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出发

2025-03-31 09:38:38

死人的袖边上,干涸的血渍组成断断续续三个字:老君沟。

刘长秧的目光在那具干瘪的身体上停留片刻,又落到倒在一旁的骆驼身上。

骆驼的蹄子上沾着红泥,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掺进去了鲜血。

刘长秧俯身,毫不顾忌地用干净细白的手指将蹄子上的红泥抠下来一点,反复捻搓几下,将鼻子凑上去闻了一闻,嘴角轻勾,他确实是从老君沟来的,传说沟里土壤肥沃,火红似血,盛产麦谷胡麻,西瓜葡萄,无不佳妙,甲于西域。

祁三郎不解,插了一句,这样一片沃土,为何两边都不要?刘长秧送他一记眼刀,看你就是个不经事的,这土地就和夫妻一样,天天黏在一起,便会生出抵牾,唯有彼此留一线,方能相安无事。

老君沟就是大燕和薪犁间的缓冲地带,免了双方战士短兵交接之苦,镇守疆界之累,换做是你,你会把那地界据为己有吗?这番话怼得祁三郎无话可讲,倒是宋迷迭咕咕哝哝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众人朝她转过脸去。

迷迭,舌头捋直把话说清楚了。

莫寒烟瞪了宋迷迭一眼,于是小傻子连忙挺直背,咽了口唾沫,摸了摸脑门上的蝴蝶结,慢吞吞道,依我看,两边都不要这老君沟,是因为这沟里藏着妖魔吧?就像说书的讲的,荒山野岭,易生妖邪,说完,她朝地上的男人指了一指,你们看看他的脑袋都烂了,可见生前受的罪不小,所以换做是我,也定不会要那鬼地方的。

闻言,刘长秧哦了一声,宋大人的意思,是廷尉不想到那‘鬼地方’找人?既如此,这寻人不力的罪责就莫要再扣到本王头上了。

***五日后,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

阳光明媚可爱,落在身上,将冬衣晒得喧沸起来,更从骨缝毛孔渗下,带来经久不散的温暖。

风也是和煦的,抹去晨雾,现出远处山峦长河,清晰如画。

一行人在禹阳城城门前集合,向老君沟进发。

队伍由景王府、都护府和廷尉三方人马组成,大将军肖闯身居要职,不便亲自出行,便指派了都护府长史王司随行。

刘长秧乘一匹白马,氅衣被风吹得向后飘起,如一面傲然的旗,可是回头时,脸上不情愿三个大字被阳光照得雪亮,灼痛了一众家丁的眼睛。

家丁们手中捧着食盒和各色玩意儿,却无人敢上前询问他要带哪些上路,只能将目光瞄向站骏马旁边的,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见他们都望向自己,便已心领神会,仰头冲马上的刘长秧轻言细语几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那本还面含怒意的景王殿下脸色便倏地和缓不少,牵她手道,长路跋涉,带着这些,未免累赘,又一笑,我房中那株绿梅你拿到暖阁中去吧,阴云连绵许多日,让它也见一见日光。

说罢松了那女孩的手,驰马缓行几步,扬起鞭子朝马屁股上抽出清脆的一记利响,独自一人驰骋到队伍的最前方去了,马蹄溅起的灰尘将后面跟着的都护府一众参军呛得直咳嗽。

宋迷迭认出小姑娘就是她在景王府遇到恩人,不禁气血上涌,对着那张细眉细眼的白净脸蛋怒目而视,怎知小女孩却冲她垂眸一笑,也不多言语,转身和一众仆从去了。

见她不为所动,宋迷迭这边倒有些懵了,心中揣摩这一笑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嘲笑自己蠢还是表示歉意?正左思右想,却见祁三郎捂鼻挡住烟尘,眼睛盯住刘长秧的背影,冲莫寒烟小声咕哝,你说他这幅轻狂骄纵的样子到底是不是装出来的?莫寒烟戴了个昭君帽遮住脸,所以没像其他人那般咳嗽连天,她一手捻住缰绳驾马,跨下的马儿在她的指挥下几乎要走出猫步,同她这个人一般的轻盈优雅。

不好说,那日在景王府,他看似行事荒唐,可是寥寥数语就打乱我们的计划,逼得我们不得不同他一道到老君沟去,所以面对他,咱们万不可大意。

祁三郎冷笑,肖闯派人将西诏找了个遍也没能发现那母子二人的踪迹,我本来想着让那刘长秧再寻找几日,找不到人就可以禀报朝廷定他的罪,没想这次,却要去老君沟一趟。

那地方不属于咱们大燕管辖,到时候,他要做出什么来,都护府岂不是鞭长莫及?话音刚落,一旁的宋迷迭便没耐性再听,吆喝一声,两腿一夹,骑着身下那匹骆驼直奔前面去了,她自从那天在景王府第一次见到这种西诏常见的动物,便对它的耐力和方向感赞不绝口,这几日,也不知在何处寻来这只牲口,今天就骑着它上路了。

祁三郎看着宋迷迭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冲莫寒烟道,寒烟,你说那老君沟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骆驼背的那个死人又是谁?为何恰巧就在迷迭的眼皮子底下,上演了一出骆驼撞墙的大戏,这一切,该不会是刘长秧设下的圈套吧?莫寒烟摇头,倒是不像,一则,他并不知道迷迭那晚要到景王府去,又怎会提前安排人演这么一场戏?二则,莫寒烟冷笑一声,师兄你忘了吗?那晚,肖将军说都护府闯进了贼,就在迷迭离开后不久。

祁三郎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眼睛忽然亮了,那贼莫非是刘长秧派来的?他要杀迷迭灭口?莫寒烟吁出一口气,看着前面活蹦乱跳的骆驼,点头道,多半就是如此,好在迷迭失去了记忆,要不然这一路,咱们还得提防着某人的杀心。

说到这里,她遂不再多言,驾马前行,只是望着前方的大漠的眼睛中,多了一点难得一见的柔情。

祁三郎隔着层面纱看她的脸,却也是有些痴了,回过神,方清清嗓子,缓缓道,大漠长烟直,长河落日圆,师妹啊,若不是有任务在身,我倒觉得这西诏是一处好地方,不仅气候宜人,且景致开阔,比长陵那个藏污纳垢之处好多了。

我想啊,将来老了,打不动了,也算计不动了,常住此处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师妹你觉得呢?说完,见莫寒烟忽然扭头看着自己,眼珠子中凝着一股寒意,便赶紧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有些话不宜讲,不过这话我也只告诉你一人罢了,在其他人面前,我自是不会提起。

大漠孤烟直。

不动声色纠正了祁三郎的错误后,莫寒烟转过脸去,牵动缰绳继续前行,身下的马儿依然迈着猫步走得不紧不慢,在沙漠上留下一串笔直的蹄印。

十四章 老丈如此朝西边又走了数日,一片绿洲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周围散落着七八个大大小小的湖泊,像是星罗棋布的几颗翡翠。

以一条长满了殷红色沙柳的小道为界,一边是绵绵不绝的黄沙,寸草不生,带着令人绝望的孤寂。

另一边,却是一派的水波荡漾,草木葱茏,巍巍斑山,盈满生机。

黄和绿在此交接,也在此被一分为二,却偏偏是以那样热情的红色作为界限的,沙柳形如火炬,枝叶繁茂,被风吹得嗡鸣,似是在警告到来的人们,他们即将踏入一片完全不同的土地。

尉迟青,也就是那结巴护卫、梁上君子停下马,手朝前一指,冲身边的刘长秧道,殿下,这里就是咱们大燕最西边的边界线了,再往前走几里地,经过一爿小村庄,就到了老君沟了。

刘长秧无精打采地掀起昏沉的眼皮,声音中充满疲意,总算能找间屋子歇脚了,这几日都趴在马背上,本王的骨头都快被震散架了。

说完,就听身后一声嘶鸣,宋迷迭骑的那匹欢脱的骆驼跑向最近的湖泊,粗糙的舌头拼命卷着朝嘴里送水。

刘长秧看着骆驼背上那个和骆驼一样欢脱的身影,嘴角抽动一下,真皮实。

一行人马在湖边稍作整顿,接着朝前进发,果然如尉迟青所说,走了不到三里地,便来到了一个小村庄,只不过那村庄是真的小,满打满算也就一百来号人,十几间屋子,这么一只队伍在此处歇脚,竟是把每个能住人的地方都住满了。

好在刘长秧不是个缺钱吝啬的,将银子拿出来后,村民们顿时热情了许多,杀鸡的杀鸡,擀面的擀面,行事虽说不上细致,但周到却是有了,就连刘长秧,也没挑出什么大毛病来,吃饱喝足后脚泡在一桶热水中坐在檐下看星星。

其他人没他待遇这么好,围着篝火三五拢成一堆,沉默地望着天边云汉,看那星河一点点黯淡下去,心神悠远,不知飘向了何处。

只有尉迟青与来送被褥的一个半大孩子聊天,娃娃,老君沟离这里还有多远?那孩子摇头,下巴颏蹭在摞得高高的被褥上,大人,我不晓得,爹娘说那地方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不过村子里是有一个人去过的,喏。

孩子胖胖的手指朝门口一指,对准靠在门外面墙根处的一团黑影,老丈,这位官爷有话要问你,说完,见那团影子一动不动,遂向尉迟青摇摇头,他脑袋是有点糊涂的,平时问十句话,九句都答得驴唇马嘴,不过他同我讲过老君沟的事,不如官爷你亲自去问问他吧。

说完,就抱着被褥进屋去了,尉迟青刚准备朝门口走去,就听刘长秧哎了一声,眼睛四下一看,一把将坐在旁边的宋迷迭手里的面饼拽过来,冲门外挥了挥,老丈,吃饼。

这一招倒是管用,黑影终于动了,慢腾腾挪到院子里时,众人看到了一张比核桃还要皱巴的脸,笑着,朝刘长秧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面饼,张嘴就咬。

宋迷迭看着自己的面饼落到老丈嘴里,心中很是委屈,可明面上又不敢对刘长秧怎样,只能在心里狠狠剜他一眼,慢慢挪到旁边坐了。

好在莫寒烟看在眼里,从随身的包裹掏出一块点心递了过去,宋迷迭这才重新高兴起来,边乐呵呵地啃边盯着那吃了她的面饼的老丈看。

那老丈应该不止是糊涂,而是疯了,两只眼透着不正常的亮光,胡须虬结在胸口,随着咀嚼的动作一抖一抖的,上面沾满了从缺牙的嘴巴里漏出来的面饼屑子。

刘长秧托着腮看他了一会儿,忽然道,老丈,你去过老君沟?老头儿被饼子噎住,手锤胸口,脸胀得通红,刘长秧于是命人给他递了碗水过去,他咕咚咚大喝了几口,才缓过来。

老君沟?那可是个好地方,哥儿们的好地方......他的声音很尖,不太自然的尖,听上去不像人在说话,倒像是虫子的嗡鸣,怎么?公子也听说了,所以才要到那里去?他笑着,胡子颤得更厉害了,颧骨突出的面颊染上两抹酡红,眼睛里的光更亮了,像是陷入到一个悠远的迷梦中。

刘长秧点头,漫不经心回了一句,听说过,但没去过,所以想听老丈你你讲讲。

老头儿又嘿嘿笑几声,肋间隆隆作响,公子别在我这里装糊涂,能让哥儿们兴奋的事还有什么,咱们都知道是不是?一众人听了皆有些不好意思,假装抓耳的有,转脸观望别处的有,只有宋迷迭停下了吃点心,冲老曾头儿一字一句问道,能让哥儿们兴奋的事儿到底是什么?声音洪亮,吐字清晰,端地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此话一出,周围人更是局促不安起来,可烂锅配破盖,偏刘长秧这样的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就不在乎,只轻嗤一声,冲老丈道,不就是女人嘛?老君沟里的女人很多吗?不是多,是热情,缠住人不让走,想挣脱都挣脱不了。

老头儿说完发出一声悠长的啧,听得周围的人汗毛直立,尉迟青这个还未成婚的糙汉子更是连坐都坐不住了,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走到院子外面去。

此时此刻,就连阅女无数的景王殿下,都觉得今次这番对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行下去的了,先不说这里还有两个姑娘,单从老头儿迷醉的表情,他也觉得问不出什么了,于是朝旁边一个护卫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将一只烤得油亮喷香的鸡腿塞到老头儿手里。

老头儿的注意力果然被食物牵制住,不再多言,拿起鸡腿便啃,只有宋迷迭还在兀自念叨,这故事我听说书先生讲过,那些女人呢,其实都是妖精,缠住男人便不让他们走了,非得吸干了精血才罢休。

简直是推涛作浪,气得祁三郎捡了颗石子朝她扔过去,迷迭,住嘴。

正在啃鸡腿的老头儿像是被人点了穴似的,忽然不吃了,他朝宋迷迭转过脑袋,一张干枯皱巴的脸被月光照得有些发青,眼珠子直溜溜不动,姑娘,是妖精,没错,那沟里有妖精呢。

十五章 凶卦第二天一早出发时,村民们听说老丈昨晚那一番惊心动魄的说辞,各个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说,这老长是个老光棍,因为脑子不灵光,所以一辈子没成家,他说的那些话,他们每日都要听上好几遍,耳朵都长茧了,却没有一个人信的,大家都觉得,那是老丈午夜梦回,心头空虚,发的几场春梦罢了。

鸨儿图钱,妖精图人,这老丈人财皆无,谁都不会看上他。

话糙理不糙,不过尉迟青还是多问了一嘴,那他真的去过老君沟吗?谁知道呢?我看多半是没有的,说实在的,就连那地方是真是幻,都未可知。

官爷您想啊,要是真的有那么个地方,那为何里面的人从不出来?从不与外面的人交往?又不是与世隔绝的蓬莱仙岛,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尉迟青临走前又问了一句,那你们可曾见过一对母子,薪犁人,模样很是周正。

那村民头摆得像拨浪鼓,那就更没有了,咱们村总共就这么几个人,来了不认识的,肯定能发现。

不过,前方地势险峻,雾气还重,一个女人还带着个孩子,恐怕.....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一阵一阵的迷雾沉重地涌来,把太阳遮住,雾气腾起,移动着,顺着白石灰岩山峰的斜坡展开去,像条灰色的没有脑袋的青蛇一样钻进了悬崖峭壁中。

可潺潺的流水声却如在耳畔,一行人仿佛漂在无边无际的河面上,却感觉不到水花温柔的抚摸。

走在最前面的尉迟青吁了一声,将马儿喝停,翻身下马后,冲后面的刘长秧道,殿下,这附近一定有水源,但是晨雾太浓,什么都看不着,为防不测,还是下来稍事歇息再前进吧。

刘长秧正被马癫得心烦,听尉迟青这么讲,巴不得一声,也不用旁人搀扶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将身上的大氅抖擞一下,伸手冲身后的侍卫要水囊。

可水囊还未到手,宋迷迭和她那头骆驼便又一次一溜烟地从他身边过去了,骆驼休整了一夜,看起来更加欢脱了,四个蹄子哒哒哒踏着坚硬的山石,像在跳舞似的,它一路无所畏惧地朝前,超过尉迟青,又跑了四五步后,这才站定不动,脑袋向下扎到浓雾中,发出吧嗒吧嗒的喝水声。

越是生活在干燥少水的地方的动物,对水源就越是灵敏,至少这一点上,刘长秧他们跨下的高头大马远不如这匹看起来和它的主人一样缺心眼的傻骆驼。

宋迷迭搂着她心爱的骆驼的脖子也向下看了看,抬头冲众人道,这里有水,水流还挺急的。

说完,见大家皆下了马不再前行,她两腿夹紧坐稳了,方才从挂在驼峰上的包裹里取出一样物事来。

老骨头猛然见了天日,似乎被冻得瑟缩了一下,可就是这细微的一个动作,站在后面的尉迟青却全部收在眼底,他上前一步,看着宋迷迭手里那片脆薄的肩胛骨,宋大人,它......它动......动了......宋迷迭头也不抬,看着骨头上的纹路,年纪大了,多少有点怕冷。

尉迟青的表情只能用活见鬼三字形容,恕我眼......眼拙,它应该不是......不是个活......活物吧。

莫寒烟牵着马走过来,抬头瞅了一眼尉迟青后,不急不慢道,迷迭略通些占卜之术,这骨头,是她卜卦用的。

尉迟青哦了一声,眼睛依然盯住那片老骨头不动,他觉得莫寒烟解释了,但又好像没有解释,因为她解释完后,他心里的谜团反而像周遭的雾气,越滚越浓,但又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古人多用骨头占卜,是为骨卜,其用法是先将骨面烧灼,通过烧出的裂纹走向来判断福祸,刘长秧拖长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懒散中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好奇,不过古人占卜多用羊骨,当然,猪骨、鹿骨、牛骨甚至龟甲也都曾被当作占卜用具,可是宋小官手里这片骨头,看起来可不像是什么猪马牛羊的,而且,哪有什么骨头会自己动的,我今儿算是头一遭见。

他话一讲完,尉迟青就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不就是自己想问的吗?可是方才被莫寒烟三言两语就给带歪了。

殿下博古通今,下官实在佩服。

祁三郎也走上来了,盯住刘长秧的眼睛,冲他行了一礼,看似恭敬,实则却是话中有话。

刘长秧冲他摆摆手,先师教得好罢了,说完,下巴朝宋迷迭的方向微微一抬,祁大人肯定知道内情,这骨头是......是文王的肩胛骨。

宋迷迭还不等祁三郎答话,已经规规矩矩回答了,只是此话一出,连莫寒烟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愣了半晌,方才道,殿下别听她混说,迷迭自己也搞不清楚这骨头的来历。

刘长秧面色一滞,很快便重新生动起来,满不在乎地轻笑一声 ,我哪儿就能信她了,文王是多少年前的人了,莫说他老人家现在在凤凰山躺得好好的,就是真被挖出来了,骨头也早化没了,只不过,他话锋一转,接着道,传说中,伏羲画八卦,被文王演为六十四卦,他也因此具备了未卜先知的能力,不仅算出了自己会入狱,自己的儿子惨死,甚至,连商朝的二十八年国运都算得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他笑着看向宋迷迭,不知咱们这位宋小官,能算出什么来啊?圈圈圈圈叉叉,浓云蔽日,诸事不遂,宋迷迭盯着老骨头,但似乎并不是在答刘长秧的问话,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圈圈圈叉叉叉,虎落深坑,闭塞不通,她闭眼,眉毛拧起,不妙,不妙。

十六章 河话音刚落,刘长秧已经走到她身边,伸手便抢过她手里的老骨头,就像昨晚抢她的面饼似的,问都不问一声。

你这是用来唬人的吧?他看着骨面上交错的黑纹,眼角泻出一缕光,什么什么叉,小傻子,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不会是装疯卖傻,用这么个破玩意唬人的吧。

刚说完,那骨头却忽然震动了一下,刘长秧只觉指根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叮了一口似的。

景王殿下一身的矜贵皮肉,哪里经得起一点疼,于是啊了一声,慌忙将骨头重新扔到宋迷迭怀里,皱着眉退后两步,连声质问道,它怎么还会咬人?宋迷迭看着他的窘像,心里乐开了花,口中咕哝,它脾气可大着呢,殿下还是少招惹它为是。

说完,心里美滋滋的,心想平日都是你欺负别人,今天便也尝尝被欺负的滋味吧。

可正暗自乐着,却看到骆驼的耳朵却动了一下,似乎是听到了什么。

前方的水流声大了一些,哗哗啦啦,像是潜藏着什么东西,由远及近,只是短短一瞬,便已经来到了脚下。

骆驼抬起头来,本就呆滞的眼珠子里多了几许懵懂,看起来更傻了。

也不知看到什么了?宋迷迭去摸它被水沾湿的耳朵,搂住它的脖子俯身向下准备一探究竟,可身子还未落下去,耳边便传来一片噼噼啪啪的拍水声,紧接着, 数百条银色的小鱼同时跃起,像一道亮白的幕布,陡然从水面升起,在空中翻腾了一圈,又重新落下,溅起的水花打散了弥漫的雾气。

众人皆吓了一跳,以为遇到了险情,可是兵器拔出一半,发现那不过是鱼群经过,便舒了口气,纷纷将兵刃送回。

可是马儿们却受了惊,尤其是离鱼群最近的刘长秧的马,只见它前蹄高高抬起,仰着脖子发出一声嘶鸣,竟然慌不择路地冲向前方的河面。

它自个冲进去倒也没什么,偏刘长秧正牵着缰绳,绳子绕在手臂上,缠了个结,所以马儿一跑,他整个人便被拖了出去,一马一人同时落水,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扑通。

众人先是惊住了,就连景王殿下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冰凉的水瞬间浸透了衣袍,他才发现自己落入了河里,而且是一条湍急的大河,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底下却是暗流丛丛,像无数只大手,裹缠在他的腰间,将他朝前方拖拽过去。

殿下。

尉迟青第一个反应过来,奋不顾身跃进河中,长臂拨动水花便朝刘长秧的方向游去,可是上下几个沉浮后,两人之间的距离反而更大了,河底的暗流交错纵横,冲向不同的方向,饶是水性再好,也无法与它的力量抗衡。

景王府和都护府的人全部跳下了河,连莫寒烟都跳了下去了,宋迷迭被这扑通扑通下饺子似的壮观场景惊呆了,一时愣愣站在原地,没任何反应,直到脱掉了外衣的祁三郎冲过来推了她一把,快,也跟着跳,不管救得起救不起,咱们都不能落个见死不救的罪名。

说罢,他便也变成了一只饺子,纵身跃入水里,奋力朝已经被急流冲远了的刘长秧游去。

宋迷迭终于反应过来,她自己也是不得不去救那个鬼见愁的,于是也来不及从骆驼上下来了,她手撑驼峰站起,脚尖在骆驼的双峰上轻轻一踩,整个人便如一只燕子般飞了出去,超过一众在河中扑腾的饺子后,落到刘长秧身边,一只手划水,一只手抓住他的后脖领。

落水之后,宋迷迭才终于知道,为什么一群人追这一个都追得如此费力。

这条河的流速太快了,一旦被河水缠住,身手根本施展不开,若不是她轻功好,是根本不可能近的了刘长秧的身的。

可虽然近了身,宋迷迭却很难抓牢他,刘长秧不识水性,未免慌张,手脚一阵乱扑,几次害的她差点脱手,于是一着急,就把心里话漏出来了,我说鬼见愁,你别乱扑腾了,不然咱俩都得变成鱼食。

说完,她自知失言,连忙扭头看刘长秧,却见这烦人精虽然已经被水呛得说不出话了,还用口型努力冲自己说了个大胆。

宋迷迭心里一颤,知道自己是彻底得罪了这位景王殿下,可现在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她一只手拽住他的后衣领,另一只手拨开河水,悉力朝岸上游去。

而身后的人虽然着恼,却也听懂了她的话,不像方才那般拼死挣扎,老老实实地让宋迷迭拽着,乖巧安静得仿佛换了个人。

可是即便他如此听话,和水面搏斗了半晌后,宋迷迭却只前进了十尺不到。

交叉纵横的暗流像柔软的蛇,缠在她的双腿和腰肢上,拖拽着她,一点点吸走她的体温。

不过饶是如此,宋迷迭还是生出了一头汗,心中焦灼焚化成灰:她虽天生蛮力,但此刻,也觉得自己的力气快要耗尽了,不知道还能和这急湍的水流抗衡多久,到那时,或许真如自己这张乌鸦嘴所说,要和景王一起沉到河底变成鱼食了。

这么想着,便不由自主回头看了刘长秧一眼,可这一眼,却令宋迷迭心头却骤然一凉,比身上缠绕的寒意还要透骨。

她看到有绵长的孤寂在那男人的眼里蔓延,如这湍急的河流一般,生生不息,没有尽头。

这一刻,他一点也不像那个骄纵的鬼见愁,而更像她第一次在谷底见到他时的样子。

有风从头顶扫过,吹散了大雾,阳光于是没有遮挡地直射下来,在河面上掠起一片鳞光。

宋迷迭听到顺水漂到最前方的人惊恐的叫声,于是赶紧将心神收回,朝那几个已经漂远的黑点望去。

瀑布,是瀑布......往回游......小心......她总算知道水流的速度为何如此之快了,它的归宿不是什么江河入海百川归宗,而是一条悬泉飞瀑,仿佛从云端落下,又宛若洪波缺口,大海倒悬,轰鸣着倾泻进下面的深沟中。

十七章 凌迟鼻子里先嗅到了一股血腥气,浓厚地铺展开,里面带着点酸,像是肉放得久了泌出来的那种味道。

随后,她听到一声呻吟,很轻,轻得几乎不像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而仿佛是身体内的器官由于疼痛而发出的轻微的爆裂声。

宋迷迭忽然有些不想睁开眼睛了,因为那隐藏在呻吟背后的,还有另外一种声音,滋......滋......不连贯,却一直在持续,是利器在切割某种软且有弹性的东西,间或的,还有噗呲一声,仿佛将什么戳破了,里面的气体释放出来,一同带出的,还有温热的血。

宋迷迭虽傻,但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这是她熟悉的领域:校事府里千奇百怪的刑罚,可以一年三百六十日不重样的用。

就比如那洗刷之刑,听起来倒没什么,实则残酷至极:将人犯脱光衣服按在铁床上,用滚烫的开水浇在人的身上,然后趁热用钉满铁钉的铁刷子在烫过的部位用力刷洗,刷到露出白骨,直至受刑之人死去。

再比如另一种听起来就倒胃口的刑罚——油煎。

顾名思义,就是将一口平的铁盘烧热后,将人放在上面,不到片刻,便可以把人犯烧焦。

可是这一个,现在正在她旁边施刑的这一个,祝洪是从来不用的,倒不是说他多么心善,也并非因他是个急性子,而是在一个人犯身上花费如此长的时间,对于杀人如麻的校事府来讲,未免时光虚掷了。

可外面行刑的那位似乎是很能耐得下心性的,受刑者也是顽强坚韧的,滋滋的声音已经在宋迷迭耳边缠绕了许久,余韵悠长,每一声仿佛都磨进了她的心里,呻吟声却依然没有停下。

人犯还活着,也还清醒着,不像莫寒烟讲给自己的故事,里面那个遭受了同样刑罚的人,只挨了几十刀,就已经在惊吓中死去。

他在坚持什么呢?宋迷迭想不明白,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终于将眼睛张开了一条小缝,小心翼翼朝声音的来源处望去,仿佛怕眼球被什么东西扎到似的。

可饶是如此,在看到那个想象了无数遍的躯体的时候,宋迷迭还是朝后瑟缩了一下:那是怎样的一副躯体呢?白骨从薄得几乎一戳即透的肌肤下露出来,根根分明,清晰可见,同时透出来的,还有包裹在白骨下面的,形状各异的脏器,还在跳动着的,扭曲缠成一团的......他的身体就像一个透明的罩子,不留半点情面地将他的内里展示出来,一览无遗。

宋迷迭虽然入校事府的时间不算久,但各种血腥的场面也是见惯了的,可是面前的这个场景,还是让她颇觉震撼,因为比起单纯的血腥,它又多了一些东西。

诡异?定然有,更多的,却是深深的羞耻感。

袒胸露乳已然让人无法接受,而面前的这个人,可不只是将外皮展示了出来,他的内里,他的心肝肚肠,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大白于天下,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下,这一刻,他不是人,而是一只要被吃光抹净,连骨头缝都被吸食干净的牲口。

可即便受尽了屈辱,他却依然顽强地挣扎着,他当然不可能对自己的结局还抱有什么期待,那么,他究竟在坚持什么?迷惑将宋迷迭心头的恐惧驱散了许多,于是她将眼睛睁开了一点,正视前方,看着行刑的刽子手将一片又薄又长,几乎是透明的肉条从那人的胸口处刮下来,然后扔进身后的竹篓中。

那人又发出一声呻吟,已经没了嘴唇的嘴巴微微张开,上下翕动几下,说出了几个字。

刽子手停下动作,愣了一下后,侧头冲一旁说了些什么,于是下一刻,一道白影闯进自己的视线,面孔模糊,身形却有些熟悉。

宋迷迭拼命揉着眼睛,想将这突然多出来的那个人看清楚,怎奈她的眼睛像被糊住了似的,眼皮在一瞬间也变得异常沉重,她使劲浑身解数,都无法看清楚那个人的脸。

心里一着急,宋迷迭就开始运气使劲了,她屏住呼吸,将一股真气送到丹田,感觉到一阵暖意袭来的时候,身体忽然轻松了。

她睁开眼睛,刚舒了口气,却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那个已经被刮得只剩下一层薄肉的男人,还有刚刚走过来的那条白色的人影......原来竟是梦吗?只是,她为何会做这么一个荒诞可怕的梦?凌迟之刑,她从未见过,难道因为听莫寒烟讲起过,所以便梦到了,还这般真实?宋迷迭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回想着梦中的场景,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下的处境,直到鼻子嗅到一股瓜果的香味儿,她那比常人慢了半拍的脑子才动了一下:咦?自己不是为了救那鬼见愁,和他一起被急流冲下瀑布了吗?怎么现在,她好好躺在一块柔软的土地上呢?还是......红泥?正凝神想着,上方忽然横过来一张脸,宋迷迭冷不防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将手腕抬了起来,准备将藏在里面的袖箭弹向那个偷袭之人。

是我。

那人看到她的动作朝后方躲了一下,好在宋迷迭听出是谁,在袖箭弹出之前将它摁住了,否则,她就要落得一个谋害藩王的罪名了。

怎么,本王救了你,你还要恩将仇报不成?刘长秧躲过一劫,喘着粗气瞪了宋迷迭一眼后,轻捋自己散开的乌发,将之搭在肩头。

宋迷迭虽然糊涂,但还没有糊涂到这个份上,冲景王抱拳赔礼后,慢慢抬起头,脸上分明写着不敢置信四个大字,殿下救了下官?难道不是我救了殿下?本王捞你上来的。

刘长秧有气无力指了指旁边的溪水,溪水东边不远处,挂着一条十余丈高的飞瀑,正是他们摔落的地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说罢,手无缚鸡之力的景王殿下站起身,甩一甩湿透的袖摆后,双手掐腰,摆出救世主的模样,盯着宋迷迭很不要脸地说,本王救了你的小命,你要如何感谢本王?十八章 男人宋迷迭快吐血了,她为了救他才从瀑布滚落下来,现在反而被他反将一军,还要借此事拿捏自己。

可是她天生脑袋就不灵光,偏面对的又是伶牙俐齿又不要脸的刘长秧,于是支吾了半晌,硬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能看着他春花秋月一般的脸说了一句,殿下说要我怎么谢?刘长秧俯下身子,在宋迷迭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用手扳起她的下巴,眼睛在她脸上扫了一圈,笑道,长得也倒也算周正,不然,你跟了我?别再当什么劳什子廷尉了。

宋迷迭想了半晌,终于认真答出几个字,景王府缺人手吗?这下轮到刘长秧瞠目结舌了,景王殿下觉得自己白说了一番屁话,没意思极了。

***虽然是从十余丈高的瀑布上摔落下来的,但是所幸大家都没有受伤,这群人本来就功夫好,再加上那瀑布虽然水流湍急,但崖壁上没有乱石,所以大家只是顺流落进下面的潭水中,再被四散冲入溪流。

唯一的伤员就是刘长秧的马了,它不幸摔断了一条腿,走路一瘸一拐,可怜兮兮的叫声充斥着整条山谷。

趁一众人架起篝火,脱下湿衣服烘烤的当,尉迟青已经让手下把周围巡视了一遍,那回来的护卫带来一个消息:这座山谷深且狭长,且里面绿树成荫,瓜果甚多,再加上泥土为罕见的暗红色,所以基本可以断定,这里,就是传说中的老君沟。

尉迟青笑道,真是机......机缘巧合,竟然让我们找......找到了......听了他的话,众人皆十分庆幸,在将衣服烤穿好后,便鱼贯而行,朝老君沟深处进发。

一路向南,果见这沟底如护卫所说,瓜果遍地,香气扑鼻,掩映在葱茏的林木中,像各色奇珍异宝,被阳光映得璀璨生辉。

只是......这片肥沃的土地上,除了他们之外,却半个人影也没有,自然也未见到老张口中的妖精。

刘长秧没有马骑,只能徒步行走,走了这半晌,已然觉得腿酸脚麻,还出了一身的热汗。

于是把大氅解下扔给尉迟青,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皱着眉头看向远处,不会一个人也没有吧?敢情咱们是来这荒沟中开山拓土来了?说完,便叉腰站着,一脸不满看着前面,那架势,看起来是一步也不乐意再走了。

是殿下要来这里找人的。

祁三郎不满地说了一句,被莫寒烟扫了一眼后,将后一句话强行压回嗓中:怎么倒像是我们绑您来的似的。

好在刘长秧自知没理,便没再癞皮狗似的站着不走,撇了一撇嘴角后,终于重新迈起了步子,虽然慢得像脚下拴着千斤顶。

可如此走了不到十步,他却又一次停下,祁三郎以为他又要找什么鸟事,刚不耐烦地想问一嘴,只见刘长秧慢慢朝右侧转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片崖壁上。

依然是被各种草木遮掩着,一眼望过去,只有满眼的碧翠,交相辉映不分彼此,就像一张绿色的幔帐,从崖顶直泄下来。

可是没来由的,众人皆感到一阵寒意,仿佛里面看不见的石缝中蔓延出来的水汽,渗入到每一个的心里。

殿下,有什么不对吗?见刘长秧的眼神有些直直的,尉迟青上前问了一句,刘长秧嘴唇翕动一下,眉心蹙起,阿青,这里会不会有野兽?听他这般讲,尉迟青一下子将身体绷紧了,刚要将长剑拔出,却已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叶片摩擦的声音,紧接着,一个黑影从那片影影绰绰的树林中冒了出来,在一众人还未看清楚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已经滚悄然跃下陡坡,来到据他们不到一丈远的地方。

