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上午从申城离开, 回到剧组继续拍戏的时候,除了丛丽娜不见踪影, 公司派来的团队中的其他人并没有一并消失不见, 依然跟在她的身边。
对于这点,宁瑶夕其实很能理解,不管在这个深夜闹出了多少不愉快, 公司要是知情识趣地主动把人撤走,倒像是在和她服软一样。
宁瑶夕在公司待了八年了, 知道华盛已经再也不是当年的小作坊,能对一个仅仅只是有潜力的演员放低姿态,它现在是业内知名的公司,有它自己的傲慢。
好在丛丽娜消失不见之后,团队里的其他人似乎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 肉眼可见地变得乖觉得多,不再频繁地围在她身边互相打配合, 自成一派, 连她本人好像都被隔绝在外。
不过或许也并不都是因为丛丽娜的缺席。
宁瑶夕下了飞机赶去剧组, 坐在商务车的后座转过头, 看向坐在她旁边的齐允, 望着他专心致志对着平板电脑工作的侧脸,眉眼弯弯。
脸色谁还不会看呢?毕竟给她撑腰的人现在回来了嘛。
她盯着看的时间可能久了点,齐允的视线从屏幕上收回来, 也看向她。
不睡觉?他问, 昨天喝多了还没睡好,今天头应该挺疼吧。
还行, 月月给我煮了醒酒汤。
宁瑶夕摇摇头, 笑眯眯地说, 而且我现在心情好,不是有句话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吗?我现在差不多就是这样。
那就好。
齐允应了一声,说,正好现在有时间,我跟你说说公司合同的事,丛丽娜拿给你的那份A类合同有问题,其中几条被修改了,这个合同一共四十来页,不仔细查阅的话的确很难发现,和你知会一声,也算是提个醒,以后再碰到需要签字的文件一定要拿给信得过的法务查验,不然绝对不能签。
宁瑶夕抬手捂住额头,面露菜色:好了,这个话题可以就聊到这里,我现在感觉头有点疼了……齐允:……齐允无情地拒绝她的提议:不行,这些事情你自己也必须心里有数,不能都靠外力。
先不说靠不靠得住,如果昨天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那我也不会签啊,我又不傻。
宁瑶夕无辜地说。
齐允不答,只扬了下眉,充满怀疑地看着她。
宁瑶夕:……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没有傻到趁着酒劲把自己未来十年都签出去好吧!对象还不是你!好吧,其实昨天你和丛丽娜说话的时候我还没完全睡着,半梦半醒中听到了,知道是怎么回事。
齐允怔了怔,脸上露出几分明显的意外。
他看她一眼,问;既然是醒着的,怎么始终没出声?倒也没有完全醒。
宁瑶夕打了个哈哈,含糊地说,你处理得就已经很好了,也没有我非要插嘴的必要,这种事还是要让擅长的人去做……她那个时候对丛丽娜说的话就有点太直白尖锐了,当时固然是有情绪激动,难以控制的原因,但不论初衷如何,结果就是让她们两个的关系闹得很僵。
她不是那种能在闹掰后依然若无其事言笑晏晏的性格,昨天睡着之前还在觉得为难。
好在丛丽娜今天没有出现,不然她一定会尴尬得不行。
这件事说起来其实也让她有点后怕,倒不是在于公司居心叵测地拿一份有问题的合同坑她,而是在于,一旦她对齐允没有那么信任,那么丛丽娜的挑拨其实非常容易实现,利益的纠纷的确是影响信任建立的重要因素,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来,那么分道扬镳其实就是早晚的事。
在一个利益和冲突都来得又多又快的圈子里,想要长久地保持最初紧密无间的信任,其实是横亘在所有人中间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在前行的路途当中,面临的纠纷注定会越来越多。
她昨天奔去找齐允的行为全靠一腔热血和赤诚撑着,在见到齐允的时候其实都没去想什么后果,也没有去想过,万一齐允真的没打算继续和她站在一边,那她以后又该如何自处。
她知道经纪人完全站在艺人这边,并不是种正常的现象。
经纪人是公司的代表,理应和公司一条心,而不是事事为艺人着想。
她对这件事其实很清楚,所以心里一直有着难以言明的隐隐不安,昨天虽然醒着但没说话,一方面是觉得齐允肯定能处理好,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她也是想听听齐允的想法。
想听听他对她是如何想的,又为什么这段时间和她联系那么少。
丛丽娜的介入当然增加了沟通的麻烦,但这不应该是疏远的理由,她一直为此而忧心忡忡。
结果好像也没有听到什么具体的原因,但她又的确放心了一些,这种莫名的感觉,实在是很难讲。
