中文很好,去过中国吗?洁子看他的尴尬模样,捂着嘴巴笑。
是啊!我年幼时便随父亲在中国长大,还在颜颜家的公司里工作了一年。
后来我祖父去世了,将旅馆给我父亲后,我才回日本。
陆嘉木忙不迭地点头,对面的洛夕颜只顾着吃东西,一点吃相都没有。
洁子依然温柔地看着她,陆嘉木直觉像是母爱的宠溺眼神。
他见过洛夕颜和洛瑶琴两母女之间,洛夕颜很冷漠,洛瑶琴很惧怕。
而眼前的两人,更像是真正的母女。
两人不说话,洛夕颜低着头吃,朝子给她递水,让她慢点吃,用纸巾帮她擦嘴巴。
洛夕颜竟然没有半分抗拒,像是乖巧的孩子,偶尔会与朝子对视而笑。
颜颜,你爸爸呢?知道你来吗?来之前怎么不让许墨打个电话过来通知一下?要是早点通知,姑姑给你留最好的房间。
而且,你叔叔也还在东京,他可想你了,上次去中国也没有见到你,许墨把你送英国去了。
洛夕颜停下来,将嘴巴里的食物咽下去。
姑姑,他不是我爸爸!许墨,他不是我爸爸了!怎么可能?洁子露出惊讶的表情,你爸爸跟你说的吗?他怎么可能告诉你,他说过一辈子都不告诉你的!洛夕颜露出受伤的神情,原来你们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人。
说着,起身竟要走。
洁子赶紧拉着她,颜颜,你听我解释啊!洛夕颜愤愤不平,盯着洁子几乎是不可置信的愤怒。
我原先以为姑姑你对我什么都好,什么都肯对我说。
可你跟许墨一样,总是把我当小孩子,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们怎么那么霸道,连我爸爸妈妈的事情都不告诉我。
你们真的太过分了!颜颜!洁子难过地看着她,拉她的手被她扯开。
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才不是呢!你们就是图省事,一个个喜欢撒谎,把真相用一层层谎言装饰好了,然后摆到我面前,说这就是洛夕颜的人生。
你们都喜欢当导演,当编剧,把我的路指好了,说我是从这里来的,然后按着这条路往下走,不能走歪路。
可那些都是你们想的,你们有想过我要什么吗?洛夕颜夺门而去,洁子跌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陆嘉木叹息一声,给洁子倒了杯茶。
她就是这样的脾气,说话不经过大脑,您别生气。
洁子接过茶,说了声谢谢。
我和她多年未见,没想到她长大了还是和孩子一样。
怪不得许墨那么……她又说不下去。
许墨那么疼她,那么爱她,把她放在手心里打不得骂不得,可是一切还不是朝着他所期盼的方向走。
刚才洛夕颜说他们喜欢当导演,当编剧,可他其实只是她的观众,她的人生他其实一直无能为力。
您是她的男朋友吧?即使不是,我看得出来,您爱她!洁子微笑着,看着陆嘉木。
这般英俊有为的年轻人,若是有他在颜颜身边,她一定会幸福的。
陆嘉木摇头,其实不是。
您误会了。
洁子笑,您不喜欢颜颜吗?她是个好女孩,虽然很久没见,可是和我当年见到的孩子一样单纯纯净,现在已经很少有这么天真可爱的女孩子了。
洁子记得第一次见到洛夕颜,是在很多年前的冬天。
她站在门口迎接丈夫的朋友到来,没想到是许墨。
记忆中那个温和干净的穷家少年早已经变样,穿着名牌大衣,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下车。
她多少年来想象他们的重逢,可是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见面。
丈夫笑着迎上去,他做生意,许墨是他的客户之一,因此招待热情。
许墨下得车来,怀里抱了个孩子。
那孩子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可他却像是抱婴孩一样地抱着。
身后有人替他们撑伞,伞斜斜地倚着,女孩子被阴影笼罩。
而许墨的肩头隐隐有白雪皑皑。
她低头鞠躬,请他们进去。
许墨只是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有些微异样,抱着孩子还是进去了。
孩子怕生,许墨一直把她抱在怀里,照顾得十分细微。