哗啦一声,所有人都亮出了兵器,只有宋迷迭在后面傻乎乎乐,是个人,你们慌啥?果然如她所言,那人缓缓站直了身子,可是在看清楚眼前的一帮人手持剑戟如山似塔的大汉后,便又腿一软重新瘫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叫着好汉饶命。

刘长秧被那人吓出一身汗,于是很没好气地冲他道,你藏在那崖壁上做什么?男人终于敢抬起头,阳光罩在他的脸孔上,给他本就柔和的五官又添上了一丝暖意。

是个年轻男人,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五官虽没有刘长秧那么精致,但眉宇间却透着缕独有的风流。

只是他的脸孔和脖子上,横七竖八布着几条血痕,显而易见是被女人的指甲挠出来的。

男人见刘长秧的衣着打扮,自知他不是庶民,于是又一次将脑袋垂下,怯怯道,小的......小的想来采些野果给内人尝鲜,没想......没想惊扰到了几位,实在是对不住。

刘长秧这一下倒是不气了,一只手摸着下巴,抬眉展目道,此处可是老君沟?你们一家都住在此地?可还有其他人在此安居?男人一愣,晃了一会儿神,才点头称是,公子,这里确实就是老君沟,沟里约莫有二三百家,总共一千多口人......刘长秧吃了一惊,朝前方望了一望,又看向依然伏在地上的男人,这么多人?男人点头,神色稍稍放松了一点,冲刘长秧笑了一下,这么一笑,他略显清秀的脸庞便浮上了一层憨厚,令旁人对他多了几分信服。

很多是害怕战事躲进来的,也不乏一些逃兵役的和犯了法的,不过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对旁人的事也不多问,男人朝他们来的方向一看,又是一笑,还有一些,许是同几位一般,因迷雾堕进谷中,误打误撞闯了进来,却也就留下了。

刘长秧有些不解,挑眉问道,为何要留下,这些误闯进来的人难道不想回家吗?十九章 阿荣男人的身形忽然发生了一丝变化,他本来就生得精瘦,削背蜂腰,一点多余的赘肉都没有,在听到刘长秧的话后,皮肉筋骨猛然又绷紧了一些,便显得有些瘦弱,露在外面的脚踝皮包骨头,细瘦得让人心疼。

你怕什么,本王......本公子又没有诘责你。

临行时,尉迟青就曾曾叮嘱刘长秧在外不要暴露身份,以免被些奸诈泼皮盯上,招来祸事。

可方才他还是差点说漏了嘴,好在男人的心思这会儿不知飘在何处,所以倒也没听出他话中的纰漏来。

听到了吗?问你话呢,这些人为何要长留此地?刘长秧为掩饰错误,捂嘴轻咳一声。

男人又愣了一下,眼睛终于在刘长秧脸上聚焦了,这些人......也......也包括我, 我们都觉得这里比上面好,有块地可种,有间屋子遮风挡雨,收成好的时候便可丰衣足食,遇上旱涝,也能勉强度日,不用提心吊胆,担心有今日无明日......虽笑着,眼中却是没有半分笑意的,刘长秧凝神看他半晌,浅笑道,如此说说,这里便是一片桃花源咯?桃花源是什么?宋迷迭在后面听了半晌,觉得此地甚是好玩,和她长陵与西诏皆不一样,于是在刘长秧说出她听不懂的三个字时,忙不迭问了一句。

刘长秧还未开口,祁三郎已经将衣襟朝后一拨,朗声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便舍船,从口入......他一拽文,刘长秧就皱起了眉头,祁三郎看在眼里却并不理会,只自顾自背了下去,他知他现在也不能用景王的身份训斥自己,索性趁此机会多烦烦他,所以一直背到不复得路才住了口,冲一脸崇拜看着自己的宋迷迭道,迷迭,连桃花源都不知道,平时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宋迷迭摸着自己的肚子,确实觉得里面空空荡荡,连听到设酒杀鸡作食后发出的咕噜声都格外悠长,于是讪讪冲祁三郎一笑,踮着脚躲到莫寒烟的身后。

刘长秧耐着性子等到祁三郎背完,将双眉扬起一点,冲那年轻男人道,傻愣着做什么,问你话呢?难道这里真的是那‘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桃花源?男人听刘长秧这般问,忙道,什么桃花源不桃花源的,咱们是在外面过得不如意,所以才觉得这里好,不过我看公子的气度打扮,绝非常人,又怎能瞧得上咱们这种只要饿不着就知足的日子?刘长秧耸肩,瞧不上瞧不上,总要瞧了才知道,你在前面带路,我且去看看,这老君沟到底是个怎样的世外桃源。

公子当真要去?男人抬头看了刘长秧和他身后那支由十余人组成的队伍一眼,目光从那些个身强体健的兵士身上掠过,又落到刘长秧那张堆满了淡漠烦躁,却依然难掩俊雅的脸孔上,瞳孔猛地收缩一下,又一次将眼帘垂下。

祁三郎被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弄得有些心急,手一挥道,小哥好生絮叨,你放心,这位公子可不是那差银子使的主,咱们断不会赖在这里吃白食的,你就赶紧带路吧。

男人于是不再做声,只闷闷点了下头,转身便走,一行人皆跟上了,只有莫寒烟走到祁三郎身后扯了一把他的袖子,悄声道,师兄,我觉得有些不对。

祁三郎见她纤指扯着自己的袖口,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脸上由阴转晴,回头笑眯眯道,怎么个不对?莫寒烟盯住男人的背影,半晌,方才一字一句道,他方才看你们几个的眼神,似乎是.....她似乎找不出精准的词汇来形容,于是嘴唇微翕看着前面,好看的柳叶细眉拢出温和的角度。

是什么?闻着她身上沾染上的花香果香,祁三郎的脑壳有些发昏。

他好像是......在看砧板上的一块好肉,莫寒烟终于找对了词,于是稍稍松了口气,看向祁三郎,见他满脸皆是迷茫,又压低了声音,师兄,迷迭的卦象也不好,咱们几个一定得多留些小心。

话刚说到此处,正在行进的队伍忽然停下了,莫寒烟和祁三郎一同望向前面,却见迎面走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一个卷成卷的草席,和那带路的男人面对面站着。

阿荣,这些人是?两个男人很好奇地朝后望。

不小心掉进瀑布里,顺流滑下来了,我正准备带他们进村子。

被唤做阿荣的年轻男人答了一句,抬眼看了看草席,嘴角微微一动,是谁?站在前面的男人还在好奇地打量刘长秧他们,只漫不经心道,胡伯,早几天就不行了,今天中午断的气儿,说完,他慢慢将目光从那排衣着不凡的人身上扯回来,笑着冲阿荣问道,一个人落水也就罢了,怎生接二连三的都跳进去?阿荣还未答话,尉迟青已经走到刘长秧身前,他身材高大,挡在刘长秧和男人之间,就像一座巍峨的山,我们来找......找人......虽然结巴,但他身上那股子慑人的气魄却是谁都能感觉得到的,两个男人被他看着,便都不敢多言了,只微微点了点头,怯生生绕过尉迟青,朝队伍相反的方向去了。

经过宋迷迭身边时,那小傻子像刚反应过来似的,盯着男人肩头的草席卷说了一句,这里面卷着的是个死人吧?两个男人一言不发,步子都没有顿一下,就径直朝前走,宋迷迭扭头看着他们,嘴巴里兀自咕哝,奇怪,这里死了人了怎么也不装棺?就这么抬走埋了?三位婆婆说,死后一炷香不如生前一碗饭,所以老君沟的人死了,从来都不收棺,甚至连祭奠都没有。

阿荣回头,目光幽沉,闷声答了一句。

二十章 开荒阿荣的声音很轻,夹杂在树叶的簌簌的摩擦声中,听起来不是那么真切,所以一时间都无人答话,直到刘长秧抚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一众人才恍然回过神,将目光送到那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景王殿下身上。

说得好,刘长秧不紧不慢地击掌,眼睛眯起凝视阿荣,说得好啊,死后一炷香不如生前一碗饭,他啧了一声,又道,不对,何止是一炷香,依我看,死后被供上成千上万炷香,供他个成千上万年,造庙宇塑金身,都不如生前一碗饭来得实在。

尉迟青被刘长秧这番话吓得白了脸,乞求似的冲他抱拳拱手,公子,这种话可……可说不得啊。

刘长秧看他一眼,哂笑道,怎么说不得?阿青你难道也相信因果,相信轮回不成?活着的时候备受欺凌,死后被供上几炷香,难道就能心平意顺,没有怨尤了?依我看,一个人能过好生前的日子已是不易,那不如干脆顺意而为,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不要留下遗憾。

至于死后,化成尘土归于天地,便是受再多的香火供奉,也是感受不到的了。

尉迟青本来就结巴,现在听到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说辞,更是吓得不知该如何驳他,想用手去堵他的嘴,怎奈碍于身份,又动他不得,只能又急又气地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深深叹了口气,眼圈竟然微微有些泛红。

他一个身状如牛的大男人又是跺脚又是叹气,甚至还红了眼眶,模样看起来甚是好笑,偏后面的人是没有一个够胆取笑他的,只能站在原地憋笑,个个憋得涨红了脸。

好在有一个人替他们解了围,阿荣垂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公子这话说得不妥,如果死后连祭奠祭祀都没有,那灵魂会被魔鬼拉走,再也进不了天国的。

刘长秧何曾被当众顶撞过,听到阿荣这么说,皮笑肉不笑道,死人的饭那么好吃的?天天惦记着。

一边说一边瞪了阿荣一眼,吓得他立马朝前走了几步,决定从此不再与此人亲近。

三个婆婆是谁?宋迷迭瞪着大眼睛听他们说了半晌,却啥也没听明白,只懂了一点:这老君沟里,住着三位老老妪,而且听阿荣的意思,似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听从她们的。

她们......是最早到老君沟里来了的,阿荣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宋迷迭一眼,对上宋迷迭亮闪闪的眼睛后,他却又瑟缩了一下,眼神摇摆,像两盏马上就要熄灭的烛火,她们来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他回过头去,三位婆婆开山劈林,除草种粮,遍栽瓜果,修堤建房。

你们口中的桃花源,就是她们建成的,很不可思议吧,三个已经老得记不清年纪的人,却在西诏和薪犁之间,造出了这样一方远离了战事的土地。

从此再无三径荒凉怀旧里,只有今朝放荡思无涯。

祁三郎在后面叹一声。

阿荣听不懂他的话,于是干笑一声接着道,我们这些人,有的是逃荒逃难逃兵役过来的,有的像你们一样,是不小心跌落悬崖又大难不死的,就像被同一阵风吹起又放下的种子,落到同一片土地上,在这里生根,从此便枝叶交错,再也分不开了。

听你的口气倒像是很不情愿似的,刘长秧冷笑,怎么,叹功名未立,书生老去?阿荣被他这话吓了一跳,忙掩嘴回头道,哪有,公子莫要混说。

见他如此不经逗,刘长秧自己倒没意思了,遂不再理会他,只默默顺着脚下似乎没有尽头的林荫道朝前走。

两边山高林密,大风吹过,万木倾伏,如大海里卷起狂风,波涌浪翻,轰鸣声响不绝于耳。

一行人也像漂流在海中的一叶扁舟,四顾茫茫,一眼望不到尽头。

于是心下难免恍然,难免发出些许感慨,感慨这伶仃一生,如沧海一粟,生死浮沉,与人与他,都无关紧要。

好在这种自怜自艾没有持续太久,在走了约莫一里地后,阿荣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拨开前面一丛茂盛的沙柳,手指往前一送,到了,老君沟,到了。

只是枝叶的散开,众人却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如一副舒展的画卷从远处铺来,一直铺到他们脚下。

这里不像《桃花源记》中写得那般: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派的田园山水风光。

老君沟,更像是一座城郭,中间是店肆林立,茶楼,酒馆,当铺,作坊一应俱全,虽无商铺旗帜招展,粼粼车马如织,但也是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街道上人头攒动,摊贩和客人汇成几道熙熙攘攘的人流,在繁闹的街市上徜徉着。

城郭周围被梯田环绕,一层层的绿从山脚盘绕着半山腰,高低错落,瓜稻纵横,最外圈,还围着墨绿色的葡萄藤,尚未到丰收季节,藤条如一条长长的围巾,将梯田围绕起来。

虽然离城池还有段距离,但耳边已经传来阵阵欢笑,是从一队顺梯田而下采葡萄的中年妇人那里传过来的。

几个人的脸被阳光照得通红,不知被什么事逗得开怀,露出来的牙齿白得耀眼。

这里的人似乎和别处不同。

宋迷迭自语着,她从未见过这般张扬的妇人,从表情到肢体都是舒展的,就像一株株映着日光的葵花,恣意潇洒。

是不同。

阿荣小声咕哝,接了一句。

三名老妇,便能建起一座城郭,旁边刘长秧发出一声恼人的轻笑,可咱们那位肖大将军进驻西诏十年有余,开荒拓地的本事却连她们都不如,禹阳城南边那一片荒地,我来时是什么样,现在依旧没变,哦,倒也不是,好像是多挖了几条沟,种了几亩葡萄,从秃子成稀稀落落有几根黄毛的癞头了。

此话一出,后面都护府的人都白了脸,但谁也不敢驳他,只能任由他骂。

二十一章 三姊妹倒也不像公子说得这般,开山拓土,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阿荣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这老君沟,谁也说不清楚有多少年头了,新人住进来变成老人,老人死去,再有新人进来,一代接着一代,繁衍不息,才将一个荒沟变成了现在这幅光景。

刘长秧揶揄道,可是那三位婆婆还健在?那得老成什么样了?阿荣淡淡一笑,公子见了便知。

他朝前一指,刘长秧遥望过去,果见一座竹楼掩映在一片苍翠中,虽距离尚远,却能看见它被夕阳染红的尖顶,依稀,也似乎听到了风摇竹窗的声音,咿咿呀呀,仿佛没牙的嘴巴在哼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三位婆婆就住在那里面,你们若要在老君沟找人,一定要先知会她们一声。

知道了。

刘长秧不耐烦答一声,移开目光,朝身后一挥手,便要顺着前面的梯田朝下走,可刚刚迈出步子,就听梯田下面一声惊天怒吼,虽然来自一个女人,但是嗓门却比祁三郎还要洪亮,吓得众人皆同时站住,朝下方望去。

站在瓜田李下的是一个女人,确切点说,是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她一手扶腰将肚子挺起,另一只手对准阿荣,仿佛是恨不得要抠出他的眼珠子。

众人终于知道阿荣脸上脖子上的抓痕是从哪里来的了,女人身体臃肿,指尖却如葱根一般,好看是好看,抓起人来肯定也是不在话下的。

她的脸也是美的,虽然有些浮肿了,但五官立体,眉眼生动,又天生带着一股娇憨,竟和宋迷迭有几分相似。

阿荣,你又去找那个女人了?女人的脾气却是十个宋迷迭加起来也比不上的,她撅着肚子爬上梯田,身体之灵活,一点都不像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阿荣被她慑住,下一刻,竟躲到刘长秧身后,将锁着眉的景王殿下推到已经近在咫尺的女人面前。

您跟阿依解释,公子,您帮我跟阿依解释。

他急得语无伦次,已经全然忘了什么规矩礼仪。

刘长秧见那妇人两手叉腰气焰嚣张,心头也冒出了一股火气,于是清了清嗓子,挺胸迎上,光天化日的,如此聒噪凶悍,成何体统......哪来的傻驴,也配在你姑奶奶面前混叫。

女人没等他把话说完,已经边骂边朝阿荣冲了过去,在尉迟青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两人同时撞翻在地。

见刘长秧栽倒,众人慌成一团,七手八脚地上去拉扯,却又被彼此的手脚绊倒,简直是一锅大乱炖。

而此处的兵荒马乱花明柳媚并未蔓延至几里地之外的竹楼中,那里,连空气似乎都比外面流动得慢了一些……一只苍蝇在三颗花白的脑袋上方来回兜了几圈后,终于做出了选择,停在中间那颗顶部最为圆润的脑壳上。

嗡嗡声随着它的降落停了下来,苍蝇刚在黑白相间的带着皂荚味儿的粗糙发丝间安定下来,却遭到了生命中最重的一击。

一只掌纹深刻的手掌拍碎了它,又用发黄的指尖在那破碎的挂着半截翅膀的身体上轻轻一弹,将它弹了到地板上。

阿姊,多脏啊,晌午刚给你篦过头发的。

阿彩看了地上的苍蝇尸体一眼,撇了撇嘴角,两条刀刻似的纹路于是从她干瘪的嘴角处散开了,从清晰变得浅淡,最后被昏暗的房间吞噬殆尽。

阿红没有做声,阿彩于是将手中的针又一次深深刺进被花绷子抻得格外平展的布中,仿佛这个动作能让她心里感到舒适似的。

阿姊,还记得咱们在泯江的时候,蝇虫是很多的,到了这里,倒是少见了。

阿玉将花绷子放到膝盖上,斜看向坐在身旁的大姐,笑了一下,她是三姊妹中最白的一个,所以面目看起来便没有那般可憎,虽然不惑时也曾有黄斑爬上脸颊,没想岁数大了,那些斑块却像抓握不住的青春一般,从她苍老的面容上流逝掉了。

是喜是忧,很难说得分明。

阿红终于放下了握在手中的花绷子,目光落在苍蝇身上时,脸上没来由多了丝笑意,我记得你成婚的时候,天气已经暖了,蝇子也多了,落在你的喜冠上,黑溜溜的几只,很煞风景。

我就让阿彩来赶苍蝇,可那时她年龄小,哪里有耐性做这样的事情,所以最后还得是阿姊,帮你把那些扰人的蝇子全部拍死。

阿彩闻言在旁边噗嗤一笑,苍哑的声音,却带着少女的娇俏,听起来很是怪异,大姐不光帮二姐你赶蝇子,还帮你赶男人呢,我记得,姐夫他还在时,可是很怕大姐的,不过他不怕我,总逗我玩儿来着。

说完,她假装没看到阿玉警告的目光,继续朝下说,不管怎么说,二姐你比我们两个都强,好歹,你还成过婚,虽然那男人不怎么样,还是个短命鬼,但旁人很少对一个寡妇戳戳点点的,不像我和大姐......阿彩是恨我没有把她嫁出去。

大姐阿红说这句话的时候,窗外忽然刮起了一阵风,将那株种在窗外的柿子树的枝条吹得震颤起来,挂在树梢的柿子于是也跟着摇摆,影子映在窗纸上,像一盏盏灯笼。

阿彩于是捂着嘴笑了起来,我哪有,爹娘早逝,二姐又出嫁了,总得有人陪着大姐不是吗?再说了,要不是为了我们两个,大姐也不会一把年纪了还没有嫁人,拖到最后,上门提亲的都转到二姐这边了.....她又笑了一声,我虽然年纪小,但好在良心还是有的,跟着大姐,我可是心甘情愿的。

三妹是说我没有良心咯。

阿玉终于听出阿彩原来针对的是自己,于是冷笑了一声,手中花绷子落在膝上,稍稍挺直了胸膛。

二十二章 和好阿彩不说话,只用上唇嘬着下唇笑,嘴边的皱纹于是在一刹那间全部涌现了出来,一道道竖在唇边,将嘴巴装点成一朵衰微的枯花。

一切都静默了下来,只有阿红的针尖戳在绣布上的声音,似乎被放大放缓了许多倍,噗地将布料扎透,转了一圈后,又折返回来,用同样的方式和声音穿过平展的布头。

就像匆匆流逝的时光,在半路停住,转了个弯,重新注入到三个女人的身体中,辗转反复,不曾远离。

够了吧,多少年了,每天不拌几句嘴,就好像白活了似的,来来回回也无非就为了这几桩事,你们不厌,我都厌了。

阿红一边绣花一边头也不抬地在嘴边挤出一句话,一字一顿,吐息均匀,条理清晰,活了这么多年,白活了吗?过了几天好日子,反而过腻味了吗,怎么,倒念起从前了?鸡飞狗跳,仰人鼻息,屈辱忍耐,那样的生活,比现在如意?不如这样,你们若真觉得在一处难受,干脆离开老君沟,分道扬镳,一辈子不见,给我也留个清净。

阿红的声音不大,甚至,还比不上被窗子锁在外面的鸟鸣,不仔细听,仿佛就会消融在沉闷的空气中。

可阿玉和阿彩却都不做声了,从小,她们就听阿红的,哪怕心里无数次对她不满,却从来未起过扞拒的念头。

爹娘去的早,长姐如母,阿红给她们的,不止是相依为命的恩情,更多的,是天然的压迫,平时或许感觉不到,可一旦她用这种没有一丝起伏的语气开始说话,两个人就会在一刹那被拽进了儿时的回忆里。

阿红像一个愁苦却尽责的母亲,照顾她们,也管束她们,她拉扯她们长大,也把不容反抗的种子植入到两人心里。

无关爱恨,只因为早生了几年,早占用了她们共有的姓氏几年,她便有了凌驾于两人至上的地位,盘桓一生,都不会改变。

顾家三姐妹的关系就像一张蛛网,分开就会破碎散落,黏在一起,又凌乱不堪,谁都掰扯不明白。

于是如此干坐了一会儿,阿红又一次开口说话了,她先把花绷子上的绣布取下,放到阿彩的胸口比了一比,然后抓起妹妹的手,缺了牙齿的嘴巴笑出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芍药花开,绣在领口,多漂亮。

阿红的主动示好阿彩是不敢不理的,更何况她看到了阿玉眼底一闪而逝的不满:明明她才是被针对的那一个,为何姊姊却把绣样给了阿彩?阿彩反复捏握阿红的手指,笑得灿烂得意,阿姊,你帮我绣好不好,就绣在我那件刚缝好的中衣上,我的绣工没你好,怕糟蹋了这花样。

都多大了,还跟阿姊撒娇,阿红在阿彩半秃的脑袋顶上摸了一下,嗔笑,阿姊帮你绣,给你绣得漂漂亮亮的。

阿彩像小姑娘似的拍手,目光错落处,投下一片浅色氤氲,像是陷入到一个瑰丽的绮梦中。

小妹,想什么呢?阿红低头笑着,嘴角扬起的弧度清亮,昏黄的眼珠子也镀上一层心照不宣的亮光。

阿红嘟嘴,阿姊又取笑我。

说完,她鼻中轻哼了一声,起身走到窗边,在窗口站定后,伸手将竹窗推开。

窗外长满了低矮的草和沿墙攀援的蔓藤,窗台上挂着一根麻绳,一直垂到地上,那端系着一只竹篮,里面装满了瓜果。

阿彩记得小时候她们也住在这样的一座三层的竹楼中,泯江民风保守,且因为三个都是女儿,没有兄弟,爹娘便不让姐妹三人轻易下楼。

不过年龄再小一些的时候,她也曾在外面的青石板路上玩耍,和邻居的孩子一起,玩只有小孩子才觉得有趣的游戏。

而两个姐姐那时候已经大了,只能在关上了的窗子前绣花,她偶尔能看到四只眼睛从窗户的缝隙中透出来,里面泻出的渴望的光让她没来由觉得心慌。

后来她想明白了,她那时之所以心慌,多半是因为害怕,怕自己同她们一样,终有一天,也被囚禁在那座牢笼一般的竹楼中,蹉跎一生。

可终究还是没能逃过不是吗?她还是和她的两个姐姐一样,被一座破旧的竹楼锁住,连灵魂,都差点烂在里面。

好在......阿彩眯起眼睛,她的眼还没花,可是那队人实在离得太远了,所以不得不将双眼眯缝起来一点,脑袋探出窗外。

花果的香气争先恐后涌进她的鼻腔,甚至有一只不知好歹的蜜蜂停在她的鼻尖上,将她皱巴的鼻头当成了一朵花。

不过阿彩无暇顾及它了,她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扯出一片绵长的云,罩在刘长秧上。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或许,也是见过的,在少女时那些绮丽的梦里,或者,是在一本有着最俗套的戏码的话本子中。

他就是那个人,站在云端的那个人。

阿彩,愣着做什么,是送来的果蔬不合口吗?没关系,我们自己采回来也是可以的,我已经对他们说了很多次了,我们三个有手有脚,也下得了楼,用不着他们每日送吃食过来。

不是。

阿彩的声线绷得很紧,阿红和阿玉都听出来了,于是放下手里的活计,也走到窗边来,顺着她的目光向远处望。

晴空如洗,远山苍翠,衬得人都愈发鲜活了起来。

刘长秧就站长空下,身如玉树,风姿特秀。

阿姊,又有人进谷了。

阿彩捏住蜜蜂,另一只手拔出蜂屁股上的长针。

真的。

阿玉一笑,握住窗棱的指节发出咯嘣脆响,来的人还不少呢。

阿红没有说话,她眼珠子里的幽沉散开了,像两抹影子,坠入到心底深处,那个无人能踏足的地方。

二十三章 劝解半掩的屋门中,阿荣正在讪笑着给刘长秧赔罪。

景王殿下人懒洋洋趴在榻上,背上盖一条毯子,露出一线白皙的肩胛。

公子,实在是对不住,内人的脾气是不太好,可是她撞倒您,也纯属无心,您千万莫要与她计较。

阿荣小心翼翼把手里的汤药递给尉迟青,见他没拒绝,又递了一块膏药过去,示意他贴在刘长秧的腰上,反正现在天色已经迟了,公子不如先在寒舍住一晚上,明日再去见三位婆婆。

刘长秧趴在榻上,喝了尉迟青送过来的苦药后,就开始哼唧,她那叫脾气不太好?不分青红皂白就撞过来,蛮牛似的,我要是你,早一封休书休了她了。

话没说完,尉迟青已经掀起毯子把膏药贴在他的腰上,他于是哎呦了一声,咬着牙哆嗦几下,眉间掀起一层冷汗来,无心再去管阿荣夫妇的事情。

坐在院子里的宋迷迭听到里面忽高忽低的哎呦声,耸了耸肩膀,脚尖把一块石头踢过来踢过去,像玩蹴鞠似的。

终于,石子被她一脚踹到旁边的瓜地中,在地里蹦跶了几下后,滚到蹲在地里挑瓜的祁三郎身边。

宋迷迭没好气地朝屋里一撇嘴,咕哝道,真是个娇气包,就是蹭破了点皮,硬是连路都不愿意走了,阿荣脚都扭了,也不似他这般吱哇乱叫的。

祁三郎朝坐在灶台边生火的阿依斜了一眼,示意宋迷迭注意言辞,她于是吐吐舌头,识趣儿地闭了嘴,另外寻了颗石子儿去踢。

傻丫头,你是在哪里见到阿荣的?阿依却忽然转过身,手里的烧火棒顶端通红,火星四溅,不是兵器,却看似比兵刃的杀气还重。

宋迷迭看着那根烧火棒,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说出的话就没那么利索了,我们被瀑布冲到山谷里,没走多远,就看到......看到他了......阿依眼中的疑惑未消,他身边没别人了?宋迷迭连连摆手,没有,他说......他说他是去给你采果子......果子这里多得是,大老远跑那里做什么?阿依刚又想动怒,可忽然眉头一皱,手摁在挺起的腹部,口中喘了一声,这家伙又踢我,一骂他爹,他就踢人。

祁三郎从瓜田里抬起头,露出一双亮晶晶的鹰眸来,他其实生得很好,只是除了在莫寒烟面前,总一副吊儿郎当谁也不服的模样,所以便令那容色减了几分。

可一旦认真起来,他整个人就不一样了,眉眼鲜亮,英挺不凡,就像变了一个人。

夫妻之道,唯信任二字最重,总是这么猜忌来猜忌去的,累不累?何况你现在又怀着肚子,若还这般心浮气躁的,容易动了胎气,伤及胎儿。

他皱眉看着阿依,手漫不经心地在身旁一只瓜上拍了几下,接着道,依我看,阿荣怕你怕得紧,就和我怕寒烟一样,可是你知道吗?男人怕一个女人,其实不是怕,而是因为……他敛目,很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一下嗓子,不再说话。

阿依愣住,眼帘垂下来,嘴唇嗫嚅几下,轻声道,你懂什么?一个没成家的人,你什么都不懂。

说完,竟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扔下烧火棍捂着脸啜泣起来。

祁三郎最见不得女人哭,何况是悍妇落泪,更遑论,这悍妇还是被自己弄哭的。

于是抱着挑好的瓜站起来,忙不迭走出瓜田,身子一闪便朝屋后逃去,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声音却从屋后传了过来,迷迭,这瓜我给寒烟送过去,银子你先帮我垫上。

宋迷迭虽然听不懂他们方才在说什么,却也清楚地知道祁三郎这是把烂摊子留给自己了,于是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冲还在捂脸啜泣的女人干笑了两声,摸出一吊铜板塞到她手心里。

女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将铜板重新塞回到宋迷迭手里,铜板上带着一点点湿意,一个瓜一吊钱,你是真傻,她吸溜着鼻子,老君沟遍地都是瓜果,按你这么算,岂不是成金山银山了。

宋迷迭刚想问那给多少合适,女人却又使劲吸溜了一下鼻子,恨声道,我就是知道他在外面有人了,我看到他身上的痕迹了,就是女人留下的,他不会说谎,我问他,他不吭声,那就是承认了。

宋迷迭被她吓了一跳,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只能傻乎乎站在原地,眼睛瞟向四处,希望有人能来救她一把。

她的救星来了。

旁边的窗户被推开了,刘长秧双手撑床勉强露出一个脑袋,眉宇间挂着烦闷,你跟她一个傻子说这些有什么用?还指望她能给你出谋划策不成?说着,他回头看了看垂首站在床边的阿荣一眼,见那男人脸上白里透青,又道,婚姻如养鱼,不能用清水,只能用浑水,若你定要一泓清水,不如干脆散了,我看你们这谷中民风开化,和离应也不是什么罕事,又没人用绳子把你们俩拴在一起。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宋迷迭是头一遭听到有人劝别人和离的,不禁咂舌,叹这位景王殿下果然是世间最大的一朵奇葩,举世罕见,千古无双。

可没想刘长秧的这番话竟然起了作用,女人不再说话,气呼呼坐了半晌后,拿起烧火棍,重新朝灶台中捅着,冒出的火花飞溅,映红了她气得鼓起的脸。

宋迷迭松了口气,刚准备去找莫寒烟和祁三郎,忽然看到窗内的景王殿下冲自己勾了一下手指,示意她走近点。

饶是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宋迷迭也是不敢违逆他的,于是一步一拖地朝窗子走去,磨磨蹭蹭,脚下像是拴着千斤顶。

公子,有什么要吩咐的?在离窗口几尺远时,宋迷迭站定,不再靠近一步,仿佛里面的人会冲出来吃了她。

刘长秧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扬起眉毛朝瓜田的方向一杵下巴,去给我挑个瓜,切好了去了籽再送进来,说完,他像用光了全身的力气似的,轰然趴倒在榻,有气无力咕哝了四个字,要最甜的。

宋迷迭看着前面那扇半阖的窗子,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正努力压下心头火,忽听身后喧嚣声四起,回头,便见都护府一干人等三五结伴地出去了,有的手里还提着水囊,但显然,现在这jojo盛水的玩意另有他用。

男人喜欢的地方。

脑子里突然冒出疯老丈说的一句话,她便顺嘴秃噜了出来。

谁知却听吱扭一声,身旁的窗子被推得大开,刘长秧又一次从里面探出脑袋,同她一起去看那几个被夕阳熏成橘红色的背影,眼中似有光影幻动,明晦不定。

许久,他又一次懒洋洋躺倒,却从窗口抛出一句, 宋迷迭,没想到你懂得还挺多。

二十四 姑娘酒是好酒,肉是好肉,好酒配好肉,逍遥不羡仙。

所以兄弟们都陆续走了,他却仍然流连于这座小酒馆中,不愿离去。

在都护府......当差可......可没有这般恣意......他的舌头有些打结,眼睛也似乎蒙上了一层纱,看窗外那轮高悬的明月都有了重影,分分合合,一会儿形单影只,一会儿月影成双。

他摇了摇头,想把浑身的酒气就这么摇散了,却也知道是徒劳罢了,只能两手撑住桌沿,勉强将打旋的双腿立直了,摇摇晃晃地朝酒馆外面走去。

客官,客官,你还没给钱呢。

小伙计跟在后面送出去,他却朝后一摆胳膊,将那半大孩子推了个趔趄。

去去去,什......什么钱,爷是跟景王殿下出来......办办事的,要钱找......找他去......小伙计没听明白这醉汉在说什么,却也知道他不好惹,于是便打定主意等明一早再去找他们要钱,反正这今天刚入谷的一队人住在哪里,他也是知道的。

哎,客官,您慢着点走。

小伙计从地上爬起来,叹了口气朝酒馆里走,临进门时,又看了那男人一眼,只见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细长,一直斜到了一旁黑魆魆的树影中。

***街上没有几个人,老君沟的大部分人都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就算到酒馆消遣,也没有流连到子时的,此刻,大部分人都已经在家中安然睡了许久,连梦都不知道做过几茬了。

他歪歪斜斜地在那条石板路上走着,嘴里边慢悠悠地唱着新编的歌:有酒有肉有姑娘,姑娘丑得不像样......忽然,小腹中一紧,他连忙捂着肚子跑到墙根,三下五除二解下裤子,将一肚子的温热泻进墙角一蓬繁茂的杂草中。

尿完了,方才觉得肚中舒适,他用打滑的手指勉强将裤子穿好,这才对着地上那被浇得弯腰垂头的杂草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来,姑娘丑得不像样,嘿嘿,管她丑的美的,衣服一脱都一样,可惜啊......可惜......他以手撑墙站起来,口中依然在自顾自地嘟囔,可惜啊,连个姑娘的影子都看不到。

