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忆玮去找费邺章,拿了自己写得密密麻麻的意见。
费邺章只看了一眼,微笑:你复印了一份?她点点头,以自己的资历,怎么敢随便在那些老教授的文稿上划划改改?那些文字本身有一种强大凌然的气势,仿佛不容侵犯。
所以说汉字这样强烈的象形意味,实在是样美妙的东西。
他快速的翻完,抬头看忆玮,有些紧张的抿着唇,像是等待成绩的小学生。
他笑了笑,气氛陡然变得温和:很好。
你选出的这三篇确实和这一期的主题十分吻合贴切。
他递给她一张稿纸,上面是他亲自做的选题。
忆玮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笑得很可爱:老大,你这是在考验我?姑且算吧。
费邺章悠闲的说,又扬眉,为什么不选李老这篇?给我个理由。
忆玮实事求是的说:李先生的一些观点,如今看来,过于保守和拘泥于他以往的思维了。
如果说是法制和民主,国内治学最好的,还是……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下,尴尬的笑笑。
费邺章有些惊诧:说下去。
说完。
她就勉强说了个名字:王棋教授。
你就是他的学生吧?本科的时候上过他的课没有?要不下次向他约稿你做责编?忆玮眼珠子一转,反正她天生骗人不眨眼,随口就掰:老大,你饶了我吧。
我本科的时候成绩很差,王教授的课还挂了一次。
他见了我,说不定觉得咱这本杂志都不咋样。
费邺章哈哈大笑,又有点半信半疑:真的?她连连点头:真的。
不信我把成绩单给你看。
出门的时候,略微在走廊上停了停,一些并不愉快的记忆开始浮上来,忆玮摇摇头,加快了步子,似乎走得快了,便能从时光的跋涉中抽身,不再被羁绊。
回到自己的桌前,扯了纸巾开始擤鼻涕。
她特意带了两卷全新的,居然半天之内又全部用完,实在也无法可想了。
另一个编辑方阿姨同情的听着办公室里嗤嗤的声音,把护肤油递给她:小黎啊,抹点吧。
看你鼻子下面,都擦破皮了。
她边打喷嚏边接过来:谢谢方老师。
一边眼泪汪汪的咒骂陆少俭。
那个人哪里听到这远在城市另一端的某人的诅咒,此刻意外的在饭店门口遇到了谢浅容。
浅容见到他也有些意外,回过神来:哎呦,我说呢,我们单位新的办公大楼中标的原来是你们建筑所啊。
陆少俭微微一愣,纠正她:不是建筑所,我是承建商。
她愕然,终于明白过来:师兄,你跳槽了?这样解释很费劲,可是陆少俭还是告诉她:在设计所那一年半时间,是我刚毕业,父亲希望我能好好锻炼一下。
现在我是嘉业的总经理。
浅容被这个消息弄得有些发懵,半晌回不了神,只能说一句:老天,你一直以来也太低调了吧。
门口的礼宾小姐一直半推着门,这两人却迟迟不进去,脸上的笑都僵住。
陆少俭轻轻拉了一把她,示意边走边说。
黎忆玮也真是,居然从来没对我提起过。
陆少俭的侧脸似乎有黯然,语气却若无其事:她一直都不知道。
又半开玩笑,她什么时候愿意听到我的事?浅容一点都不知道这两人如今关系这样恶劣糟糕,还在笑:师兄,你保密工作做这么好,是怕被绑架?他淡淡皱眉,笑:那倒不是。
只是也没必要大张旗鼓。
吃饭的时候,因为浅容是陆少俭的师妹,于是一桌的人都凑趣,让浅容坐在了他身边。
间隙的时候,两人便随便聊上几句。
师兄,你最近和忆玮关系还行吧?我看那丫头找了个好工作,春风得意着呢。
她自然是知道这两人素来的情况的,驾轻就熟的问。
他修长手指间握着酒杯,浅笑不语。
浅容稍微喝了几杯,话也比平时多了些,又笑:你多让让她吧。
她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别看她平时老做些让人觉着不靠谱的事,可是有时候我仔细的替她想想,还真佩服她。
他的语气依然沉稳,眼角却倏无笑意:我还不够让着她?浅容还没回话,那边又有领导来敬酒,她看着陆少俭站起来,风度翩翩,奉承、客套、应答,熟稔得像是酒桌上的常客,心底忽然起了感慨。
她压低了声音:上次你们因为她弃保的事大吵,她其实委屈的不行。
要不是因为那个恶心教授,她倒是想读下去的……他打断她,声音有些冰凉,像是窥见了一些从未知道的过往:什么恶心教授?他果然是不知道的,她也从来不会告诉他这些。
浅容低低说完,才觉得身边的男人变了脸色,一只手无意识的敲着桌面,似乎在沉吟:她从来没和我说过。
浅容心里有点后悔,忙笑了笑:大概她不好意思对你说吧。
毕竟和你开口比较尴尬。
他不置可否,眼底却滑过极亮的一道锋芒,嘴角轻轻沉了下去。
忆玮打算下班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她关了办公室最后一盏灯,走廊上空荡荡的,只有总编室还亮着灯。