她这边还在兀自神游,那边齐允伸手在她面前晃晃,说:回神,发什么呆?这个问题这么难答?宁瑶夕赶紧收回心绪,想也不想地连声否认:没有没有!呃……什么问题?果然没听见。
齐允扯扯嘴角,又问了一遍。
昨天没来得及问你。
他说,既然丛丽娜和你说,我是因为合同的分成问题在避嫌,所以最近都没怎么出面,你怎么没信?你知不知道,如果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你还这么直愣愣地问过来,那就太冒失了。
这个啊。
宁瑶夕手肘搭在座椅扶手上,掌心撑着侧脸转头看他,眨了眨眼,忽而浅浅地笑了起来,脸颊浮现出微微凹陷的酒窝。
她说:齐纪,我现在还欠你多少钱来着?一百多万吧。
齐允面不改色,眼都不眨地说,怎么了?没怎么。
宁瑶夕应了一声,无辜地说,你要是嘴这么硬,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就当我是被你下蛊了吧。
齐允扬了下眉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问:陈瑞和你说的?我那天晚上自己听到的。
宁瑶夕说,那么大一笔公关费,说帮我掏就帮我掏。
当时我其实心里只有感动,最近倒是才终于想到,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公司就没再给过你资源支持了吧。
你要是真的那么在乎利益,何必撑到现在,带着我给公司服个软,对你来说才是真正的有利可图。
经纪人拿自己的人脉给艺人搭线这种事,一次两次还说得过去,始终这样就属实是为爱发电了,说出去别人都得觉得他浑身冒圣光。
齐允看着不是这么傻的人,却做了这样的事,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
所以别人能怀疑她,她却不能,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比别人都清楚。
齐允听着她的陈述分析,面上没什么变化,只顿了顿,而后淡淡地说:还算你没笨到家。
宁瑶夕喜滋滋地问;是在夸我知人善任吗?在夸你没有毫无理由地轻信别人。
齐允扫了她一眼,宁瑶夕不服气地缩缩脖子,扁着嘴表示抗议。
公司派了个新商务给我,他拿出来很多公司牵线的商务资源。
都是那种看着很不错的品牌,洽谈起来又颇有一些难度,极大地牵扯我的精力,让我无暇顾及你这边。
齐允说,终于向她聊起最近在忙的事,我开始只是单纯的忙于这些事,但在审查合同的时候发现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宁瑶夕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专心致志地旁听,此时见他停下,迫不及待地好奇提问:哪里不对劲?违约金赔偿范畴。
齐允说,我注意到,公司推过来所有商务的签约合同,里面的赔偿范畴都特别宽,要求也比一般严苛,尤其是在对代言人侵害品牌名誉权的赔偿上,所有合同都规定到了赔偿上限。
这个是不正常的吗?宁瑶夕不懂就问,十分虚心。
不能说不正常。
齐允淡淡地道,但来得太集中,太不约而同,还是让我格外留意了一下,然后把公司给我的那份A类合同仔细地研究了一下。
那个时候你就看出不对了?宁瑶夕惊愕地问。
我拿到的那份和丛丽娜拿到的那份不一样,是正常的,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从正常合同里找到不对的地方。
齐允摇了摇头,平静地道,但从那些商务合同上,我猜到了一点公司动手脚的方向,所以在涉及权责理赔的条款上多留意了一下,昨天看到你那份合同,不出意外地找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能动手脚的地方就那么多,数字,年限,补充条款,违约范畴,他之前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昨天也不觉得惊讶,找出来的时间赶得刚刚好。
果然没人能随随便便成功,怪不得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从四十多页合同中找出破绽。
宁瑶夕恍然点头,一边咋舌,一边忽而又是一惊。
那公司的那些商务合同我签了没有啊?她赶紧问,公司会不会拿来做手脚?当然没有。
齐允说,脸色也跟着黑了下来,托公司的福,我这段时间完全是在做无用功,大把时间都被浪费了,要不是还有我手里的资源撑着,工作周报都写得很难看,有些人真是看着有个人样,实际一点人事都不干。