说罢,抹了把脸,又在头上抓了几把,这才强撑住沉得仿佛被压上了铅块的眼皮,继续歪歪扭扭朝前走。

姑娘......姑娘......可是这山沟沟里,连勾栏瓦舍都没有,又哪里来的什么姑娘......边走边喃喃自语,还时不时笑两声,笑出满脸的红晕。

而似乎因为他念得太久了,太诚心诚意了,姑娘,竟然真的出现了。

刚看到时他还不敢相信,因为那女子是走在街边的树影里的,粉黄交错的衣裙被黑影盖住,看不真切,他甚至一度以为,那是一只从山上飞下来的野鸟,羽毛绚烂,却被暗夜切割成了彩色的碎片。

直到她,在一处岔口朝右边轻轻一摆腰肢,裙裾旋起,他才看清楚了,那走在前面的确确实实是一个女人,虽然,那背影被暗夜隐去了大半。

姑娘,真的......真的有姑娘......他拼命揉了揉眼睛,在确定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影不是自己的幻觉的时候,嘴唇不由地微微张开,激动得有些颤抖,任凭一个狂妄的念头在心里疯长。

姑娘......他喊了一声,在看到前面那女子站住的时候,本来还在摇摆的念头已经重重落下,变成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再也移不开。

她没有跑,也没有回头,这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大多数女子,在深更半夜听到一个陌生男人轻佻的呼唤时,多少会有些慌乱的,可是她,只是站住不动,甚至,他看到了她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虽然,他没有听到她的笑声。

为什么呢?难道她是娼妓?也不是不可能,这老君沟里虽然没有妓院,但是有男人啊,男人难免会对那些事心存向往,不管成了婚还是没成婚的都一样,他自己也是男人,当然了解。

所以纵然醉着,他还是绽出一个会意的笑,脑海里却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那疯老丈的话来:老君沟里有妖精,女妖精。

原来,这竟不是那疯子做的梦,而是真的,老君沟中,真的有女人,男人最需要的那种女人。

他用一只手指勾去嘴角残存的酒味儿:这一趟真是没有白出来啊,不仅酒肉吃了个饱,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么想着,他朝前快走了几步,虽然歪歪扭扭,还是和那站定不动的姑娘拉近了距离,姑娘,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把心里的意思说出来,毕竟以前干这种事情,是不用多说什么的,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便心意相通。

可是现在她背对着他,他看不到她的脸,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总不能上去就抱住她,万一是他自己误会了,都护府的兄弟们或许能帮他掩饰,景王那里,可不好蒙混过关。

好在那姑娘是个体己的主,他看到她肩膀又是轻轻抖动了一下,脚下一转,朝镇子外围的梯田走去,一只手背在身后,指尖冲自己轻轻一勾。

勾人更勾心。

骚娘们竟然喜欢玩花的。

他乐不可支,巴不得一声地就跟了上去,也不靠得太近,只跟在她身后三尺不到的地方,顺着她的步子朝前走。

一阵风吹过,送来女人身体上的味道,他皱起鼻子,眉头也皱起一点。

这不是什么常闻的胭脂香粉味儿,甚至,连香味儿都不是,他觉得这味道很像放了许久未打开的箱子里的味道,又湿又朽,永远都晒不透似的。

不过好在他也不是什么挑剔的人,能在这山沟沟里找到女人,已经是心满意足,所以一点不那么令人舒心的气味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

于是他就像一条尾随在后的狗,跟着前面那条影子左绕右绕,朝心中向往的迷幻之境走去。

终于,层叠的房屋消失不见了,就像潮水退去,留下最原始的沙地和赤裸的欲望。

他看着她,看着她爬上最下面的一层梯田,背对着自己,在深处一片青嫩的叶芽中躺倒了。

二十五 潮退他没有看到她的脸,从头到尾,她都背对着他,身体掩藏在草叶中,露在外面的皮肤粗糙得像他们身下的红土。

可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像潮水被风卷着攀上顶峰,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了,身体和灵魂已经分开成两半,这一次,后者彻底被前者主导。

终于,潮退了,他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流出去了,就像他刚才在墙边撒下的那泡尿一样。

他的手指无力地搭在她的肩膀上,这才发现,那具方才还同他交缠在一起的,并不是一具多么值得流连的胴体。

骨头上的肉松得快散开了,皮肤上的纹路多得像他身下这片交错的梯田。

他觉得很累,累得同时心里又生出些许厌世的情绪来,无欲无求,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激情褪去,总会如此。

于是他毫不掩饰地轻轻叹了口气,手指从女人肩膀滑下,落到土地上,沾染上红土鲜艳的色泽。

累了吗?女人感觉到了他的冷漠,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唔。

他一点都不想啰嗦,尤其在听到一把并算不得动听的嗓音的时候。

可我觉得还不够。

什么?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日勾栏瓦舍里的姑娘也有热情过头的,自己没痛快,便痴缠住他不放,可是她们是断不会用这种口吻跟自己说话的,温柔乡里的姑娘,哪个不温柔?不像这个躺在自己身前背对着他的女人,她命令的语气让他觉得刺耳,甚至,在他心里激起一股无名火来。

可是身体现在乏得很,尤其是下腹部,酸得没有一点力气,空得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了一般,所以他也无暇与她计较,只从褪下的衣服里摸出几颗碎银,抛到女人身体前面。

差不多了吧,禹阳城里年轻貌美也就是这个价了。

当然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你这样的,我给的不少了。

说完,他叹了口气,双手撑地将绵软不堪的身体勉强挺起一点,可只是这么一个轻微的移位,却听到自己的腰椎发出咯嘣一声脆响,震得四肢像同时被什么猛地牵动了一下,在同一瞬一股脑地酸麻起来。

他扶着腰冷笑:自己从小习武,每天将这把骨头掰过来折过去,也不曾听它们何时发出过这样脆利的响声,像是快要断裂掉一般。

怎么一番云雨就将他弄成了这般脆弱不堪的模样?许是赶路赶得乏了?还是水土不服,吃食不对胃口?还是,他许久未碰女人,而她又要得过多,一股脑地释放出来,身子便吃不消了。

于是摇摇头,咬紧了后槽牙,两条健硕的胳膊又一次发力,终于一个鲤鱼打挺,从那片冰冷的红土地上坐起身来。

身旁的女人还是没有动静,他瞅了她一眼,觉得她凸起的两块肩胛骨就像两堆奇形怪状的石头,丑陋不堪。

于是连告别的话都不想再多说一句,他站起身,随便把衣服裹好,沐着月白风清,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梯田下走去。

身后忽然扑过来一阵风,里面带着他熟悉的那股子味道,潮湿、朽败,像一堆放了许久也没有拿到阳光下晾晒的旧衣服。

他心头一紧,尚未来得及回头,忽觉肩膀被一样东西攀住,粗糙冰冷,却带着尖锐的触感。

我说了还不够。

她吹出的口气不是臭,而是一种混沌的浓厚的味道,他说不清楚,但只觉心头憷栗。

肩膀处被抓住的地方猛地一疼,年复一年训练出来的敏捷和机警被激发了出来,他两只手探向身后,抓住死死箍住自己的两条胳膊,用尽浑身力气,将她从头顶抛到身前。

噗的一声,她的身体在他面前展现,一半陷进泥垢中,脸孔被散开的发盖住,只露出几片肌理,被月光映成诡异的青色。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他狂吼,酒意消散得无影无踪,心里的怕和恼同时滋长,像有毒的蔓藤,把他从内到外死死缠住。

他只恨自己没有带剑出来,可以把那个横陈在前的身体扎得体无完肤,扎得像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

可是下一刻,所有的情绪和声音都被堵在嗓子里,他瞪大眼睛,面孔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身体也像被浇筑成了一座雕像,半点都动弹不得。

女人把散在脸上的头发慢慢撩起,似乎很有耐心,一根一根,慢条斯理,直到,露出掩下面的嘴唇和鼻子,最后,是一双眼睛。

而他也是在这一刻才看清楚,她的头发并不是被月光染成了银色,而是早已苍发似雪。

还不够。

她笑着,冲他伸出一只手,指甲里还残存着他的一部分,那是方才的激情,留下的最后的印迹。

可他若早一点看清楚了她的模样,那么就是用鞭子抽他,就是一百年没有碰过女人,他也不会和她温存缠绵的......他忽然有点想吐,这一刻,竟然是恶心首先占领了心头高地,然后,才是铺天盖地的无法阻挡的恐惧。

还不够啊......她笑着起身,手探过去勾住他的脖颈,嘴唇贴上他的,撬开,在他的舌上留下了一个又狠又长的吻。

娇柔一捻出尘寰,端的丰标胜小蛮......她又是一笑,亲吻的力道加重, 脉脉双含绛小桃,一团莹软酿琼缪......身体贴上他的胸膛,手摩挲着他粗壮的后颈,一寸寸朝上,攻城略地,来到他的后脑勺。

你怎么不说话?嫌弃我吗?龇着嘴冲那一点力气也使不出的男人笑,她接着道,他们以前和你一样,不过没关系,很快,你便会知道我的好的。

月亮被云影盖住,只听下面有人在唱:低舞月,紧垂环,几会云雨梦中攀。

二十六 生辰宋迷迭是被外面的喧哗声吵醒的,她打着连天的呵欠从床榻上坐起来,穿好深衣,套上靴子,才慢慢回忆起自己昨晚为何睡得不踏实。

前半夜她似乎听到了哭声,从很远的梯田上传来的,时断时续,却一直没散,吵得她一度想从榻上爬起来,到外面看看到底是谁在哭,扰得她无法安眠。

怎奈睡意虽不浓,却总是沉甸甸地从上面压着,怎么挣扎都无法醒过来,急得她差点在梦中打了一套五步拳。

现在宋迷迭总算想明白了:自己昨晚应该是被魇住了,而梦魇的原因,当然是因为那位身娇肉贵的景王殿下。

昨日从晡时到日落她都被他使唤来使唤去,先是将一只西瓜削皮去籽切成小块冰镇后再送过去,后面又帮他剥核桃和瓜子,剥了一小竹筚,剥得指头都酸了,他才示意她停手。

而这位挑剔的景王殿下,却只吃了两把就摆摆手让人把这些干果子拿走了,美其名曰犒赏属下,实则是嫌弃它们没有烘炒过味道寡淡,气得宋迷迭差点没忍住火气,将眼前人揍成鹌鹑。

宋迷迭不是景王府的下人,按说这些事情是绝轮不到她来做的,可是刘长秧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此次出行,他一个下人也没有带出来,跟来的都是五大三粗的护卫,这些个人,论武功上是个顶个的好手,可是若论到伺候人,那是绝对不行的。

而宋迷迭虽然是尉廷司的人,但至少是个女人,不说别的,手指头都比这些男人们细上不少,那么这些精细的伺候人的活,当然是由她顶上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的,可是宋迷迭不问也知道,刘长秧为何选择自己不选择莫寒烟,就莫家那张祖传的冰霜脸,再加上她那两个三五个男人都搬不动的千斤锤,谁敢轻易惹她莫姑娘?所以,苦差事就理所当然地落在她宋迷迭身上了。

这还不算什么,更难忍受的是在她虾忙蟹乱的时候,刘长秧却还翘着二郎腿,很没脸没皮地冲她道,本王可是为了廷尉司的差事才风餐露宿仆仆风尘,专程陪你们走一趟的,喏,还擦伤了腰,所以这一路的饮食起居,你们肯定是要照顾周到的。

瞧瞧这话说的,多么的不要脸,好像王妃和王子没找到,遭殃的不是他刘长秧似的。

所以半晌忙下来,宋迷迭是身累心累,觉得伺候一个景王,竟比她练十年功还累上百倍。

而刘长秧竟还不愿意就此放过她,看她歇着,就开始一张嘴叭叭不停地问起廷尉司的事情来,事无巨细,从诏狱到律令,从审理到入刑,把宋迷迭惊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己一个没把门说错了。

所幸在入诏之前,她已经在祝洪的三令五申下,把廷尉司的机构设置、审案流程以及所有属官,上至廷尉正和左、右监,左右平,下至廷尉史、奏谳掾、奏曹掾全部背了下来,连看门护院的狗的名字都背了下来。

所以在回答刘长秧的问题的时候,也算是流利,没有打磕绊。

而就在宋迷迭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刘长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来了一句,很熟练嘛。

简短易懂的四个字,却不知为何,宋迷迭从其中听出了一丝不善的味道。

不过好在他没有继续为难她,又随便扯了几句闲话,就放她回房了。

宋迷迭被折腾了半宿,肩酸指头疼,本以为能睡个好觉,可是总时时回想起刘长秧那张似笑非笑阴阳怪气的脸,所以竟然被噩梦魇住,一夜不得好睡。

现在,她气鼓鼓地从床上下来,气鼓鼓走到门边,又气鼓鼓地一把将门推开,想看看外面到底是怎么了,一大早就鸡飞狗跳的。

白亮的光从门外扑进来,宋迷迭揉了揉眼睛,刚跨过门槛,就被一只迎面扑来的公鸡撞了个正着,于是下意识地伸手一抓,握住公鸡细长的脖子,将它提溜起来。

宋姑娘好身手啊,一头汗的阿荣跟在后头出现了,显然这一片鸡飞狗跳就是被他弄出来的,吵到你歇息了吧,不过这几日咱们老君沟过节,所以要一大早拾掇,给三位婆婆准备贺礼。

宋迷迭瞅着手里的公鸡,眼睛眨巴了几下,本来就没睡醒的眼睛看起来迷迷糊糊,过节?过什么节?我怎么不记得有什么节日?阿荣冲她笑,是咱们老君沟自己的节日,大家感激三位婆婆的收留之恩,所以每到三位生辰,便要庆祝一番,送上吃食和美酒,一起热闹热闹,等到生辰过了才算毕。

***因为是寿辰,阿依不想在众人面前同阿荣闹得太僵,她挽着篮子走在前面,里面装着做好的烤饼,夹着酥嫩的羊肉,香味儿扑鼻。

另一只篮子里,则是水嫩嫩的黄瓜和葡萄,从遮在篮子上的白布里露出青色的脸孔,笑意盈盈。

阿荣走上去想帮妻子拿篮子,阿依也没有反对,耸耸肩把两个沉甸甸的篮子全部递到丈夫手里,自己则随手拔了一根狗尾草,一边拿它抽打着旁边的瓜藤一边朝前走。

背影轻盈窈窕,倒不像个怀着身孕的人。

这么多东西,每家每户都送一份,三位老妪吃得完吗?刘长秧他们也跟着夫妻两个朝前走,目光落在不远处半隐半现的竹楼上,心中隐约觉得,那座沐浴在一片清莹中的小楼,似乎坐落在时光某片隐秘处,并没有同他们所处的这座城寨相接。

自然是吃不完的,阿荣见阿依没有拒绝自己,心情已经好了大半,于是回头冲几人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三位婆婆吃不完,去送贺礼的人是吃得完的,大家伙趁此机会聚上一聚,吃一吃新摘的瓜果,开心和乐,载歌载舞,多好。

二十七 红土他说的不错,这一路上,到处都是欢快的人们,全部都挎着篮子,赶着牛羊。

老君沟里女人居多,一路边唱边舞,裙子摆动起来,像一张张五光十色的大伞,看得人眼晕。

男人们也偶有配合的,腰肢虽不如女子柔软,却也衬得上应景二字。

对比下来,刘长秧他们倒显得格格不入了,除了景王殿下本人,其他人都一副严肃拘谨模样,将步子迈成了军步,笔直地齐刷刷地走成一列。

宋迷迭他们三个生在中原长在中原的人,面对西诏开化的民风,更是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尤其是祁三郎,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因为稍微一斜眼,就会看到姑娘们漾起来的衣裙下面,那露出来的半截白嫩的小腿。

如此一来,倒把刘长秧衬托得更加风流不羁了,景王殿下本就生得一副好面孔,又无丝毫的矜持拘谨可言,虽不会跳舞,却一路都在替姑娘们打拍子,难免引得蜂蝶乱舞。

这不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姑娘向他示好,将手里的鲜花给他献上。

刘长秧自是来者不拒,所以快走到竹楼跟前时,他臂弯里已经被塞了一大捧花束,沉甸甸压了满怀。

殿下,要属下帮你拿吗?尉迟青悄声在旁侧说了一句。

刘长秧斜自己满脸通红的手下一眼,阿青啊,你哪里都好,就是不解风情,否则也不会一把年纪了还未娶亲。

姑娘送的花儿,怎能交于旁人?尉迟青一边木讷地点着头,一边讪讪将伸出去的双手缩回,冷不防被扑面而来的花粉呛到,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引来一片盈盈笑语,于是一张脸登时红成了轮灿烂的朝阳。

好在这份尴尬没有持续太久,又走了不到半里地,原本围绕在刘长秧身旁的姑娘们忽然哗啦散开了,三五成群地朝前跑去,衣袖和裙摆纷飞,交错成一片锦绣花海。

三张面孔掩映在光色之中,因为和周围的蓬勃缤纷太过于格格不入,所以即便隔着无数雀跃的身影和丛丛花木,刘长秧他们还是一眼便注意到了。

那就是三位婆婆。

阿依冲他们说了一声,也忙不迭随着人群朝前走去。

三个老妪似是也注意到了来客,透过招摇花影,同时朝这边望来。

三张皱纹横斜的脸孔,三对浑浊晦暗的眼睛,其实是没有什么不同的,人老了,多少会殊途同归。

但细观起来,却又有那么几分差异。

中间的那一位头发最是稀疏,鬓角的发已经脱落了,露出参差斑白的头皮,可她身形瘦小,眼神却透着股坚毅,虽然眼圈已经发黄,眼睑上的皮肉耷拉下来,掩住大半的眼珠子,但遥遥望过来,声色不动之间,便将十余人打量了个遍。

宋迷迭和她对视,只觉浑身一凛,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似乎所有的热情在瞬间都被浇灭了,空虚趁机而入,仿若腾腾雾气,将全身上下占了个盆满钵满。

坐在她左手边的那一位虽然也老得不成样子,可胜在肤白窈窕,还勉强能看出些许年轻时美丽的影子。

她的笑很温柔,多少消融了一些她姐姐身上溢出来的严肃,看起来倒是显得温柔可亲。

而右边的那一位,应该三姐妹中最小的,不是因为她比其他二位显得年轻,而是因为她那双早已混沌的眼睛中,带着一抹藏不住的乖张。

我带你们去见见三位婆婆。

阿荣看到先过去的女子们纷纷将手中的提篮献上,在三位婆婆脚边摆放好后,冲刘长秧小声咕哝了一句。

一众人随着他过去,隔着长条形的花圃,望向三姐妹,像隔着一条岁月的长河。

红婆婆,他们为了寻人,不小心落进河里,从瀑布上滚落下来了。

阿荣怯怯低头,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被对面那三名老妪听了进去。

寻......什么人?坐在中间的红婆婆很快有了回应,嘴巴张开,看不到牙齿,只有一点猩红的舌尖在黑洞洞的口腔中时隐时现。

一对母子,薪犁人士。

尉迟青略略一答,说完,似乎是被红婆婆的目光所迫,不觉冲她行了一礼。

是公子的夫人和孩子?红婆婆没有回答,她右手边的彩婆婆倒先说话了,牵扯起满脸的皱纹,像一张捕鸟的网。

不,不是。

尉迟青脸又红了,不过还保持着训练有素的站姿,只闷声闷气吭哧了一声。

阿姐说的是他。

彩婆婆笑一下,下巴颏朝刘长秧的方向一扬,眼神停在他身上。

刘长秧听她点了自己,垂眸一笑,眼睛眯起来如两道秀气的长桥,在下怎么会有这等福气,娇妻美妾,那是梦里才有的情景。

说罢又道,实不相瞒,这母子二人是我一位故友的遗孀和孩子,我只是代友寻人,略尽一点心意。

孤儿寡母,若非不得已,谁会愿意背井离乡,玉婆婆叹了口气,这其中的苦楚,我们几个老婆子再清楚没有了。

只是,她看向一边的红婆婆和彩婆婆,征询道,我确实未见过这么一对异域母子,大姐,小妹,你们两个可曾见过?闻言,红婆婆和彩婆婆都曰不曾,围在她们身边的其他人也都跟着摇头,俱说从未见过呼揭来的母子。

刘长秧眸光一动,长叹一口气,如此说来,怕又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说完话音一转, 只是我们既已到贵宝地,便想在此再寻几日,因为在下怕那母子二人遭遇了什么不测,只是三位婆婆还不知晓。

公子为何这般问?说话的是红婆婆,因为玉婆婆和彩婆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同时转脸看向姐姐,像是在等待她的答案一般。

刘长秧犹豫了一下,说出实情,前几日,禹阳城里跑来一头骆驼,背上负着一个死人,脑袋没了半边,我查看那骆驼的四蹄,发现里面均嵌着红土,而这四里八方,也就只有老君沟红土覆地了。

二十八 复生什么?彩婆婆打了个寒噤,一只手摸过去,抓住红婆婆的袖子,大姐,咱们这里难道出了吃人的野兽?红婆婆拍妹妹的手背,一下一下,耐心且温柔,别慌,咱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了,何曾见过什么虎豹豺狼?玉婆婆摇头,嗓子喑哑,大姐,说不准的,我听说这几个月外面大旱,那些畜生爱吃的兔子山羊许是迁徙到别处去了,它们就只能到他处觅食了,跋山涉水来到咱们这里,也未可知。

是未可知。

彩婆婆吓得白了脸,手将红婆婆抓得更紧了。

好了好了,你这把老骨头,就是送到它嘴里,它都嫌硌牙,红婆婆一边安慰妹妹,一面又一次瞅向刘长秧,笑道,公子见笑了,我们太平日子过得太久了,听了你说的这些,难免心惊。

可若说真有野兽,咱们这里的人也免不了为它所伤,只是这些日子,并未曾听说过有野兽伤人之事,也不知是何缘故。

说完又道,不过公子若实在不放心,尽管多留几日,搜山巡林,都随你们,言罢,朝他身后那帮人看了一眼,只一点,咱们这里都是守本分的平头百姓,还请您的属下不要惊扰着他们方好。

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楚,言辞恳切,刘长秧赶紧躬身赔礼,是在下冒失了,惊扰到各位。

说完,歉疚笑道,不知三位婆婆的寿辰将至,也没来得及备上贺礼,等回去了,一定差人补上。

红婆婆笑回,公子客气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寻个机会,大家玩乐一回罢了,若公子不嫌弃食物粗陋,不如也留下坐坐,跟咱们讲讲沟外的事,在这里待得久了,连外面是何年何月都何朝何代都分不清楚了。

刘长秧颔首,自然好。

话音刚落,手心已被塞上一只茶碗,味香色酽,里面飘着两瓣玫瑰,像两撇上挑的眼尾。

也不知是谁人将茶献上的,因为所有来贺寿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进入到了下一个环节——庆祝。

裙摆纷飞,莺歌燕舞,刘长秧未端茶的另外一只手也被牵住,欲将他也扯进这片欢声笑语中。

他脚步移错着朝前,回头去看都护府长史王司,长史大人,盛情难却,寻人之事,交于你们了。

王司颔首,心说你来也是个帮倒忙的,还不如安心当一只万花丛中的蝴蝶。

他转身摆手,招呼手下和自己一同离开,哪知步子迈得急,差点和身后的祁三郎撞上。

祁三郎正盯着他身后看,被王司的衣摆扫到,朝后退了一步,脸上漾起一抹笑,王长史,你的人好像中了暑气,你看这张脸白的,像是刷了漆。

王司被他这么一说,忙回头张望,果见队伍里的一个参军满脸煞白,额头渗着密密麻麻的汗珠。

不碍事,王司不甘心被廷尉司的人瞧扁,横扫那参军一眼,语气重了些,练兵场上滚大的人,怎会像大门不出的娘们儿似的,被太阳晒一晒便要晕了?说罢转身就走,连莫寒烟鼻子里发出的那声冷哼都没有听到。

***白脸参军却不是中了暑气,他的脸是被吓白的,只因,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昨晚被他掐死的女人。

所有的记忆历历在目:鱼水之欢后,她缠住他,可他看到了她的脸,一张老得能做他老祖宗的脸,却忽然觉得自己被玷污了,仿佛那个主动勾撩的人不是他自己一般。

她干枯的手指攀附住他的胳膊,逼他再来一次,他闻着她发间淡淡的朽气,一股恶气蓦地腾起,直冲到脑门。

也不知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或许,是借了几分酒力,他把她摔在地上,听到脊梁骨咯嘣开裂的声音时,又用手指卡上她的脖子,使劲地攥,用力地掐,让那皱纹横生的脖颈在自己手中变成一把枯弦,断掉了。

事后,他看着她凸起的发黄的眼珠子,却慌乱了。

临行前,肖闯不是没有叮嘱过,让他们谨慎行事,少生事端,可是,这才第一夜啊,他手上就已经有了一条人命。

若是被发现了,坏了大事,他回去后该如何交代?于是慌手慌脚地在一处葡萄架下挖了个坑,将人埋了,巴望着无人发现尸首,让他逃过惩处。

回去后,他一夜未睡,提心吊胆,脑子里全是那张脸,那张皱纹横斜,布满斑块的老脸。

可方才,他又看到了那张脸,活着的,眼珠子会转,嘴巴能说话的脸。

她端坐在前面,玄色宽袍的袖子上绣团花图案的寿字,笑眯眯看着前来送礼的人们。

他们唤她彩婆婆。

可是,她的脖子分明被自己掐断了,尸身被深深地埋在了红土中,杀人埋尸,他亲手做的,怎么这光天化日下,她却又活了呢?他努力克制着每一寸想哆嗦的皮肤和肌肉,趁着寻人之际,又一次来到那片郁郁葱葱的葡萄架旁,蹲下,看着身下新鲜的被太阳照出一片晶亮的红泥,颤抖地伸出手,用力抓刨起来。

他必须看一看,看一看那具尸首是否还在这里,若在,不过是自己手上又多出的一条人命罢了,反正杀人这种事,他也没有少干过。

可若不在呢?他的呼吸似乎断了一下,不在?那该作何解释?难道死而复生这种事,在这里座远离尘世的山谷中,真的发生了?他哆嗦了一下,手指深陷进泥土中,猛地抓起一把,扬到身后。

***半个时辰过去了,眼前是一个深坑,空荡荡的,像为谁准备的墓穴。

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在干燥的空气中蔓延,织成一张网,将他罩住。

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褪了色,只剩下面前那个像灌注了血浆一般的深坑,仿佛一张嘴,随时会吞了他。

二十九章 嗜好他没有找到她,尸体不见了,她复活了。

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用一只手扶住葡萄架,身子靠在上面喘息,可是身体极度疲乏的时候,脑子却忽然灵光了:不对啊,她是个肉都快干了的老太婆啊,是这里每一个人都敬仰的彩婆婆,是最先到老君沟来的人,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做一个野妓呢?小哥......想得太专注了,竟没有注意到几尺外忽然多出的一个人影,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因这熟悉的声音而收紧了,胆战心惊地抬起眼睛,身子像被雷劈到了似的,猛地一晃。

彩婆婆就站在那里,同他一般扶住葡萄架,身子半偎在木架子上,扭出一个妖娆的角度来。

真是狠心人呐。

阳光穿过层叠密叶,落在她脸上,化成无数亮点,抚平了上面纹路。

床笫之欢,你尽兴,我尽情,可是为何,要杀了我,扭断了我的脖子?她朝前踏出一步,脸上挂着抹诡谲笑容,你知道我们三姐妹是何时到这里来的吗?又笑了一下,脸上的光点晃晃悠悠,她枯萎的眉毛轻轻一挑,那时,四国未破,大燕也只是燕国。

二百余年,我们活了这么久,难道,会死在你手上吗?枯黄的眼睛里也落进了光,于是眼珠子便像是隐去了,只余两点莹白的点,斜望着他,仿若两柄凌劲淬砺的剑。

她笑着,绣花鞋在红土上踩出又浅又小的印子,一步步,朝他过去了。

***王司找到刘长秧时,庆祝活动还在继续,虽然此时,太阳早已隐去,黛色天空挂满星星,灿烂得仿若永恒。

死人了。

王司的脸黑得像沾了墨,青筋在在太阳穴上凸起来,根根分明,殿下,我的人,被人给杀了。

都护府的参军死在了老君沟,他和那具骆驼上的尸体一样,脑袋被砸碎了。

与之不同的是,那个人,只碎了半边脑袋,而他的整张脸,却已经碎得无法辨认,所以发现尸体的之后,王司盘点了人数,最后才发现,死的就是那位中了暑气的白脸参军。

此事在老君沟中掀起轩然大波,都护府的参军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他们到老君沟只有一日,便损失一员,不可谓不让人心惊。

更何况,这里不是一片桃花源吗?与世无争,岁月静好,这样的一座山谷,竟然会藏着一个残暴的凶犯吗?王司不避身份,将阿荣家当成了一个临时的审讯所,把老君沟中所有有嫌疑的人都带到这里查问。

当然所谓的有嫌疑,王司是完全从体格上来做判断的,在这个打了半辈子仗的都护府长史眼中,若想制服一个人,在双方都没有兵器的情况下,至少要先从体力上压制住对方才行。

所以一个又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被带进阿荣家的院子,带着满脸的惶然和不安,看着前面王司审问用的黑洞洞的一间小屋。

刘长秧提溜着一串葡萄走进屋中时,王司正浓眉倒竖,对着瑟瑟发抖缩站在前面的一个年轻人拍桌子,桌子和那人抖得一样厉害,估计用不了多久,便要在王司的掌力下四分五裂。

刘长秧捻起一颗葡萄放进口中,眼皮子微微掀起一点,看着王司涨红的脸,轻声道,王长史,你们每日习武,论体格,这些人可是没有一个比你的属下强健的。

王司起身朝刘长秧拱了拱手,已经是老君沟最年轻力壮的那一批了,若几个人一起,说不定能压制住他。

刘长秧将葡萄籽吐出来,漫不经心地提醒他,也是,可咱们说好了要隐瞒身份的,你现在却大肆审讯,把所有年轻的男子都唤至此地,是不是不大妥?更何况,这里不是大燕……王司冷笑一声,吹起唇边龇须,不是大燕,大不了就把它变成大燕,夹在中间的一个野沟子,连个当家做主的都没有,我堂堂都护府长史还怕它不成?说完,他眼睛滴溜一转,笑容中忽然多了几许嘲讽,哦,也不是没有当家做主的,是吧?那三个老得没牙的妇人,她们就是老君沟的.....主人?可是我已经提审了半宿,也没见她们几个出来说句话。

王司得意洋洋的模样弄得刘长秧有些心烦,于是又捻了一颗葡萄送进口中,细嚼之后,拧眉道,那王长史自己说说,他们为何要杀你的属下?还是几个人合谋?他刚到这里一日,总不见得已经与人结仇了吧?王司握拳,口中吭哧半晌,终于磨蹭着憋出几个字,这......倒不好说。

刘长秧懒得骂,狠狠白了他一眼后,起身便要离开,可就在这时,小屋的门被推开了,宋迷迭从外面跨进来,冷不丁和刘长秧对上眼,便毫不犹豫地一个转身朝门外跑去,简直像看到了瘟神一般。

回来。

瘟神哪里是这么好摆脱的,更何况还是个正在气头上的瘟神,于是一声令下,宋迷迭便又讪讪转过身,用比乌龟还慢的速度重新走进屋里。

殿下,有什么吩咐?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刘长秧看看她,又看看王司倨傲的脸孔,只觉人生艰辛,不过如此,于是叹口气,放缓声线,廷尉司主管司法,宋大人对这件案子有什么想法?没......没什么想法,阿依要我帮她拿针线筐,我拿了就走啊。

宋迷迭回答得飞快,脚已经向旁边的橱柜移去,伸手够上面的针线筐。

不说就别走。

淡淡的一句话,却彻底打消了宋迷迭速战速决的念头,她于是拘谨地立定站好,在心里骂了一万句脏话后,才慢吞吞道,那.....那位参军可有什么嗜好?话刚落,身旁的刘长秧忽的笑了一声,将她吓得头皮发麻,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哪知却听他道,瞧瞧,一个傻子都比长史大人清楚,王长史,说说看,你那属下平日都喜欢做什么?王司被他问得摸不着头绪,只小声咕哝,他......他喜欢吃酒。

刘长秧不耐烦摆手,这个我知道。

王司有点为难地抓着脑袋,喝......喝了酒之后,就喜欢找......找女人......说完,见刘长秧神色有些滞滞,便赶紧为自己开脱,我骂过他许多次的,不过殿下您也知道,这臭毛病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得了的。

倒也算不得臭毛病,刘长秧指尖把玩着一颗葡萄,目光收回来,重新沉淀在眼底,缓缓垂下头,那么他昨晚吃酒之后,就有可能去找女人了,这么多天没开荤,想必是饿极了。

这句话像是在自语,宋迷迭却听得一头雾水:明明他们昨天还吃了肉,怎么这景王殿下就说多少天未开荤了?可是她见对面的王司一下子警惕起来,便知道现在不是自己插嘴的时候,于是也不敢多言,只盯紧两人愈发严肃的面孔。

过了许久,刘长秧终于抬起头,目光却落在那个一直站在屋角听他们说话的年轻人身上,语气比对着王司时温和了许多,不用怕,你且告诉我们,老君沟里可有勾栏之地?年轻人被他问得一愣,刚想说话,刘长秧又加了一句,私娼野妓也算。

三十章 往事公子说野妓?年轻人重复了一遍,宋迷迭终于明白他们在讨论什么了,于是红了脸,垂下头去看自己的鞋面,牙关紧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有吗?刘长秧追问了一句,又冲他温和地一笑,都是男人,谁没有点不敢告人的秘密,你尽管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对谁都不会讲。

