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玮看着薄薄一片试纸,怔怔出神。
所有的勇气在一瞬间被冲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带给自己的,会是这样的情感,像是往自己本就不堪重负的肩膀上又加了重重的担子。
她本就已经很疲倦了,现在或许只差一步,就该倒下了。
她不由自主地抚摸自己的小腹。
这个孩子,为什么偏偏在他们正式决裂后,才悄悄降临?忆玮想,如果他们还在一起,他会如何欣喜若狂呢?他一定会理所当然地提出,他们应该结婚了。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的表情:眉心间带着孩子气的小小川字,嘴角的弧度温柔,那样的表情,柔和而熠熠生辉。
可是此刻,他们之间的距离,隔厂那么远,仿佛再也触摸不到了。
而她要振作起精神,独立面对—切。
整整一晚,辗转反侧,忆纬想起读书的时候,她还和室友围绕着堕胎合法与否,争得不可外交,那时,她们因为看到网上的新闻,说是有年纪非常小的孩子毫不在乎地去医院人流。
当时她不禁感慨:这个世界,就是因为人流的合法和便捷,才有那么多人愈来愈不在乎,进而放纵。
就是因为它的存在,年轻人更加有恃无恐。
那种不负责任的生活态度,几乎可以毁掉人的一生,甚至社会的基调。
如果把腹中的那个小小胚胎作为鲜活的生命对待的话,谁又会这么随便地进出医院呢?所以,宗教一再疾呼停止堕胎;而美剧中,一旦未成年的女儿怀孕,家长会坚决把她送到遥远的国家生下孩子,然后偷偷抱回来抚养。
归根到底,他们尊重生命,不会因为仅仅是个胚胎而随意扼杀。
那个可以毁掉小生命的手术,并不像割双眼皮的手术那样轻松。
忆玮记得,那时候自己还说:流产根本上就是一种残害生命的手术。
它只是纵容了一堆烂摊子更加腐朽,会让情况更加糟糕。
就像是......本就做错了事,再用更错的方式了结。
室友微微反驳:控制人口,那也是不得已的方式。
这完全是两回事。
你看看那些孩子,这样放纵!难道社会不应该在发生这种事之前教会他们什么是责任吗?可是,当问题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她却不能像当时那样意气风发。
她太清楚责任这两个字的含义了。
她心里认定的社会责任,牺牲了自己的感情,难道现在又要牺牲无辜的孩于?如果说之前忆玮还一直是强忍着哭惫、此刻却连哭的心思都没了。
她咬牙才能强忍住内心深处的害怕和绝望,迷迷糊糊地想:那个人十恶不赦又怎么样,伤天害理也无所谓、只要此刻还在自己身边,一如既往地爱她,她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去管了。
按亮台灯的一刹那.光线刺痛了她眼睛,也像惊醒了沉睡中的神经。
忆玮拿起电话,在掌心摩擎了一会儿,拨了过去。
方采薇是半夜被忆玮吵醒的,半天才清醒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连声安慰她:你别急啊。
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医院查一查,确认一下,好不好?她像安慰年幼的妹妹,絮絮说了很多,最后索性起来了,我过来陪你。
那晚,她就抱着忆玮躺在床上,像是最亲密的姐妹,低声说着悄悄话。
她说:如果真的怀孕了,你要告诉他吗?忆玮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眼睛如玉如水,我不。
方采薇摸摸她的头发,轻声叹口气:我觉得他应该知道。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忆玮固执地摇头:我不要他补偿我。
她很了解陆少俭,如果他知道了,绝对不会放手不管她,可是这样一来,他们越来越纠缠,只会让双方都愈加疲倦。
方采薇笑出声来:补偿?他不管有什么决定,我都不觉得是补偿啊。
孩子本就是两个人的。
良久得不到她的回答,方采薇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她分明觉得自己的手臂上有凉凉的液体。
身边的年轻女孩在低声抽泣,采薇姐,你说……单身妈妈会不会很困难?方采薇心疼地抱紧她,然后低声说:你这么想?那你爸爸妈妈能接受吗?忆玮咬着唇不说话,最后很犹豫:我妈妈肯定不会答应。
