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新年来得特别地早,还没有到2月,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股喜庆的味道。
公司里进行最后的盘点,忙得要命。
职员们心里蠢蠢欲动,正在策划那春节长假该怎么过。
许墨有时候听到他们的话,会有点迷茫。
那是个团圆的日子,应该是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看晚会,吃零食,然后互相祝福。
可是他没有家人。
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要过一个没有家人陪伴的新年。
半夜回到公寓里,家里暗暗的,没有任何光线,也没有温度,一点家的痕迹都没有。
可这就是他唯一的安居之地。
他脱下鞋子,换上拖鞋,把文件丢在沙发上,然后走进浴室里。
水很暖,但是他的身体始终冰冷而僵硬。
他低下头看自己身上的疤痕,那么深,扭曲的,很丑陋。
花洒喷出来的水很大,一下子就有雾气冒出来。
他渐渐觉得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疲惫的身体也变得放松,他叹了一口气,然后用毛巾将自己擦干。
出了浴室的门,他才觉得有点冷,用浴巾裹紧了自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没有开灯,他径直走向了床。
腿微微地疼,他用力地按住,然后缓缓地坐下来。
首先摸到的不是被子,他的手抖了一下,是一双手,温暧的手。
他知道这是洛夕颜的手,干净洁白的,细腻的属于女孩子特有的纤纤玉手。
她自来到他的身边之后就没有做过什么家务事,拿古代的话来说就是十指不沾杨春水,在洛家最困难的时候也是他一个人撑着没有让她受过一点苦。
他一直觉得是自己欠她的,若是当年自己没有负气与洛瑶琴结婚,她当年也不会受那么多的苦。
那晚的月光很亮,窗帘并没有合上,月光就洒在她的脸上,皎洁动人。
她向来皮肤幼滑,如同婴孩一般。
他望着她,睡颜纯净美好,就那样地望着,心里想着时间若能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就这样一辈子就好了。
什么顾虑在意的都没有,那该有多好。
突然会想起那一年最红的一首歌来,至少还有你,唱出了很多人的心声。
我怕时间太快,不够将你看仔细,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可是那只是一种奢望,他一直都很明白。
他无比清楚他们之间的现状,那样无法挽回,连这样让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也有罪恶,他撑着自己站起来,走到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
就这样坐了一夜,醒来时洛夕颜已经醒了。
她还躺在床上,静静地凝望着他。
他抬起头朝她笑,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这样胡闹,以后可别这样了。
说完,他也不等她说什么,自己站起来走出房间去洗漱。
再回来时,洛夕颜又沉沉睡去了。
他无奈地看着她,把她的手放进被子,然后替她拈好被子再出门。
洛夕颜在那年冬天生了一场病,严重地倒在床上很久很久。
每天都是昏睡,医生来看过,只说是感冒的后遗症。
连春节也是在床上过的,有人来看她,她也是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晴,看了来人一眼复又睡去。
终于开春的时候随着天气的好转,她的病才算好了起来,先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后来也能出门了。
只是她又瘦了许多,在李嫂的眼里已经是皮包骨头了。
她却笑着安慰对方,没事,就当减肥成功了。
陆嘉齐见到她的时候吓了一跳,然后就形容她跟一女鬼一般。
她幽幽地看着他,没想到几个月不见,陆嘉齐你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还带着一美女来刺激我,还嘲讽我像女鬼,男人真不是东西!陆嘉齐大呼冤枉啊。
要是你当时选了我,就不用为伊消得人憔悴成这样了。
看看都觉得可怜啊,我的夕夕啊!说着就要来摸她的脸,她眼疾手快,一下子拍掉他的咸猪手。
陆嘉齐一愣,随即笑笑。
你看你,何必对他那么死心塌地的,也没见你多快乐。
瞧,都弄成会有样了,我都心疼死了。
夕颜瞪了他一眼,你不用心疼我,多心疼你身边的美女就好。
陆嘉齐失笑,看了一下怀里淑女微笑模样的新任女朋友。
是啊,反正也只有你才会抛弃我温暧的怀抱跑去受苦,你这个白痴,你这样不是让我不放心吗?傻瓜,我还以为你要去我哥的身边,为什么不是呢?你究竟要折磨他到什么时候?洛夕颜低着头吹气,杯子上白色的气体被吹向了另一边。
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我是天底下最笨的人啊!许墨终于来看她,坐在她的房间里,静静的不说话。
她也不说话,拿着糕点在吃。
病了太久,突然好起来,胃口好得不得了,每天都吃很多很多东西,可是吃得越多吐得越多,像是恶性循环。
医生告诫说她现在的消化系统不好,肠胃紊乱,因此不能给她吃那些不易消化的东西。
可是大家看她想吃东西,都心疼地不敢拦她,任她吃了再吐。
到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打营养针,每天吊着,形影不离。