男人抓抓脸,露出出一个有点憨实的笑容来,没有,公子,这里真的没有,我们闲聊时常说,老君沟哪里都好,就这一点不好,平时想找个乐子都没有,说到这里,他摇摇头,可是没办法,三位婆婆心地质朴,别的事虽不大管,但这件事她们是绝对不允许的。

她们不让就没人敢吗?刘长秧眼睛眯来,烛光在他的眼中闪动,像一条星河,你们很怕她们啊?对三个老妇言听必从,唯马首是瞻?男人连忙摆手,咱们对三位婆婆不是怕,是敬。

公子,来老君沟的人有几个是在外面过得好的,三位婆婆在咱们最落魄最无路可走的时候收留了咱们,给屋子,给地种,咱们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怕她们?刘长秧摘了颗葡萄在指尖玩弄,他的手指生得又白又长,葡萄被他捻在指间,像璀璨的珠宝,所以那些吃食,都是你们主动献上以表谢意的?男人赶紧点头,自然,不过三位老人家,哪里能吃得完那些,每次也都是分出去,大家饱餐一顿,热闹一番,就当过节了。

说到此处,男人略顿了一下,不过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刘长秧抬头看他,什么?男人嘿嘿一笑,以前有一个女人,夫婿死得早,没有孩子,又懒得耕种,所以便做起了皮肉生意,也就是您说的暗娼。

当时吧,倒是也有不少人光顾她,可是后来知道的人多了,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也就传到了三位婆婆耳中。

她们做了什么?那是我第一次见红婆婆发火,男人干笑了一下,也不是发火,她不言不语坐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心里害怕。

三位婆婆最终决定让那女人离开,那是她们第一次赶人走,玉婆婆说,老君沟之所以是一块世外桃源,就是因为这里面干干净净,没有外面那些乌糟事,所以才能得上天庇佑,成为乱世之中的一方净土。

她还说,这种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若以后再有,那么她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客气,不光是女人,连做了脏事的男人也要一并离开。

最后一句话当然是警告我们的,玉婆婆脾气最好,能说到这个份上,显然已经是动了怒。

那女人哭天喊地地在三位婆婆面前耍赖打滚,可是最后,还是离开了老君沟。

刘长秧一笑,可她那般不情愿,又怎么会自己离开?难道是被五花大绑,扔出了老君沟?男人连忙摆手,怎么会?三位婆婆一心向善,又怎么会指使人动粗?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的,因为她闹了几日之后,忽然有一天人就不见人,我们都说,暗娼变成了明娼,她那是面子上挂不住,所以便趁着无人之时自己离开了。

脸皮薄还去做娼妓?王司难得插了一句话进来,说完,见刘长秧斜了自己一眼,遂清清嗓子不再吭声。

刘长秧又对男人道,三位婆婆是从哪里来的?看她们的衣着打扮,外貌口音,倒像是中原人士。

她们确实不是西诏人,男人皱眉想了一会儿,哦,对了,听说,她们是从泯江来的。

刘长秧摸着下巴思忖半晌,才道,泯江?那可是鱼米之乡,水土丰茂,当地人生活富庶,她们为何放着好好的家不要,千山万水到这里来?而且她们没有亲人吗?夫君,孩子,一个都没有?这......她们......确实一个亲人都没有,男人摸摸后脖颈,这就说来话长了,不过简单说,就是红婆婆和彩婆婆都终身未嫁,而玉婆婆虽然成过一次婚,但一直都没有孩子,她的夫君不能忍受没有子嗣,所以便也离开她了。

好在三位婆婆的家底不薄,虽然父母走得早,但听说她们的父亲生前是卖酱菜的,生意做得不错,给三个女儿也留下了不小的一笔家产。

所以玉婆婆当年嫁人,夫婿因为家境不济,是入赘到她们家的。

刘长秧轻轻摇头,即便无亲无故,也不是她们背井离乡的理由,三个有了年纪的女人,不顾长路艰辛,前途茫茫,离开家乡,怎么看都应该有内情。

听起来倒像是逃难。

宋迷迭听得入了神,脱口便说出一句话。

刘长秧稍稍一怔,转头看她,眼睛中流泻出一丝亮光,傻子,你为何这么说?宋迷迭只恨自己嘴巴没把门,可是现在已经晚了,只能舔舔嘴唇,指着男人一五一十道,他方才讲,到老君沟里来的,都是在外面过不下去的,公子你又说泯江是个水土......丰茂的宝地,那么她们肯定不是因为逃荒才来这里的,不是逃荒,还能有什么?不就是逃难了?刘长秧盯着她下垂的眼尾和眼角处那一颗玲珑的小痣,过了半晌,才笑出声来,小傻子,你不是真在装傻吧?宋迷迭挺挺胸膛,心里很有些得意,眉眼翻飞起来,美得灵动,早就说了我不傻,你们非得不信。

话没说完,她就觉得自己又说多了,在景王殿下面前卖弄,肯定会招来灾殃,于是适时地住了嘴,却还是没逃过刘长秧的魔爪。

西瓜冰了吗?他俯身看她,在她还未来得及说一声是的时候,唇际展笑连珠带炮,衣服洗完了吗?水烧了吗?晚饭备了吗?宋迷迭,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做,倒赖在这里躲懒。

一连串的诘问,迫得宋迷迭节节后退,直到退出门外,她才猛地一拍脑门:诶,方才不是他不准她走,让自己留下回答问题的吗?怎么现在倒被他倒打一耙了?三十一章 秘密逃也似的从屋子里出来后,宋迷迭才想起自己忘记拿针线筐了,正在左右踟蹰要不要再一次踏进魔窟,身后忽然飘过来一声没了魂儿似的,轻悠悠的叹息。

小傻子,你说,男人是不是都是这副德行,嘴巴上嫌弃那些个不干净的女人,心里,却对她们巴不得一声。

新鲜刺激的,总是最能吊起人的胃口,日日相对的,早就看厌了。

阿依倚在窗前,一只手去揪袖口处脱出的线头,揪掉一根,就接着揪下一根,仿佛和那只袖子结下了深仇大恨似的,依我说,要赶,就应该赶这些男人,他们不心甘情愿巴巴掏出银子,那女人的皮肉生意怎么做的下去,三位婆婆也是老糊涂了,摆在眼前的事都看不清楚。

宋迷迭知她是把他们方才的谈话一字不落听进去了,于是连忙摆手道,那女人已经被赶走了,你莫瞎想。

阿依笑得渗人,瞎想?我自己的男人,我难道还不了解吗?他身上多了什么少了什么,我还不知道吗?她美目一瞪,声音忽然放大了,引得那些等着审讯的男人们纷纷偏过头来,或笑或摇头地对着两人指指点点。

宋迷迭或多或少也听懂了一点,可她本来就生得傻,现在听到的又是平日里讳莫如深的男女之事,就更不知该如何安慰,便只能拖住阿依的手,想将她先拉离这个是非之地。

阿依却被那些嘻笑的男人激起了怒气,一手扶腰,另一只手朝他们回点过去,笑什么笑,我看你们也没几个干净的,快快滚出姑奶奶的家,我才不管什么都护府,什么长史,只怕你们这几个脏男人弄污了我的院子。

她是以泼辣出名的,平时没几个人敢招惹她,可被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通怒骂,任谁也是忍不了的,于是有几个凶横的便从队伍中出来,骂骂咧咧地朝两人走过来。

阿依本就在气头上,挺胸撅肚地迎上前去,宋迷迭知道她在那几个男人身上是占不到便宜的,于是赶紧拦在中间,左右求告,希望他们大事化小。

可是双方谁都没将宋迷迭放在眼里,两边越靠越近,阿依还顺手抄起了洗衣的棒槌,显然想把口舌之争发展为一场热战。

宋迷迭急得满头热汗,两手抱住阿依朝后推搡,孩子,你得顾着肚子里的孩子......可气头上的女人现在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的,反而对着那几个男人,摆出了一张挑衅的笑脸。

好在宋迷迭的帮手及时赶到了,阿荣从内院冲了出来,把男人们拦住,口中赔着不是,将他们强拉了回去,哥几个对不住,内人有了身孕,你们别和她计较,改天我请你们吃酒。

安抚住那边,他又走到阿依身旁,不管她如何挣扎叫骂,将女人一把抱起抗在肩头,冲宋迷迭使了个眼色后,大步朝内院走去。

一直走到屋里,阿荣才将阿依放下,可刚一落地,阿依便伸出手,在阿荣脖子上挠出几道红痕,我清清白白,需要你替我赔不是?现在世道倒是变了,好人要向恶人道歉,真是黑白颠倒了......阿荣不吭不响,只任阿依骂着,哪怕她锋利的爪子在自己身上又挠出了几条红痕,他也没有反抗一下。

站在一旁的宋迷迭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这两人不管闹成什么样,那都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闹一闹反而可能把龃龉解开了,而她一个外人杵在这里,反而不方便两人说话。

可是她刚迈出一条腿......我跟你一起走,我不想......不想和他在一间屋子里待着......阿依的声音夹杂着哭腔,这个方才还强悍的女人,不知为何,忽然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折即断, 小傻子,我跟你走,别把我丢在这里......宋迷迭不懂,回头看时,却见阿荣扑过去抱住妻子的膝盖,脸埋进她的衣摆,脑袋挨着她圆圆的肚皮,阿依,我知道你难过。

阿依,你别哭,你一哭,我就不想活了。

阿依,你心里的刺若是拔不出,咱们就离开好不好?我和你,我们离开老君沟,到外面去,天大地大,我会为你和孩子拼命的,不会让你们吃苦的。

阿依揉揉眼睛,泪水被揩掉,她的眸子是晶亮美丽的,像一头初生的小鹿,带着对世间万物的憧憬,你在说什么,离开这里?你不是不信我吗?我们离开,你就能心安了。

阿荣将她的手抓住,在掌心中久久地捏握,仿佛握住了自己全部的人生。

***一月前,阿依发现阿荣有些不对劲。

他早出晚归,经常不待在家中,就连有一次阿依肚痛落了红,让邻居去寻他,也没有找到阿荣。

后半夜里阿荣回家,面对阿依的诘问,却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自己去了哪儿,可是阿依无意间看到他的后背,发现那里,有几道明显的抓痕,女人的长指甲留下的抓痕。

阿依疯了似的剥下阿荣的衣服,又在他身体不同的部位,看到了嘴唇啄咬过的印迹,花朵一般,红且妖媚。

后来,这些印迹就长在了阿依的心里,她每每闭上眼睛,它们便争先恐后涌来,蝴蝶振翅一般,填满眼前所有的漆黑,在她脑海中掀起永不止息的波澜。

她逼问他,在无数个夜里,抓住他问那女人的名字,可是他从来不答,只是看着她,脸上带着卑微的哀伤。

阿依觉得阿荣在怜悯自己,他无法离开他已经有了身孕的妻子,却又舍不得那个在自己身上点燃了无数激情的女人,所以只能用哀伤的眼睛,瞅着她作践自己如小丑一般的表演。

妒火变成了一把利刃,扎在阿依的心头,偏那个唯一能拔掉它的人却什么都不做,不仅如此,在几个被噩梦惊醒的夜里,阿依发现阿荣竟然又离开了家,偷偷瞒着自己,把她梦中的场景又一次变成了现实。

三十二 宿鸟焚巢她呆坐在榻上,看着外面仿佛漾着碧波的天,和那些丝丝蔓蔓流过的云,一颗心上下颠仆,寻不着归处。

她不是不能和他和离,西诏民风开化,和离之事并不罕见,老君沟里就有几对过不到一起的夫妻,分开后倒结束了半辈子的争吵,落个两厢清净。

她也不是顾念着腹中的孩子,三位婆婆对老君沟里的孤寡老幼很是体恤,不仅房地不缺,还常会使人来照拂,她和孩子的日子绝不会过不下去。

可是,却为何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呢?她脾气火爆,绝非那等忍气吞声伏低做小的女子,但为何面对阿荣的时候,怎么都无法将和离二字说出口呢?因为他脸上那抹谦卑的笑,总让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吗?那时她还是富贾家的大小姐,而他,是帮工的儿子。

她站在母亲身后,看着那个坐在牛背上的身材单薄的少年,他的笑容被身后的云霞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光,羞涩而卑微。

她就是被这笑容打动,为了这笑容,为了和这笑容的主人长相厮守,背弃了她的整个家族,跟着他逃到老君沟,心甘情愿和他做一对在红尘中打滚的鸳鸯。

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厌弃自己,扑向另一片更加喧嚣的尘寰。

她恨他,也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犹豫,下不了狠心,当断则断。

可是今天,在她终于打算同他把一切都讲清楚,准备潇洒地甩甩手,打碎他在她心头筑起的情爱幻境时,他却忽然要她同他一起离开老君沟,离开这个她曾经将之当成天堂的地方。

瀑布旁边有一个被草叶掩映住的山洞,我去查探过了,就是他们来的那天,那洞很深,可以直通山外,咱们就从那里离开,再不回来。

阿依被这句话搅得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于是索性起身披衣,看了身旁出乎意料睡得很好的阿荣一眼,慢慢踱步到屋外。

是个月朗星稀的好天,月似白玉盘,明汪汪的一轮,悬挂在山头的一株冷杉上。

阿依叹了口气,刚想再叹第二口时,忽听前面哎了一声,站起一个人来。

阿依通过身形辨认出了她,小傻子?你三更半夜了还不歇息,蹲在院子里做什么?宋迷迭吸溜了一下鼻涕,指了指面前那一堆快摞到她膝盖处的衣服,洗衣裳。

声音委屈巴巴的,像一只被主人训斥了的小狗。

阿依皱起眉毛,你家公子可真的半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大半夜了还指使你干活,真是白生了一副好相貌,将来恐怕也是个讨不到媳妇的主。

宋迷迭心有戚戚焉,放下手里的衣服走到阿依身边,如数家珍似的,把刘长秧的罪状从一到十罗列开来,狠狠数落了景王殿下一通。

说完,意犹未尽地吞下嘴里积攒的唾沫,狠狠道,总有一天,我要他一一偿还给我。

阿依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说不定是一对欢喜冤家呢,不是冤家不聚头。

宋迷迭没听明白,但她听到了冤家两个字,便觉得阿依这话很到位了,于是冲阿依点点头,又在她脸上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后,方才道,你不生阿荣的气啦?阿依怔了一下,过了半晌,才垂头看向地上银白色的月光,用极轻的声音道,阿荣,让我跟他离开老君沟。

宋迷迭皱起眉头,离开家?离开那个女人。

宋迷迭脑子里把这话反复琢磨了几遍,方才明白其中含义,于是凑过去一点,那你走还是不走?阿依苦笑,我不知道。

你是......想走的吧?阿依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方才幽幽道,他说,后日就出发,趁着日中大家午睡,悄悄离开,谁都不要知会,连三位婆婆都不能。

宋迷迭抓了抓脑袋,干嘛做贼似的?阿依凄然一笑,可能,是怕那女人知道了,来闹上一场吧?说完锁着两条细眉苦笑,不过他说要我都听他的,他都计划好了。

说到这里,她看向宋迷迭,手指伸过去,把她耳边的一丝发拨到脑后,小傻子,我想人这一辈子或许会做许许多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但只要下定决心的这一刻不后悔,那就行了,你说是不是?又是一句宋迷迭听不明白的话,可是她从阿依的眼睛里,看到了这几日都未曾见过的热,所以便觉得她做的决定是对的。

我们带不走那么多东西的,阿依拉起宋迷迭的手,冲她狡黠一笑,你若不嫌弃,这些家什都留给你,要把那位祖宗伺候好,用得上的。

宋迷迭喃喃着道谢,刚想再说些什么,阿依却已经抽手转身离开,边朝屋里走边看空中的月亮,口中絮絮叨叨,带着股久违的轻松,我先睡了,明日还不知有多少事要忙,出了沟,盘缠文牒要带上,还有我给孩子做的衣服,那小家伙天天踢我,皮得很。

话音还没落下,她人已经走进屋中,宋迷迭望着关上的屋门出了一会子神,也转过身去,不理会盆中那一摞尚未洗好的衣物,径直走到她和莫寒烟同住的那间屋中。

莫寒烟不在,宋迷迭知道她和祁三郎是趁夜到外面搜寻王妃的下落去了,依照莫寒烟认真的性子,即便沟里的人说没见过王妃,她也会将老君沟一寸地一寸地搜个遍的。

宋迷迭点上油灯,将她年事已高的脆弱的老骨头从包袱中摸出来,放在在火焰上炙烤,听咯嘣脆响,见纹路散开,她便把它放在桌面上,细细观瞧。

黑纹被火焰映得像血,在骨面上勾出奇形怪状只有她能看得懂的讯息,她瞪大眼睛,眼角边的痣随之跳动了一下,叉圈叉圈叉叉,宿鸟焚巢,雨雪满途。

三十三章 偷听看到凶兆,她心中一惊,这是她为阿依和阿荣卜的卦,卜的是两人的前程,怎知,却卜出一句宿鸟焚巢,雨雪满途。

宋迷迭将老骨头收起,吹灭油灯,盯着窗外冉冉升起的一颗小星,稍许,起身开门,呲溜钻了出去,如一只夜行的小兽,消失在苍茫的黑暗中。

夜幕沉沉,掩住四周的堤田,和堤田后面连绵起伏的山。

沟里的人都睡了,除了尚未回来的莫寒烟和祁三郎,可宋迷迭却也不想去寻他们,因为他们要找的是王妃,而她想找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杀了都护府参军的凶手,就藏在这座世外桃源中,他便是那凶卦的起点,虽然她现在还摸不到那根牵连了两者的线在何处,但是心中,那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却像滚沸的气泡,源源不绝,震得人心慌。

可是该从何处找起呢?那参军身亡之时,大多数人都聚在竹楼前欢庆,但这并不能排除他们的嫌疑,因为人多混乱,大家又都吃了酒,就算中途离开,旁的人也不容易察觉。

况且,发现尸体的地方离竹楼并不远。

宋迷迭心里想着,便调转脚步,朝南边的堤田去了,她腿脚伶俐,半炷香功夫便来到堤田下面,脚下轻轻一顿,跃上一层,这才停住步子,望向前方那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葡萄藤。

老藤的枝蔓遮天蔽月,嶙峋的藤条张牙舞爪,挤挤挨挨地往四方打探,密密叠叠地铺在架子上,就像一张无比巨大的网。

这地方她来过,当时,虽然都护府的人已经将尸体围住,她还是踮脚看了一眼,没想,却是过目难忘。

那参军的脑袋被砸扁了,像个碎掉的西瓜,血和脑浆铺了一地,渗入到红色的泥土中。

会是谁?能将这身强力壮的武夫制服,连反抗的机会都不给他?而凶器,不过是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就扔在尸体旁边,沾满了脑浆。

宋迷迭朝陈尸的地方走去,她轻功极好,走起路来,竟是没有半点声音,只是来到葡萄架旁边时,衣摆蹭到了密密匝匝的叶子,惊起不远处一只夜鸟,将她自己吓了一跳。

可是紧接着又是一声,就在身后十余尺开外,那一片黑压压的草地上,却不是飞鸟的声音,而是一声轻柔含混的咕哝。

宋迷迭心中一惊,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嘴唇却被一只微凉的手从颈后绕过来盖上,她方想反抗,耳边却传来一声熟悉的男音,是我。

竟是刘长秧?她眼角朝后方斜去,果然触碰上那张让自己生畏的脸孔,正想发问,身后人又趴近耳语一句,别惊动了鸳鸯。

什么意思?这里只有野鸟,哪里来的鸳鸯?可尚未来得及思考,草地中便有人声传来,女人的,像一只钩子,在她心头轻轻划过,留下浅浅一道白痕。

一只鸟罢了,阿荣你怕什么?调子是捏起来的,即便隔了一段距离,即便这声音很小,宋迷迭还是听出了这是一把慵慵懒懒的嗓子,里面包着一汪甜水,比脚下那只被她踩烂的葡萄还要甜。

小心些总是好的。

另一个声音也从草丛中钻出,宋迷迭心中轰的一声:真的是他,那个要带阿依离开的男人,又趁着她熟睡跑了出来......来见一个女人。

别管了,阿荣,阿荣......女人的声音忽然促了起来,带着些许颤音,你摸摸我这儿,还有这儿......随后便再无人声传出,却有布料摩挲,窸窸窣窣,偶尔,还能闻得几声轻喘,似春天第一滴雨露滴落。

是在做什么?宋迷迭对男女之事全然不懂,回头用目光询问刘长秧,却触到了一双含着调侃笑意的眸子,忽然就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儿来。

所以虽然懵懂着,她却也依稀觉得自己不该待在这里,和一个男子,去听一场听不懂的喘息未定的合鸣,于是打了个抖,欲逃离这个让她隐隐觉得害怕的地方。

可方一动,旁边的叶子便又哗哗几声,于是只得站住,身子却逐渐僵硬起来,尤其在感觉后耳垂上刘长秧呼出的气息时。

莫动,后面那人的声音轻得像一根羽毛,搔得她耳垂痒痒的,手掌依然堵在她的唇上,更紧了些,被发现了,阿荣就真的没脸活了。

宋迷迭将汗湿的手指努力握成拳头,屏气凝息,尽量不去听草丛中莺啼鸟啭娇喘嘤咛,可她这箱定神了半晌,却蓦地发现,堵住自己嘴唇的手掌,不知何时变得很热了。

手指修长,几乎包住了她半边脸,所以手上的温度无阻无挡散播出去,将她的脸颊也熨得热了起来。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宋迷迭才发现,她和身后的那个人,是保持着如此亲密无间的一个姿态。

他的手臂从后面圈过来,她半个身子都在他怀中了。

定了半天的心神忽然就这么散了,她耳中忽然听不到草丛中的声音,却被另外一个声音填得满满当当:心跳声,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如擂鼓,越来越急......不知过了多久,堵住宋迷迭嘴唇的手掌终于缓缓滑下,她却依然提着口气,没敢回头,像是做了错事一般。

他们走了,刘长秧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若无其事,波澜不惊,仿佛方才那个手热得像炉子似的人不是他一般,宋迷迭,看把你吓的。

景王殿下抖了抖身上的大氅,看了那被两具躯体践踏过的草地一眼,咱们也走吧。

哦。

宋迷迭含混应了一声,终于转过身来,撞上刘长秧平静的目光时,脑子忽然会动了,殿下,您半夜三更不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刘长秧攒眉,本王在这沟里待了几日,快被憋死了,但凡想出去逛逛,阿青便拼命阻拦,怎么现在连你这个廷尉,也要来管本王的事?不敢不敢。

宋迷迭连连摆手,抬头,却见刘长秧没等自己,一个人朝山下走去,黑色大氅在身后甩出一缕风。

三十四 故事宋迷迭于是急急忙忙跟上,一叠声叫着殿下,脚踩着他被月光拖长的影子。

平时见我像见了鬼似的,怎么现在倒巴巴地跟着,前面的人忽然顿住步子,扭身,看宋迷迭猛然收住脚步的尴尬模样,轻笑出声,说吧,何事有求于本王?宋迷迭讪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方才,殿下有没有看清楚那女人的模样?非礼勿视,刘长秧将挂在额前的一缕发吹到后面,更何况,她衣衫不整,我总不能逾矩。

说罢,便听宋迷迭叹了一声,于是抱起双臂,朝她微躬一点身子,唇际挂一抹似有似无笑容,怎么?知道了是谁,你便要将这女子的身份告诉阿依?宋迷迭咕哝,阿依,总该知道实情。

人家夫妻的事,我劝你还是少管,刘长秧垂下眸子,鞋尖有一搭没一搭去搓地上一颗小石子,依我看,那阿依也不是什么温柔好欺的性子,但她明明知道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有女人,却迟迟不与他和离,你以为这是为何?为何?宋迷迭盯住他。

放不下呗,刘长秧将那块石子踢开,要是放得下,早一脚踢走了,所以你现在告诉她这一遭,只会令她平添烦恼,又是何必?宋迷迭心中的混沌被他点透,可胸口仍然闷得难受,于是对着头顶月亮,深深叹了口气,原先我只觉得自己笨,好多事想不明白,现在看来,天下比我笨的人多了,阿依就是一个。

刘长秧朝她的方向凑近一点,两个眸子亮晶晶的,唇畔勾起,你虽笨,但也并非全然没有优点。

说完,见宋迷迭眼含期待,灿然一笑,你长得好看,比大多数人都好看。

真的吗?宋迷迭鲜少人被夸好看,虽然也曾有人过说她是个水灵灵的姑娘,但一看到她的谈吐举止,便会加上一句:可惜是个傻子。

今天,她却被这位口中从来吐不出象牙的景王殿下夸好看,难免高兴起来,一只手拍拍自己的脸颊,喜道,我真这么好看?骗你的,刘长秧以最快的速度打破她刚建立起来的喜悦,却依然笑眯眯地看她,手朝旁边的瓜田一指,扬眉道,也不是说你不美,你根本就不像个姑娘,就比如这些西瓜,寻常人总不会去评判一只西瓜长得美不美吧?说完,还怕她理解不了,继续道,西瓜没鼻子没眼,自然无丑美之分,你虽然五官俱在,但没人将你当姑娘看,自然也不会去在意你是否生的明眸皓齿,朱唇粉面。

殿下的手方才热得很,手热,自然身上心里也都是热的,还说没拿我当姑娘?宋迷迭气急,忽然就灵感爆发,什么也不顾,便从唇边撞出这句话来。

说完,俩人皆愣住,对视片刻,均六神无主起来,一个抬头望月,一个垂眸看影,却都局促着,不知该如何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刘长秧终于清了下嗓子,修长手指又一次指向瓜田,本王渴了,你去挑个瓜给本王解渴。

西瓜打开,红瓤甜脆,刘长秧咬了一口咽下,舔舔嘴唇,傻子挑瓜的本事还算不错。

说完,见宋迷迭仍是闷闷的,只哦了一声,便捡一牙递过去,你也尝尝,西瓜虽无美丑,但能解渴,比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美人倒是强些。

宋迷迭被他的话逗得一乐,接过瓜咬了一口,果然是香甜可口,刚准备自夸,又听那刘长秧幽幽道,老君沟,这地方,怎么看都不是什么世外桃源。

他的眼睛看着下方被天色染得墨黑的层叠堤田,漂亮的眸子上仿佛罩着一层雾气,动人是动人,却是生人勿进的。

殿下何出此言?宋迷迭又咬一口瓜,眼神躲闪开来。

活得也太久了,他转头,看向远处那座两层高的竹楼,里面影影绰绰,似乎是点着根明晦不定的蜡烛,老而不死是为妖,宋迷迭,你可曾见过活了这么久的人。

夜里的风有点凉,宋迷迭单手摩挲手臂,将那瓣西瓜快速吃完,点头道,有的,我虽没见过,但听人说过的,那人以前就住在我们村里。

刘长秧的眼睛仿佛被月光点亮,好整以暇地望她,说来听听。

宋迷迭于是一字一句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据说有一个人,三岁时母亲去世,过了一百年后,遇到了犬戎之乱,流离失所,受尽磨难,这期间他熬死了四十九位妻子和五十四个儿女,竟又活了七百年,所以当他迎娶自己的第一百二十位妻子的时候,已经八百八十岁了。

殿下猜他是怎么死的?宋迷迭本来准备卖个关子,被景王殿下眼风一扫,又赶紧说了下去。

传说他隐居在我们村子里,为人低调,平时就是在家里修道,从不出门。

有一日,他的第一百二十位妻子去集市上买东西,在河边遇到两个人在洗煤块,哗哗啦啦,就像淘米似的,洗得那叫一个认真。

她当时不知,这两个人,就是阎王爷身边的黑白无常,于是就去问他们,‘二位在干嘛呢?’黑白无常说,我们想把煤块洗白。

那妇人听后哈哈大笑说:‘我夫君活了八百八十岁,也没听他说过煤块能洗白。

’黑白无常听后大吃一惊,心说我俩的差事就是索命,怎么从没听过世上有活了八百八十岁的人?于是就用话套那妇人,‘你夫君叫什么姓什么,住在哪?’妇人就把自家郎君的情况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得清清楚楚,而黑白无常就偷偷把她的话记在了心里。

宋迷迭顿了一顿,因为刘长秧的脸色又冷了一点,西瓜也不吃了,只垂着眼睛,脚尖将地上的西瓜子儿拢成一堆儿。

你接着讲。

他头也不抬,从牙缝中憋出四个字。

宋迷迭心中纳罕,却也不敢违拗他,只得继续说下去。

三十五 欺负说完,那妇人就上集采买去了,而黑白无常煤块也不洗了,呲溜就回到了阴曹向阎王爷报告了听到的情况。

殿下猜怎么着,原来那男人之所以活得长,是因为他的名字在生死簿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的最后一个,而阎王爷老眼昏花,竟然把这人给漏了,所以才让他多活了好几百年。

她朝竹楼的方向一望,只见里面烛光已灭,两层小楼的轮廓被一线微曦勾勒得鲜明起来,小声道,至于这三位婆婆……想是阎王爷上了年纪,眼睛更不好使了,所以又漏了三个。

宋迷迭。

刘长秧的声音从旁侧传来,她边应边回头,刚转过去,脸蛋已经被他两根指头拧住,狠狠地揪了一把。

彭祖什么时候也变成你们村里的人了?我今儿倒是开了眼了。

宋迷迭疼得眼泪汪汪,看着他委屈地嘟囔,彭祖是谁?殿下说的这个人我并不认识。

刘长秧松开手,瞪那小傻子一眼,又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声,自语道,元尹啊元尹,明知她是个傻子,还把傻子的话当真,活该被人当狗遛。

话落,不再看宋迷迭一眼,起了身,便独自朝堤田下去了。

晨雾在他身上扑了一层水汽,带来一丝微寒,他走出几步,忽然打了个喷嚏,心中顿生出些微狐疑,便回头去看那仍站在原地的宋迷迭,却见她口中正不忿地嗫嚅着什么,只是他听不到。

你敢在背后骂本王?刘长秧竖眉。

属下不敢,断断不敢,宋迷迭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有些发闷,属下,属下只是觉得委屈。

刘长秧哂笑一声,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属下想不明白,就算属下把传说当真,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殿下为何因此大动肝火?她的委屈是真委屈,眼眶微红,努力憋住两泡泪,左边脸颊上被他掐出的红印被雪肌衬得像一片殷红的花瓣。

刘长秧心头忽的一软,声音也跟着柔和了几分,以后不许将那些没有考据过的话混说了。

说罢,又看她一眼,也不再言语,旋身朝堤田下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向阿荣家走,四周只有啾啾鸟鸣,被灰白的天色衬得愈发凄寥,快要到阿荣家时,尉迟青的身影从门里闪了出来,见了刘长秧,方想说些什么,又瞅到了他身后好像刚刚哭过的宋迷迭,便不敢多问,只默默随在刘长秧身后,同他一起进了屋子。

关上门,尉迟青方才敢直言,殿下,您方才没欺负......欺负人家姑娘吧,怎么宋大人看起来好似哭......哭过似的?刘长秧自斟一杯热茶喝了,这才冲尉迟青笑道,欺负一个傻子?怎么在阿青心中,本王是个这么个恃强欺弱的人吗?说罢,见尉迟青唯唯诺诺不敢多言,自己倒先心虚起来,想方才定是下手狠了,竟然将宋迷迭那样一个皮实的傻子都给掐疼了。

也不是故意要欺负她,谁让她把传说当真,还哄得我从头听到尾。

他为自己辩解,话落,又一次送到唇边的杯盏却抵住唇不动,传说......他说出这两个字,眸光忽的一亮,传说之所以是传说,那是因为里面的故事听起来就不像是真的,彭祖活了八百八十岁,是因为阎王爷忘了勾他的名字,这种事,黄口小儿或许信,但大多数人,会把它当成一个奇谈,不会当真。

尉迟青听得一头雾水,殿下此话何......何意?只有传奇故事中的人才可能长生不死,刘长秧望着手中的杯盏,冷笑,即便这里远离了尘世,却也并非什么话本故事,难道还能用五谷六畜喂养出三个老神仙不成?殿下的意思是,根本没人能……能活这么久?尉迟青总算听出些门道来,连忙问道。

倒是那傻子提醒了我。

刘长秧轻声道了一句,眉头却依然没有舒展,可是这么一来就又多出好些迷团,他思忖半晌,不知是在对尉迟青说还是在自语,今日我和那傻子竟然撞到了一对野鸳鸯,两人就在一团草窝里,颠鸾倒凤翻云覆雨,你可知男的是谁,就是这家的男主人阿荣。

说完,见尉迟青红了一张脸,讪讪的,便也不以为意,继续道,可是你看阿荣,分明对那阿依存着三分敬意七分爱意,又为何要与他人野合?尉迟青清了清嗓子,此事,难……难道与都护府参军被杀之事有关?他昨晚本来是随刘长秧出去调查参军被杀一事,景王殿下虽然表面上对此事不大上心,实则,却觉其中深藏玄机,实不可大意。

怎奈天黑路又不熟,两人竟然走散了,尉迟青在外面寻了半天没找到人,只好又回阿荣家里,看刘长秧是否先行回来了,好在刘长秧后脚就到了,只是他没想到的是,景王殿下竟是同宋迷迭一起回来的。

王司说那参军一喝酒就要找女人,我找人问过,他死前一晚,便是喝酒去了,且未与他人同归,而是深更半夜一个人回来的,刘长秧看着手中的杯盏,阿青,你说他酒后去了哪里,会不会见了什么人?可这里的人不是也说,老君沟里没有......嗯......那种女人,就算有,也不会和今晚同阿......阿荣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同一个人......人吧。

