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枫枚生产的那天,洛夕颜离开了医院。
她看见焦急慌张的林铭,那个站在手术室外焦躁不安的林铭,她从来没有见过。
他不停地坐下,站起,踢着墙壁,跑到走廊的末端偷偷地抽烟。
他的手是颤抖的,浑身都绷得紧紧的,他很害怕。
俞枫枚生下了一个儿子,林铭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又笑又哭,眼泪晶莹透亮。
他亲吻着婴儿,再去亲吻虚弱的妻子。
他那么开心,那么激动,眼睛里只能看见妻子和儿子,看不见别的人。
她看着这样的林铭,突然很想念许墨。
她在想,自己出生时的许墨也是这个样子的吗?他是否有在门外焦躁不安地等待她的出世,他是否因为自己平安而感谢上苍,他是否温柔地亲吻自己的脸,开心地流出眼泪。
她穿着医院的衣服,走了出去,没有人拦她,没有人注意到她。
所有人都有他们的轨迹,按部就班,不会因为她的出现而更改。
她上了一辆计程车,寻到许墨的公司门下,却发现自己没有带钱,她不好意思地跟司机道歉,领着他进去公司,问了门卫却发现他根本不在公司。
所有人都不相信她是许墨的女儿,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来假冒洛小姐的变态女人。
她害怕伤心地想哭。
她站在路边哭,司机还在劈头盖脸地骂。
长得这么好的一个小姑娘,是不是是傻子啊,穿着这身衣服从医院出来,到这里找爸爸,人家都不认识你,你是不是故意耍我啊!她又气又伤心,哭得哽咽,说不出话来,浑身没有力气。
太阳晒得她头晕晕的,风又很大,吹得她眼睛好痛。
这个时候却有一个人递了钱过来。
司机先生,不就是钱嘛!干吗这么骂一个小姑娘,人家生病了很可怜的,你怎么那么没有同情心?司机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接过钱就跑了。
洛夕颜抬头看那个人,一片朦胧中看见那夏花一般灿烂的笑容。
嘿,同学,我好像认得你,你还坐过我的单车呢!当时你可给了我一张红彤彤的人民币,今天怎么没有钱了,还哭鼻子,那天可是理直气壮得很呢!我没有带钱!她委委屈屈地开口,想起了记忆里的这个人。
这时候那人的旁边又多了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皱着眉头跟刚才那人说:给她点钱让她打的回家,说那么多话干吗?语气生硬地让她觉得难堪。
她抽噎着把眼泪忍了回去,身子一挺,抬头看那个冷酷的男人。
不用,我自己走回去好了!说完,她转过身就走了。
可她根本不知道来的路,也不知道从公司回家要怎么走,身上没有钱没有手机真是要命。
她走着走着,又觉得委屈得想哭,刚才那个人怎么那么可恶,越想越生气,她一跺脚回头。
那两人似乎在等人,还站在路边聊天。
她走近了些,两人停下聊天看她。
借一下手机!她找的那人竟是那个穿西装的冷酷男人。
对方楞了一下,从怀里掏了出来。
她从来不记号码,却记得许墨的手机号,因为以前许墨日日逼她背诵。
不想接起来的竟然是林菲菲。
许墨呢?他在开会。
你怎么了?林菲菲站在公司的走廊上,电话里的洛夕颜似乎哭过了,声音沙哑哽咽。
我在公司楼下,没有带钱,回不了家。
你带钱下来,多拿一点。
她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林菲菲赶紧丢下公事匆匆忙忙地提了包下楼。
刚出来就看见洛夕颜穿着一身睡衣站在路上,她跑过去。
颜颜,你怎么跑出来了?洛夕颜看都不看她,把手里的手机用力地丢在地上,还用脚踩了几下。
直到那部手机支离破碎,她才满意地笑着抬头看那西装男人。
先生,你可以换新手机了!那男人满面黑线,那个帮过她的单车男人在一旁大声地笑着,似乎是极为赞许她刚才的举动。
林菲菲定睛一看,这不是公司最近的合作伙伴吗?她赶紧道歉,陆先生,对不起啊!颜颜她不懂事,您可别怪她!那陆先生冷哼一声,问她:这是许先生的千金?林菲菲赶紧点头,说:许先生正在开会。
待会儿我会告诉许先生的!陆先生一扬手,看到自己的车子开了过来,回头跟单车男人道:嘉齐,跟我回去吧!两人钱也没拿,手机也没有捡,坐进车子里就走了。
他们是谁啊?洛夕颜低头看了一下碎成几片的手机,得意地问。
林菲菲看着他们的车子有点出神,听见洛夕颜的话赶紧拉她进大厅。
洛夕颜推开她的手,给我钱好了,我自己回去!林菲菲无奈地从包里掏出钱给她,她谢也不说一声走出公司拦了一辆车就去了。