许墨大概也有点心疼,洛夕颜看得出来他眼里那些隐忍的情绪,说不清楚,模糊的只是一团墨色的影子。
到最后,看到她趴在床边捧着垃圾桶吐,李嫂慌乱地收拾,他才忍不住地发作出来。
大声地责备,在她的耳边与回忆渐渐交融在一起,变成人生中最沉重的记忆。
那些记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是她的全部,鲜明地展现在她自己的面前,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了解。
我只是想着,要到什么程度你才会主动来!我就是想知道,除了自杀,你还会关心我的什么事情!她笑着,那些吐出来的污秽物还在她的嘴边。
林菲菲说我在你眼里不是个女人,只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
她说得对,我就是那样的,就是被你宠坏的小孩子,一辈子都学不会懂事。
我不要长大,不要懂事,只需要在你的面前耍赖。
你来了,我很开心,这是一种证明,我在你的心里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重要的,至少你不愿意让我死掉。
许墨,你真好。
许墨恐惧地看着她,他觉得她真的疯了,变态的疯狂。
他所有的怒气就这样在这疯狂面前变得可怜而可笑。
他只能说,颜颜,你别这样!似乎他的一生都是在说这样几个字,哀求她,颜颜,你别这样。
像是命运一般。
许墨等到她熟睡了才准备出门,没想到已经有人早就在门外候着了。
是叶杨林,许墨没想到是他,不由怔住了。
你找我?是疑问的语气。
叶杨林呆呆的,他在门口站了很久,也听见了许墨与夕颜的对话,到现在似乎还震惊于洛夕颜的疯狂与病态。
这就是他的女儿,他到现在才似乎真正地发现。
进去说吧!她睡着了!许墨侧着身子请叶杨林进门。
他心里有一点点的怪异的感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可能和这个男人对话。
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的诡异而可笑。
有什么事说吧?许墨开门见山,直接地问叶杨林。
叶杨林有些唯唯喏喏的,仍然是犹豫的。
许墨有点不耐烦,拧着眉头又问了一遍,叶杨林才开口。
许先生,我知道有些事由我开口似乎不大好,但是我真的不能看着颜颜这么痛苦。
我是她的爸爸,虽然做得很不称职。
但我依然是她的爸爸,这是不能改变的。
这种心情,我想只是你更加明白我,因为你也是颜颜的爸爸,甚至你更加地爱她,因为你已经爱了她二十年了。
所以我想请你继续爱她,不是当她的爸爸,而是一个男人真实的情感。
许墨一怔,你在说什么啊?叶杨林还是那个表情,诚恳地看着他。
你爱她,谁都看得出来,谁都不能否认。
虽然我至今仍不愿意相信。
但是我不想看见颜颜痛苦,我宁愿自己承受,也要她快乐,如果她的快乐只是你。
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了痛苦的表情,我是个没用的父亲,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这二十年的空缺。
我很感谢你,你拯救了我的女儿。
让我的孩子她没有挨饿受冻,让我的孩子没有成为孤儿。
所以不要再有什么顾虑了,没有什么伦理道德的束缚,因为你们没有血缘,她不是你的女儿。
我求你,让我的颜颜幸福吧,我的颜颜受了太多的苦,只有你能让她幸福。
他终于说完,用力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忐忑不安地看着许墨。
许墨的表情似乎一直都没有变过,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
他看不穿他心里的想法,却开始变得恐惧。
如果许墨拒绝,那怎么办?对不起,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跟颜颜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男女私情。
只有亲情,我一直都把她当成我的女儿看待,一直都是的。
我想这种感情你也应该了解,因为你就是颜颜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应该爱她的那个人。
许墨面无表情,远远地看着夕颜的脸,他看到她的睫毛微微地颤抖。
他的心突然纠了一下,可是他只能这样硬着心肠。
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一个与我无关的陌生女人看待,我不是变态,把她养那么大,就是真心地当她是我的女儿,与血缘无关。
许墨站起来,叶杨林只能仰望着他,此刻才突然发现这个多年来始终没有从生活中消失的男人原来是如此的高大,虽然已经不是当年那么高不可攀的模样。
现在的他已经变得苍老,鬓角有了灰色的痕迹,腿脚也不灵活,但是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成熟男人的魅力,睿智,理性,有担当,有胆魄,所有形容男子最好的词汇。
他的颜颜就是爱上了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
你不用多想了,我会离开的,把一切都还给洛家,这些都不是属于我的。
等我走了,颜颜也会好起来的。
许墨拍拍他的肩膀,用力地,包含了许多的期许,还有安慰。
你比我更适合做一个父亲,她会接受你的,放心好了。
叶杨林拉住他,泫然地看着他。
你走了,颜颜怎么办?她一心一意认为只有你能给她的幸福,你让谁来给她?许墨冷漠地推开他的手,对不起,那已经不是我所能掌控的事。