刘长秧鼻中哼一声,不知道,只是总觉得这其中的牵连,环环相扣,可惜当时我还未及想到这一层,后来想到了,两个野鸳鸯早不知去向。

尉迟青心中一惊,可惜?难道殿下还......还真准备去......去打断别人的......我可以让那傻子代劳,他忽然展颜,本还带着倦意的脸庞生动起来,就像一朵暗夜中忽然开放的花,看得尉迟青倒疑窦丛生,不知他为何突然神清气爽起来,谁会和一个傻子计较呢,阿青,你说是不是?三十六 送行此后一天,宋迷迭都过得及其忐忑难安,几次三番,她都想把昨晚那件事对阿依和盘托出,可每次话到嘴边,脑子里便会突然闯进刘长秧的告诫,便只能又硬生生吞下。

阿依趁着人少时便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触上宋迷迭的目光,便总是心领神会地冲她微笑,他们夫妻二人要离开老君沟的事情,只有宋迷迭这一个外人知道,除此,她再未对旁人讲过。

所以她的喜悦,也只能通过目光与宋迷迭一人分享,但这种藏着掖着的快乐,却远比人尽皆知的喜悦来得更加甜蜜,以至于阿依的嘴角一整天都是提起来的,怎么都无法放下。

可是阿荣,却从早到晚都在沉默着,除了见着阿依的时候会偶展笑颜,大多时间,他的脸都是迟滞的,像是神思已到别处,只留下一个僵硬的躯壳。

宋迷迭看着这张失魂落魄的脸,心中便更是忿忿,脑中又忆起昨晚的情景,心想这男人的魂可能早跟着草丛中的那个女人飞了,于是更为阿依和她腹中的孩子不值。

说还是不说,她心中两个念头彼此拉扯,反复交战,谁也不能打败对方,给彼此一个痛快。

宋迷迭的小脑袋显然是不适合想这么复杂的问题的,于是索性晚上跟着莫寒烟和祁三郎出去找人,两人都熬不动了她还不愿回来,在外面伴着星月待了一宿,回来时,已经接近午时。

日中,是老君沟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艳阳高照,晒得知了都不叫了,就连王司都暂时中止了审讯,和一众部下躲在屋里避暑。

而刘长秧,更是早早让人送进了冰镇的新鲜瓜果,关门闭窗,将一切炎热和烦乱挡在外面。

宋迷迭回来的时候,见阿荣一个人站在院中,看见她,趑趄着,终究还是走过来,讪讪一笑,公子方才找我问话,说他昨晚同你看见了我,他的眼睛闪了闪,分明带着怯意,却一字一句,坚定异常,你们认错人了,我昨晚并未离开家门一步,所以无论你们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告诉阿依。

宋迷迭看见豆大汗珠从他额间滚落,也不知怎的,对这男人的恶感忽然就消减了几分。

你会好好待她的吧?她看向阿荣,眼中一闪而逝的微光令男人身子无端一凛,于是正色,像是在对神佛起誓,自然会,她答应跟我走的那日,我这条命就交给她了。

树冠中的知了忽然叫了起来,无端的,齐声的。

宋迷迭只觉脑袋被震得嗡嗡直响,连带着心跳都加快起来,抬头,却见一片乌云遮天蔽日,从西边赶来,想是一场大雨无可避免。

阿依就在这时推门走出来,手中挽一个硕大包裹,扶着腰,见宋迷迭也在院中,冲她展颜一笑,走到小傻子身旁,迷迭,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一旁的阿荣早已将妻子手中的包袱接过来,他见宋迷迭同意为自己保密,心中轻快许多,脸上也绽出久违的笑,你们两个在这里聊,我先把行礼拿出去。

说着便疾步出了院门,轻轻扣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小傻子,阿依伸手在宋迷迭头顶摸了摸,将那上面一片叶子捡下来,声音柔得似水,好妹妹,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宋迷迭眼底一热,鼓着嘴巴想说些什么,可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冲阿依点了下头,伸手搀扶住她的臂膀,反正今日无事,我送你们一程。

阿依拍拍她的手背,眼睛笑得眯起,不用,万一你那位冤家有事找你,你不在,回来又要挨他的训。

反正也惯了。

宋迷迭执拗搀住阿依出门,心中想的却是那八个字:宿鸟焚巢,雨雪满途。

这凶卦一直堵在她心口,扰得她一连两日无法安眠,直到今早,她困得实在撑不住,在一个树荫下睡着了,哪知,却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到自己被一只豹子追着跑,吓得她从一个山头跃到另一个山头,可是每次都是还未站稳,便又听到身后一声低沉的咆哮,那浑身长满了铜钱形状斑纹的畜生冲她伸出利爪,在她背上留下五条抓痕,上面却带着蔻丹的香气。

这厢边刚刚消停,又一个梦浮起,这一次,她听到了女人的絮语,明明就在耳边,她却看不到她。

眼睛睁不开,像压着两块千斤巨石,只能听到那声音从低处窜起,来到耳朵旁边,便逶迤着钻进去,像一尾冰凉的小蛇。

他要走了......不能放他走......不能......醒来时满头热汗,她自知一时半会是找不出破解的法子的,所以下定决心帮人帮到底,送这对小夫妻最后一程。

宋迷迭一手搀扶着阿依,一手推开院门,阿荣就站在几节石阶下,背对着她们,肩上依然挎着那只硕大的包袱。

阿荣,阿依在背后唤了他一声,迷迭说,要送我们出山洞。

阿荣站着不动,衫子被风吹得微微掀起一点,露出好看的腰线。

阿依,你再等等我,他回头,鼻梁上的汗珠被太阳照得晶亮,顺着鼻尖落下,唇角似乎在微颤,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等事情办完,我再回来接你。

宋迷迭觉得手臂一沉,阿依的身体似乎整个压在她的臂弯上,若非她这厢边托付着,这肚大如罗的女人几乎要仰倒下去了。

你要做什么?呼吸微弱,阿依几乎用尽力气才说出这几个字,还是要去见谁?你不要胡思乱想......阿荣从下望向妻子,脚却已经朝旁迈出一步,做出要走的架势。

就这么迫不及待吗?人心,就这般叵测吗?宋迷迭死死抓住阿依的胳膊,将这女人最后的尊严用力支撑起来。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你若是不回来,我就权当你死了。

阿依嘶吼出声,她看见阿荣冲自己点头,用力地朝她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离开了。

三十七 寻人月光如银如练,那场本该来的大雨却一直未至。

阿依坐在院中,身上像披了层银纱,将她僵紧的身子罩着,似是永远也不会动了。

阿依,宋迷迭蹲在一旁,手扶住她的膝盖,阿依,你说说话好不好?阿依不动,也不言语,宋迷迭于是又晃了晃她,阿依,你不要变成石头了。

阿依依然不动,宋迷迭吸溜一下鼻子,我小时候听过望夫石的故事,说是武昌新县北山上有望夫石,状若人立者。

传说,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妇携幼子饯送此山,立望而形化为石,就是望夫石。

她认认真真看阿依的眼睛,你不能变成石头,你肚子里的娃娃还没见过天日,你变成石头,他就是块小石头了,太可怜了。

阿依一哂,眼角带着泪花,他不值得我肚子里的孩子为了他变成石头。

阿依你想通了?宋迷迭见阿依终于动了,心中很是开怀,也随她站起,却发现她的眼睛依然是盯住那个敞开的门洞的。

阿荣已经走了许久,远超过一个时辰,而阿依说过,若他一个时辰后不回来,她就当他死了。

现在,她口中说着不值得,心中却还在盼着一个死人回来。

一阵风从门洞中穿来,吹两人满头的落花,阿依神情滞了一下,旋即挥手,将头顶花瓣拂下。

说不定,他是同她一起走了,原来到头来,我才是那个多余的。

她一笑,扶着腰缓缓转身,迷迭,我很累了。

宋迷迭把阿依送回屋,阖上门扭头,看一地碎玉似的月光,随着树叶的晃动,仿佛流动了起来,心中忽然想到祁三郎常说的那句话流水无情恋落花,不由地气堵胸闷,深深叹了一口气出来。

开眼了,如今这世道,傻子也有心事了。

伴随着说话声,两道人影从外面横斜进来,刘长秧剪手走到她面前,俯身,一张俊脸似笑非笑,又给别人讲故事呢,我可都听到了。

宋迷迭猛见他和尉迟青进来,不禁结舌,好一会儿才嗫嚅道,这次可不是杜撰的。

本王自然知道,刘长秧边说边用眼睛去斜她身后紧闭的屋门,故意抬高声音,平常也是厉害角色,怎生现在倒甘愿吃这份哑巴亏,若是我,早将这老君沟翻个底朝天,揪出那对男女来,把他们衣服扒了人捆了丢在街上,好好地现一现世丢一丢人,如今倒好,自己躲在床脚哭,任那两人快活去了?这话一出,屋里似乎有轻微响动,但很快,就重新化成一片寂静。

宋迷迭被这番话吓得心惊胆战,连忙比手势示意刘长秧闭嘴,景王殿下于是撇下嘴角,声音倒是压低下来,只冷冷嗤道,也是本王面皮薄,昨晚没上前将那女人的面貌瞧清楚了,看看她到底生得是何等的花容月貌,竟然将阿荣这小子的魂儿都勾走了。

你什么都知道了?宋迷迭轻呼,你方才躲在门外偷听?刘长秧斜她一眼,宋大人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本王被情节所引,不觉就从头听到了尾。

都已经这般寡廉鲜耻了,他还说好意思说自己脸皮薄?宋迷迭气结,却一时又找不到话驳他,只双手掐腰,气鼓了两个腮帮子,看起来倒又添了几分可爱。

殿下大才槃槃,怎么倒欺负起一个傻子?听到莫寒烟的声音,宋迷迭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门外那个颀秀的人影,身子一侧,藏到她的身后。

本王只是打趣宋大人两句,怎称得上欺负?刘长秧瞥一眼莫寒烟悬在手腕上的被月光照得发亮的金刚锤,抬手捂嘴,打了个呵欠,不早了,本王先回房休息了,你们自便吧。

说罢,便抬步朝后院走去,尉迟青也快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身影很快被夜色掩住。

欺软怕硬。

莫寒烟轻声咕哝一句,随后转身,看向后面的宋迷迭,探出手在她头顶摸了一把,将夜露拂去,轻声道,这几日,我与师兄搜遍了整座山谷,也未发现呼揭王妃的踪迹,想来,她和小世子是真的没有到这里来。

宋迷迭眨巴着眼睛,如此一来,便可以将寻人不力的罪责归到景王头上了。

哪有这般简单?莫寒烟唇边衔一丝冷笑,方才我在外面遇到景王和尉迟青,也告诉了他们寻人之事毫无进展,你猜景王怎么说?他说,莫大人,地面上是找遍了,那么,地底下也找全了吗?宋迷迭忿忿道,他这是为难咱们。

莫寒烟轻轻摇头,倒也不能全然这么说,她说着望向远处层叠的堤田和起伏的山脉,眼中慢慢笼上一层寒光,这老君沟,并不是什么太平宝地,都护府的参军惨死,咱们这么多人,竟都查不到凶手。

所以景王要我查地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宋迷迭挠头,不解道,他是何意?莫寒烟照宋迷迭脑门上弹一记榧子,傻子,他是说王妃和小世子说不定已经死在了老君沟,所以才让咱们翻地下。

宋迷迭惊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这桩事就不能安在他头上?莫寒烟点头,扯着她的手朝阶下走,虽不知上面如何定裁,但我们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不是说一定要将每一寸地皮掀开,但这几日绝不能闲着,否则,就会落人口实。

宋迷迭懂了,于是打起一万分精神,默不吭声地跟在莫寒烟身后,顺着门前石阶朝下走去。

可是穿出阿荣家住的巷子,看着前面四通八达的一条主道,她心中又泛起了嘀咕:要从何处下手呢?总不能走到哪挖到哪吧?还是为了让景王无话好说,干脆在阿依家门前先挖个大坑出来。

宋迷迭想象了一下,自觉好笑,便没忍住笑出声来,引得莫寒烟回头,送她一记眼刀,什么事如此有趣,说来让我也乐乐。

莫姑娘的威慑力一向无人能敌,宋迷迭被她的眼风扫到,身子一凛,脑袋里倒忽的蹦出一个石破惊天的念头来,师姐,有一个地方你们是不是还没有找过?三十八 扇子阿荣准备带阿依离开的山洞,就是宋迷迭他们初次遇到他的地方,那洞掩映在一丛丛的草木山花下面,不仔细看,是根本发现不了的。

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所以,当宋迷迭将悬在洞口的草叶藤条拨开的时候,二人便能看见远处一个指头肚大小的白点,俨然便是那出口了。

倒是一条好路,莫寒烟不动声色道了一句,若是从北面走山路,得用上两三日才能出的了沟。

说完,人便先一步踏进洞中,宋迷迭也随她走进去,可是她扯住洞口草叶的手臂刚放下,洞里就一下子暗了。

这里又长又窄,天光又灌不进来,只有远处那个亮点,勉强指引出前行的方向。

宋迷迭摸出火折点亮,朝前一探,在黑暗中划出一条蜿蜒的金线,幸好带着它,师姐,咱们......胳膊猛地被莫寒烟拽住,宋迷迭身子一紧,手肘贴上身旁石壁,沾上石缝中沁出的水汽,凉得彻骨。

前面有东西。

莫姑娘气息平缓,吐字如珠,可拽住宋迷迭胳膊的手却倏地松开,握紧了那悬在她腕上的千斤锤的链条。

宋迷迭将火折又朝前一送,火苗张牙舞爪地挣脱黑暗的束缚的时候,她也终于看到了那一团蜷在地上的人影,与此同时,一丝淡淡的甜腥味钻进她的鼻孔,不重的味道,却熏得她口干舌燥,连带着颞颥处都突突跳了起来。

她认出了那个人,虽然他的轮廓被黑暗晕染得模糊,可一闪而过的火光却映亮了他的面孔。

阿荣。

宋迷迭哀叫出声。

***山洞像灌满了浓稠的墨,一眼望不到头。

洞是没有出口的,因为阿依看不到那边的白光,可是心里仅剩下的那一点点清明告诉她,那一端有光,那里,是阿荣要带她去的地方。

阿依抬起手,朝前面够了一下,手指却触碰到了一样东西,凉嗖嗖的皮,下面的肉像被虫蛀烂了,一碰,只握了满掌的虚空。

你是谁?恐惧如潮水,从四面八方灌下来。

那东西没有说话,她听到它的笑声,阴鸷的,比老鸦还要凄厉,几乎要刺破她的耳膜。

阿依张嘴想叫,没发出声,已先一步睁开眼睛,虽然浑身都在发抖,却趁着微弱的烛光,看清楚了周围:是她的家,她的屋子......心尖被猛地一揪,她听到窗外起伏的人声,忽然想起来了,想起来自己为何会躺在这里:阿荣回来了,被人抬回来的,草席兜不住他腹中流出的血,那血便从外面一路滴洒进院内。

是在山洞里找到他的。

这是阿依昏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以神魂不清,梦中,她也到他殒命的山洞走了一遭。

阿依强撑着起身,从窗缝往外瞧:阿荣还躺在那张草席上,身边虽围了很多人,可看起来还是孤零零的。

她下了榻,抱起一张被子走出去,肚子有些疼,于是便一步一挪,脚下颠簸。

众人都给她让开了一条路,让她可以顺利抵达,她扶腰蹲下,盯着阿荣的脸发了一会子呆,方才把手中的被衾抻开,覆在那具开肠破肚的身子上。

阿荣定是违了那女人的意,所以才被杀了。

刘长秧俯低身子,用只有阿依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道了一句。

我知道。

阿依吐出三个字,两手探过去,将阿荣双肩旁的被衾掖紧了。

***阿荣的死讯一夜间便传得人尽皆知,他一向与人为善,所以前来悼别的人自是络绎不绝。

阿依亲自接待来客,挺着肚子,礼数却处处周全,无可指摘,于是便有好事者闲话,说她死了夫君,却如此淡定自若,可见传闻不假,二人之间早有罅隙,只是一直隐而未发罢了。

宋迷迭听到这些议论,便很觉很是得心烦,于是索性逃出门去,到屋子斜后方的瓜田中,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从袖口里掏出一样物事,两根指头捻着,对着日光仔细的瞧。

是一块纻布,本白而细疏,只是现在沾上了血污。

它是阿荣死时紧握在手中的,莫寒烟猜测这块布应该是阿荣从凶手的袖子上揪下来的,他当时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拼尽最后的气力,留下一丝线索。

会是何人的袖子呢?宋迷迭拧起眉心,盯着那块纻布瞧,怎奈脑中如有一团乱麻,她如何摸索,都找不出头绪。

头顶喧沸的知了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吵得她头昏脑涨,嘈杂之外,忽有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就在阿荣家门前。

日头下暑气大,玉婆婆还是拿了这柄纨扇遮阳吧。

宋迷迭朝旁边侧出半个脑袋,果看见刘长秧踏出门槛,冲探望完阿依,坐在阶下肩舆上准备回去的玉婆婆缓缓躬身,一面命身后护卫将一把他常用的纨扇送上。

公子贴身的东西,老身怎好收下?玉婆婆推却,语气中却有难掩的一点夷愉。

身外之物,若能护婆婆无恙,也算是没有浪掷。

宋迷迭眉头拧地更紧了:这一向无理都要搅三分的景王殿下,何时变得这般知疼着痒了?尚未想明白,又听玉婆婆道,这纨扇上的美人画得像真的似的,也不知是何人的墨宝?送扇的护卫噗嗤一笑,就是咱们公子画的,我们是不懂,但常听别人说,咱们公子的画线条如飞,墨色如韵,竟像是能将扇中人画活一般。

玉婆婆叹道,没想到活到这把岁数,竟然也遇到谪仙了。

刘长秧拱手,他不懂,所以才满嘴混说。

玉婆婆神情滞了一下,目光在纨扇上流连半晌,见扇面上的女子风鬟雾鬓,绰约如仙,轻轻一笑道,看到这纨扇,老身倒忽然想起,有一年过寿,也有人送了几柄团扇于我们姊妹,只不过那是些纯色绢扇,与这纨扇比起来,倒是少了几分精巧。

刘长秧拊掌,不若我为三位婆婆作画,权当是生辰贺礼了。

三十九 作画宋迷迭藏身在一簇茂盛的飞燕草中,拂开挡在面前的一根花枝,便清楚地看到下方的竹楼以及楼前的几个人影。

此时正有和风送暖,吹动竹楼的轩榥,咿呀作响。

可下面的人却似乎不为这杂声所动,下棋的手眼相随,观棋的敛声屏气,作画的,则笔走龙蛇,在团扇上绘出饱满的醉墨丹青。

宋迷迭只知道玉婆婆和彩婆婆下的是六博棋,因为她看到了六著十二棋,但是刘长秧画在团扇上的画,小傻子却看不懂其中的精妙。

她只记得祁三郎讲过的一段往事,一段有关前朝小太子和今上的往事。

是十年前的旧事了,当时,太子刘长秧作了一副《扑蝶仕女图》,画作中人优游闲适,容貌丰腴,整幅画用笔劲简,色彩柔艳,为朝臣称赞。

特别是兵部尚书王勰,也就是现在的炎庆帝,初见此画,便赞叹不置,更是恳请太子将画借他十日,好让他府中的画师临摹出一幅来。

可一日后,王勰愁眉苦脸地进宫请罪来了,他带来了太子画轴,展开,却只见鞍马鸟兽、竹石草木,而上面的六名扑蝶的仕女,却是杳然无踪。

王勰说,昨晚,他在院中赏画,忽然一道响雷,未见落雨,再低头时,便见画卷中人衣袂飘飘,乘风而去。

臣没有护好太子的丹青,臣有罪。

王勰跪伏于地,将留白大片的卷轴举过头顶。

先皇默然片刻,从龙椅上下来,伸手搀扶起王勰,王爱卿说笑了,若这画是沈太傅的墨宝,朕或许还会心疼,可它只是太子闲时玩乐所作,朕又怎会因此而责备爱卿。

言笑晏晏,众臣听了,皆松一口气,言辞也随意起来,有说,太子年纪尚小,却已有青出于蓝之势。

有说,若非墨笔丹青,如行云流水绕素笺,又怎会羽化飞仙?可先皇听这满堂的赞溢之词,没有反驳亦没有笑纳,而是静静盯着依然跪伏在地的兵部尚书王勰的头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画里的宫人真的成仙了?宋迷迭当时满脸惊诧地询问祁三郎,祁三郎却高深莫测一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若强将假的说成真的,那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因由。

现在,又想起那段旧事,宋迷迭心头无端一震,再去看坡下的刘长秧时,却见他已经将一扇画好,搁在一旁,拢了拢袖子,接过尉迟青递来的另一把团扇。

而此时,彩婆婆将手中的箸扔到棋梮上,哪知力道使的大了,箸滚了出去,落在地上,惹得三个婆婆都笑了起来。

这厢边刘长秧也笑了,景王殿下袖口卷起,露出两截白腕,长指夹一杆蘸饱了墨的紫毫,脸上的笑容被日光映得发亮,真如同谪仙一般。

三位婆婆听到笑声却都不笑了,同时朝他那边转过头去。

明晃晃的日光覆在三张苍老的脸上,遮住了上面丛生的纹路和干瘪失水的五官,在这骄阳烈日下,三位垂暮老妪,重新鲜活了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宋迷迭盯住下面的几人,目光从三颗白发稀疏的脑袋转到刘长秧浓密的乌丝上,不知为何,心头,忽的重重朝下一坠。

阿青,眼睛是白长了,还不去帮婆婆们把箸拾起来。

许久,刘长秧轻笑一声,重新垂下头去,紫毫在扇面上勾出浅浅一笔。

尉迟青闻言赶紧过去,把落在地面上的箸捡起,重新放在棋梮上,咔嚓一声,仿佛在平静的池水中投入一块石子,惊动了几尾沉睡的鱼。

停住的时间于是重新流动起来,作画,下棋,观棋,下面的每一位都各得其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一切都和方才一样,一切又似乎都变了。

微妙玄远,就连躲在飞燕草中的小傻子宋迷迭都能感觉得出来。

***当被夕阳染透的天空一点点褪去绚丽的色彩时,刘长秧终于回来了,身后跟着的尉迟青,手中捧着三把尚未干透的团扇。

宋迷迭听到他的脚步声,便从院旁的瓜田中跑出来,手里捏着根被揪秃的瓜藤。

三生有幸,宋大人竟在这里候着本王。

刘长秧轻哂,扫她一眼,见那小傻子的目光直落在尉迟青怀中的团扇上,便拿了一把过来,冲她脸颊挥动两下,道,干了之后还需润色,只能过几日再送过去。

这么麻烦。

宋迷迭咕哝一声,她还有后半句话藏在肚子里:既然如此麻烦,你一个连西瓜子都懒得吐的人,又怎么自愿请缨,为三位婆婆作画?刘长秧看她神色,便知她已经知晓一切,于是看了身后的尉迟青一眼,尉迟青心领神会,抱着扇子走进院中,将院门轻轻带上。

刘长秧听到门响,展臂伸了个懒腰,本王累了,也渴了,去瓜田中歇息片刻吧。

宋迷迭收拾瓜的功夫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三五下便将一牙挑去了籽的西瓜奉上,她自己,则趁着刘长秧啃瓜的工夫,拿了那柄团扇细细地看。

看出什么了吗?长秧吃完瓜,掏出绢子展展嘴角,斜过身来和宋迷迭一起去看那团扇。

宋迷迭摇头,可她虽不懂画,却也觉得这扇上的人活灵活现,就和她午后所见并无二致,连被风掀起的衣摆都被景王殿下的笔画出来了。

耳畔抚过刘长秧均匀的呼吸声,宋迷迭忽然发觉自己和他离得太近,于是耳朵一热,忙将身子侧开一点,手中的团扇亦朝一旁挪动了半寸,将夕阳的余晖挡在了后面。

她蓦地倒抽一口气,团扇从松开的手指跌落,下一刻,又连忙将它捡起,重新迎上渐渐逝去的余光。

看出来了?刘长秧轻笑一声,连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想必,我的猜想是没错的了。

宋迷迭没有说话,她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眼睛却仍离不开团扇上的人,离不开那人的一双眼睛,那里面,有七月流火,窜出来,便能将万物烧成一片废墟。

四十 回忆宋迷迭,你这种呆头鹅一定没学过作画,刘长秧见她瞠目结舌盯住画中人,抬起的手都未及落下,便也看向她手中团扇,轻声笑道,你说来听听,若用最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一个人的特质,你会画什么?自然是双目,宋迷迭顿了一下,接着道,你想啊,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便再怎么细致逼真,根根分明,也不见得能看得出这人是谁。

刘长秧一笑,对,画人先画眼,却也最难画眼。

顾恺之常说,‘手挥五弦易,目送飞鸿难’,意思就是‘画人难画眼’,所以他画人物竟‘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便言‘点睛便语’,是说只要一点上人的眼睛,这人便活了,可见眼睛是气韵流动之所在。

他仰脸,面色却倏地阴沉下来,我运气不错,那天,我捕捉到了她们眼睛中的东西。

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刘长秧将团扇从宋迷迭手中拿过来,看着上面那双情欲流动的眼睛,双目和心之间有一座桥,只是大多数人都没有机会踏上那座桥,因为眼睛的主人会有意无意的掩饰,不让他人轻易捕捉到自己的情绪。

可画师却总是能画出一个人的神韵,因为他们可以借作画之名,肆无忌惮地去观察入画的对象,而被画者,在被长时间观察后,边难免会大意,以至真情流露。

喜悦、悲伤、愤怒、孤独、害怕抑或是爱,是恨,作画之人要能以小见大,力求尽现画中人的意态,却又不能中意不重形,他忽的顿住,思绪似乎飘向很远的地方,连眼睛都有些失神,许久,才垂下眼帘缓缓道,这些,都是老师教我的。

他口中的老师一定就是前太子太师沈尉,是校事府三人入诏后想找却一直未找到的那个人,那个炎庆帝安排在刘长秧身边的最隐蔽的一枚棋子。

刘长秧三岁开蒙,便是跟在沈尉身边读书的,甚至沈尉的独子沈知行,也随他一起入宫,成了太子的伴读。

沈家于刘长秧,是近臣但更像亲人,有朝一日被亲人背叛,甚至差点被谋害了性命,想必,会恨到非杀之不能后快。

可是,在提到沈尉的时候,那双从不轻易流露真情的眼睛里却蓄满了哀伤,溢出来,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打湿了。

宋迷迭想不明白,只呆呆看刘长秧的眼睛,哪知那对眸子却陡然间起了变化,像晨风吹过湖面,带走薄雾,露出被曙光染亮的水波。

我怀疑她们是否真的像表面上装的那般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抖一抖袖摆,忽而一笑,眼角却带着抹阴鸷之气,因为阿荣分明一颗心都在阿依身上,却又一次次的背叛她,所以我疑心,他是被逼的,可是这老君沟中,能迫人做事的又能是谁?只是她们三位是这样的年纪,又是这样的德高望重,所以我便迟迟不能肯定,即便是今日,我看到了她们眼中的东西,像滚雪球似的越堆越高,却还是不敢笃信,她们就是杀死阿荣的凶手。

我也不信。

宋迷迭想起那日在葡萄架下听到的那场偷情,欢愉缱绻,难分彼此,她不敢相信也想象不出,那个躲在草丛中痴缠住阿荣的,会是一位已经被岁月遗忘的老妪。

明日便会见分晓,刘长秧似是想结束这场交谈,站起身,撩袍从一只只碧莹莹的瓜上迈过,阿依要做一场祭祀,我请了三位婆婆过来。

宋迷迭看他在地上踩出的深浅不一的脚印,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抬头问道,殿下方才说顾恺之画人不画眼,因为点睛之后画中人便活了,可是下官也曾从别处听得一个故事,是关于殿下的那副扑蝶图,听说,那上面六位扑蝶的仕女,也都羽化成仙......话没说完便后悔了,因为前面的人影忽然僵住,许久,才回头,眼角溢出两点寒光,声音更是淡漠至极,这么久的事,本王都记不得了,亏你还替本王记得这般清楚。

言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独留宋迷迭一人坐在瓜田中,望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咂舌不已。

***夕辉渐逝,窗子外面变得灰白,连人声似乎都被这黯淡的天色冲淡了,飘进耳中时,每一个字都变得喑哑悠长,仿佛隔着重重山峦。

刘长秧在卧榻上辗转,披在身上的大氅从肩头滑落,他感觉得到夕阳逝去趁虚而入的寒意,怎奈手指酸软,竟无法将那掉落在地上的大氅拾起。

他也听到了尉迟青在窗外低唤殿下,可那人唤了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以为他累得睡着了,便悄然离开了。

阿青,别走......刘长秧嘴唇微翕,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手指抬了一抬,又无能为力放下,终于,意识中残留的最后一点清明也被遥远的记忆攫住,将他拉向那个昏沉的梦境里。

西面苍峰上晚霞似火,映红了小太子上翘的嘴角,他匆匆走过九曲回廊,来到宣室前,甚至来不及让跪拜的内侍起身,便跨过门槛,一边唤着父皇,一边寻找成崇丰帝的身影。

内室缓缓走出来一个人,却是母后,眉心处似漾着一抹愁容,见了儿子,就舒展开来,伸手将正欲跪拜的太子扶起,携了他一只手走到内室。

孩儿寻你父皇,莫非是因为那幅《扑蝶图》?皇后的手指抚过太子的额角,擦去他因为急行泌出的汗珠。

母后也听说了那件事?小太子面上神色不可谓不得意,却仍在极力压制,儿臣想,或许是王尚书搞错了,画被雨水沾湿,色泽脱落,画中人也会消失。

说完,看了皇后一眼,见她眼神冗滞,便住了口,母后?儿臣的话有何不妥?皇后一怔,旋即便笑道,此事真假不可考,毕竟,咱们的眼睛,是看到不到尚书府的书房的。

四十一 噩梦太子神色板滞,反应过来便道,母后的意思,是王尚书故意讨好奉承,博取父皇和儿臣的欢心?皇后不答,只拿起案上一碟果子递于太子,陛下在琼苑,他尚未用膳,这是他最喜欢吃的点心,太子拿给他吧。

亲自手捧着食碟来到琼苑,果见崇丰帝负手站在花圃中,低头看着什么。

太子于是轻手轻脚过去,示意内侍们不要发声,自己则轻唤一声,父皇,儿臣给您送点心来了。

崇丰帝回头,见太子小手中端着食碟,先是一笑,后便将儿子拉到身边,也不净手,拿起一块糖米糕送进口中,细细咀嚼后,方点点太子鼻尖,笑道,这是皇后的手艺,元尹定是到宣室寻父皇不着,所以才找到这里来的。

太子见他嘴角沾上糕饼残渣,随着胡子上下抖动,便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伸手将残渣擦去,又道,母后说父皇还未用膳,难道是朝中有事?崇丰帝眼波平静剔透,王师大捷,父皇甚是欣慰,又怎会食不下咽?太子垂眸,东嬴一役,王尚书立下赫赫之功......说到一半,却止住话头,心中陡然慌乱异常,总觉得许多事似乎根株牵连,他却看不透也想不明白。

看到儿子脸上的惊愕之色,崇丰帝莞尔一笑,示意内侍将他手中的食碟接过去后,朝前方花丛间一指,朕方才在观猫,元尹要不要陪父皇一起?猫?太子顺他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一只绣虎猫卧在花丛中,认真地舔舐翘得笔直的一只后脚,从腿根一直舔到脚掌,五个圆圆的脚趾全部乍开,连指缝中都舔得一丝不苟。

这只狸奴,平日里懒惰得很,但凡做出这幅做作模样,定是心怀鬼胎。

崇丰帝俯身,一只手拢住儿子肩膀,另一只手做了个嘘的手势,轻笑道,每当它想捕猎,不是认真舔舐皮毛,便是躺地假寐,睡得呼噜震天,浮夸得紧。

他明明是在笑,可声线却明显是绷紧的,太子侧目看父亲,心头的不安却愈发浓烈,正在这时,肩头却被那只大手抓紧。

元尹看到狸奴的猎物了吗?太子四面一望,看见不远处的一株石榴树上落着一只小鸟,红嘴红爪,明黄色的羽毛和身旁人龙袍的颜色一样,正在心无旁骛地啄食着石榴花的花籽。

若元尹是这只鸟,会在意一只洗澡洗得忘乎所以的懒猫吗?崇丰帝侧过头看着太子,太子便也转头看向父亲,可不知为何,纵使两人贴得这般的近,他却感觉不到旁边人的鼻息,就连环住他的那只手,也似乎突然变得冰凉,隔着层层布料,都能感觉得到的冰凉。

一阵风从脚面擦过,太子一惊,额间泌出冷汗,低头,便见狸奴扑向不远处的石榴树,脚步轻盈,后颈的毛却根根立起,被墙头的一缕余晖映得灼灼发亮。

狸奴攀上树干,明黄色的鸟儿也终于发现了那只包藏祸心的畜生,它,要杀了自己。

鸟儿终于还是没能逃出一劫,狸奴的利爪陷嵌入它正欲展开的翅膀,尖牙张翕间,已切断它脆弱的喉管。

鲜血染红狸奴的胡须,它回头,一对澄黄的眼珠子仿佛刚刚点亮的宫灯。

太子被它悍戾的眼神慑住,身子抖了一抖,脚下朝后退出几步,他印象中的狸奴,是一只温顺淡泊的懒猫,平日有宫女内侍对它如何揉搓抚弄,它都不懂反抗,只仰躺在地上,露出毛茸茸的肚皮。

可他没想到,狸奴敦厚的外表下,竟然藏着他从未看到的另一面。

难道那人也一样?王勰得胜回京后,如以往一般内敛自持,不仅没有修缮京中旧宅,对各部官员的拜邀也一概拒绝,除了每日上朝,便是在家中研究些字画,也不是什么名人墨宝,只是他在各地驻军时收集的一些普通画作。

