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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2025-03-25 12:03:58

一直到很晚,费邺章坐在方采薇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转过脸看到忆玮匆匆从门外走进,才拍拍额头:丫头,你先回去吧,太晚了。

方采薇亦对她笑笑,柔声说:是啊,你们都回去吧。

他岿然不动,似乎有些赌气,只是转头对忆玮略有歉意:丫头……忆玮很快的说:没事,有朋友来接我。

这才想了起来,语气间有些尴尬,老大,你的手机能不能借我用一下?她出来的时候失魂落魄,手机、钥匙全剩在办公室里,现在才发现,一下子觉得不知所措。

电话接通了,陆少俭的声音传来:哪位?她嗯了一声,有一瞬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少俭已经找了她一晚上,几个老朋友家里、杂志社,统统不见人影,本来已经十分恼火,此刻听到她的声音,先是安心,继而恼火:你今晚跑哪里去了?她低低的报了自己的地址,那边静默了数秒,只说了句:等在那里。

她就在门口等着,倚着墙,满心疲倦。

大概是因为哭过一会,被夜风一吹,眼睛有些不舒服。

又见到费邺章很快的从里面出来,隔了很远,也能察觉出他身上的怒意勃勃。

他走了几步,才又转回来:还没走?我送你。

他确实脸色很差,像是吞了火药一样,忆玮摇摇头:我等人。

他嗯了一声,不过片刻,车子一闪而逝。

没多久,一束灯光从远处打来,陆少俭快步下了车,见到半靠在墙边的忆玮,原本还是一肚子的怒火,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她就一言不发的走到他身边,自动自觉的靠在他的肩上,又伸手环住他的腰,声音很低:对不起,我忘了今天的约会……怀里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又像在轻轻的颤抖,于是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只问了一句:谁去世了?王老。

陆少俭和她十指交错缠绕,慢慢牵了她坐回车上,才淡声说:好了,不要多想了。

我们回家去。

他直接将车子开回了自己家中,又手牵着手下车,仿佛各自有着心事,于是都沉默着,唯有指间愈扣愈紧。

打发了她去洗澡,陆少俭独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脸色并未显得轻松起来。

忆玮从客房探了头出来,头发还没吹干,湿漉漉的往下滴水:我先睡了。

他抬了抬头,微微一笑,台灯的偏光显得五官沉俊:要不要陪你?忆玮摇摇头,关上了门。

可其实没有一点睡意。

她睁着眼睛,胡乱的望望天花板,心里却莫名沉甸甸的。

过了一会,心里不安稳,掀了被子,赤着脚去找陆少俭。

她推开一条门缝,轻轻望进去,陆少俭一手翻着资料,全神贯注的写着什么。

忆玮坐在他对面,直截了当的说:我睡不着。

陆少俭放下笔,又看看时间,语气似乎有一种奇妙的叫人心折的力量,他有些慵懒的皱皱眉:我陪你。

他向来是个很爱清爽的男子,身上并没有什么味道,却更给人安宁的感觉。

床比昨晚的大了不少,却宁愿用一样的姿势拥抱在一起,陆少俭的唇几乎贴在她的耳侧:小玮,你是不是在害怕?他那样敏锐,一眼看清了她在想什么。

忆玮从小到大,也不知是幸福还是不幸,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在她出生的更早的时候去世,而这一次,是她最近的一次面对死亡。