来自工作狂的怒火。
宁瑶夕偷笑不已,随即被他说的一个词吸引了注意力。
工作周报?她好奇地问,里面要写什么,你这一周都干了什么事?对。
齐允颔首,言简意赅地说,算是工作日志吧,我这种经常在外出差,不太能看到人影的工作,写日报周报,月度总结,都很正常,总要让人知道我都在干什么。
宁瑶夕吃了一惊:还有这种好东西?!那你怎么不发我一份?!齐允:……齐允看她一眼:我上交给公司的,为什么要发你一份?我也想知道你在干嘛啊!宁瑶夕委屈地说,反正你写都写了,多发我一份又不会怎么样!你还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吗?那倒是也没有。
齐允稍加思索,觉得她说得也不无道理,于是点了点头,说:行,你需要的话,我发给公司之后就抄送你一份。
他说到做到,拿起平板点开邮箱,果然顺手就把上一周的工作总结文件发给 了她,做这种事情又不费力。
宁瑶夕带着种莫名的兴奋点开查收,视线快速在屏幕上浏览,一页页划过他汇聚成一行行文字的行程,迅速地拉到底,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没了?她问。
没了。
齐允肯定地说,怎么?和她想象中差别有点大的样子。
宁瑶夕挠了挠脸,词穷地组织着语言:就……好像有点太简略了……航班,高铁车次,入住酒店,会议对象,我的图站更新都比你详细,每次我参加活动还给我返图呢。
她进组之后出去参加的活动不多,不过每次露面,粉丝们都很给面子,从各个角度拍摄她的照片,附上精心填充的文字,每次活动总结都来得非常详细,里面细数了见到她的激动和对她的赞美,宁瑶夕经常用小号悄悄围观,看别人给自己吹彩虹屁稍微有点羞耻,不过的确会让人非常开心。
连她自己的小号更新得都比这详细!她偶尔会在上面更新一些不掉马的照片和碎碎念,一片被齐允带去拍物料时看到的云彩,一个和齐允多说了几句话的深夜,偶尔翻不到他动向的抱怨,没有转赞评,像是安安静静地说给大海听,慢慢的就习惯了这样,对这片自留地很有感情。
你也知道那是你粉丝?齐允颇觉无语地说,我给公司汇报又不是参加偶像见面会,工作日志有就行了,还能指望有多详细。
你说的你那些细节公司倒是也有让写,不过我觉得完全没必要,从来没写过。
好的经验也吸取一下嘛,这份工作总结的内容完全可以再丰富一下。
宁瑶夕努力说服他,有事没事给我发几条消息啊,和我打好关系懂不懂!这样下次公司再使出挑拨离间的坏招时不就不怕了?你工作态度怎么这么懈怠,我都替你着急!齐允:……开天辟地,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工作态度有问题。
行了,放下你的歪理。
他果断地制止宁瑶夕继续胡说八道,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要怎么个丰富法?说来听听。
比如这个。
宁瑶夕指指他上周工作总结上短短的一句行程,说,「和英尚公关部工作人员商讨代言事宜」,顺利吗?不顺利。
齐允如实作答,对方想让你在代言的同时推广一个价格非常贵的粉丝礼盒,都是些冷门的品牌产品,完全就是想让你的粉丝掏钱买智商税,还说能让你从每一份售出礼盒里吃回扣。
穷到差他那点钱了?看不起谁呢。
宁瑶夕和他举例:那你就可以在给我的总结上写,今天和奇葩一起开会,浪费了你宝贵的几个小时,心情奇差,急需安慰。
齐允平静地反驳:我没有急需安慰。
演练一下!宁瑶夕才不管他怎么说,强行将他的手机塞进他手机,举起自己的手机朝他晃晃,假设现在的时间就是你刚开完会出来,拿起手机给我发消息,你要怎么向我抱怨这件事,然后获得我的安慰?齐允忍耐地说:再说一遍,我不需要安慰,而且工作总结不是抱怨。
宁瑶夕拿着自己的手机,双眼明亮地看着他,期待着他的动作。
齐允:……他妥帖地呼出口气,无可奈何地点开和宁瑶夕的对话框,在里面毫无感情地将她刚才说过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今天和奇葩一起开会,浪费了我宝贵的几个小时,心情奇差,急需安慰。
人就坐在旁边,还要发语音沟通,什么毛病。
齐允斜睨宁瑶夕一眼,但在把这番话说出来,和还要按键盘打出来之间相比,还是直接发语音比较省时间。
辛苦啦。
宁瑶夕笑着看他一眼,像模像样地回他,开了几个小时啊?商量的什么?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啊?怎么还有几个小时这种问题。
齐允叹了口气,不得不真的回忆了一下。
四个多小时。
他语调平静地说,先是硬要我去参观他们公司,了解一下企业发展史和公司文化,然后介绍了他们的明星产品和宣传地广构想。