其行事作风,可谓低调到了泥土中,只是王勰为人向来如此,所以朝中也无人对此多有议论。

只这一次,他要走了太子的画,并在一日后来御前请罪,说太子丹青妙手,所以画中人竟然羽化飞升了。

而明日,便是太子的生辰。

气短心虚时,便常会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举动,或是曲意逢迎,或是矜情作态,以此为掩饰,就像这只狸奴,搔首弄姿,装腔作势,其实心中所想,不过是一顿生肉。

崇丰帝的话飘过来,撞进太子的耳朵,他侧头去看父皇,发现眼前茫茫一片,那个方才还搂住他肩膀的人,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面门上扑过来一阵腥风,太子惊得回首,却见狸奴不知为何丢了那黄鸟,一步一步,朝自己逼过来。

可它的脸分明不是狸奴了,而是变成了王勰的脸,笑着,眼角却还镶着狸奴的纹路,朝上飞起。

它扑了过来,两爪深深勾进太子的咽喉,太子感觉到疼痛的时候,双手扼住狸奴的脖子,拼命攥紧。

他听到了颈骨断裂的咯嘣声,抬起眼帘,却见狸奴的脸又一次变了:那是沈尉的脸,嘴角纹路很深,陷下去,仿佛将下颌割断成三片。

狸奴的胡须依然竖在嘴旁,上面淋漓的血珠儿随着它挣扎的动作甩出来,溅了太子满脸。

沈尉张开了嘴,利齿在他殷红的口腔中交叠,朝小太子的面门压下......刘长秧惊出一身的汗,叫了一声,终于从缠住自己的噩梦中脱身,他大口的喘气,胸膛上下起伏,迷离间,见月光已从窗外泻下,被窗格割成整齐的银块,铺落在自己身上。

原来只是一个梦,他心中稍定,俯身捡起地上的大氅披在肩头,方想起身,却听一阵歌声从窗外飘来,唱的是,瀚宇苍,夜君忙,惊莫哭,少尿床,湖舟静,风波扬,细伢子,醉梦香......声音婉转清亮,如山泉叮咚,却又带着一丝娇憨,不是宋迷迭又是谁?四十二 祭奠原来是这把声音将他从噩梦中唤醒的,刘长秧心中忽的一动,起身走到窗边,从窗格朝外望,却见宋迷迭坐在院中的条凳上,旁边坐着阿依,正将头枕放在她膝上,眼睛闭着,似是已经进入了梦乡。

刘长秧莞尔:她这首不知哪里学来的小调,不仅助阿依暂时忘却了烦恼,也将自己从噩梦中解救出来。

他忽然不想动了,斜倚在窗旁,偷看那依然在唱歌的小傻子。

她的手指抚在阿依的鬓旁,被月光镀亮,他想那手指一定是柔软温暖的,否则,阿依不会睡得如此香甜,连嘴角都抿出上翘的纹路。

刘长秧将大氅又朝里面扯了扯,他忽然也很想去追逐那抹温暖,因为他知道,它一定像多年前,母后带给自己的踏实和无虞一样。

他曾被她抱在膝上,当然,那时他还是扎着总角的孩童,他蜷在母后怀中,嗅着她身上特有的香气,感觉她温柔手指的抚弄,心中所奢,无非是时间可以在这一刻稍稍停驻。

以至于到多年后,他看到母后悬在一根白绫上,裙裾被风吹动,所想到的不是其它,而是,他从此再也不能感受她手指的温度了。

于是在这个夜里,他静静凝望窗外人良久,然后在她并不轻灵也算不得悠扬的歌声中,重回榻上躺下,闭眼,脸庞摩挲身下粗糙的垫絮,却仿佛像再一次触到了那双温柔的手。

许久,一行清泪从刘长秧眼角滑下,他却微笑着,沉沉坠入一个圆满的清梦中。

***第二日下了一天的雨,雨势急骤,在地上溅起一层白茫茫的雾气,直到傍晚时分,雨停云散,那雾却依然没有消弭,浮在地面上,一人多高,将老君沟衬托得仿若一处仙境。

三位婆婆就是在雨停之后来到阿荣家的,三人依次从肩舆上下来,拾阶而上,缩水的身子淹没在雾气中,快到阿荣家门前时 ,才露出一个三个花白的头顶。

阿依亲自出来搀扶三人进门,表情却是怯怯的,婆婆,我知道老君沟的规矩,只是阿荣生前总说,若是死后无人祭奠,那灵魂便会被魔鬼拉走,他死得这样惨,我不想他在下面都不得安乐......话说到一半,已被红婆婆打断,这些话是断不用说的,你的心,咱们都懂。

说罢,便在阿依手心里轻轻按了一下,玉婆婆和彩婆婆旋即跟上,两人皆泪眼婆娑,脸皱巴起来,像一张被水打湿的宣纸。

这孩子我一直都喜欢得紧,厚道踏实,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二姐你记得吗?有一次咱们的窗子被风刮坏了,他二话不说就爬上窗台去修,风大啊,窗子那么高,我们都怕他栽下去,他却说不修好窗子,婆婆们晚上都不得安睡。

可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这样走了呢?老天真是不长眼,作孽啊......彩婆婆擦掉阿依挂在颊上的泪珠儿,自己却哭得停不下来。

玉婆婆轻拍妹妹的背,轻声啜泣,他和阿依最是恩爱,孩子又马上就要出生了,怎知飞来横祸,哎。

红婆婆比两个妹妹沉着,缓缓踏过门槛,站定,抬头看插在院中的一丈多高的竹篙头上,挂着的阿荣生前穿着的长衫,被雨雾打得湿漉漉地,贴在竹竿上,神色蓦地一哀,叹道,孩子,你安心去吧,她们娘俩有我们呢,以后,有婆婆们一口饭就有她们一碗羹,我会把她们当成自家人,好生照顾的。

话落,背后忽然扑过来一阵风,直直地从雨雾中撞出来,逐散雾霭,将三位婆婆的衣衫都吹得朝前漾起,仿佛泛泛的水波。

几人皆同时打了个寒噤,同时回过头去:这雨已经痴缠住老君沟整整一天,雨势急骤,雾气空蒙,却是没有夹杂着一丝风的。

整座山谷仿佛被一层不透气的水雾罩住,连呼吸中,似乎都缠绵着湿沉的气息。

可是现在,却蓦地腾起一阵风,就在后面,几人刚刚踏过的石阶下。

那里,也是一片葡萄藤,碧云层叠,绿叶田田,虽被雨水浇过,却依然不掩苍翠。

只是,当雾气散开,便能看见一个灰突突的影子,团在交叠的绿叶间,微微颤动,依稀,似乎还有悲鸣声从中传出,吚吚呜呜,如泣如诉。

阿荣?阿依揉揉眼睛,轻唤一声,哪知,一声轻啼撕碎雨雾的沉静,那灰影竟扑扑楞楞,振翅飞出葡萄藤,朝上方灰蒙蒙的天空去了,竟是一只大鸨。

不是他......阿依步子朝后挫了一挫,失神地去看身旁三位婆婆,我还以为这狠心的终于肯回来看我了......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

红婆婆怜爱地摸阿依被雨雾染湿的发,扯住她的手朝屋内走,经过竹蒿旁时,瞥那湿哒哒垂下的长衫一眼,喑声道,你想怎么做都好,道祭挽歌,婆婆全都依你,只一点,你要记得,人死不能复生,这是阿荣命数该然,亦是天公注定,你便是哭死都无用,还是要顾着自己和腹中的孩子。

一边又道,或许是活得太久了,见过的生离死别,数不胜数,所以心也不觉变得硬了,阿依,你莫怪婆婆。

阿依摇头,无常即是有常,这个道理我懂,我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想为阿荣备一口薄棺,将他好好安葬,说到此,又握紧拳头,杀死阿荣的真凶尚未找到,我一定要将此人揪出来,为阿荣报仇。

原来她这几日只是强作镇定,心中所念,无非只是报仇二字。

我们三姐妹虽不信什么天理昭彰,但这么多军爷驻扎在老君沟,还愁找不到真凶吗?玉婆婆走上前,阿依,进屋吧,别误了时辰。

阿依点头,引三位婆婆入室,自己则将香烛纸钱和酒碗一一摆上供桌,看上面的灵位,声音微颤着,阿荣和我的故乡,要边绕席边祭二十四拜,作揖、跪、叩首、起为一拜,一样都不能少。

可阿荣的尸身毁损得太厉害,且除了我,他在这里又没有旁的亲眷,所以就避繁就简,由我一人在他灵前祭拜吧。

四十三 屠夫阿依说罢,便将酒碗斟满,由宋迷迭搀扶着在供桌前跪下,将一盏清酒洒在阿荣的灵位前。

酒水浸湿一方地砖,阿依垂下两行热泪,阿荣,我会把孩子好好养大的,你就放心去吧。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响起一声沉闷雷鸣,紧接着,乌云又一次纷沓而至,豆大雨点飘洒着落下,砸在地面上,咚咚咚咚,仿佛地下有人在屈指敲打,想要出来一般。

阿依的脸色忽的变得惨白,眼神迷离着回头,看漫天雨丝飘落,忽然打了个抖,手朝前一指,声音高了一个调子,阿荣,是阿荣。

几人皆是一愣,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外面一个影子,贴窗站立,看不清楚五官,只能依稀看出是个男人。

只是这人,穿着那件挂在竹蒿上的长衫,一样的湿湿嗒嗒,袖口朝下滴着水珠儿。

阿荣。

阿依攀住窗口,轻唤一声,而此时正好当头劈下一个闪电,将那张脸映得雪白,五官也从暗处浮出,剑眉浓长,眼窝微陷,薄唇抿着,嘴角挂一抹似有似无的哀伤,不是阿荣又会是谁?阿荣......阿依又唤了一声,脸上的神情却是又惊又喜,一手推开窗,另一只手探出去,去摸那张令她魂牵梦萦的脸孔。

可是,指尖刚要触上他,便又是一声惊雷,她身子一抖,眼睛不由朝满是氤氲的天看了一眼,再垂目时,却发现窗外的人不见了,外面只有茫茫雨雾,缠绕上她冰冷的手指。

宋迷迭走到窗前,去看前方屋外的地面,神色悚然,我听说,鬼魂都是没有脚印的,阿依,阿荣可能是舍不得你和孩子,所以魂魄回阳,来看看你们母子。

阿依好像听进去了,肩膀垂下,像忽然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可是下一刻,她猛然转身,朝屋外冲去,阿荣还没有走远,我要去问问他,问问他是何人害了他。

她虽挺着肚子,却是健步如飞,宋迷迭一下没拦住,她便已经钻进了雨雾中。

宋迷迭疾步跟上,来不及掩门,白雾便裹挟着湿气冲进门内,像一条条绵软的胳膊,争相探向屋中的三位婆婆。

玉婆婆盯着越飘越近的雾气,手不耐烦轻轻一挥,将它打散,嘴角浮起一个虚浮的笑,大姐,你说,阿荣的魂魄真的回来了吗?红婆婆的头发方才被雨水沾湿了,本就不剩下几根的白毛贴在头皮上,露出里面灰黄色的斑点,她轻哂,表情冷漠,回来了也是个不成器的,远远站着,连靠近一步都不敢。

彩婆婆跟着噗嗤一笑,他怕死大姐你了,做鬼都不敢过来。

怕我?红婆婆嘴角衔一丝戏谑,目光转向妹妹,小妹,他最怕的人是你吧,你那把长指甲,可没少让他遭罪。

是啊,玉婆婆轻嗔,有几次,我在门口听他叫来着,声嘶力竭的,小妹你也太狠了。

哎呀,二姐怎么还喜欢偷听别人的枕边话,彩婆婆掩着嘴笑,眼神却倏地冷下去,像春水结了冰,我那是成心的,谁让他总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在我榻上像条死鱼似的,紧锁着嘴。

说到这里,她仰起头,一脸骄纵,这下好了,他真死了,我看到阿依哭得痛,心里就愈发高兴,姐姐,不瞒你们说,我最见不得的就是他们小夫妻恩爱肉麻,恶心死了。

红婆婆冷嗤一声,望向窗外飘摇风雨,可他死了,也不能伺候你了,岂不是得不偿失?小妹才不在乎呢,她现在一心扑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了。

玉婆婆虽然也在笑,语气却带着酸,眼角一抬,瞥了彩婆婆一眼。

彩婆婆活到这把年龄,又怎会听不出来,绞着手指冷笑,二姐,你可别胡说,小妹一向是尊老的,哪次不是大姐腻味了才轮到我,怎么你说的,好像我贪心不足蛇吞象?你敬重我我知道,但阿玉也是你姐姐,你对她也要像对我一般,红婆婆阻止两姊妹继续争论下去,眉毛微微抬起一点,额头上的皱纹挤压成深沟,不就是一个刘长秧吗?我知道你们俩都喜欢他,不过这人非池中物,我怕你们一口吞不下,倒被他噎死了。

她想起那个男人,想起他作画时微簇的眉头和睫毛下闪动的眸光,以及,攥住紫毫的白皙手指,心头微微一震。

彩婆婆不屑地冷笑,怕什么,这么多年了,哪一个咱们想要的能逃得出这里,阿姐怎生如此瞻前顾后起来?说不清楚,红婆婆的眼睛却盯住门外被雨水砸出的一个泥坑不动,水满则溢,她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溢了出来,搅得她心慌,活到这把岁数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遇过,可是我独看不透他。

屋后不远处的一座柴房中,刘长秧正抱臂站在窗边,目光如炬,望向那厢屋中的三位老妪。

他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却能看到她们的神色,于是目光更加幽沉。

站在他身后的祁三郎嘴里衔着草根,轻声拊掌,殿下这一出大戏排得好啊,只是难为阿青了,冒着雨,还要上演一出‘偷梁换柱’的戏码。

刘长秧回头斜他一眼,又没人邀你看戏,你自己非得跟过来。

祁三郎对他的讥讽并不在意,只嘿嘿一笑,下官只是好奇,为何连听到死人就怕得要命的彩婆婆,方才见了阿荣的‘灵魂’,却泰然自若,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另外两位也是一样,这其中因由,还望殿下指教。

刘长秧淡淡嗤道,那是因为阿荣的死和她们脱不了干系。

祁三郎皱起眉头,杀人凶手不应该更怕吗?杀人这种事,做得多了就会习惯,更何况,她们根本不把阿荣当成人,刘长秧说着回眸,眉眼中萧杀之气顿起,祁大人,你见过屠户怕死猪的吗?四十四章 玩意儿祁三郎心中一动,蓦地想起进谷时莫寒烟说的那句话,她说什么来着:阿荣看你们的眼神,就像在看砧板上的一块肉。

当时他还觉得奇怪,眼神闪烁的阿荣怎么看都不会是那手拿尖刀的屠夫,现在听刘长秧这个新奇的比喻,他却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难道阿荣,也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所以他当时看他们,便大有兔死狐悲之感?不管是不是凶手,骤然见到死去的人,难道不会害怕?可方才‘阿荣’的魂魄出现时,三人却静默不语,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她们并不把阿荣当成‘人’。

不是人,又是什么?祁三郎倒被他说糊涂了。

是......玩意儿。

刘长秧转身看祁三郎,见他脸上的神情从疑惑变成不敢置信,才微微一笑,你在想你实在是低估了她们,三位老得记不清年纪的老妪,是如何驱使一个壮年男子,让他成为自己发泄的工具的。

你更不敢相信,这样三个早该进坟墓的人,又怎会如此欲壑难填,甚至自己得不到的,厌弃的,便要将之摧折。

我本也是不信的,那个阿荣不敢宣之于口的情人,我不相信,会是那三位德高望重的婆婆,谁又会信呢?他说着脸色沉下,语气也变得冰冷至极,直到我昨日为她们三人作画,借此观察她们的眼睛,才终于发现了那个深藏的秘密。

他又一次走到窗边,看对面屋子中那三个人影,一字一句道,她们眼底的欲望,不仅没有枯竭,反而,比春日开出的第一朵花还要充沛饱满。

他凝神,忆起昨日见到的三双眼睛,本来苍老混沌,却在不经意间化成了三把钩子,转瞬便能将人穿透。

殿下从小学画,观人观物自然细致入微,非旁人可及,祁三郎假意恭维,又话锋一转道,只是殿下可曾想过,就那三把一折就断的老骨头,是如何让阿荣对自己言听计从,不敢反抗,又是如何杀掉都护府的参军的?刘长秧放在窗台上的手指轻轻一动,嘴角衔一抹冷笑,这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否则早遣了人过去,一把火烧掉她们的竹楼。

话落,便再不多言一句,只斜倚在窗前,看外面如潮水般渐渐漫起的喧嚣:阿依淋了雨,祭祀时情绪跌宕晕了过去,宋迷迭将她送回房,又急匆匆冲到灶房熬姜汤,三位婆婆见主人家事多,上了香之后自行离开了。

潮声渐去,连祁三郎也不知何时出去了,独留刘长秧一人在房中,看着满院的风雨陷入沉思,直到尉迟青推门进来,甚至来不及拭去脸上的油彩和水珠儿,便冲他急道,殿下,属下找到了知情人。

***把阿依安顿好,看着她睡下了,宋迷迭才放心离开,经过后屋,无意从窗缝中瞥到刘长秧和尉迟青的身影,两人旁边还站着一位老丈,须眉皓白,拄着拐杖的手在不住地哆嗦。

宋迷迭本不想多管闲事,可今日发生的事本就诡谲,又忽然听到尉迟青的话,脚就像被黏在地上,再挪不出一步。

老丈,方才见你在阿荣家门前徘徊,还口口声声说着对他不起,却又为何不踏入院内?老头儿不说话,宋迷迭看到他脸上湿湿的,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枯皱的脸皮青一阵白一阵,心头忽的一紧。

刘长秧的声音接了上来,轻柔至极,听得宋迷迭添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老丈,你有什么话尽可以对我讲,只要你坦白说出实情,我保证护你周全,绝不会让你受到分毫伤害。

老丈掀起眼皮,又倏地垂下,压低了声音,护?公子虽然身份贵重,但你我都是肉体凡胎,她们却是杀不死的,你要怎么护?说罢,用没剩下几颗的上牙咬着嘴唇顿了一会儿,方才凄然一笑道,不过我也没几天日子活了,阿荣生前见我孤苦,总是帮衬我来着,现在我将这些事情和盘托出,至少......至少能让世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知道我们这些人,曾经遭过什么罪......话落,屋里忽然沉寂下来,反倒将外面的雨声衬得大了,滴滴答答,仿佛落到了宋迷迭心里,化成一滩潮湿的水渍。

而就在她以为那老丈终还是下不了决心道出实情时,沧桑的声音却又一次从窗缝里传了出来,断断续续,混在雨声里,不清晰,又夹杂着大段残缺不全的回忆,须得用心方才能听得明白。

阿荣的死,多少与我有关,因为那日,那三个妖妇让他去帮忙修窗子时,我没有拦住他,更没有告诉他,他要走上的,是怎样一条不见天光的路......那条路,我曾经也走过,这老君沟里的许多人都走过,能捱的便硬挺下来,熬不过去的会选择逃跑,可是据我所知,没有人能活着从老君沟逃出来,就像阿荣......他顿了一下,脸上浮起一个木然的笑,好像也有一个逃出去的,不过那人是个癫子,满嘴胡话,说什么都没人信的,她们便放过了他......这么说来,疯倒是上天的恩赐了,至少,不用在老君沟里受活罪......听到这里,刘长秧和尉迟青对视了一眼,不用说话,已经知道彼此想的是同一件事,同一个人。

而老丈,又接着开始念叨,眼神飘忽着,似乎完全沉浸到了自己的回忆里。

她们是妖怪,吸男人精血的妖怪,缠住人,就像带刺的蔓藤,一个走了,下一个再来......不听话的,就被她们杀掉.......我见那些尸体,肠穿肚烂,脑浆迸裂,她们故意让我们看见的,所以没人敢违拗......她们......还会用妻儿作为要挟,我想阿荣之所以服从,一定也是为了阿依......不是没人反抗过的,很多年前,竹楼里着了一场大火,整座楼都被烧成灰烬,我知道是谁做的,那个男人被她们折磨得非人非鬼,只能玉石俱焚......可是她们,却在三天后,全须全尾地出现了,一块疤都没有落下......老丈抬头,目光惶惶,似是有今天没明日,她们是不死之身,洗尘潭里泡过的不死之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杀不死的。

你说什么,洗尘潭?尉迟青的声音忽然绷紧了,一只手抓住老头儿的肩膀,目光锋利,像两把杀人的剑。

四十五章 佳人有约老头儿被尉迟青这么一抓,回过神来,空洞的眼睛里飘上一层幽光,西诏禹阳城外的洗尘潭,吞噬了千军万马的洗尘潭,那里是通往阴曹的入口,所以从里面出来的人,早就是死人了,说罢,他面无表情嗬嗬一笑,死人又怎么会被烧死呢?公子,你说是不是?尉迟青松开手,神情却依然是呆滞的,像被一个雷劈中。

反观刘长秧倒是神态如常,只冲那老头儿道,老丈,你继续讲。

殿下,他方才说洗......尘潭,那不......不是......尉迟青从震惊中苏醒,打断老头儿的话走到刘长秧跟前,他结巴得更严重了,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能半天手舞足蹈地比划,想让面前神色平静的人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

阿青,小心隔墙有耳。

刘长秧瞪了自己脸憋得通红的属下一眼,抬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户,将满院凄凉的雨声放了进来。

窗外没有人,只有被雨水浇出的满地的气泡,就像传说中,潭水里那些骤然浮起的人的眼睛。

刘长秧心弦一动,面色却平静如常,关上窗,返回他那张铺着锦缎的椅子,斜歪着坐舒服了,方冲那老头儿道,你怎么知道那三个老妖妇曾在洗尘潭中浸过?老头儿清清嗓子,幽幽道,自然是她们自己说的,她们是泯江人士,当年逃来西诏,一路奔波,带的盘缠也都被人骗走了,到了禹阳城外几乎饿死。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三人赶夜路,不小心跌下山谷,红婆婆更是摔断了腿,连坡都爬不上,几近被逼上绝路。

万念俱灰,三人决定在这汪深潭中了结自己惨淡的一生,于是相继跳入潭中,一心赴死。

可是潭水没有淹没三人,反而将她们的身体托了起来,推向岸边,而红婆婆的腿,竟然也在她上岸的那一刻,神奇地复原了。

三人以为是老天可怜,遂放弃了求死的念头,爬上山坡,又朝西奔走数日,来到了老君沟,在此处安定下来。

三姐妹活了许久许久,久得连她们自己都记不清自己的岁数,只知道身边的人一茬茬地老去,死去,可是她们三个,却还活着,不死不灭。

可是这些年我总算想明白了,老丈忽然抬起头,眼底一点微光寒得渗人,公子,我想明白了,她们才不是不死不灭,从潭中爬出的那一刻,她们就已经死了,灵魂交给了魔鬼,只留下这么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

尉迟青送老头儿回家去了,刘长秧一人独处晦暗的室内,手按着眼眶内侧,想着方才听到的那些话,也想起了一个人:他和他,从小便在一处上课、玩耍,而最后,他亲手杀了他,将他丢进冰冷的潭水中。

元尹......仲初......他走后,叫自己元尹的人便又少了一个。

房檐上有轻微的窸窣声,刘长秧头也不抬,轻声呵斥,梁上君子蹲久了,腿麻了吧,不是身轻如燕吗,怎生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话落,头顶顿时安静了,他闭目等了一会儿,终于不耐烦扬声道,还不进来?门终于被缓缓推开,淋成了落汤鸡的宋迷迭跨进门槛,脚蹭着地极不情愿地挪到他跟前,声音比蚊子还轻,殿下。

刘长秧感觉到一股湿寒,睁眼便见一个水猴子,头发衣服都湿透了,贴在头上脸上,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圈。

他皱眉,伸手将椅背上的锦被扯下,塞进宋迷迭怀里,披上,别把寒气传给本王。

宋迷迭正哆嗦得如一条刚上岸的鱼,接过被子,便赶紧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一条缝都不留,嘴角扯出一个笑,明明是表达谢意,却因为脸已经冻僵了,所以比哭还难看。

刘长秧将桌上的油灯拨亮,白玉似的脸被火光映出一丝暖意,唇角轻启一点,偷听了多少?全听到了。

宋迷迭朝那火光凑近了一点,老实回答。

刘长秧瞥她一眼,你怎么想?宋迷迭脑海中忽然浮起祝洪的王八脸,她觉得自己倒霉极了,在都护府时不时被师傅拷问,到了这里,又栽在刘长秧手里,实在是左右都无法逃出生天。

于是脑中千回百转之后,她只能一字一句道出几个字,妖怪,咱们斗不过。

刘长秧刚喝了口热茶,闻言,差点不雅地喷了一桌,于是将茶盏重重放下,伸手揪上了宋迷迭的脸颊。

小傻子躲闪不及,只能任凭他揪住自己,疼又不敢出声,只好委屈巴巴看着刘长秧。

好在这次他也没拧多久,就很快地松了手,朝自己的脑门拍了一掌,我的错,脑袋被门挤了,才会去问你这个傻子。

宋迷迭揉着脸,心里很是不服,嘴巴不自觉变得利落了,殿下有什么好法子,她们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你准备怎么对付她们?刘长秧白她一眼,知道了还问你?宋迷迭暗自得意,心说还以为你多厉害,能想到制敌妙招,还不是和我这个傻子并无二致。

可是刚得意了片刻,就听他又说了一句,总得去会会她们,我想她们也早就想见我了。

去不得。

宋迷迭想也没想,嘴巴里便蹦出这句话来,她想起昨日三位婆婆看刘长秧的眼神,她本来还似懂非懂,可方才在听了那老丈的一席话后,却豁然开朗。

她们简直恨不得一口把他吃了,就像那老头儿说的,开膛破肚,挖心掏肺。

刘长秧挑眉,没想到宋大人还挺关心本王,不如回西诏后,我把你收进府里......殿下身份高贵,怎么能以身试险,再说您又不会功夫,换哪个去都比您亲自去好。

宋迷迭在经过几个日夜后,已经想清楚了把自己收进府是什么意思,所以在听到这登徒子又开始嘴上没把门,便毫不犹豫打断了他。

可是她想见的人偏偏是我,刘长秧不再逗她,他站起身,抱臂望向门外,雨似乎停住了,夕阳的光从门缝中投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边,一直蔓延到他的脚旁,方才她差人送了信笺来,佳人有约,我岂能辜负?四十六章 景天他回过头,眼睛盯住宋迷迭,里面虽带着笑意,却是一触即碎的,就像她在湍急的河水中看到的一般。

阿青若是知道了,定不会让我过去,以他的脾气,说不定会以下犯上,把我五花大绑困在屋中也不一定。

所以明晚,你要陪本王过去,你的功夫不在阿青之下,有你在,本王安心一些。

宋迷迭想说话,还没说先打了个磕绊,不知是被冻的还是惊的。

殿......下,是谁......谁邀您前去?刘长秧轻轻一笑,最迫不及待的那一个,你猜是谁?宋迷迭搓着衣角,我这个人最不擅猜谜,殿下还是莫要为难我了。

说罢,眼睛朝窗外一瞟,见余晖渐逝去,口中嘟囔道,都这个时辰了......刘长秧扬眉,看来是本王扰到宋大人办正事了。

宋迷迭连忙摇头,也不是什么正事,只是我,想帮阿依完成这场祭祀。

最后一线斜阳也从窗边滑落,刘长秧眼中的光也跟随着它一起陷落,变得黯然昏晦。

可是那双眸子后面,却是一片碧蓝的天,上面飘一只沙燕风筝,哨响弦鸣,如同鸣筝。

上条平直须坚硬,下条扁软势随形,七段等分论条架,两膀对扎半圆形,中腹应按双方计,尾竹上端中线寻,下端长短如何定,横设架子首尾平,托纸中间方四块,两膀各四必相等......仲初在下头跟着风筝跑,边跑边默念扎制风筝的歌诀,元尹,后几句是什么,我记不得了。

他回头,脸上笑容明媚,却在被沈尉重重敲了一下头顶后,骤然变色。

为父告诉你多少遍了,要叫太子殿下,你身为太子伴读,虽不用小节苛礼,但总要知尊卑有别,怎能如此狂悖无礼?老师,是孤要仲初这么唤我的,元尹扯过仲初的手,微笑着,我兄弟缘浅,有人这么唤我,我很快慰。

又望向仲初,头部迎风腹为主,尾竹要软好泻风,裆肥纸阔单面软,迎风不会左右倾。

仲初你要记清楚了,孤只教你这一遍。

天光淡去,变灰变暗,刘长秧从回忆中遁出,眼睛却似乎依然能看到那张逝去的面孔,仲初的眼睛在暗处闪闪发光,凝望着他。

阿荣说过,死后无人祭奠,灵魂便会被魔鬼拉走......他喃喃。

宋迷迭嗯了一声,又讶异抬头,殿下不是不信的吗?为何又说出这些话来?我同你一起去祭奠阿荣。

他说着便先行一步,朝仿佛浸满了浓墨似的长夜走去。

***西天有三条路,黄的一条是神路,黑的一条是鬼路,白的一条才是你走的路;西天有三种房子,庙子是神房,树叶盖的是鬼房,白色房子才是你的房;西天的饭有三样,黄的黑得不要吃,你要吃,阿依给你备的饭。

吃了它,你便安心上路,出了鬼门关,途经黄泉路,路上盛开着只见花,不见叶的彼岸花,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

路尽头有一条河叫忘川,忘川上有座桥,便是奈何桥。

桥分三层,上层橙红,中层玄黄,下层墨黑。

生时行善事的走上层,善恶兼半的走中层,行恶之人就走下层 。

阿荣你是好人,要走上层,如此,下一世才能和阿依相见。

刘长秧负手站在一旁,俯视宋迷迭蹲在地上的身影,小傻子双手合十,口中已经默默念叨半晌,说的又是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胡话。

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宋迷迭,你以为自己是能通灵的术士吗?她的故事千奇百怪,而他的忍耐已经快要到达极限。

我能看到阿荣啊。

她头也不抬,并拢的掌心却轻轻张开,里面,有一点朦胧绿光,跳跃了一下,又悠悠远去,像天上落下的一颗星辰,从哪里来便又要回到哪里去了。

有人告诉我,人死后的灵魂会附在景天身上,回来看看他们舍不得放不下的人,她虔诚地望着远处,那流萤消失的地方,它方才一直在门前徘徊不走,我便知那是阿荣,果然,我说完该说的,它就想明白了,飞走了。

你困住它,它怎么飞......话只说到一半,宋迷迭已经哎一声,轻手轻脚挪到刘长秧身边,目光落在他的肩头,殿下,您肩上也落着一只景天,想来是有故人舍不得殿下,所以灵魂才流连不返。

说罢,轻轻扯他袖口,这诔词很简单的,我可以一句一句教殿下念。

西天有三条路,黄的一条是神路,黑的一条是鬼路,白的一条是你走的路;西天有三种房子,庙子是神房,树叶盖的是鬼房,白色房子是你的屋;西天的饭有三样,黄的黑得不要吃,你要吃家人为你备的饭食,刘长秧拧起长眉,这般简单通俗,本王还用你一句一句地教?说罢,却见宋迷迭眼中冒出一抹异色,手朝他一指,殿下莫动,景天它落到您的手上了。

刘长秧果觉得手心处微痒,抬手来看时,就见那只流萤不知何时停落在自己手上,身上的光像被风吹起的火星,忽明忽暗。

快合掌,将诔词念完。

宋迷迭眼中惊喜交迭,抬眼,却见刘长秧虽面带诧异,却抿紧双唇,不吐露半个字出来。

他难道忘记了后面的诔词?宋迷迭心头一万个不解,刚想再说什么,却见刘长秧脸色突变,眉宇间竟腾起一抹戏谑来——浸润着哀伤的戏谑。

我亲手杀的人,我怎么渡他?他抬头,看着面前人,冷冷一笑,伸手便要将手掌的景天拂去,哪知另一只手先他一步,探过去,笼上他的掌心。

那手指,果然如他想象中的一般柔软。

黄泉路上彼岸花,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

路尽头有河叫忘川,忘川有桥名奈何......桥分三层,上层橙红,中层玄黄,下层墨黑。

行善事者走上层,善恶兼半走中层,行恶之人走下层 ......刘长秧不觉间和上她的声音,将那手指握紧了。

四十七 赴约天色如水,月明星稀。

一长一短两条影子出了门,趁夜深人静,飞快地朝西边的田埂跑去。

宋迷迭将袖中的箭匣全部装满了,她的袖箭乃千年寒冰制成,藏在袖子里的暗盒中,比一切金属烧制的刀刃都要锋利,刺入肌体后,便尽数融化,消散于无形,所以被她所伤者,只见伤口,不见凶器。

而但凡被袖箭射中,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开膛破腹,更有甚者,会直接被削掉脑袋,斩断四肢,死无全尸。

她一向对自己的暗器功夫极为自负,独这一次,哪怕做足了准备,心里却仍然七上八下:暗器对人有用,可是她要面对的,是妖怪,不死之身的妖怪,她的这些冰做的小箭,或许可制敌一时,若想将她们铲除,怕是以卵击石了。

更何况她身上还有另外一副担子:保护景王刘长秧。

这人脑子抽风了,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交到她手上,他可是景王,先太子,虽然今上一直容不下他,想找个机会治他的罪,但是先皇旧臣遍布朝野,他刘长秧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定会会在朝廷里掀起惊涛骇浪。

想到这里,宋迷迭暗骂了一句,再去看旁边的刘长秧,却发现他神色自若,完全不似她这般忐忑,心中又多了些许怨怼。

田埂越来越近了,月亮却忽然躲进了云中,夜色中,展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层层模糊的剪影,从低处蔓延上去,像是接到了天际。