那孩子却有点反感他的絮叨,因为他一直让她吃菜,不要玩闹。
孩子却对弟弟的CD机十分感兴趣,那是少年的心爱之物。
那孩子却大着胆子去抢,那时候弟弟已经二十多岁,就把东西给那孩子。
许墨教育几句不准拿别人东西玩,孩子就恼了,竟一气之下把东西摔了。
许墨勃然大怒,又是教训,又是要打,毕竟在人家家里。
一个个自然是拦,孩子倔着性子瞪他,两父女对峙许久,到底是舍不得骂舍不得打。
她从来不知道许墨会对孩子如此纵容,便是从前他们一起教弟弟学习,他一旦觉得弟弟做错了,也不会顾她的面子责骂。
她当时心想,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毕竟是洛家的孩子,到底是娇惯了些。
后来才知道,那孩子不是他的。
这世界上除了孩子母亲,就唯独他明白这个他百般宠爱的孩子不是他的女儿。
当夜喝了酒泡了汤,诸人都睡了。
唯有她忙碌到了最后,深夜准备回房间休息的时候,经过客房看见许墨抱着孩子,低低地唱歌。
那样子的父亲,她怎不动容,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何曾没有想过,若是当年没有分开,他们的孩子也定是这么大了,这样的父亲,孩子定会很幸福。
孩子还是不睡,把玩着脖子上的项链。
她细细一看,就转过身掉泪。
那玉佩是她心爱之物,早逝的母亲为她求来的保平安之物。
她当年赠与许墨,算作定情,他珍惜如宝,如今却转赠给女儿,教她怎能不嫉妒不心酸。
孩子终于睡了。
她坐在门外等到他出来,他也不吃惊,早就知道她在外头。
两人走到隐蔽处,也不说话,沉默着。
到最后,还是她先开口,问他好不好,满口皆是苦涩。
他默默地将近些年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从孩子出生开始,洛瑶琴的离开,找回孩子,孩子的脾性。
她的心却软了,刚才的嫉妒和心酸都变成了对孩子的疼惜。
甚至哭着问他,洛瑶琴怎么那么狠心,她当真那么恨你,非得让你的孩子那么受苦。
许墨抽着烟苦笑,那孩子不是我的。
我和她母亲根本是有名无实,结婚时她便有了别人的孩子。
只是这孩子可怜,没有了母亲,我就当一回父亲好了。
她,也算是我唯一的亲人,挺好的。
她沉默着不开口,他只坐了一会儿便走了,放心不下孩子一个人。
我那时就知道许墨有多么爱这个孩子,甚至是溺爱。
朝子的声音幽幽的。
我实在想象不出来颜颜知道真相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真相,洛夕颜知道真相时的反应怕是唯有他一人知道,其实也并不激烈,只是抱着他哭泣而已,当时尚陌生的他。
只是让她彻底崩溃的其实并不是所谓的真相,是许墨的受伤。
她知道的时候跑了出来,许墨去找她,出了车祸,昏迷了很久,现在醒了,不过还在医院里。
夕颜说她爱上了许墨,不是女儿对父亲的爱,而是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
怎么可能?洁子蓦地站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
许墨呢?他知道吗?陆嘉木摇头,我不知道,也许只是洛夕颜的一厢情愿,毕竟许墨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女朋友。
她就是爱钻牛角尖,从小就那样,听不得人劝,自己心里想些什么也不愿意告诉别人。
她怎么会爱上许墨,她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吧!洁子还是不能接受陆嘉木跟她说的。
多年未见,许墨和洛夕颜的人生早已经脱离理想的轨道,偏离了幸福和美好,离奇地可怕。
陆嘉木站起来,对洁子笑笑。
我出去找她,这么晚了,她穿得太少了!洁子看得出来眼前这个男孩子对颜颜的特别的关心,感激地看着他。
陆嘉木找到洛夕颜,她正泡在室外的泉边。
天空还下着雪,并不大,纷纷扬扬地落下。
洁白的雪花落在她身上和温热的水里很快融化。