看着老人的身躯躺在冰冷的柜子里,竟像孩子一样无措起来。

她咬了自己指尖,轻轻啃噬着,良久,才说:我不是怕死。

可是看到人这样走了,觉得遗憾,像是有很多事都没能做完,再也补不回来了。

对于王老,是他的选集,终究没有让他看上一眼最终的定稿。

可是再想想,父母,甚至躺在身边的人,何尝不是如此?死亡的黑翼若是覆盖的太快,那么什么都来不及做,连追忆都成为了仅有的奢望。

忆玮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说完这一句,也不再开口。

倏然间,灯光一亮,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双眼忽然微微刺痛。

陆少俭坐了起来,触到领口的地方,露出了颈间一条细细的银色链子。

忆玮从来没有注意过,看着他慢慢解下来,动作轻柔,又在手中攥了一会,把自己拉起来,语气有些调侃:来,我给你戴上。

链子因为被他的手捂热了,忆玮戴上的时候,细细的一圈,还觉得泛着温热。

其实一个大男人身上戴着这样一条纤巧的链子,还真有些奇怪。

他借着灯光,看见忆玮精致的颈骨上缀上一圈银色,淡淡泛着光晕。

他伸出手揽住她,低低的说: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链子。

他第一次对忆玮说起自己的父母,声音平淡,表情有些僵硬:我高二那一年,我妈妈车祸去世。

是因为我在外地上住宿学校,妈妈每周都来看我。

后来出了车祸,这条链子一直戴在我身上,再也没有离身。

而自从那次车祸开始,父子的关系慢慢冷淡下来。

一方面,当初决定送他去外地念书的,正是陆少俭的父亲本人,而另一方面,痛失爱妻的父亲潜意识中又将一部分责任放在了儿子身上。

矛盾和自责,让父子之间关系愈加的疏离。

彼时还是少年的陆少俭,以少年的稚嫩和青涩,不知所措的承担起了沉重的情感,时至今日,让他在面对父亲的时候,依然沉郁。

的766ebcd59621e3051706我妈妈去世的那段时间,我爸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家里条件很好。

可她从来什么首饰都不用,只戴着这一条链子,因为那是我爸很早的时候送给她的。

他微微侧过脸,伸出手去,轻轻描摹在她的颈边,痒痒的,软软的。

忆玮顺势抓住他的手,第一次听他说这些,只觉得心疼,又问他:那你……现在和你爸爸呢?还好。

他孩子气的皱了皱眉,反正,也不亲近。

小玮,真的没什么可怕的。

有人死了,其实他们还在我们身边。

就像我妈给我留下的项链,你也可以再读王老的文章。

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上,倒是活着的人,真该想想,怎么样更好的活下去。

他关了灯。

忆玮忽然觉得黑色也这样温暖,而一直揽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像是小小的火炉。

他小心的抱了抱她,忆玮的耳侧就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强健有力。

年轻的生命就是这样,无畏无惧。

第二天也没听他再提起吃饭的事,他若无其事的送她上班,又在她下车前喊住她:我去替你理些东西,今天开始住我家吧?的3b3dbaf68507998acd6a5a5254ab2d76她垂下目光,想了想,某种程度上讲,婚前同居的行为,本身是现代人关于契约意识降低的反应。

陆少俭愣了愣,抓住她的手,一边轻轻摩挲:你相信我,和你比起来,我的安全感只会少不会多。

他静默了几秒,目光迥然而明亮:如果你愿意,即便现在去领证,我也没有问题。

那么,你愿意么?忆玮愣住,直觉的摇了摇头,不敢去看他的脸色。

他还是失望的,目光一黯,唇边的弧度微微一延伸,有些讥诮的一笑。

忆玮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明知道这个话题并不适合再说下去,却忍不住:我不觉得……那一晚之后,我们的关系可以变得更加稳固一些。

她轻轻的咬了咬嘴唇,目光忽闪,反手握住他的手,其实我更喜欢的是,这次我们重新在一起,你变了很多,让我觉得舒服。

他的目光越来越炽热,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颊:好了,不愿意就算了。

上班去吧。

一直到她走进了门,再也看不见,陆少俭唇边的笑却还没有消散。

是啊,若是原本那条路已经被证明了行不通,他早就该尝试另一种走法,而不是和她一样笨,执拗的站在原地,碰得头破血流。

王老先生的遗体告别会,编辑部的同事挤了两辆车,人人着装肃穆,准时的赶到会场。

忆玮走在最后,忽然见到作为亲人代表的方采薇正在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握手,她的心跳忽然快了几拍,又慢慢涌起了极不舒服的感觉。

她跟在同事身后,对遗体三鞠躬,又找了位置坐下。

她一眼望去,费邺章身边还坐了一个和王老差不多年纪的老人,黑色的西服,银发闪闪,矍铄幽深的目光望向了正中的遗像,饱含沧桑。

整个会场几乎被素白的潮水所淹没,洁白绽放的花朵,大概是一个人生命的尽头最可得到宁静寄托的事物了。

最后念追悼词的居然是王棋。

一篇类似骈文的长文,夹杂了几个呜呼,忆玮低头听着,觉得有些苍凉。

其实王老的古文功底是相当深厚的。

他们这一辈人,几乎个个从私塾中背熟了四书五经,又去海外留洋,对于新旧文化、东西文化,有着奇妙而深刻的认识。

如果他知道了,最后给自己念悼文的,竟是这样一个人,真是不知会做什么感想。

王棋下台的时候,恰好走过忆玮身侧,脚步微微一停,很是惊讶。

随即扬了扬头,坐在了不远处一群年轻人中间,大概都是他的学生。

默哀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

这让忆玮觉得惊讶,那些泪流满面的年轻人们,其实并没有亲身接触过这一位大师,只是依然有精神的力量,通过纸卷和文字在涓涓传递着,从未被截留。

于是随之而来的,是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泪水,已经不知是感慨、悲痛,抑或是不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