刘长秧顿住步子,转脸看向宋迷迭,手朝旁边的葡萄架一指,声音依然是不急不缓,你在这里藏好了等我,若是遇险,我会发照明弹,到时候你就到最上面的田埂上来寻我。

宋迷迭仰头,去看那天梯一般的田埂,这么多层,到时候万一来不及......宋大人都赶不及,这世上就没人能赶得及了,他歪头一笑,眼睛里带着蛊惑人心的光,说出的话却让宋迷迭恨得牙根痒痒,反正本王若是少了一根汗毛,就唯你是问。

说完,便顺着一条小路,昂首朝梯田上方走去,狐裘大氅拖在地上,扫除一道宽直的痕迹。

宋迷迭目送他走远,方捡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上,气得鼓起两片腮帮子,嘴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眼睛却瞅着刘长秧离开的方向,半分也不敢转移。

她不知道他要去见的是谁,也不知道他见了那人之后要做些什么,可是昨日下午在屋檐上偷听到的话,却令她心头悸动:老君沟中杀人的妖怪,正是那三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妪,她们喜欢驱使男人,可对于不听话的男人又丝毫不念旧情,阿荣就是死在她们手里的。

可是,刘长秧是个听话的人吗?当然不,那麻烦精应该是世上最喜欢拂逆别人心意的人,让他人不痛快就是他此生最大的乐趣所在,反正在她宋迷迭这儿是这样的。

那么,他此去岂不是凶多吉少?宋迷迭感觉心跳漏了一拍,屏住呼吸,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目不转睛盯着田埂上方,准备照明弹一亮,就纵身跃上,一点都不能耽搁。

可是她绷紧身子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那盏白亮的焰火,刘长秧已经走了多半个时辰了,她觉得不管做什么,总也该完事了,却还迟迟不见他归来。

宋迷迭口干舌燥,心中一时没了主意:上去,可能破坏了他的计划,虽然她根本不知道那劳什子计划是什么,但以刘长秧的性格,恐怕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不会好过。

可是不上去,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的小命可能都保不住了。

孰轻孰重,即便是小傻子宋迷迭,也是能分得清楚的。

这么想着,脚底板一蹬便要跃上田埂,可方一发力,就听到上方一声惊呼,吓得她腿一抖,力只使出三分,只堪堪跃出五尺远,还差点被上层的阶梯绊倒。

殿下莫慌。

宋迷迭叫了一声,稳定心神使出一招仙鹤振翅,身子一跃而起,轻盈飘逸,穿过重重的暗夜和迷云,落到最上方的田埂上。

殿下。

脚下尚未站稳,口中已经喊了出来,宋迷迭环目四顾,在空旷的幽暗的平地上寻找刘长秧的身影。

方才那声惊呼就是他发出来的,声量不高,她却听得清楚。

可是现在,她却怎么也找不到他,那烦人精像是被吸进了黑夜里,融化了,再也不会回来。

脖颈后面浮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脑子里只剩一句话:完蛋了,刘长秧在她眼皮子底下死了。

殿下,她又喊了一声,见无人回应,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转到另外一边的田埂,元尹,你在哪儿啊......元尹也是你能叫的?刘长秧的声音从下方的梯田上传来,分明是责备,不知为何,宋迷迭却听不出一丝怒气,宋迷迭,还不来拉我一把?就知道傻飞,要你有何用?宋迷迭终于听出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了,她跑到梯田边朝下望,看到景王殿下卡在一块湿软的泥窝中,漂亮的狐裘沾满了泥垢,无精打采地贴在他身上。

愣了一下,宋迷迭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虽然下一刻,她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弥天大错,可是已经晚了。

刘长秧长眉倒竖,宋迷迭,你竟敢嘲笑本王?宋迷迭被他的怒吼吓得连连摆手像,急急忙忙顺着梯田滑下来,伸手拽住他的手,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景王殿下从那片被雨水浇灌成泥沼的西瓜地里拽了出来。

刘长秧丝毫不念她的情,脸冷得块冰,你敢嘲笑本王狼狈?宋迷迭吓得有些结巴,我......不敢......我只是......解释的话一句没说出来,刘长秧已经将沾满了泥巴的手伸过来,在她腮帮子上抹了一把。

四十八章 命令宋迷迭没头没脑被抹了一脸泥巴,忍了许久的怒气忽然就炸开了,脑子像是不会转了,她想也不想,俯身捞了两手泥,如数奉还,全数抹到刘长秧白净的脸蛋上。

宋迷迭。

没想到她敢反击,刘长秧躲闪不及,脚下勉强朝后退出两步,却一个不稳,又一次跌倒在泥坑里。

看着他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宋迷迭脑袋里劈下一个雷,福至心灵,忽然明白自己jojo做了一件多么蠢的事出来。

于是忙不迭地去拽他的手,可慌乱之中,非但没有将刘长秧抓住,自己反倒重心不稳,和他一同倒了下去,重重跌在刘长秧身上。

感觉到下方软绵绵的身体,和男人表达愤怒的粗重呼吸,宋迷迭翻身滚到一边,想站起来,怎奈泥沼湿滑,她又实在过于慌张,使了几下力,便又一次滚倒在景王殿下旁边。

两个泥人就这般并排躺着,乍一眼看过去,就像是两具刚从地下挖出来的秦王兵俑。

宋迷迭。

刘长秧牙缝里挤出她的名字,还没想好要怎么好好收拾她,附在头顶的云忽然被一阵风吹散,露出几盏星辰和玉盘似的一轮明月。

月华浩渺,像无边的轻纱,遮盖在茫茫大地上,于是这世间万物,都因为它的抚摸多出了几分温柔,可爱了起来。

刘长秧眼睛微微睁大,嘴角动了动,却不再说话了。

可那边的宋迷迭却吓得屏住呼吸,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

可是,她等了许久,久到她以为刘长秧被自己气死了,却只等来了一句话。

再叫我一声元尹吧。

宋迷迭差点被这句话噎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人没被自己气死,但可能疯了。

她扭头看他,刚想说话,刘长秧也转过头来,目光和她的撞在一起。

他们明明离得这样,可是她依然看不懂他。

本王命你叫我元尹。

他又说了一句,这次不再是请求,而是命令了。

宋迷迭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她深信,即便刘长秧真的疯了,也依然是个疯癫的麻烦精。

于是......元尹,她说出这两个字,怕一遍不够,又加了一遍,权当买一赠一,元尹。

刘长秧没说话,宋迷迭觉得他的眼睛很亮,比天上的寒星还亮。

可他偏不让她看,回过头去,将目光投向夜空。

曾几何时,他在宣室外的白玉石台阶上等批阅奏折晚睡的父皇,那时年纪小,他撑不住便靠在内侍的肩头睡着了,醒来时,却发现父王坐在身旁,他的头枕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元尹醒了,父皇带你回宫。

至高无上的帝王把年幼的太子驮在肩头,一边给他讲故事,一边穿过重重宫阙。

他双手搂住父亲的脖颈,仰头望向夜空,见月光皎洁,启明星乍现,晚风一吹,仿佛泛起粼粼波光。

可斗转星移,石烂松枯,这一切,终究被飘摇风雨卷走,只化成他脑海深处那一丁点从未对他人提起的记忆。

殿下,咱们能回去了吗?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拨乱了他的回忆,刘长秧回过神,眼底的忧伤倏地消失不见。

宋迷迭,你以下犯上,本王要治你的罪。

看来还是没准备放过自己,宋迷迭吞了口唾沫, 殿下要如何治罪于我?罚你背本王回去。

宋迷迭:……***看到两个浑身裹满泥浆的人披星戴月沿小径走来时,王司竟一时没认出这两人是谁,直到他们走近,他看到前面的人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时,才疾步从阶上下来,冲刘长秧躬身拱手,殿下。

刘长秧远远望见王司,脸上的惬意已渐渐隐去,淡淡道,王长史是在这里等候本王。

王司朝前进一步,垂下的头倏地抬起,眼中闪出两点寒光,殿下是否怀疑这两起命案都是那三位老妪所为?刘长秧猜到他不知从何处打探到了消息,遂也不再隐瞒,只点头道,那三位老妇确有嫌疑。

说罢,便见王司嘴角狠狠一挑,哼出一声冷笑,如此,我便要去竹楼拜会一番,问问我这属下到底是何处得罪了她们,以至于要取人性命,毫不留情。

那地方去不得。

后面的宋迷迭赶紧出言阻止,王司望她一眼,面露疑色,宋大人,那地方又不是魔窟,为何去不得?王长史怎知不是魔窟?宋迷迭擦一把额前的泥巴,眼睛瞪得溜圆。

王司瞧她那副半人不鬼的邋遢模样,没忍住泻出一丝冷笑,道,宋大人想来很爱听书?宋迷迭没听懂他话中的讥讽之意,刘长秧于是一笑,先她一步道,宋迷迭,你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说完,瞥王司一眼,王长史,那三位老妪确实诡秘莫测,我劝你在没有摸清她们的底细前,不要轻易去招惹是非。

王司见刘长秧站在宋迷迭这一边,便也不敢多言,可心中却仍满是不屑鄙夷,面皮上却换上一副笑脸,冲刘长秧拱手道,属下自会小心行事,还请殿下放心。

说罢,三人遂不再多言,均朝院内走去。

宋迷迭目送刘长秧回房,便也蹑手蹑脚返回自己住的屋子,可是刚关上门,桌上的油灯就被吹亮了,两个人影端坐在桌前,正是她师兄师姐,祁三郎脸上带着几缕疲态,手指揉动太阳穴,迷迭,长大了,开始瞒我们事了。

听他语气极冷,宋迷迭一时间有些踟蹰,不知该进去还是干脆掉头逃了,好在莫寒烟替她解了围,手朝另外一张凳子上一拍,过来坐下。

她一发话,祁三郎脸上的怒意便倏地收了起来,宋迷迭于是腆着脸走到莫寒烟身旁坐下,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来。

说到最后,莫寒烟脸上浮起一抹愠色,单手一握拳,柳叶眉蹙起, 景王让你把他背回来的?宋迷迭连连摆手否认,头摇得像拨浪鼓,只因为莫姑娘生气的样子实在吓人,她不想她为自己惹出事端,没有没有,后来,他见我身上全是泥巴,就没让我背了。

四十九章 耳环宋迷迭连连摆手否认,头摇得像拨浪鼓,只因为莫姑娘生气的样子实在吓人,她不想她为自己惹出事端,没有没有,后来,他见我身上全是泥巴,就没让我背了。

闻言,莫寒烟脸色稍缓,一旁的祁三郎眼中却精光闪耀,仿若一个市井妇人,你说景王方才去见了三姐妹中的一人,他可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吗?宋迷迭摇头,脸却冲祁三郎凑近一点,师兄,你说刘长秧会不会从了那老妪?祁三郎看着面前这个对男女之事尚未开窍的傻师妹,故意问道,从了......是何意?宋迷迭木然摇头,我也似懂非懂,不过那老丈说她们缠上男人便不放手,这缠究竟是什么意思,反正肯定是不好过的,阿荣被抓成那副模样......祁三郎叹了口气,心说堂堂景王还不至于如此饥不择食,可转念一想,迷惘更甚:他刘长秧既然不会委曲求全,那么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他去见那女人,又有何意图?想到这里,听到旁边的宋迷迭已经呵欠连天,于是忙将油灯拨亮,看了莫寒烟一眼。

莫寒烟会意,从衣襟里掏出一样物事,摊在手心里递到宋迷迭眼皮子下。

宋迷迭本来已经困得五迷三道,见了这玩意儿,登时困意全消:那是一枚耳环,牌饰上刻一头奔跑的麋鹿,内嵌松石,串饰内嵌贝壳,下面的白玉耳坠是叶片形的,外包金边。

在灯光的照耀下,金光闪闪,夺目耀眼。

这是?宋迷迭眨巴了一下眼睛,师傅好像说过,草原上有许多麋鹿。

没错,莫姑娘轻轻点了下头, 麋鹿是呼揭的祥兽,而且看这耳环的雕工,精巧异常,想必只能属于皇族。

宋迷迭激动起来,声音没忍住放大了,难道这耳环是呼揭阏氏的?她真的在老君沟中?祁三郎做出噤声的手势,又斜了宋迷迭一眼,小声点,别让景王的人听到,这耳坠是我和寒烟在山上发现的,它当时被一只乌鸦衔在嘴里,幸好寒烟眼明手快发现,用石子儿将那鸟打了下来,若不是她,这条最重要的线索就要不见了。

把马屁夹在每一句话中,是祁三郎独一份的本事,可被拍马屁的那个却并不领情,只轻声道,师兄,言要言不烦。

祁三郎听话地哦了一声,起身把门打开,朝外面看了看,确信没人后才关门折返回来,冲宋迷迭道,我和寒烟原以为景王是为了逃避圣上责难,才找了个借口到这里来的,可现在却觉得,呼揭阏氏和小王子也许真的在这里,或者说,曾在这里出现过。

说到这儿,声音又压低了一些,此事你万不可泄露出去,否则,刘长秧就有了脱罪的借口。

宋迷迭听得似懂非懂,若是真的找到了阏氏呢?难道还把她藏起来不成?莫寒烟拍拍宋迷迭的脸蛋,我们这几日是在瞎逛的吗?宋迷迭点点头,是了,咱们这样找,都没有找到她。

祁三郎冷笑,老君沟里里外外我们都搜遍了,可是都没发现那位掀起惊涛巨浪的娘娘,当然,小王子也不曾见到。

话锋一转,他目光凛凛,那就是说,他们曾经来过,但是后来,又走掉了,也可能是被人杀了,埋了。

不动声色道出这句话后,祁三郎眸色一沉,迷迭,你说那老丈告诉刘长秧,三个老太婆喜欢男人,那么,她们必定不会喜欢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宋迷迭嗯一声,王司审讯的时候,还有一个人说,说老君沟里曾经有女人做什么暗娼明娼的,后来也被三个老妇赶走了。

莫寒烟轻哂,这就对了,王妃来到老君沟,她是女人,不可多得的漂亮女人,而且身边还没有男人,自然会被她们视为最大的威胁。

所以她们就杀了她和她的孩子,杀人埋尸?可是,转念一想,宋迷迭又有些不得要领,老君沟其他人也说没见过什么王妃阏氏啊。

谁敢多言一句呢?莫姑娘冷笑,三位主子都否认了,奴隶难道还敢唱反调?再说了,她可能刚到老君沟,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就被杀了。

这么狠啊,宋迷迭垂头思忖半晌,忽的眼睛一亮,刘长秧的人不知道阏氏已经死在老君沟,如此,寻不到人,圣上就可以治景王的罪了?祁三郎又一次压低了声音,眼珠子却被烛光映得发亮,此事事关体大,我们一天见不到阏氏和小王子的尸体,就不能轻易回禀圣上。

你想,万一景王被治罪后,那母子俩又出现了,可如何是好?这个责任,不光我们承担不起,就是师傅甚至当今圣上也承担不起。

可是......尸体究竟会在何处呢?宋迷迭将莫寒烟手中的耳环拿过来,看上面那只麋鹿,它四蹄翻飞,似想要冲破尘世藩篱,却终究被困在这一片四四方方的牌饰上。

***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总是格外的透亮,像镶着一层透明的琉璃,一眼望过去,似乎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阿玉就在这片蓝天下忙碌,弯腰站在花圃旁,手指拨开眼前红花的叶片,从漏斗形的花冠中摘出一条肉虫,用手里缠着红线的剪刀剪成两截,啪嗒丢在地上。

身后的门洞中响起笃笃的脚步声,阿玉回头,就见阿彩从里面探出脑袋,一半脸被阴影挡着,另外半边被日光映得白亮,皱纹如起伏的山峦,一条条争先恐后凸显出来。

阿玉睨妹妹一眼,不吭声扭过头来,继续修剪花枝,找到肥虫,一剪子铰断,下手利落,毫不留情。

阿彩扶住门框,目光在阿彩微驼的背部上下翻飞,阿姐,这把剪刀你还留着呢?说完,见阿彩不理自己,掩嘴一笑,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但是阿姐似乎一点都不避忌,难道......已经把姐夫忘了?五十章 杀阿玉停下手上的动作,身子直起,汗水于是顺着她枯皱的后脖颈流下,打湿衣衫,她嘴唇嗫嚅几下,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你没有姐夫,我也没有夫君......阿彩跨出门槛,扭着唇角,阿姐混说什么呢?全泯江的人都知道,顾家三姊妹,老二最漂亮,所以只她嫁了出去,其他两个,一辈子独守空房,年复一年,终于变成了两个脾气古怪人厌鬼弃的老姑娘。

阿玉回头,眼神不怒不惊,这么多年了,妹妹还是耿耿于怀,那不如现在找个人嫁了,敲锣打鼓,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办一场,了一生夙愿。

说到这儿,眉尖一动,声音蓦地沉下,可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东西,就怕妹妹你将来报应不爽,自己的男人被自己的亲姊妹抢了,倒让旁人看了笑话。

阿彩勾起嘴唇笑,声音阴恻恻的,我可没有勾引姐夫,是他自己钻进我房里的,是他说我比阿姐你好上千倍万倍,说你纵然温柔,可不解风情,不似我热情似火,把他的心和身子都烤化了......所以你才一辈子没人娶啊,阿玉仰起头,阴毒像两条毒蛇,从她的瞳孔中爬出来,遮蔽住眼周深密的皱纹,你的名声臭了,泯江的人都知道你是个心思歹毒勾引自己亲姐夫的婊*子,没人愿意把你这样的人娶进门,你所有的报应都是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听到这话,阿彩脸上佯撑起来的淡定全部碎掉了,她咬紧后槽牙,稀疏的眉毛立起,都是你说出去的,你不顾你们夫妻俩的面子,也不顾惜我的,是你,让我变成了众人的笑柄。

阿彩胜了一局,冷笑着重新转过身,粗糙的手指抚过花瓣和花径顶端的蒴果,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声音中却透着抹狠辣。

是我,小妹你不是喜欢男人吗?不是离了他们就活不了吗?我偏不让你如意,你越喜欢什么,我就越不让你得到什么,你们欠我的,都得给我还回来。

说到这里,眼神滞了一下,唇角抽搐,不知是悲还是喜,不过你现在都得到了,她幽幽笑着,可是他们,各个都是因为怕你才不得不屈从的,小妹,你真的如愿了吗?阿彩被气得五官扭曲,浑身发抖,哪里还听得出阿玉语气中的悲凉,她稀疏的牙齿咬住嘴唇,手掌握起,那又怎样?不听话的我就杀了他,不愿意伺候我的,就是这种下场。

竹楼后面一阵窸窣声响起,阿玉和阿彩皆是一愣,同时朝后望去,却见一个人从楼后的阴影中踱出,身上软甲折射出的日光刺痛了两人眼睛。

竟然是两个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妇人,王司先是诧异,紧接着却面色突变,目光狠戾,军靴把土脚下红土踩得嘎嘎作响,大步朝离得近的彩婆婆走过来,语调因激动颤抖着,怪了,你们是如何杀人的?就凭这几根一折就断的老骨头?话未落 ,人已经走到彩婆婆身旁,一只手握住她干瘦的脖子,不费力气就将她提溜起来,就像抓一只毫无抵抗能力的病鸡,听说你们吃人不吐骨头,我可不信,谁也别想找那些劳什子借口来糊弄我......说罢,手上的力道收紧,彩婆婆被他捏得几乎背过气去,手抓住他粗壮手臂,只有哀哀干嚎的份。

你们到底是怎么杀人的?王司上下打量她枯干的面孔,想从那张如落叶一般的脸上探寻出什么来,随后又嗬嗬一笑,不说也行,我把你们全杀了,用你们的血来祭他......脖子上一阵剧痛,王司大惊之下松了手,朝后脖颈摸时,触到了一把剪刀。

他瞪大眼睛回头,看到玉婆婆踉跄着朝后退去,挪到花圃里,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躺下。

你敢杀我?王司怒目圆睁,忍痛把剪刀拔下,血流于是从后脖颈喷出,被日光照成无数根晶莹的细线。

可他是习武之人,身体本来就比别人结实,那柄剪刀又扎得不深,所以即便失血不少,人竟没倒下,反而扯着步子朝玉婆婆走去,一步步蹭着地,来到花圃前面。

我要宰了你。

口鼻处喷出热气,王司蹲下,刀尖朝下便戳,对准的,是玉婆婆那双眼底泛黄的眼睛。

她躲过去了,在剪刀落下的一瞬间朝左边艰难地爬开,喘息不定间,余光却瞥见刀刃扎进红泥中,极深,刀柄都没进土中一半。

她打了抖:曾几何时,这柄剪刀也是这般深深地没进她丈夫的肚腹中,在肚脐上方破开了一个大口子,肠子都从那口子中流出了半截。

死娼妇......王司的脑袋已经有点晕了,一只手捏住后颈的伤口,另一只手拔出剪刀再次朝玉婆婆戳过去。

可尚未碰到她,后脑勺砰的一声响,脑袋里像敲起了锣鼓,震得他眼冒金星。

彩婆婆看到王司轰然倒下,丢掉了手里的瓦罐,目光转到玉婆婆身上时,两个人皆笑了。

起起伏伏这么多年,把她俩拴在一起的,从来也不是姐妹情深,而是一致对外时的同仇敌忾。

可是倒在花圃中的王司忽然闷哼了一声,摇摆着爬起来,脑袋和脖子上的伤重创了他,却没能杀死他,他身上沾满红泥和花瓣,健硕如牛的身子东倒西歪地朝前冲,深一脚浅一脚,在湿滑的泥地上踩出一串印子。

不能让他跑了。

阿玉惊叫着,和阿彩互相搀扶朝王司追过去,手里握着她那柄刚刚拔出的小小的剪刀,刀尖上挂着一滴血珠儿,随着她的跑动滴落在红泥中。

王司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奇花异草化成大片大片的黑云,从四面八方袭来,像要将他裹挟住,拉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一颗心遂被猛地揪了起来,又从高处重重摔下:他怎会有这样一天,被两个耄耋老妪追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五十一 回忆王司伸手去摸别在腰间的佩剑,却摸了个空,他终是没有听信景王的话,竟大意地将它落在了榻上,没有带过来。

前方依稀有人影过来,王司拼命揉搓眼皮,将身上最后一点力气集中过去:他看到了两个人,背着竹篓,朝他的方向走来,似乎还唱着山歌,歌声并不悠扬,甚至有些呕哑嘲哳......那又如何?有人来了,他得救了......王司用力朝那两个人跑去,含混不清地呼叫,救命,杀人啦,杀人啦......几丈之外的竹楼中,红婆婆被下面的喧嚣声惊醒,张开沉重的眼皮,目光却穿不透眼前的黑暗。

方才她做梦了,梦里,她看到了自己支离破碎的的过往,那些面目模糊的脸,那些穿过她耳边的絮语......她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咒骂,她和阿彩一左一右抓住他,如此,阿玉便可以顺畅地将剪刀扎在他的肚子里,一下接着一下,带出一团团血污。

害怕吗?不,她不怕,男人殴打姐妹三人已经有些日子了,从他做下的丑事变成街头巷尾的一桩谈资,他就成了泯江人人皆可嘲笑的对象。

不,或许还要更早些,应该说,从他入赘顾家那天起,就没人看得上他,甚至还有人当着他的面,问他是不是将来的孩子都要姓顾。

丑闻只是导火索,将他心里憋了很久的怒火点燃,他于是动了手,不仅对阿玉,甚至连阿红和阿彩也没放过。

三人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家里值钱的物什被摔得差不多了,甚至,连铺子都经营不下去。

所以那天晚上,趁男人喝醉,她们便一起动了手。

四十八、那是她们第一次杀人,心中难免慌张,凶器是平时做针线活的剪刀,刀刃不长,所以并不顺利。

再加上他死命挣扎,叫得很惨,她不得不将一锅烧开的水倒在他脑袋上,又把他的嘴巴用抹布堵上,才让他闭了嘴。

可是当人终于不动了,姐妹三人瘫在地上惊魂未定时,一个更大的麻烦却接踵而至:这么大一个人,要把他藏在哪里呢?忐忑地守着尸体过了一个晚上,她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阁楼上有一只大瓦罐,父亲生前用来腌咸菜的,快要过膝高高的大白菜,也能一次放进去几颗,后来父亲不在了,瓦罐就没用了,年长月久立在阁楼里,积了半缸的灰。

她没想到,有一天它会派上这么大的用场。

姐妹三个敲断了尸体的手脚才把它装到罐中,在上面撒上厚厚的盐巴,然后把罐子封死了。

此后多年无事,除了头些年年,阁楼上经常飘下来难闻的恶臭,被她们用死了老鼠搪塞过去了。

邻居们偶尔问起男人,她们就说他受不了流言蜚语,回乡下去了,倒也没人怀疑。

如此又过了许多许多年,三个女人和一具已经变成了酱肉的男人,在竹楼中一起生活着,岁月蹉跎,相安无事,若不是那一天,阁楼的窗户坏了,来帮忙修理的邻人不小心撞倒了罐子,这个秘密会被她们守到死。

当然若非如此,她们也不会仓皇出逃,来到老君沟,把故事延续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

老君沟里住着三位婆婆,与人为善,对女人更是体恤照顾,给屋给田......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一把声音,毫不客气地闯进她的耳朵,在耳鼓上敲出悠远的回音。

你去投奔她们,一定能丰衣足食,她们一定会收留你的......又是一声,她惊得背上起了层冷汗,粗喘着从榻上坐起来,踉跄着下床,走到镜子前去看自己的脸。

光线很暗,脸孔在铜镜模糊成一团,看不清楚,她来不及点灯,只将脸凑到镜子上面,仔仔细细地瞧:纵横的皱纹和黑斑占领了每一片皮肤,交织成一张网,将五官罩在下面,她看不清楚自己的模样,所以心惊不已。

我是......是红婆婆啊......手指爬上去,在脸上摩挲,干巴的脸,比树皮还粗皱。

眼睛变成了两点墨,洇开了,就是两个黑洞。

我是谁啊?她冲镜子里的人问了一声,忽然,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她看几个官兵模样的人站在她面前,淫笑着,解开腰间鞶革。

她拼命反抗,其中一个便抡圆了拳头,砸在她的脸上。

疼,疼得锥心彻骨,她感觉自己的鼻子断了,血流顺着骨缝渗进去,又咸又腥。

可是他们却仍不放过她,撕扯着她的衣衫,裂帛声清厉如鸟鸣。

头痛欲裂,像是要炸开了,她不记得自己的人生中出现过这几个人,出现过这样一把陌生的嗓音,可它们为何接踵着出现,搅得她心慌不已?手摁住太阳穴,她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窗外的喧闹声却忽然间沉落了,几声鸟鸣传进来,像在朝她报喜一般。

阿姐。

是阿彩的声音,听到这声音,她的神魂飘了回来,看向镜子,见一老妇端坐于前,不是阿红又会是谁。

怎么了?红婆婆盯住镜中人影,不紧不慢问了一声。

回应她的是阿彩的笑,阿玉的声音也夹在里面,一点小事,已经解决了,阿彩是怕阿姐你睡得太久了,身子越发懒怠了。

阿红将目光从镜子上撤回来,转身一把将窗子推来。

春色涌进来,有花香鸟鸣,笑语晏晏,阿红探身朝下看,只见圃中花红似血,吊钟一般的花骨朵被暖风吹的打着旋儿,像是要发出叮铃的脆响一般。

今年的花儿开得真好啊,今年的生辰也注定非比寻常吧......阿姐,刘长秧答应了明晚过来,为咱们贺寿。

阿彩的声音又飘了上来,带着丝娇羞和窃喜。

阿红看着两个妹妹,嘴角噙笑,我知道他会来。

他会来,当然会来。

🔒五十二 宴席瓜果堆满了桌台,整座竹楼仿佛被架在一口巨大的灶台上,蒸出甜腻的氤氲,过于浓烈,便有些呛人了。

刘长秧一行人围着长桌坐着,正对面,便是从瓜果中探出来的三颗皱皱巴巴的脑袋。

红橙黄绿,鲜亮的颜色加重了她们的衰老,她们就像一幅褪了色的画,浓墨重彩几乎消失殆尽,只剩下一张半卷的枯黄残纸。

今天是她们的寿辰,不知是何年何月第几个寿辰,但只要肉身不死,便要这般年复一年地过下去。

彩婆婆拈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咬开,让香甜的汁液尽染她味觉消退的舌头,轻轻砸吧了几下嘴唇,托腮看向对面,那个面含浅笑正在细嚼慢咽的年轻男子。

公子觉得咱们这老君沟如何?彩婆婆一笑,皱纹如水波般荡漾开去,溢入眼角,进来的人都说,这里是人间天堂,能尽享福乐。

感同身受,刘长秧放下送到嘴边的一片西瓜,细长深邃眼眸看似多情又无情,外面的乌烟瘴气早已令我生厌,来到老君沟后,才知乐而忘返是什么滋味。

妹妹,你可别听信他的,玉婆婆斜眼看向彩婆婆,刘公子这样的人品相貌,不知有多少姑娘追着跑,怎么会瞧上咱们这荒僻地方。

刘长秧将眼睛眯成两条弧线,肺腑之言,婆婆们不信,难道要我剖肝掏心来证明?那倒不必,公子若真喜欢咱们这儿,不如,就留下吧。

明明尚未饮酒,彩婆婆看起来却像是醉了,身子趴在桌上,似在叹息,又像是嗔怪。

桄榔一声,尉迟青把剑重重放在桌案上,浓粗的眉毛皱起,声如雷鸣,婆婆们莫要为......为老不……刘长秧轻拍尉迟青的胳膊,没有说话,脸上却分明写着孺子不可教几个字,转头又去看三位婆婆,三位莫要见怪,我这属下生性秉直,从来也不懂乖唇蜜舌为何物。

彩婆婆没有动怒,只叹一口气,不瞒公子说,今日之所以如此怅然,只因又想起了往事,说罢缓缓摇头,咱们活到这把年纪,只搞明白了一样,那就是身边的人虽如过江之鲫,却从来都如是留不住,譬如我那姐夫......玉婆婆神色一滞,好端端的,小妹为何又提那个人?也不嫌晦气。

彩婆婆扯住她的胳膊摇了几摇,一只手在自己嘴角处轻拍一下,我的错,以后我不提了还不行嘛,二姐莫要生气。

神态竟带着少女才有的娇憨。

玉婆婆怜爱地看了妹妹一眼,倒也不是不让你提,只是那个臭男人和面前这位刘公子相比,实在是轻若鸿毛,不值得一提,说到这里,手肘轻轻碰了碰一直没有说话的红婆婆,大姐,你说是不是?红婆婆的手指摩挲着桌上碗沿,听到玉婆婆问自己,只哦了一声,心不在焉答道,一个死人,还提他作甚?大姐这几日好像有些累了,睡得多,进得少,玉婆婆仔细盯视姐姐的脸庞,大姐,身体可有不适?红婆婆依然看着碗底,她觉得那里好像浮着一团云,暗灰色的,摇一下,便露出碗底的莲花,可若是不动,云便又涌过去,把一切都遮蔽住。

这几日准备寿辰,大姐一定是累到了。

彩婆婆如今一颗心都在刘长秧身上,迫不及待将话题转回来,目光像一张扒住墙不放的蔓藤,公子.......岁月倥偬,难免有疲累之时,我想,三位婆婆一定历经世事沧桑,所以才感悟至深。

刘长秧面露戚戚之色,没等彩婆婆说话,已先一步表同情之意。

彩婆婆愣了片刻,须臾,忽的垂下眼帘,说话时,声音中竟已有哽咽,这么多年,身边的人对我们姐三个只有敬畏,独公子你,明白我们也不过是弱质女流,也有疲倦和难捱的时候......尉迟青放在桌案下的手臂哆嗦了一下,被刘长秧按住,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让尉迟青哆嗦得更厉害的话。

女人不管年岁几何,都是要好好呵护的。

说完,见彩婆婆泪盈于睫,便流露出悲悯之色,手依然死死按住尉迟青的胳膊,轻声道,在下不才,不能帮三位婆婆分忧,但若婆婆们愿意讲,在下倒是很乐意倾听的。

彩婆婆轻轻呜咽一声,手捧住脸颊,手背上青筋暴出,像纵横交错的山脉。

都说岁月如水流,不知不觉就从指缝中溜走了,可在我们这里,它却变成了刀子,一刀一刀地划下去,把人割得体无完肤......彩婆婆的声音低下去,目光落在两个姐姐身上,结成解不开的一张密网。

她一句一句地讲,不那么连贯,前言不搭后语,甚至连因果都会弄混,那一片片被拆分开的记忆,就这么从她干瘪的嘴唇中跳脱出来,重新展现在刘长秧他们面前。

他是入赘到我们家的,一开始,就是不顺意的,不顺意,心就会变窄,窄得容不下人......那件事之后,街坊邻居更加看他不起,对着他指指点点,所以后来,他干脆不出门了,成日把自己关在家里喝闷酒,吃多了酒,就打人,连大姐他都敢打......好在上天垂怜,他死得早,我们三姐妹这才解脱了......那段时间生意不景气,铺子赚不到钱,他出去赌,又被人骗了,家当输了个精光,所以竟然,想把女儿卖到青楼抵债......我以死作为要挟,他才罢手......后来,我带着女儿跑了出去,他在后面追,竟然跌进沟里摔死了,阿弥陀佛,也算是恶有恶报。

刘长秧眉间泛起微澜,抬手打断彩婆婆的话,等一下,他不是已经死了?怎么又去赌?你们,又哪里来的女儿?🔒五十三章 祭酒彩婆婆一愣,瞪圆的眼睛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我......说到哪里了?什么......女儿?她轻摇了摇头,嘴里发出几声干笑,老了,记忆都模糊了,有时候说着说着,都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说别人......反正都差不多,人间走一遭,谁不是吃苦来的,尤其是女人......玉婆婆怜爱地在妹妹肩头一拍,眼珠子悠悠转了几圈,泛起两抹红。