上来!小心感冒了!陆嘉木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
她不回头,用手拍打一下水面。
要你管!陆嘉木走近了一些,她还穿着和服,泡在水里,背对着他。
他坐下来,把腿放进水里,果然是暖暖的。
你怎么跟你姑姑闹?她不是我姑姑。
许墨都不是我爸爸了,她也不是我姑姑了!洛夕颜有点无理取闹,她向来就是这样的人。
你给我过来!陆嘉木不跟她争执,知道和她争辩完全是对牛弹琴。
她不理会,他伸出脚,她离他也不远,竟然能够得到她的衣袖。
她有点恼,伸出手打他。
他嘻嘻地笑,故意逗弄她,拿脚挠她。
她也不经痒,咯咯直笑,骂他小混蛋。
陆嘉木笑着把她拉过来,洛夕颜靠着他,头枕着他的大腿。
陆嘉木弯下身子看她,脸红彤彤的,也不知道是因为热水暖的,还是因为冷风吹的。
他伸手拍拍她的脸,丫头,你为什么要这样,像个傻子?我讨厌别人说我傻!她微恼,可是没有发作。
她觉得这样的状态很好,不太热,微微的凉,可是有温暖。
很久之前,她已经不记得到底有多久之前,她曾经来到这个地方,然后把很多她以前拥有的东西留在了这里,比如爱一个人的能力。
她敏感地觉得,就是在那个时刻,她把那种能力丢了,一直找不回来。
或者是她一直没有拥有着那种能力,那样的东西太过奢侈,她根本没有资格拥有。
那年的冬天,她兴高采烈地来到这个和家不一样的雪国。
那样覆盖天地万物的雪,她第一次见到,因此满心欢喜。
那天是她长大成人的一天,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征兆,甚至谁都没有预先告诉她该怎么办。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流血,肚子痛,撕心裂肺。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那时是深夜,她在睡梦中惊醒,因为痛苦。
她挣扎着爬起来,许墨不在房间里,她一个人睡。
连衣服都没有力气穿上,她几乎是爬着出去,找到许墨的房间。
他的房间里没有人,甚至连半点亮光都没有。
她感到了绝望,低着头走到了别处。
她终于找到许墨,是在林菲菲的房间。
她站在门口,穿着一身白色的丝质睡衣,脸色苍白,浑身直冒冷汗,汗水濡湿了她披散的长发和衣裙。
她的血液从身体里流出来,顺着大腿流下去,染红了她的睡衣。
而许墨他,拥吻着那个当时她以为是和她无关的女人。
他们赤裸着身体,在地上交缠,像两条蛇缠绕在一起。
那样的画面让她恶心。
他们甚至没有听见她推门的声音,没有看见她那个样子站在他们面前。
直到洁子视察完旅馆里的其他地方准备回房间睡觉,然后看见她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
洁子捂着嘴巴流泪,奔跑过去抱住她,喊她的名字。
许墨才回过头,惊恐地看着她。
她没有掉眼泪,刚才因为剧痛而流下的眼泪都已经干涸。
她低着头,看着血液从她身上掉下来。
许墨,你永远别想让我喊你爸。
而现在,也许她想把它找回来,救赎自己。
也是救赎作为一个父亲的许墨。
那个时候,她可以和她自己说的一样,永远不用喊他爸。
那个时候她可以代替林菲菲和他抱在一起,她无端端地生出那种欲望,亲吻,做爱,像是一对正常的相爱的恋人。
她看着弥漫着一层白雾的池子,看不分明底下是什么。
嘉木,里面会不会有蛇?陆嘉木笑,指着她的脑袋瓜子。
说你傻你还真傻,现在是冬天,就算有蛇也是在睡觉。
而且蛇是冷血动物,这么烫的水,你想喝蛇汤吗?她仰着头看他,浅浅地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我不懂,是个傻瓜。
陆嘉木心中一动,低下头亲吻她的额头。
你这个傻瓜,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可是也不听别人的劝,固执地跟一头牛似的。
就说你来这里,我也不是不让你来,可是你一个人偷偷跑出去,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
