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傅青淮还要跟这两个老人家,彻底将多兰了解一遍。
去年修订的户籍名册在这。
傅青淮望着薄薄的一本,在户部做事的经验告诉她这不对。
翻开一看,果真人数只有两百多人。
我来之前知道多兰人数不足一千,怎么这里只有五百多?大人您细看这——北氏家族。
顺着主簿的手,傅青淮看见一行小字:北氏全族两百人,偏安一隅,交税齐全,因统计困难,故此单独为列。
他们为何没有详细记录?主簿道:惹、惹不起啊,他们人好多!县丞也道:他们是三十多年前迁过来的,外地人,很横,不过没有欺行霸市的现象,这些年很少与我们接触。
傅青淮点头表示知道。
这样一个人数极少的县,其实也根本不需要她这个县令。
傅青淮很快便将事务全都熟悉,叫他们回去休息了。
贺一两还想跟着,不过黑风寨的人都来了,他们也要商量商量以后该怎么办。
坐在多兰破旧的县衙里,傅青淮杵着下巴久久不语。
应当有很多事需要捋清楚,可是脑海中却一片混沌。
这里太苦了,连打更人都没有,要靠政绩,她这辈子都无法回京。
傅青淮在县衙里一直坐着,直到詹二娘来寻。
大人,是你?傅青淮从黑暗中抬头,见詹二娘提着灯笼过来。
是。
回了衙门内宅,詹二娘领她去看屋子。
便是这处了,我瞧过了,就这里最好,我也已经叫人给大人整理过一遍,干净可直接睡。
傅青淮关上门。
二娘,你为什么要跟过来?詹二娘把烛台放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想大人,一个人来。
为什么呢?詹二娘没想到她还会问为什么,于是想一想。
我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别人不知道,我想你身边总要有个人陪着的。
傅青淮平静地坐下,京中,我的名声已经彻底败了?都是有小人作祟!百姓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容易被骗的!傅青淮便笑,就像他们口口相传,把我捧上青天之位一样。
她努力过了。
听见这话,詹二娘便很难过了,可是您就是如青天一样好的人……二娘,回去吧,跟我混在一起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詹二娘一听这话,就知道是在说孙早。
孙大人的死跟大人无关的!傅青淮心里已经不怎么难过了,只是每每想到孙早死在她眼前,周身翻涌着绝望。
怎么会无关?是她没坚持,所以才叫别人把这命接了过去。
因为她而有的牺牲太多了。
二娘,你还喜欢我吗?詹二娘并未露出羞涩模样,只是道:事到如今,我自己也弄不清了。
好,那我告诉你,我是女人,你不必为此纠结。
能跟着她来到这,詹二娘是极为可信的。
傅青淮也不想她往后,再有什么自扰的念头。
听见这话的詹二娘,有一会儿失神。
但很快居然笑出来,我早该想到的,再如何清正的男人,又怎么能感同身受的替女人翻案,说出那等要我自立自强的话?傅青淮很平静,或许我耽误了你,可是到如今只好同你说一声抱歉,往后你还是回京中去,不必跟我耗着了。
大人说得什么话?我的案子是大人翻的,我的事业是大人助的,如今我将我大哥那蠢货彻底挤了下去拿回西汇商行,离不开大人的帮助,我又岂是忘恩负义之人?傅青淮不语。
那詹二娘便坚定看她,大人是女人更好,有你带领,天下的女人才能有好日子过,我这一生爱过恨过,于感情再没有什么遐想,往后只为了其他活不出自己的姐妹,救她们于水火!詹二娘说到做到。
来多兰没多久,就走访了不少人家,最终确定下来要收山货。
边城苦寒,但山林却不少,百姓主要便是打猎,既然如此,男人的重要性便十分明显,一家没有男人,就只能忍饥挨饿。
如今詹二娘招来几个年轻些的姑娘,一起炒制山货,又找来擅长捕鱼的本地渔夫晒制鱼干,就连黑风寨众人也并非闲着。