林菲菲看着她的背影,暗暗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若是许墨知道了,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待兜兜转转到了洛家的大房子门口,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毕竟是秋天了,白日也变得短了许多。
她打了个冷战,夜风很凉。
她掏出钱递给司机,摁了家里的门铃。
开门的下人看见她,哎哟了一声,小姐,您怎么穿着这衣服回来了啊?这是关心,可在她心里却解读成为了别的。
我不能穿成这样回来吗?我又没有传染病!那人吓得忙摆手说不是这个意思。
她瞪了那人一眼,进了房子。
客厅里的画面却让她立刻转过了身。
那是多么温馨的一幅画面,一家五口人,三世同堂,好像是电视里温馨美满的幸福家庭,有爷爷,有妈妈,有爸爸。
连爷爷的脸上都露出了那么快乐的笑容,脸上的皱纹深深的,一道一道地像是刀痕刻在她的心口。
爷爷夹着菜,递给洛瑶琴,又递给叶子萱,笑着让她们多吃一点。
叶子萱歪着头靠在父亲的身上,娇声说:还是爸爸做的菜最好吃,我好想念哦!洛瑶琴宠溺地看着她,将她最爱吃的菜夹到她的碗里。
子萱,多吃点,你都瘦了!那从来不是洛夕颜能拥有的。
洛夕颜的过去,永远都是一个人吃饭。
早上起来时,许墨已经去上班了,或者根本都没有回来。
中午饭是在学校吃的,晚上回到家里爷爷窝在书房里。
她后来也经常不坐在饭桌上吃饭,更多地让李嫂送到她的房间里。
她的过去,没有那么温馨美好的画面,没有家,没有妈妈,没有会做菜的爸爸。
颜颜,你回来了!说话的是李嫂,是从一旁经过去打扫的李嫂发现的她。
其他人,都没有发现她已经站在客厅里站了很久很久,站得脚都有点麻麻的。
李嫂过来拉她的手,怎么那么凉?颜颜,你吃饭了没?怎么就这样回家了,不打电话来跟李嫂说一下。
她不说话,用力地使劲地将眼里的酸涩缩了回去,她绝不能以一种弱者的姿态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洛老太爷觉得有点尴尬。
洛瑶琴起身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她,颜颜,来,做这里!她沉默地坐下,李嫂很快地盛了一碗饭给她。
洛瑶琴巴巴地看着她的脸,夹了一块鸡肉给她。
她还是不说话,筷子也不拿,就是坐在那里。
洛老太爷咳嗽一声,也夹了块鸡肉给她。
颜颜,住了那么久的医院,肯定想吃家里的菜了吧,来,快吃!她这才拿起了筷子,夹住了爷爷递过来的那块鸡肉。
鸡肉很好吃,她咬在嘴里,嫩滑爽口。
她伸筷子去夹,却一下子变了脸色,一口吐出已经嚼碎的鸡肉。
众人被她的举动吓坏了,尤其是叶杨林,本来就有点害怕她,偏偏今晚的菜又是他做的。
颜颜,你干吗?爷爷的神色有点严肃。
她顾不上,用力地呸了几声。
李嫂,李嫂!李嫂匆匆地赶过来,怎么了?她一把将面前的饭碗推倒,白米饭倒成一片。
我说过做菜不要放葱的,我会过敏的,你怎么不记得?李嫂不由一阵尴尬,说不出话来,偷眼打量新来的先生叶杨林。
后者已经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葱的。
这道菜是我做的。
洛老太爷拉住她的手,要把她按回到座位上。
你不要吃那道菜,吃别的就行了!她却冷哼一声,低头看了另外几人一眼,用力地将椅子往身后一推。
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所有人都被那声音吓得抖了一抖。
她看都不看,转身上楼。
李嫂赶紧跟上去,颜颜,别生气。
我给你做碗面,好不好?你最喜欢吃的海鲜面,李嫂买了最心新鲜的虾,现在给你去做。
她仍是头也不回地走上了楼,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家里出现了不熟悉的气味。
洛夕颜坐在地板上,嗅了又嗅,似乎全家都弥漫着洛瑶琴身上那股香水的味道,让人作呕。
她神经质般地大喊起来,李嫂李嫂,声音尖锐。
李嫂正在厨房里忙碌,青菜虾子都刚刚下锅,赶紧喊人照看了,自己又扑腾扑腾地奔上楼去。
整个房子都就是弥漫着她的尖锐的叫声和李嫂上楼时粗重的脚步声,那些人基本上吃不下饭去了。