她蹑手蹑脚的过去,敲门。
老大,我下班了。
费邺章看她一眼,起身拿了外套:正好,我送你吧。
我也下班了。
她走在他身边,还在轻轻咳嗽。
虽然是新人,但也不用这样拼命。
他关照她,不用这么晚下班。
她却认真的摇头:不是拼命,在这里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她坐进车里,又转头问他:我稍微开些窗?费邺章说:你不是感冒么?别吹风。
她就有些不好意思:我感冒啊,空气要是不流通就不大好。
费邺章嘴唇抿了抿,笑:随你。
车子快要开进她住的社区,她忽然喊停车,微微扬起脸:老大,你吃过小馄饨没有?他果然停下车,和她一起吃路边老夫妻摆出的馄饨摊。
老婆婆见到她,笑得很友善:姑娘,今天要什么?她就寻了小板凳坐下来:两碗大的。
小馄饨的皮儿很薄,看得见里面裹得小小一团鲜肉。
像是小元宝,在鲜美滚烫的汤水中上下翻滚,翠绿的葱花偶尔随着汤水沾在嘴里,又是一股清冽的香气。
费邺章边吃边称赞:真好吃。
忆玮则有些得意:对啊,我几乎天天晚上要跑出来,那个老伯裹得可真好吃。
她连汤水都喝完,正要站起来,老婆婆忽然问她:姑娘,今天就吃一碗?饱了不?其实一碗的份量很足,加上汤又好喝,费邺章已经觉得很饱。
他闻言莞尔:你平时吃两碗?何止是两碗?平时她不过把这个当作了宵夜,可是到底还是不好意思承认了,就笑:哎,今天够了。
阿姨再见啊。
是旧式的小区,车子开进去并不方便。
他便将车停在了小区门口,送她进去。
弯弯曲曲的绕了些路,费邺章说:王台闻先生过些日子从美国回来了。
看样子是准备在国内定居了。
我回去拜会老先生。
忆玮一脸羡慕,语气就有些酸酸的:老大,我也想见见老先生。
星朗月疏,空气里有好闻泥土的味道。
不知名的夜虫低低长鸣,初春的气息勃勃。
费邺章眼角微勾,笑得很舒畅:丫头,当然是带你去的。
看看能不能说动他写回忆录。
要是可以,你当老先生的责编。
她几乎忍不住跳起来,又想志得意满的大笑,因为激动,连话都不会说了,呵呵的傻乐。
费邺章伸手揉揉她头发:好了,回去吧。
早点休息。
她走到楼底,因为心情愉快,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
跨进楼道,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辆车子很眼熟,不过应该不会是他,那个人已经很久没联系自己,没道理现在又回来找自己吵架。
——居然真的是他!陆少俭看着他们从远处走来。
黎忆玮难得有这样乖巧柔顺的时候,被人亲昵的揉了揉头发,笑得又甜,像是刚从蜜罐里爬出来,沾了丝丝甜香。
他开了车门,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气魄惊人,走路都像带起了微微轻风,目光把她牢牢钉在了原地。
那人是谁?你有没有礼貌?干嘛说话这么冲?忆玮心情好,就不和他计较,我们杂志的主编啊。
就是老大。
他目中沉郁之色更浓:我有话问你。
忆玮大大的打了个喷嚏,一边含含糊糊的说:你上来说吧。
啊……嚏……他沉默的跟在她身后,一边问她:怎么感冒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忆玮简单的交代了句:晚上睡觉踢被子。
哦?不是那天没带伞的缘故么?他语气有些怪,我本来想看看,你到底会不会回来拿——你还真是倔。
这样子和他说话,真是再好的耐心都会被逼得崩溃。
忆玮不耐烦的转过身: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他修长的身子瞬间压迫过来。
忆玮的背脊靠在了走廊的墙壁上,退无可退,狼狈的看着那双在暮色中如同钻石在闪耀的明亮眼睛。
两人之间的空间这样逼仄,他几乎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并不是香水的味道,像是很久很久之前母亲用的雪花膏,有浅浅的温暖气味。
一时间竟然有些贪恋,不管她窘了神情,对他又踢又推,就是不肯离开。
好在有楼上的邻居走过,看了两人一眼,有些摇头的叹息传来:现在的年轻人啊……他终于缓缓离开她,神色如常,甚至带了微笑:忆玮,你为什么从来不愿意对我说你的心里话?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喊她的名字了?而她又多久没有听他这样喊这个名字了?太熟悉的温柔如同夜色拂过这两人之间,却又陌生的叫人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