身强力壮的,去衙门当差。
老子这辈子都想不到,做土匪的还有一天能吃上官家饭……其余的爱干什么干什么,跟着詹二娘更好。
到最后几乎整个多兰县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全都在为詹二娘做事,个个吃得饱,面目一新。
一时间,像是被朝廷遗忘的多兰县也有了几分繁荣模样。
多兰的东西一样一样朝京中运回去的时候,除夕也悄然而至。
县衙已经被黑风寨的人翻修过一遍了。
众人在内宅的院子里摆桌涮肉锅子,乐意喝酒的喝酒,乐意吃肉的吃肉。
傅大人,整个县,哪怕再往前数二十年,都没有过如今这般繁荣,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来了!主簿热泪盈眶,要给她敬酒。
傅青淮轻笑,却又敬了所有人,这一切离不开大家的努力,特别是二娘。
哈哈,有二娘这个大财主在,咱们怎么着都饿不死,还去做那劳什子土匪?黑风寨的人没隐藏过自己的身份,可是他们在当家的管束下,从未伤害过百姓,而多兰县的人太少了,家家户户都认识。
没多久,就跟这群山匪混熟了。
酒喝了几个来回,傅青淮用内力将酒力散去,浑身热烘烘的。
你们先喝,我出去吹吹风。
小白脸就是不行的啦!大当家喝多了,大着舌头说话,快回来啊!等着你再喝呢!詹二娘知晓她是女人,便想跟过去,傅青淮见她起身,便将她叫住了。
二娘,你们好好玩,我没事的。
贺一两就说:詹姐姐,你别担心大人,他可是高手呢!再说多兰县能有什么危险?年轻力壮的全是咱们的人!傅青淮见他们一群醉鬼,笑着摇头出去了。
分明只几个月,又有重回世间的感觉。
傅青淮抬眸看天。
其实多兰并非没有一点儿好的地方,黑夜降临得很早,而且有绚丽的极光可看。
在这里住一辈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詹二娘还是出来了,大人,你醉了吗?我去替你煮醒酒汤。
别——傅青淮拦住她,我没事,你看天。
詹二娘笑着,来多兰几个月了,天上这极光还是看不腻。
这儿真好啊,比京城好。
在京城,她丢了太多东西,早已面目全非,来了这里反而内心宁静起来。
说到京城,詹二娘微顿,皇帝病重了,民间都在传……傅青淮依旧平静,哦,这样啊。
詹二娘看着傅青淮侧脸,心头突然酸涩起来。
眼见她起高楼,眼见她宴宾客,眼见她楼塌了。
可傅青淮做错什么了呢?轰——更北边,突然一声巨响,随后便是火光冲天。
傅青淮跟詹二娘顿时彻底清醒,赶紧朝院子里跑。
那县丞吃这一顿美得晕乎乎,满脸通红看她们跑进来,忙说:大人莫急莫急!这是北氏一族的习俗,初一一到,就放一炮。
傅青淮的心跳缓下来,竟还有这么奇异的习俗……嘿嘿,起先衙门里还派人去看,不过后来知道没事,就不管了,大家也都熟悉了。
傅青淮若有所思,说来,我上任这些时日,还未曾与他们打过交道,二娘,有无什么礼可拿得出手?我明日想去拜访一下。
第二日县丞领着傅青淮过去了,一路上百姓都争先恐后跟县令打招呼。
县丞笑眯了眼,大人真是深受爱戴,我从未见过他们这么尊敬一个人。
边城的民风,还是要剽悍许多的。
到了地方。
那一家族的族长看着年纪同傅老太爷差不多,但是要更精壮许多。
傅青淮过来,他们礼数倒很周全,周全的不似……普通人。
喝过一顿茶,傅青淮并未表明任何异样,友好的告辞了。
却见不远处有青壮提着长枪回来,傅青淮也只是瞥一眼,装作没看见地走了。
大爷爷,他是谁?多兰新来的县令,傅青淮。
竟然是他?怎么会沦落至此……京城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就县丞主簿那般,怕也问不到什么东西,可是傅青淮却觉得这北氏一族不是什么普通人。