终于开始谈合同时,围绕着代言费用扯皮了半天,最后终于初步谈妥,才突然平地一声雷,说起了定制礼盒。
这个把别人当弱智一样的礼盒,让前面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全部化为乌有,换成菩萨来也得生气。
齐允将那天的完整会议过程说出来,倒也真被勾起了几分当时心情的回忆,于是输出的内容也变得比较直白不客气。
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最终的目的就在这个傻.逼定制礼盒上,我差点没以为自己是在和微商公司谈代言。
偌大一个美妆牌子不去钻研美妆产品,一天到晚净琢磨着怎么割韭菜,也难怪代言人每三个月就要新加一个,请的还全都是刚红起来的明星,真可谓是年轻粉丝的第一款智商税,算盘打得隔壁市都能听见。
别的代言人也有这个礼盒啊?宁瑶夕好奇地问他,所以别人的经济团队都同意了这个特殊条款?有什么不同意的,又不知道艺人能红多久,能多赚一笔谁会拒绝。
齐允淡淡地说。
怎么没有?宁瑶夕笑着道,你不就帮我拒绝了嘛。
这种礼盒也就正当红的艺人能卖出来,顶流又往往爱惜羽毛,不会轻易接这么过分的,所以品牌方目光当然就瞄准了新红起来的艺人,你就是这么被注意到的。
齐允语气平静地说,我知道这种事情在业界不算什么,但是不想让你也这样,没那个必要,想要长红就要眼光长远,而且……他顿了顿,没有立刻接着往下说。
宁瑶夕疑惑地转头看他,一边继续点开语音,催促地问;而且什么?而且我觉得你如果知道了,不光也不会同意,可能还会生气。
齐允淡淡地道,垂着眸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神色淡淡。
我知道你是个特别重视粉丝的人。
觉得每个人对你的喜欢都很珍贵,所以对每一个都很珍惜,不想做任何会对他们的感情造成伤害的事,很怕自己让他们失望。
总是会担心他们有朝一日不再喜欢你,为了让这一天来得慢一点,每天都在努力,想要每天都比昨天的自己更好,把他们留得久一点。
他说:粉丝喜欢偶像,大多是种炽热而盲目的感情,这种热忱早晚有一天会消散,不可避免的事。
但既然这是你的希望,我就会朝这个方向考虑,守护你的梦想是我的职责。
宁瑶夕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没说话。
屏幕里的语音条正常播放,将他刚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齐允转头看她,面露疑问,宁瑶夕缓慢地眨眨眼,转回头去,将手机举到自己面前,把屏幕调出来,开始打字。
写什么呢?齐允疑惑地看着她,在她停下动作的同时,收到了她的回应。
「谢谢你。
」她说,「辛苦啦。
」就这么两句普通的感谢,怎么还犹豫了好一会儿。
齐允抬了下眉毛,心里一时间还觉得有点异样,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大概是这个回应语气普通得让他觉得有点……有点什么,失望?齐允暗自摇头,将这个莫名其妙的答案抛到一边。
「以后你也要把这些事情分享给我。
」宁瑶夕的消息又发了过来,说,「我想知道这些事情,想知道你做的关于我的一切。
」「这些东西很多时候都挺烦人的。
」齐允回她,「其实没必要知道得太仔细,影响心情。
」他的消息发过去,宁瑶夕那边正在输入了一会儿,新的消息跳了出来。
「给我一个感谢你的机会。
」她说,「你总是扮演着一个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角色,这些事情或许别人永远不会知晓,但是我想了解,你总要让我知道,这世界上有人为了我,到底会做多少辛苦的事。
」齐允的手停在屏幕上,一时间没有动作。
难怪最后几句突然就切换成了打字模式。
他在心里突然不着边际地想,这种话,就算是直白热烈如她,说出来也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吧。
甚至连他都会这么觉得,似乎连这几行文字都没法当着她的面再看一遍。
齐允按灭屏幕,安静了几秒,突然开口。
瑶夕。
他说,转过头去看她。
宁瑶夕转头朝他看来,他顿了顿,忽地又沉默了一下。
但他还是问出了口。
他说:公司已经开始动手,把我和你拆伙的打算已经十分明显。
离合同结束还有半年,这半年注定不会好过。
合同可以再谈,公司不会罢手,如果你真的有更好的选择……我选择站在你这一边。
宁瑶夕打算他的话,摇了摇头,朝他浅浅地笑了起来,眼眸弯弯。
这是我唯一会做的选择。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