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我怎么办,怎么回去和他们交待!她垂着眼睛,对不起嘛!随即又抬起头,害怕一般地看着他。
你怎么又讲这个,气还没有消吗?当然!他重重地点头,怎么可能消,昨夜几乎是他不敢回忆的夜晚,只要一想起来,那种担忧和愤怒交错的感觉,到最后提炼成一种无助,多少年来除了母亲离国的时候那种令人窒息的无助,昨晚由另一个女人带给他,真的不能接受。
洛夕颜立刻瞪大了眼睛,捂着嘴巴。
你要打要骂都可以,可是,能不能不要亲我?陆嘉木逼近她,你是在引诱我吗?她放开手,轻轻地笑。
其实是啊!隔日清晨,陆嘉木很早就醒了。
毕竟昨日睡了半天,晚上喝了洁子送来的一碗浓浓的汤就洗了睡了。
衣服都泡在汤里湿了,两人都没有什么衣服换洗,洁子找出了干净的衣物给他们。
洛夕颜不在,他穿好衣服,套上厚厚的外套出去找。
下了一夜的大雪,太阳还未出来,只是在天边微微的红。
洁子在大堂里指挥店员打扫。
陆嘉木和她打招呼,洁子告诉他洛夕颜骑车去菜园里了。
札幌这个城市不同于东京,也繁华,却更贴近大自然。
旅馆后面便是洁子家里自己的地,开垦了一片菜园子。
冬天的时候,弄了温室,蔬菜长得很好。
今早洁子让店员去菜园采一点青菜回来的时候,她碰巧听见了,洛夕颜自小在城市里长大,怎么可能知道乡村的生活如何,好奇地不得了,非要跟着去,骑了洁子店里的车就跟着他们去。
那我去找她!陆嘉木亲切有礼。
洁子指了路给他。
其实也不远,在清晨冰冷清新的风里走了十分钟,就远远地看见了她。
洛夕颜穿了昨天的外套,在一片雪白里红得耀眼,偏偏围了一条彩虹一般的围巾,长长地飘在风里。
她骑着单车,在阡陌纵横的田地里撒欢,时不时能听见她的笑声,和陌生的日本人交谈,用她蹩脚的日语,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他慢慢走过去,走近了,她竟然没有发现。
骑着单车,晃晃悠悠地。
他笑着坐上去,立刻听见她的尖叫声。
你干吗啊?干吗啊?洛夕颜停下来,回头看见陆嘉木的笑脸,皱着眉头问他:你怎么来了?他伸手环住她的腰,把头抵在她背上。
快开车。
她咯咯直笑,拍他放在自己腰间的双手。
你不要碰我,痒死了。
他恍然大悟,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最好玩的事情。
原来你怕痒啊!洛夕颜瞪了他一眼,踩着踏板要往前骑,无奈后面的重量实在不能和前面的相平衡,一骑车子就歪歪扭扭地左摇右晃。
下车啦!你怎么那么重?陆嘉木抱紧她不放,嘟囔道:骑成这样是你太笨!其他人看他们这样子,掩着嘴巴笑,加快脚步走了。
洛夕颜终于掌握了办法,费劲地踩着,陆嘉木腿长,本来就是没有办法提起来,索性就踩在地上。
她才轻松了些,唱着欢畅的歌儿。
太阳出来了,风也小了,晒在她的身上暖暖的。
陆嘉木却开始觉得有点冷,外套里面就穿了一件薄衬衫,风嗖嗖地往他怀里灌。
啊,冷死了,冷死了!谁让你穿那么少的,冻死你!洛夕颜责骂他,松开了双手,闭上眼睛迎着风。
陆嘉木,你要看着啊!撞到人了你要赔医疗费。
没有撞到人,而是撞到了石块,两人被车子的惯性一带,齐齐摔倒在路边的雪上。
陆嘉木压在洛夕颜的身上,痛得她呲牙咧嘴。
陆嘉木一哆嗦,撑着手起来。
洛夕颜就在他的身下,又暖又软。
他几乎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冲动,低下头就吻她的嘴唇。
她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种感觉其实很舒服,柔软的温暖的感觉。
如同漂浮在空中,有阳光,有轻柔的风,一切都很美好。
她随手抓来一把雪,就往他身上扔。
他身体一凉,陡然抬起了身子。
她吃吃地笑,又抓了一把雪丢在他脸上。
两人顿时打做一团,陆嘉木此人也是睚眦必报之人,掏了一把雪就丢进她的衣领,冻得她哇哇直叫。
到最后,两人都气喘吁吁地倒在雪地上,末了,看见彼此的狼狈模样,又哈哈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