一想到玄国,傅青淮便忍不住猜测这些人会不会是奸细,那每年放的一炮,会不会是在传递某种消息……可是多兰几乎就是一个被放弃的城,有什么必要在这里做奸细的?傅青淮想不明白,安排好人接应,便直接夜探!因着黑夜来得早,她过去的时候,北家的人正陆陆续续朝回赶。
看方向,是从山林里出来的。
待众人走近,傅青淮才发现原来他们每个人都提着长枪。
少有别的武器。
这……肩膀被拍了拍,傅青淮心一沉,转过头便看见了一个陌生青壮——在北家正堂。
大年初一,傅大人白日拜访一趟,夜里又来一趟,所为何事?青壮围满了整个屋子,坐在高位的,是几个年纪有些大的人。
傅青淮并不畏惧,我作为县令,于户籍有责,可你们一族却并不上报——我此举,也是无可奈何。
傅大人还是坦白吧,你过来,到底为什么!傅青淮见他们一个个严阵以待,很有些莫名,况且还说这样的话……我能为什么?还是你们在担心我根本不知道的东西?……无人应答。
傅青淮反而自在,踱步看着这堂屋,再看看尊上位这几个人的做派,突然道:你们是从京城过来的?与你无关。
是罪臣之后,还是——我们才不是罪臣之后,我们是——闭嘴!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不忍被污蔑,开口却被打断。
你们是什么?傅青淮浅笑,我如今已经被贬来多兰,你们怕我将消息传回去?为此立功,返回京城,也不是不可能。
堂上老人对傅青淮其实印象还不错,但这印象,多数来源于传闻。
他出言试探。
傅青淮笑着摇头,我立功有什么用?皇帝病重,太子势单力薄,现今的中宫嫡子与我有怨,我回去也是自寻烦恼。
她这一番话,着实坦诚。
你说皇帝病重?那老人有几分愤怒,那宇文拓呢?皇帝之事是我一个做生意的朋友所说,据说民间都已经传遍,想来宫内已经出了乱子。
傅青淮停下,微眯起眼,探究看向老人,至于裕王——不,宇文拓,他已经死了。
谁杀的?他激动起来。
傅青淮便笑,我。
有少年人插话,你?怎么可能!你们与他有仇?老人沉声,血海深仇。
我杀了他,这是事实,若你们派人去江湖上找人探听,便会知道当今江湖流传的是武林盟主游上欢杀了他,但游上欢是我师兄——而我并不想做武林盟主。
傅青淮这话说得太离奇了,可是由她道来,却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感觉。
你若真有这般强,与我打一架?还有我!傅青淮看向跃跃欲试的少年人,笑着点头,来。
不必了。
那老人开口,你说你杀了宇文拓,可是这么多年他该内力深厚了,你怎么可能杀了他?傅青淮对于这一族的秘密十分好奇。
交谈几句后便知道他们并非坏人,因此,只好拿自己的秘密交换。
总归现在也没什么不可说。
当我是他儿子的时候,就格外容易得手了。
老人猛地拍桌而起,胡言乱语!哎,别急——傅青淮将当年之事言明,在一片沉默中问道:如今你们信不信我,我是无所谓的,可是你们既然在我辖下,我也将如此把柄递了出去,你们也总该回报一二。
所有人都看向那老人。
宇文家是打出来的天下,但凡宇文一族,多数都根骨奇佳。
眼前这县令如此年轻,却已经不凡,老人已经信了她说的话。
你有这胆量,老夫也不是怯懦之人。
傅青淮微笑看着。
我是东宫守卫统领,当年祸乱,东宫数百人被杀,只有我与几人存活,随后带着家人一路逃亡至此……在老人的回忆中,傅青淮似乎窥得当年宫墙内的血腥祸乱。
至高无上的皇权,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骸堆砌而成。
傅青淮沉默许久,双眼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会儿她问,你们练兵,是要报仇?恐怕已经报不了了。
傅青淮垂眸笑了,奉我为主,我带你们回去,掀翻了这皇权,还前东宫太子一个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