反正那幸福绝对不能是我给予她。
初夏的时候,许墨终于决定将自己的位置让给洛夕颜。
洛老太爷没有反对,事实上很早之前洛瑶琴回来的时候,许墨已经提出要走,洛老太爷因为怕洛夕颜或者叶子萱不能胜任,才用洛夕颜将他挽留了下来。
如今他再提,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因此那日,洛家一家人终于齐全了。
许墨一人来了,下了一场春雨,他没有带伞,从车子里下来,短短的一段路程,进门一看,浑身都湿了。
李嫂正从夕颜房间出来,看见他的模样,惊呼一声。
夕颜在房间里听见他的名字,便下了楼。
李嫂正帮他脱去外面的衣衫,许墨看见她下来,抬起头笑。
夕颜心里一动,顿觉心里满满的幸福。
许墨,你怎么来了?我去帮你拿衣服。
当时许墨走得匆忙,也还有一些衣服还留在洛家。
她高高兴兴地去了,找出一件运动款的T恤。
许墨接过来,夸她懂事了,转身去书房里换。
洛夕颜巴巴地跟过去,站在门外跟他说话。
你说爷爷会有事情啊?非得把你也给找来!不过也好,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可想你了。
许墨转过身,微微一笑。
你身体好了吧?听李嫂说了,可全好了。
以后可别闹脾气,这家里哪个拿你有办法!许墨换了这一身衣服,更显得年轻了许多。
洛夕颜看得高兴,上前来抚平了皱子。
我就说你穿这样的衣服好看,你就是不听。
陆嘉木也跟你一样,就喜欢那些西服啊,黑乎乎的,难看死了。
许墨笑,看看自己身上天蓝色的T恤,当真是多年没有穿过了。
你说好看便是。
那嘉木年轻小伙自然是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的,我都老了,当然要穿稳重一些的衣服了。
他这一说,夕颜却不乐意了。
谁说你老了,我的许墨跟我以前见过的那个一模一样的,哪里有变老!许墨一怔,浅笑了一下。
哪里没有老,你都从七八岁的孩子长成了二十多岁美丽的大姑娘了,我怎么还敢奢求自己年轻。
他这样想着,却没有说话,静静地任她摆弄着自己的衣服。
饭桌上。
我想吃海鲜。
洛夕颜把筷子往桌子上一丢,嘟着嘴巴嚷道。
你不能吃,要忌口的。
这里也有你喜欢吃的菜啊,你看,是玉米,还有鸡蛋羹。
李嫂循循善诱,苦口婆心。
可是洛夕颜仍旧耷拉着一张脸,嘴巴努出来,一副不爽的模样。
不要这么任性,让李嫂难做,等你真的好了起来,想吃什么都行。
谁叫你之前不听话,什么都乱吃,把身体搞坏了都是自己吃苦。
许墨有点严厉,可筷子却伸向了她平时也算爱吃的鸡翅膀,然后放进她的碗里。
少吃一点,油腻的东西也不好。
洛夕颜突然展颜一笑,开心地拿起筷子夹了来吃。
颜颜,身体好了就去上班,你这样呆在家里也不像话。
爷爷突然开口,打破了所有沉默和尴尬。
好啊,我又没有说我不去,等过两天我就去。
好了吧!她不以为然地说着,嘴巴里还堆着食物,一边说还咀嚼着。
以后你去总经理办公室,不要再像以前那个样子,让你许叔叔担心。
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现在你也该懂事了,你许叔叔走也走得放心。
夕颜抬起头看爷爷,对方不以为然,似乎在说一些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不敢相信,回过头看许墨,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她看不见他的脸,于是她也低下头来,低到就那样贴着他的脸才看清楚。
你要走,去哪里?没有任何人们想像中的爆发,只有平静,可怕到极点的平静。
许墨慢慢地抬头,去旅行,我一直都很想放下一切走,但是公司缺不了我。
这次我受伤,我才发现不是没有我不行,所以我跟爷爷说好了,等你可以胜任了我就走。
她低低地哦了一下,转过头看自己的碗。
眼泪啪哒地就掉下来了。
她从来不知道从快乐到悲伤,转变可以那么地快。
她也不知道流泪可以发出声音,那么响,那么痛,好像是心脏突然破碎的声音。
她放下筷子,飞快地抹了一把眼泪。
随便你们,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我就是个白痴,什么都不知道,所能做的只能是等待你们给我通知。
可是我只想告诉你们,他不是什么许叔叔,他是许墨,他是我爱的男人。
你们想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不可能,不可能。
颜颜。
一直沉默的许墨突然开口,不许这么说。
我就是你的许叔叔,一直都会是。
从爸爸到叔叔,不是挺好的吗?我很早就跟你说过,我当你的叔叔就足够了。
可是我不足够,一点也不足够。
叔叔太遥远了,我从来没有叔叔,也不需要什么叔叔。
许墨,要不当我的爸爸,要不当我的爱人。
你当不了我的爸爸,所以只能让我爱你。
我有爸爸,你没办法否认。
你说你不爱我,你跟爸爸说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用了那么久的时间来接受。
可以,我同意你不爱我,因为我逼迫不了你。
但是,你不能让我不爱你,不能让我不在你的身边。
她后退一步,低着头看自己的脚,渐渐地远离那些她心里短暂的美好。
她蹲下身子,把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眼泪透过她的指缝还是淌出来。
你不能这么自私地要求我放弃我的爱情。
我告诉你,我会用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的方式来爱你,任何方法,不管是等待还是追求,我都会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