她把脸埋在了枕头上,最后低低地说:我先想想吧……你一定不要告诉他。
这是她找方采薇的原因之一,如果此刻找的是谢浅容,以好友的个性,只怕会亲自上门去找陆少俭。
方采薇拍拍她的肩膀,声音柔和而安定:嗯,我知道。
第二天去医院,忆玮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拿到化验单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把脸埋在手心里。
心情像是扔在海中的大石头,一直沉到了最深的地方。
没有化妆,素颜,又憔悴,让忆玮看上去小了整整一圈。
她穿着白色的T 恤和宽松的运动裤,还带着些年轻的稚气、女大夫的目光有些严厉,看了看忆玮病历上的年龄,稍微带了怀疑。
也可能看惯了这些,她没问,直接说:去下面交费,手术的价格也有几种,自己看看吧。
方采薇扶着忆玮站起来,笑着对医生说:谢谢您。
我们再考虑一下。
忆玮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胃里阵阵泛着恶心,她的脸色和墙壁的颜色一样白:采薇姐,我想过了。
要做单身妈妈,只怕真的不大容易吧?昨晚她甚至想到了离开这里回老家去,可是回去又能怎样?那民风淳朴的小镇,只怕比常安这样的大城市更加容不下单身未婚的母亲。
父母的压力,周围的眼光,甚至将来孩子的成长,这些她都要一一考虑。
她强压下恶心,一字一句地说:采薇姐,我还是做手术吧。
方采薇凝神看她半晌,终于点点头你先别急。
手术前要先检查一下,我去替你办手续。
她从容不迫地走了下去,在忆玮着不见的地方,拿出了手机。
陆少俭的反应比她预料的还要可怕。
方采薇见过陆少俭,那时他坐在自己对面,语气温良有礼,气度容貌一点都不输费邺章,想必也是心机深沉的男子。
而此刻,电话那头,她只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
隔了很久,他的语气恢复了镇定:方小姐,我现在在外地,坐最早的航班回来,只怕最快也要傍晚才到。
请你,无论如何不要让她做手术。
听他说起她的时候,方采薇想象得到,那个人一定是咬牙切齿的表情。
她只能说:我会尽力。
挂电话前,她又听到他说一句:暂时不要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不然……我怕你拦不住她。
方采薇笑了笑,神色柔和,我当然知道。
那么,暂时拜托你了。
最后的一句话显得心急火燎,方采薇想,他一定是迫不及待地奔去机场了。
她把电话放回包里,去替忆玮办手续。
忆玮身体有炎症,不能即刻手术。
方采薇原先准备好的那些说辞倒是统统用不上了,她一时间松了口气。
她看着护士在忆玮纤细白哲的手bBS .J OOYoO · NEt 背上扎针,问她:你和他,真的不能再继续了?忆玮想起了昨晚自己那片刻的软弱,可是只有那么一瞬,在那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犹豫。
她淡淡地说:不过就是分手、失恋、没什么的。
方采薇愣了愣,可是……要是他还想继续呢?忆玮倦极了,头轻轻靠在椅背上,说:我真的不能忍受,我爱的人、孩子的父亲,会是这样子。
与其彼此勉罢,不如我一个承担下来。
这么瘦弱的女孩子,却偏偏固执到了极点。
方采薇替她披上了外套,叹口气,不再说话了。
方采薇煮的皮蛋瘦肉粥香气四溢,忆玮本就饿了,连吃了两碗,还意犹未尽。
方采薇柔声说:慢慢吃,不要急。
又去切水果,像是大姐姐精心照顾妹妹。
她在厨房里听到门铃声,急忙去开门,一边还回头对忆玮说:你坐着别动。
陆少俭扶着门框,眼神焦灼,看到方采薇,微微动了动唇,竟然说不出话来。
方采薇忙让开身子,低声夸了句:速度不错。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子,就站在她身后。
她穿了睡裙,盘腿坐在椅子上,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采薇姐,是送外卖的吗?方采薇关上门,笑着说:不是,是一个老朋友。
她疑惑地回头,身后的男人,眼神居高临下,并没有看着她的脸,目光却流连在她的身上。
他的神情有些匪夷所恩,像是发作不得的恼怒,又有许久未见的怜惜。