李嫂推开门进去,小姐,怎么了?她嫌恶地指着周围,我的房间怎么那么臭,一股劣质香水的味道,你有没有打扫房间?李嫂诚惶诚恐。
当然有的。
臭吗,我去把以前许先生送你的香水找出来,好不好?是不是放在你的首饰盒里。
她说着,就走到洛夕颜的梳妆台前翻找着那瓶昂贵的还未开封的法国香水。
终于洛夕颜觉得闻不到那股恶心的味道了,她躺在地上吸了口香甜的空气。
李嫂,我饿了!你的面好了没有?李嫂又赶紧说去看看,扑腾扑腾地下楼。
她又觉得有点困倦了,闹了这么久,连自己都有点累了,可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家里多出了三个陌生人,连香水都掩盖不掉的陌生气息,连戴上耳机将声音调到最大都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他们在说她,坏脾气,怎么会有那么讨厌的人,谁都不会喜欢她的。
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我们的家人,应该把她赶出去的。
她觉得自己发疯了,每一个细胞都在述说着同样的话,听,他们在嘲笑你呢,他们都在讨厌你呢。
他们才是一家人,外公,爸爸,妈妈,女儿。
你是多余的,你该滚出这个房子,你不配站在这里。
她尖叫,把耳机狠狠扯下,用手堵住耳朵尖叫。
许墨,她突然又想起了许墨。
他是她的爸爸,虽然他们两个不像是一对正常的父女,可是他至少是自己爸爸,林铭都是那样的,许墨肯定也会像林铭爱他的儿子一样爱自己的。
她突然又高兴起来,许墨以前说的话一句一句的在她的耳朵里回荡。
那些她曾经恨过恼过厌恶过的话都变成了许墨爱。
他不让我出去,是怕我出去有危险;他不让我喝酒,是怕我喝醉了生病;他不让我交朋友,是怕我遇到坏人。
一切一切,仿佛又变得美好起来。
她开心起来,从床上跳下来。
李嫂,李嫂,我要在书房里吃饭,你送书房来。
她说着,几乎是跳着欢快的舞步,进了那个书房。
几乎是颤抖地摸着那张空荡荡的桌子,许墨的东西哪里去了,便是他不回家也在桌子上堆着一堆又一堆的文件的,谁都不准收拾的文件哪里去了。
她慌张地回头,磕磕绊绊地冲向他的房间。
推开门去,也是空荡荡的,连空气里那股他特有的味道也没有了。
他的床空了,连被子都没有。
她拉开他的衣柜,他那些从来千篇一律的黑色西服哪里去了。
她猛然地意识到,许墨走了,在她不在的日子里,那些人住了进来,许墨走了。
他们把许墨赶走了。
可是许墨为什么不告诉她,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许墨离开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就这样子走了,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她害怕地发抖,他在她的生命里也是来了就走,什么都不会留下吗?她跪倒在地上,小小的身子蜷在一起,好冷,怎么那么冷。
她抱着自己,我只能一个人抱着自己,每一个夜里,没有任何人想给我拥抱。
以前的许墨,他会回来,看一下我,然后走回自己的房间。
现在他竟然连看都不用看了,他再也不要我了,不稀罕我了。
怪不得今天林菲菲接的电话,肯定是他连我的电话都不要接了,所以他选择了林菲菲,要真的搬去和她一起住了。
她不想流泪,虽然心里很痛,可是她觉得不能流泪。
自己不是已经习惯了吗,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发呆,谁都不要她了。
没有人喜欢你的,你这个坏丫头,你这个讨厌鬼,你这个坏脾气的讨厌鬼。
出去,滚出去他们的人生,不要再让他们头疼了,想象许墨,他看着你,他要打你,你丢人,让他的脸面全无。
还有爷爷,爷爷的心脏病都要发作了,都是你气的,都是你的错。
她站起来,看向窗子,许墨的房间里有一扇大窗,明亮洁净。
窗外是院子,院子里种着桂花树,很香很香。
甜甜的味道,让她想起了李嫂给她的糖。
她摸了一下衣兜,没有糖果,糖不见了。
似乎回到了过去,她一个人在小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没有人理会她,她是个被人丢掉的傻瓜,他们欺负她,打她,嘲笑她。
没有饭吃,好饿,也没有糖果,没有娃娃。
她伸出手,什么都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