忆玮下意识地拿了手边的靠忱,抱在了胸前.想要遮掩什么。
他却并没有对她说话,转过头对方采薇说:我想和她单独谈淡,可以吗?方采薇识相地开始穿鞋,忆玮,我去给你买些牛奶。
你们慢慢聊。
陆少俭扔开了外套,领带也狠狠地扯下,就坐在她的对面。
忆玮看得出他的胸口正在缓慢地起伏,似乎在平复情绪。
他的目过光看着她抱着的靠枕,隔了很久,像是调匀了呼吸,才淡淡地说:你打算怎么办?知道就知道吧,忆玮有些无所谓地想,反正事已至此,摊开了说也无所谓。
医生说我体内有炎症。
要治疗三天,消炎了就可以手术。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目光移回她脸上,你问过我的意见吗?她回视他,轻轻笑了,现在你不是知道了?陆少俭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觉,不过就是一天的时间,她分明瘦了下来。
那张脸小得可以用自己的手掌遮起来,眼睛下边是清晰的黑眼圈,容色憔悴,仿佛受尽折磨。
他嘶哑着声音问她:昨天你去了药店。
她轻轻答应一声:嗯,我去买试纸。
他想起昨天的时候,他们坐在车里一起沉默。
他满肚子的火气却装得若无其事,而她一直在发征,现在想起来,可能只是在担心。
这个丫头……陆少俭的心思这样复杂,一时间想到了很多,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说,可偏偏憋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还真是有着自以为是的坚强,如果不是方采薇,只怕等他知道一切的时候,她已经虚弱地躺在了病床上,而他则失去他们的孩子。
她就是这样,永远可以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气死,她凭什么可以替他下决定,主宰他们共同的孩子?陆少俭恢复了几分镇静,他慢慢坐到她身边,柔声说:不要去做手术,我们要这个孩子,好不好?忆玮既不反驳,也没点头,只是不说话。
他终于一分分焦躁起来,你说话。
她慢慢抬头,然后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那一刻,陆少俭恐怕知道了什么是心如死灰,好像—盆冰水从头顶一直浇到了脚底,连心口都是凉的。
他的语气,随着心情的变化慢慢强硬起来,又有些讽刺:我记得你说过堕胎是罪大恶极的事。
怎么?事到如今,对自己就两重标准了?忆玮难堪地别过脸,稍有的暖色一下子褪去。
她顿了顿,艰难地说:是啊。
以前说得多轻巧。
可现在……我做不到一个人养大这个孩子……他终于站了起来,其实一伸手就可以掰住她的肩膀,可是偏偏眼里的她这么脆弱,仿佛一触即碎。
陆少俭又心软起来,指尖轻轻动了动,还是收了回去,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
你没有权力自己做决定。
周遭死一样的寂静,只听见水龙头滴滴答答的漏水声,仿佛提醒这两人,时间并没有停止,一切都要继续。
黎忆玮慢慢站起来,和他面对面立着,轻轻笑了笑:可惜,你也设法证明,这个孩子就是你的。
她近乎贪恋地看着他英俊的眉目。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因为极度恼怒而抿得很薄的唇角,寒冰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她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不过饮鸩止渴。
最后,忆玮轻轻地说:发生那么多的事。
你说得对,我们无法彼此信任,算了吧。
她要回房间,可是被他一把拉住。
因为克制,他的手都在轻轻发抖,说了这么多,你的意思就是我不配做你孩子的父亲,对不对?忆玮由他握着,没有挣扎。
十天时间不会影响你做手术吧?你给我十天,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有没有这个资格。
忆玮疑惑地看着陆少俭。
陆少俭却无声地笑了笑,笑意冰凉:我会请方采薇照顾你,十天之内,你答应我,不去做手术。
他顿了顿,跟角流露出的眼神叫人莫名心惊,认识这么久,就当我第一次求你。
骄傲如他,说出求这个字的时候,其实眉宇间也是不甘示弱的。
他恼怒她的不听话,想给她最多的宠爱,偏偏被她全盘拒绝,最后,他只能恼羞成怒。
陆少俭从嘴角挤出了几个字:你答不答应?忆玮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本该拒绝的……可是却偏偏没法摇头。
她仓促间点了点头,就在他面前,啪地关上了门。
陆少俭又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
这个家,他也曾十分的熟悉,如今因为又住了人,就像以前一样,叫人觉得稍稍有些小,甚至局促。
桌上还堆着医院配来的药,他拿起来,又一件件看过去,仿佛这么做,时间就会过得快一些。
方采薇从外面回来,见到他,才问:谈得怎么样?他的声音微凉:不算最糟。
她答应我,十天之内不会去做手术。
方小姐,这几天麻烦你照顾她了,我从外地赶来,只怕晚上还得赶回去。
方采薇点点头。
陆少俭往外走,又郑重地说了一遍:麻烦你了。
这几天,除了输液,忆玮就待在家里,有时候发发呆,有时候和方采薇聊聊天,更多的时候是在半睡半醒之间。
陆少俭没有打来一个电话,她把他们之间的情况想了很多遍,可总也没有想出一种假设,会像陆少俭说的那样,可以将彼此的关系修补起来。
有时候,她平躺着,摸摸小腹,感觉很奇妙。
她也知道,时间愈长,她就愈不忍心去做手术。
费邺章也来看她,带了些水果,坐着和她聊了会,因为性别的关系,倒不好说什么,很快就走了。
十天时间,其实很快就过去,而陆少俭在最后一天,开车到了她家楼下。
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说: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份文件。
然后转头对一旁的秘书说,你给她送上去。
秘书小姐笑容可掬,把一个小小的信封递给她。
忆玮打开信封,最上面的是一份通知。
政府分管发放住房补贴金的某部门领导,通过降低安置补助费标准的手段,贪污挪有了部分金额,暂时被处以停职、接受调查。
又因为和嘉业内部的工作人员有勾结,牵扯出的人倒也不少。
下面还有那天他没给她看的拆迁补偿资金存款证明、收支表。
陆少俭给自己看的这一系列文件,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据了。
她最揪心的那对老夫妻,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安排他们住进了政府的经济适用房。
从附夹的照片看来,老夫妇住的房子虽然是毛坯的,背景倒也宽敞明亮。
老人家笑得很是舒心。
3Q手打总之,他的清白,就这么完整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忆玮捏着这样一张纸,感觉它重逾千斤。
方采薇接过来看了一眼,笑:忆玮,这下放心了?没有等到回答,她讶异地抬头。
忆玮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很缓地站起来:采薇姐,陪我去医院。
方采薇大惊,下意识地去看那张纸,陆少俭不是那种人,现在真相大白了,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在一起?忆玮坐在床沿上,牙齿几乎把下唇咬破。
她木然地说:对啊,他什么都没错。
我冤枉了他,不愿意相信他。
如今他还这么对我,我真是应该感恩戴德。
我配不上他,也没脸和他在一起了。
她换好衣服,又对方采薇说:外面太热,要不你别出去了,我一个人也行。
方采薇当然不让她独自出门,只能拿了包,紧紧跟着她下楼。
她虽然一头雾水,可是还是不断地劝她:这么大的事,你千万想清楚了。
忆玮没说话,屋外阳光耀眼.几乎能将人的视线灼成白色一片。
她伸手拦了辆车,和方采薇坐进去。
陆少俭看着她们下车,那一刻,他的嘴角几乎生出笑意来。
可是慢慢地,他看着她拦了出租车,那些笑凝固住。
他转头对秘书说:你先回去。
几乎不等秘书关上车门,他探身抓住了车门,随着巨大的关门声——他脸色阴桀,紧紧地地跟上那辆车。
驶入了车流中。
那条路他很熟悉,也知道了她们是要去哪里。
他皱着眉,似乎恨得要将牙齿咬碎。
果然,前面的出租车在医院停下了。
他什么也顾不上,在大厅拦住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