刘长秧连忙赔礼,是我不对,提起了婆婆的伤心事。

玉婆婆不恼,不仅不恼,反而冲刘长秧嫣然一笑,公子这样的人物,怎会懂得人间疾苦?不妨不妨。

婆婆请接着讲。

看向彩婆婆时他的眼波起伏不定,里面仿佛藏着荇藻,能将人拖进一片看不清的幽深水域中。

彩婆婆于是被这目光所惑,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一路向西,跑啊跑啊,不知翻过了几座山,踏过了几条河,也遇到了各色各样的人,坏人,好人,还有怪人......怪人?彩婆婆嗯了一声,脸上浮出一个怪异的笑,过山风,公子,可曾听说过‘过山风’?刘长秧目光滞住,许久,才说出两个字,并未。

彩婆婆垂头幽幽一笑,过山风是一种大蛇,身长十余尺,黄黑相间,身子竖起来有一人高,扁颈剧毒,被它咬上一口,顷刻间就能丢了性命。

可婆婆说的是……怪人?彩婆婆咧嘴,露出残缺的牙,是,是人,不过那人被当地人称作过山风,只因她疾如流星,又身怀剧毒,就像那条来去无影的毒蛇。

她这说的又是哪出?想是年纪大了,记忆错乱,不知将何年何月的事从脑海中倾出,又或许,把梦境当作了现实?刘长秧眸色一沉,未及细思,便听她继续道, 我见过她,那日,我被一只花豹追赶,情急之中跌下山坡,身子倒悬在一株云杉上,而那畜生却没有放过我,顺着树干朝上爬,一步步逼近。

九死一生之际,我看到一道影子从上空滑来,下一刻,我已经被她抓住衣领拎起。

她就像一阵疾风,带着我朝山那边飞去,在我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将我丢进一片草堆中。

彩婆婆长出一口气,我知道她就是过山风,疾如流星一日千里的过山风。

刘长秧若有所思,轻声问道,婆婆可曾看到了他的样貌?彩婆婆摇头一笑,并未,那时是深夜,山沟中,没有半点灯火,谁能看清楚对方长什么样子。

只是......她的手很软,若柔夷,如葱管,我知道,她是个女人,一个年岁不大的女人。

一个姑娘?刘长秧看向自己的手指,眉尖蹙起,方想再问些什么,肩头却被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

玉婆婆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半俯着身子,手中托着一盏酒,见刘长秧回头,她笑,公子,说了这么半天,大家都口渴了,不如,先干了这杯酒,再继续谈?杯中之物被烛火映出诱人的莹光,玉婆婆的脸颊被烛光映红了,像熟透的苹果。

刘长秧点头冲她笑,旋儿将摆在自己面前的酒杯举起,目光落在身旁其他人身上时,看到尉迟青的身体绷得很紧,大臂上肌肉虬结,像硬邦邦的石头。

菊水不皆寿,桃源境是仙,我们干了这杯,为三位婆婆祝寿。

说完他起身,众人于是随他一同站起,举起面前的酒杯。

酒气扑鼻,依稀带着一点清甜的花香,刘长秧将杯盏送至唇边,仰脖欲饮。

头七祭酒,在座的每一位,怕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红婆婆的声音仿佛是从天上坠下来的,砸在一众人中间,空空作响。

阿姐......玉婆婆和彩婆婆同时循声望过去,却见红婆婆端一酒盏,缓缓站起,她看着酒杯里晶莹的液体,上面映出自己的脸,稀疏的眉毛和牙齿,鼻梁歪了一点,是那只结实的拳头留下的印迹......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了,青春流逝后的面庞,几乎张张都是相同的,缀满岁月的痕迹,不甘和认命盘根交错,不分彼此。

她笑了一下,眼珠子却像是被冰封住了,透不出一丝暖光。

她扬手,将盏中清酒尽数洒在地上,眼角微微抬起一点,望向两个妹妹,你们两个也该各自祭酒一杯,毕竟,阿荣在咱们这吃了不少苦头。

这话如同霜降,人间至此秋色尽,只余草木黄落,萧风瑟瑟。

不该吗?红婆婆又问了一句,目光飘摇,转向屋角那个黑漆漆的楼洞。

顺着它咿呀作响的阶梯朝上走,便是竹楼的二层,那里,是她们的寝房,也是阿荣的地狱。

在那个大雨将至的午后,修好竹窗的阿荣刚跳下窗台,手里就被塞进了一碗清醴。

雨将落未落时,暑气最是蒸人,喝了这碗清醴解解渴吧,彩婆婆看着阿荣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胳膊,依稀,还能闻到他汗衫上那一股极轻的汗味,轻轻吞下口中涎水,加了蜜糖,你尝尝甜不甜?醒过来时已是午夜,因为没有月亮,阿荣还以为自己凫在一片茫茫的黑水中,直到听见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和身旁衣料的摩挲声难分彼此。

他骤然清醒,强撑起半个身子时,身旁人已经系好绶带,扶腰起身,走到窗前,推开轩榥,将一室浊气放出去,把清新雨香放进来。

他只能看清楚那人的轮廓,却也猜到了她是谁?只是脑子却像外面被雨水浇透的泥土,一团稀烂,他不懂,也想不明白。

你应该听说过的,四国未破时,我们就到这里来了,红婆婆的声音有些喑哑,手抓起桌上一只木胎髹漆的妆匣把玩,头转过去,看外面被风吹得纷乱的雨丝,阿荣,你从未起疑吗?我们的年纪,我们的身世......🔒五十四 共焚她发出一声如枯枝折断一般的干笑,你,你们,是从未起过疑心,还是,根本不敢去探究,这三位带你们走出绝路的婆婆,在乱世中为你们辟出一块人间清净地的婆婆,真的会是三个妖怪吗?她回头,黑暗中,阿荣看不清她的眼睛,却能感觉到那两个黑洞中渗出的寒气。

我们是,没有凡胎会肉身不死,是不是?她缓缓走到榻边来,将妆匣放在阿荣手上,你猜,这里面装着什么?阿荣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手指却不受控制掀开盖子,因为看不清楚,只能把手颤抖着探进去。

指尖被扎了一下,渗出血滴,他觉喉咙被一口气堵住,缩回手去,将妆匣扔到一旁,再也不敢探寻里面藏着的真相。

噌的一声,油灯被点亮,红婆婆的脸在火苗后面,红得诡异,阿荣,你看清楚,以后,便不用再自欺欺人,把我们当成慈悲为怀的活菩萨。

妆匣中的东西被火光镀上一层淡淡红色,阿荣看了一眼,忽然觉得一股恶气从喉咙涌出,捂住嘴,踉跄着逃离那间房,跌跌撞撞冲下楼,却听红婆婆的声音从上面悠悠飘落。

你若违拗,将来,你,你的妻,你的子,也会被装进这匣中,连灵魂,都会被困在这里,永世不得超生。

声音阴毒凶恶,哪还有半点记忆中慈祥恺恻的模样。

阿荣慌不择路地逃出竹楼,回头,见三个人影站在窗边,他看不见她们的眼睛,却又分明看见那阴恻恻的眸光,像几只冰冷的手臂,伸过来,缠在他的颈上,将他死死缚住。

第二日,第三日,阿荣都未过来,于是我们邀了阿依,并在她走时,送给了她一件婴孩的肚兜,二妹亲手绣的,图案是‘榴开百子’。

阿荣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在第四日,他终于来了,自此,一直到他死,都没有逃离。

刘长秧掀起眼皮,眼角露出两点寒光,那妆匣中装着何物?红婆婆冷冷一笑,喉骨,我们每杀一人,便要将他的喉骨取出,收做纪念。

尸体被你们藏在何处?红婆婆似笑非笑,公子,老君沟埋人只需一卷草席便可,说罢,又抿唇,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还有几个,被我们依法炮制,做成了一缸咸肉,就放在竹楼的地窖中。

阿荣,也是看到了那几口大缸,才全然死心,依从了我们。

刘长秧静思片刻,这些男人的家人不会追究吗?红婆婆哼道,我们三个要定期指人外出采买,所以......她摁住眉心,皱纹深得入骨,当然还有一些,他们......大姐,彩婆婆惊措无助,走上前,欲掩住红婆婆的嘴,转头冲刘长秧道,大姐她近几日头风病犯了,难免言三语四,你们千万不要信她的胡话。

说话间,红婆婆却忽地挣脱她的手臂,冲彩婆婆和移步过来的玉婆婆莞尔一笑,旋即又看向刘长秧,和聚在他身后的高大身影,那些影子堆聚起来像一座高山,能将她苍老的体魄碾压成肉泥。

可是她不怕他们,她知道,普天下的男人,无论老的,壮的,丑的,俊的,全都一样。

男人,只有畏惧的时候,才会乖得惹人怜爱。

这个道理,她很早便知,只是那时,她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几乎动不了了,可是变老的这段光阴中,她听了许许多多的故事,许许多多女人们的故事,无一例外,她们都过得不算好。

再后来,她衰老得更厉害了,脑袋上仿佛罩着一次膜,看不清也听不清,腿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想指挥都指挥不动了。

这样的一把老骨头,本是只能等死的,可她却多了些不甘心,她很想再活下去,不管用什么形式都好,就这么,活下去。

于是开始对旁人讲自己的故事,她觉得她们都没听懂,一个耄耋老妪,一些断断续续没头没尾听起来像天方夜谭的故事,谁会懂?谁能信?可这样的话讲多了,老天仿佛也听到了,于是有一天,她看到了自己,一模一样的自己,立在竹楼的一角,在静静地微笑。

公子,红婆婆又斟一杯酒,自饮了,把酒杯倒转过来,晃了几下,冲刘长秧笑道,全喝完了,你是不是......是不是该祝我天保九如,万寿无疆?四下一片寂静,所有人似乎都被红婆婆疯狂的举动震住了,包括玉婆婆和彩婆婆。

只有刘长秧神色平静,朝后退出一步后,目光直落到红婆婆混沌的眼睛中,那里,冰雪消融,露出原本的底色。

晚辈,祝婆婆春秋不老。

他说着举杯,嘴唇尚未沾到杯沿,眼角就瞥到有什么东西在红婆婆袖口处一闪,于是动作一滞,却并未出声,仍将那被酒饮尽了。

春秋不老,红婆婆念出这四个字,凄然一笑,终究是南柯一梦罢了,终须醒的。

最后这几个字是对玉婆婆和彩婆婆说的,她望着两个妹妹,忽然提起手来,将剪刀的利刃完全没入脖颈。

风起,从大敞的门窗中送来淡淡香气,外面圃园中,花影摇曳,像招魂鬼手,欲将一切秘密掩埋。

阿姐......彩婆婆的声音穿透寂静,在竹楼中炸开了,她扑过去,抱住红婆婆的尸身,晃了几下后,却见更多的血涌了出来,沾湿她的衣摆。

这件衣服是阿姐给她做的,团花褐缎上,绣着一对猫蝶。

阿姐......阿彩尖利的声音彷如哨鸣,她抬头,看前面的道道人影变得模糊,融在一起,像一片忽浓忽淡的雾气。

只有一样东西是清晰的,一把放在桌案上,用来切瓜的刀子。

于是她放下红婆婆的尸身,朝那柄一扎来长的小刀扑过去,死死握住刀柄,刀尖对准前面凛凛剑锋。

以卵击石吗?或许吧,不过她不在乎了,只是她不明白,阿姐为何忽然如痴如癫至此?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彩婆婆猛地想起一件事,不禁浑身的血都凉了,她抬头,在人群中寻找那个人,终于触上他的眸子时,干瘪的嘴唇却颤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堪堪道出几个字来,信......是你......身后忽然扑来一片热浪,红光闪耀,玉婆婆的笑声夹在光和热里,随白烟一起袅袅飘向上方。

彩婆婆回头,眼睛中瞬时被火光填满,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火人,手握两支烛台,点燃了所有可以点着的东西。

大家一起死啊,为阿姐陪葬......玉婆婆狠戾地咧开嘴角,火将她的头发烧着了,她的脑袋现在就是一个冒着火的球,黑烟滚滚,灰烬在周围飘扬着。

死,一起死。

彩婆婆跟着姐姐一起笑,丢下手中的刀,把面前的烛台和酒壶全部推倒,火苗于是顺着酒水泼洒出去,刹那间便点着了整张桌案,卷上窗台,爬满竹楼,劈啪作响,像在演奏一首杂乱的乐曲。

一起死,谁也别想出去......彩婆婆看着玉婆婆,原来生命走到尽头,她还是稍逊二姐一筹,不过没关系,现在三姐妹要永远在一起了,还有那么多人陪着她们。

竹楼炸开了,火势冲天,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把玉婆婆和彩婆婆围在中间,撞击着她们脆弱的耳膜,点燃了那最后一点埋在心底的热流......皮肤化成了泥,头发烧成了灰,血被蒸成了雾气......都死吧,一起死吧......可是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为何会觉察到一丝清凉?连烧焦的嘴唇,都因被这沁心的凉爽浇灌,变得丰盈起来。

下雨了,雨丝漫天飘摇,蜂拥而落,浇熄了老君沟中荒蛮疯长了这么些年的欲望。

终究还是敌不过呀,彩婆婆握住姐姐们的手指,看灰和雨沸扬着落下,眼中也被灰烬填满,余下种种,不过是虚妄。

🔒五十五章 焦尸一日后,雨过天晴。

圃园中只剩下了一朵花,昨日那场大火火势太盛,不仅烧塌了竹楼,还蔓至楼外,将院中花草烧成了一片焦黑。

刘长秧俯身看那朵吊钟型的花骨朵儿,手探上去抚弄径端的蒴果,眼角抬起时,余光瞥到宋迷迭正鬼鬼祟祟贴着墙根站着,于是大手一挥,示意她过来。

宋迷迭毕恭毕敬走过去,拱手,殿下。

刘长秧仰头,阳光扑在他脸上,映亮他的嘴角,明明一肚子话,怎么见到本王,倒变成了闷嘴葫芦了?宋迷迭舔了一下嘴唇,殿下那晚在田埂上见的人是谁?你猜。

听到这两个字,宋迷迭本想转身就走,可嘴巴偏偏比脑子快一步,红婆婆为何会认罪自戮?刘长秧淡淡一笑,或许,她幡然悔悟,自觉愧对阿荣和惨死在她手中的数条人命,便以死谢罪。

幡然悔悟,总要有个契机,可他只说果不说因,想必是有意隐瞒,宋迷迭纵然是个傻子,这一点也是能想明白了。

于是彻底死了心,长呼出一口气后,她退后两步,看向那些在竹楼的废墟上忙碌的人影,殿下慢慢赏花,下官也去帮忙了。

说完,转身就准备离开,可是刚迈出步子,背后的人却说话了,虽然还带着调侃,她却能听出其中的变化,微妙的,却无意间被她捕捉到了,那老丈说她们是不死不灭之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宋迷迭,你说她们待会儿会不会肉身无损地从那片废墟里爬出来?他的声音很轻,宋迷迭却打了个激灵,目光落到烧成焦墟的竹楼上不动,生怕从什么地方,探出一只缀满了斑点的枯瘦老手。

偏这时传来一声惊呼,吓得她汗毛根根立起,背弓起来,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猫。

找到了,找到尸体了。

***烧成炭条的尸体被一具具从废墟中抬了出来,恶臭冲天,熏得围观的人们纷纷掩鼻后退。

可是,当第四具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已经退出去的人群又围了上来,冲着焦黑尸身指指点点,怎么会有四个人,烧死的不就是那三个老太婆吗?这人又是谁?殿下,还有。

尉迟青的声音从废墟里传来,他用方巾遮住口鼻,指挥属下把第五第六具尸体搬出来,放在其它几具尸身旁边,这才抹了把汗,拱手冲刘长秧道,属下们仔细搜过了,除了缸中的死人,竹楼里总共六具尸体,说着,他朝下一指,那三个连成一块难分彼此的,应该就是三老妇,至于其他三具......倒是不好分辨,但是有一个比别的短了一半,倒像是小孩子的。

刘长秧长袖遮鼻,头转过去,只斜睨着地面上的尸身,怎么回事?昨天竹楼中除了三名妇人,不就剩咱们的人了吗?尉迟青轻声答道,这三具尸体也在地窖中,且三人身上都有刀伤,想必是被杀死后藏于此处,说到这里,压低声音,王长史两夜未归,该不会......刘长秧略一点头,其他两人呢?话音刚落,只见一个护卫快步走到一具尸身旁,手落手起间,拿出了一样物事。

这是......耳环两个字被宋迷迭吞了下去,可于事无补,尉迟青已经擦着她身边过去,来到护卫身旁将耳环拿了过来,仔细端详后,将它递给刘长秧。

麋鹿,虽然已经被烧成了黑色,刘长秧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牌饰上的动物,这是呼揭贵族的饰品。

说完,他眼波微动,目光重新落到一长一短两具尸身上,思量半晌后,眸光一沉,看来,阏氏和小王子找到了。

闻言,一直不动声色在旁观察的祁三郎心头一惊,上前一步道,殿下,这耳环虽是呼揭的饰品,却不一定是王妃之物。

刘长秧冷笑一声,简单,将它拿给薪犁王辨认便是,我想薪犁王一定会认得自己爱妃的东西吧,说罢,又很不留情面地加了一句,怎么?祁大人很不希望王妃被找到?祁三郎被这话噎住,只得退回来,走到莫寒烟身边,口中暗骂,没想一场火,倒帮了景王的大忙。

说完,见无人回应,便看向莫寒烟,却见她盯着一具尸身,似乎在想什么,于是也凑上前,师妹,你怎么了?莫寒烟回过神来,王司这么个大个子,一烧,也就不剩多少了。

昨晚的火势是太大了,话说到一半祁三郎忽然顿住,目光落到王司的尸体上,皱眉道,刀伤,王司是怎么被三个耄耋老妇治住的?不死之身,说完这四个字,莫寒烟脸上浮上一个阴沉的笑意,师兄,你信洗尘潭的传说吗?都烧成这样了,还能怎么活?这话说得缺少底气,祁三郎看着莫寒烟的眼睛,不知为何,忽然结巴了一下,还能......怎么活?不远处,有人与他心有戚戚焉,尉迟青看前面那片焦土,和焦土旁边摆放着的三具死后仍然纠缠在一起的尸体,一颗心上下颠簸,殿下,他闷声闷气道,属下心里......着实不......不踏实。

刘长秧虽用袖子掩住口鼻,却还是被那呛人的焦糊味呛得恶心,眉头一蹙道,不踏实什么?怕那三个老妇活过来?毕竟她们曾经到过......尉迟青收住话头,想跟着刘长秧笑一下,无奈脸僵得紧,怎么都扯不出一个笑意来,干脆秉板起面孔,算了,就算她们活了,属下还能对付不了不成?属下就在这里等着,妖妇们活一次老子杀一次,活一百次杀一百次。

话落,却听刘长秧幽幽道,阿青,有功夫想这些莫须有的事情,不如做些正事。

说罢,见尉迟青一脸不解,便道,派人到禹阳去通知肖闯,就说兹事体大,需要大将军亲自来一趟。

尉迟青点头应着,又道,殿下 ,那咱们这几日?咱们就在这里等着,他眼波微动,目光落在三具焦尸上,骤然一紧,你说得对,是要等一等的。

🔒五十六章 秀秀潭水像一面漆黑的镜子,映出空中稀疏的几颗星辰,仿若几只闪烁的眼睛,从下方仰望夜空。

忽然,潭中心泛起一条波,朝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掠经之处,升腾起浓白的雾气,白雾之下,是咕咕嘟嘟吞吐的气泡,整面潭水仿佛刹那间沸腾了。

水中央冒出一颗被水泡得发胀的脑袋,朝岸边移过来时,脖子和身体便一节节露了出来。

他终于出来了,踏上岸,拖着断断续续的水渍,朝老君沟的方向走过来了......山岭在他面前恍若无物,他的步子迈得很大,但却是无声的,所以一直走到窗前,刘长秧才骤然发觉。

窗子被推开了,沈知行脸从外面斜进来一半,烂了一半的眼珠子看向榻上的刘长秧,嘴角咧开,幽幽一笑。

元尹。

他唤出这两个字,胳膊抬起来,明明是够不到的,却不知怎么,冰凉的手指就那么顺着榻边爬了过来,一点点,虫子蠕动一般,攀上刘长秧的脸颊。

刘长秧想大声叫,怎奈嗓子眼被堵上了,胸口闷得要胀开,百般努力,仍是一个字也叫不出来。

元尹,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要辩白的吗?沈知行越过窗台,一步一拖地走到床边,他身后,是洗尘潭的水渍,蜿蜒跟着他,像两条蛇的尾巴。

元尹,景王殿下,你杀了那么多人,还要为自己辩白什么?沈知行身后,忽然多出绰绰人影,每一个,都用苍白的眼珠子盯着他,冲他伸出如水藻一般手臂,将他从头到脚,严丝合缝地缠上......刘长秧终于叫出声来了,浑身冒着冷汗,衣衫全部湿透,睁开眼,发现自己和梦中一样,躺在床榻上,只是榻前,并没有鬼影曈曈,各个要索他性命。

他长长抒出一口气,手指蜷起抠住被衾,想多感受一点实实在在的柔软和温暖,可偏在这忐忑难安之时,外面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不是鸟儿飞过,不是夜虫长鸣,而是不常见的一种声音。

刘长秧翻身坐起,扭头看向紧闭的窗,俄后轻轻从床榻上下来,走到窗前,眼睛贴上窗缝。

院子里坐着一个人,正借着头顶明亮月光,对着手里一样东西点点戳戳。

刘长秧见到她,登时松了口气,胸口仿佛窜过一条暖流,驱赶出湿冷寒气。

于是推开窗子,秀挺长眉挑起一点,冲那人质问道,宋迷迭,大半夜的不睡觉,在院子里做什么?宋迷迭正专心致志对付手里的东西,冷不丁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手一抖,那东西便掉落在地上,慌得她忙蹲身把它捡起,使劲拍打沾上面的灰尘。

什么东西要你当宝贝般捧着?刘长秧出了屋子朝宋迷迭走去,到她跟前,方才看清楚她手里拿着一顶小帽,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上面绣着个猫虎不分的玩意儿。

大半夜的做女红,宋迷迭你想嫁人了是不是?老毛病依旧不改,他不经人同意就把帽子拿过来,在手掌里比了比,嗤道,这么小,给什么人戴的?宋迷迭伸手就要夺帽子,可却扑了个空,刘长秧把那小帽举过头顶,轻啧一声,不是我泼你凉水,就你这绣工,倒贴银子我都不会要的。

这是给阿依肚子里的孩子的。

宋迷迭蹦起来去夺帽子,哪知刘长秧的胳膊却缓缓垂下,轻易就让她得了手。

这帽子,是给阿依的孩子准备的?他问。

麻烦精这次竟然手慈心软,宋迷迭心中未免诧异,她踟蹰着点头,手指一点点把帽子上的褶皱捋平,过几日阿依就要临盆了,可因为阿荣,她没心思给孩子做些准备,我别的也做不来,只能给孩子做一顶小帽,希望他不要受凉了。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他好好的,阿依的心就不会那么凉了。

说完这话,便又重新在那顶小帽上戳戳刺刺起来,全然没注意到刘长秧的脸色忽然变得凝重,就像头顶那轮清而不冷的月。

可心里的缺口怕是永远也修补不好了。

他低声自语,以为那专心针线的人没有听到,哪知她却回头,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缀满月光。

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不能原地打转吧,说完,转过头去,口中兀自嘟嘟囔囔,路不都是走出来的吗?刘长秧怔住,他从小就被教诲人生如棋,走一步看三步已然是短视,须得看准十步方能落脚。

可是面前这个人,却说先迈出去再另做打算,更怪异的是,这话,让他心中没来由地舒爽,像仲夏清晨的第一股凉风,沁透心脾。

遂不再多言,只静默立于一旁,看宋迷迭对着帽子点点戳戳,可在看到她差点把老虎的眼睛戳烂时,忍不住摇头顿足,蠢材,老虎都要被你气活了。

宋迷迭本来就在跟自己的蠢笨手艺置气,听到这话,回头把帽子塞到刘长秧手里,殿下有能耐,倒是自己绣一个看看。

说完,自知失言,连忙掩嘴。

可面前的刘长秧却没有动怒,不仅没动怒,反倒将她另一只手里的帽子和针线接了过来,借着一方月光,对准丑老虎穿针引线起来。

动作虽说不上娴熟,但是比起笨手笨脚的宋迷迭,已经可以称得上一句技艺高超。

你......殿下怎么会针线活的?宋迷迭讶异不已,头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摆动,看他一针一线穿过去,抽出来,将老虎的瞎眼缝补好,还绣上了几根威风凛凛的胡子。

看几次便会的事情,怎么到你这里,就变成了蜀道艰难?还是不招人待见的语气,宋迷迭却一点也不气,因为肉眼可见那只老虎在刘长秧手中愈发像样起来,比她绣的那只猫虎不分的玩意儿可好多了。

刘长秧动作利索,不出半刻钟功夫,竟然将宋迷迭忙活了几日都没完工的老虎绣好了。

他低头将线头咬断准备收工,见宋迷迭在一旁欢天喜地地拊掌,将手中小帽扔进她怀里,口中漫不经心道了一句,宋迷迭,你相信这世间有鬼吗?话题换得太快,宋迷迭一时没回过神来,啊了一声后,才笃定地点头,鬼啊,我信。

刘长秧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忽然冷如月华,你见过?宋迷迭将目光从帽子转到刘长秧脸上,眨巴几下眼睛后,方一字一句道,我听说过,小时候,我们村头住着一个老头儿,有一天晚上,他出门小解,就看到不远处的草垛后面站着一个人,戴着顶尖尖的帽子,不是布做的,倒像是纸裁的……刘长秧睨她一眼,目光冷得像是要杀人,宋迷迭,本王有没有说过,再也不想听你那些村头田间的故事。

宋迷迭呼吸一滞, 下官没想戏弄殿下,下官说的都是真的......刘长秧用一声冷笑打断她,方向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一声痛苦呻吟,从阿依的房中传出,接着,便是女人断断续续的呼救声,迷迭,孩子,孩子要出生了……***阿依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秀秀。

女儿像爹,秀秀简直和阿荣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眼睛大而圆,唇角上翘,嘟起来像花骨朵。

阿依看着秀秀,一时笑一时哭,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秀秀却像能感受到她娘的情绪,每当阿依掉眼泪,小手就揪住阿依的指头不放,一直到她笑了才松开。

这天,为了能让阿依休息片刻,宋迷迭抱了秀秀出来,坐在院中晒太阳,孩子的眼睛被她做的虎头小帽遮着,不见日光,所以睡得沉稳,圆胖指头却不时轻动几下,像是要抓住什么,可爱至极,连祁三郎这样的糙汉看到,都忍不住想在她圆圆的脸蛋上掐几把。

莫寒烟见他不怀好意,啪一声打在祁三郎的手背上,师兄,莫惊动了孩子。

宋迷迭抱着秀秀朝边上挪了挪,目光闪动,师兄,这娃娃可爱吧。

祁三郎长长嗯了一声,女儿最好,将来我也想生个女儿,可儿子像娘,我儿子的娘一定是倾城倾国貌......莫寒烟清清嗓子打断他,师兄,出去给肖闯送信的人已经走了多日,算起来,他这几日也应该到了。

祁三郎皱起眉头,那两具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可偏耳环却是完好无损,我总觉得其中有蹊跷。

说完,见莫寒烟不置可否,宋迷迭晃着孩子,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自己倒觉得无趣地紧,遂也不再说话,只盯着墙上一处树影发呆。

小院中一片寂静,偶尔飞来几只小鸟,也被莫寒烟赶跑,怕它们叫起来惊扰到秀秀。

而院门就是在这时被推开了,一张脸在门缝中出现,被树影晃得斑驳,那人猛然看到院中三人,面容中添了几许慌乱,笑了几声,眼睛瞟向地面。

是一位妇人,粗布衣裤,脸上挂着抹憨厚笑容,许是见过的,只不过老君沟这样的人太多,所以三人并没有太深的印象。

阿依不在家吗?我给她送来些鸡蛋,月内用得着。

祁三郎帮阿依道了谢,走过去将一篮子鸡蛋接过来,那妇人转身要出门,却被宋迷迭叫住了,婶子,攒这么多鸡蛋,不容易吧。

那妇人扭头微笑,我家只我一人,吃不完的。

您是一个人跑到老君沟来的?妇人站定,过了半晌,方才淡淡道,我也有过男人,不过那人,不提也罢。

说完,便带上院门出去,脚步声由近及远,逐渐变轻,不多时,便听不到了。

宋迷迭盯着她消失的拐角,不由愣了一愣,脑袋里仿佛腾起一片白雾,迷障人眼,她看不清雾气的后头究竟是什么。

而就在她思忖之时,怀里的秀秀忽然大哭起来,没来由的,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吓得她忙站起身,又是哄又是跳,希望安抚住怀中婴孩。

奇怪,她生下来就爱笑的,怎么忽然哭得这般厉害了?宋迷迭一边哦哦哄孩子,一边冲莫寒烟求救。

莫寒烟虽冷静自持,但遇到这种事,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跟在宋迷迭身后,同她一起哦哦着,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而祁三郎,就更像是帮倒忙了,大马猴似的在秀秀面前跳来跳去,惹得那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就在三人急得浑身冒汗的时候,宋迷迭忽觉手臂一轻,怀中襁褓被人抱走,扭头看时,却见刘长秧已将秀秀抱在胸前,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另一只手伸进襁褓试了试。

尿了,这都不知道,真是三个蠢材。

🔒五十七 邀约宋迷迭恍然大悟,忙把孩子抱到屋内换尿布,秀秀哭过闹过,又换上干净舒适的衣衫,舒坦了很多,出来时见到祁三郎,竟然也不哭闹,反而冲他露出甜甜笑容来。

宋迷迭终于舒了口气,擦掉额角汗水,怪了,就算是尿湿了,也没曾见她哭成这样过,像吓到了似的。

祁三郎和莫寒烟大眼瞪小眼,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宋迷迭看向刘长秧,哪知还未说话,已被他睨了一眼,宋迷迭,你把本王当成这孩子的乳母了?宋迷迭被他一凶,便只能小声嗫嚅,下官以为殿下对小孩子的事很有心得......剩下的话被一记眼刀截断,刘长秧看了看秀秀,又望向小院的院墙,那边,远山青翠,白云苍苍。

竹楼大火已过半月,不死不灭的传说似是已化成一片前尘,随风散去。

他一时不觉有些恍惚,恰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引得四人皆都抬头张望,想看看是何人如此仓徨。

肖闯出现在葱郁花木后面,野猪脸上挂满汗珠,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赶到老君沟来的。

刘长秧掀起眼帘,嘴角衔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将军终于是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本王正愁无人磋议,见到将军,心中就踏实了。

肖闯大步向前,口中说的是属下来迟请殿下恕罪,眼睛却滴溜溜一转,小心翼翼接上刘长秧的眸光,小声道,殿下,属下有重要的事情回禀,还请借一步说话。

刘长秧点头,跟在肖闯身后就朝院外走,刚刚跨出门槛,听身后小傻子冲她师兄师姐咕哝:一个都护府长史竟然不明不白死在三个老妪手上,这话莫说老君沟的人不信,就算咱们几个,又能信几分?那三老妇虽自称妖邪,但也并未见她们在危困之时使出什么妖法巫术,况又无其他帮手,只用一把裁衣的剪刀,就能治住王司?怪不得肖将军匆匆赶来老君沟。

刘长秧觉心中有什么地方被这番话触动,猛回过头,却见宋迷迭已垂下头,吟哦着逗弄怀中的秀秀,遂没有多言,只定定望了她片刻,便又一次朝外面走去。

***田埂最上方,风景尤好,目及之处,是一层层颜色各异的梯田,像被彩笔勾画出来的一般色泽鲜明。

刘长秧身上的大氅被风吹得朝后飘起,狐裘触上肖闯的手,有些扎人。

他于是上前一步,和刘长秧并肩,眼睛望向脚下景王颀秀的影子,殿下,听说,已经在这里找到王妃和小世子了。

刘长秧面色不变,还不能确定,耳环需要拿给呼揭王过目......是这只耳环吗?肖闯从袖口掏出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白玉包边,牌饰上刻一头栩栩如生的麋鹿,正是在焦尸身上发现的耳坠子。

刘长秧目光微微一凝,这东西......怎会在肖将军手里?肖闯把手掌握起,耳坠子便从刘长秧眼帘下消失了,听说廷尉司的人找到一枚,还有一枚在殿下那里,可怪的是,我的人在禹阳城中搜寻王妃的踪迹时,也发现了一枚耳环。

说完,他扭头看向刘长秧的侧脸,目光深不可测,您派回来的参军告诉了我耳环的事情,我便拿出我这一枚让他辨认,他告诉我,这耳环和老君沟中的那一个一模一样。

可是殿下,人不可能有三只耳朵,耳环又怎会有三枚呢?刘长秧满不在乎地一笑,这玩意儿虽名贵,但也未必就只有一对。

肖闯摇头,我让呼揭的使者看过了,他们说,耳环就是王妃的饰物,是呼揭王专门派宫中艺师打造,世间只此一对。

刘长秧转脸,目光依然是澄澈的,将军的意思是?三只耳环中,必有赝品,殿下,您说,是谁另外打造出了一模一样的饰品?而那人,又怎会对呼揭王妃的耳坠子如此耳熟能详,竟然做得分毫不差?他说这话时平地忽然起了一阵风,很冷,吹得棉花团一般的云朵飘过,遮住明灿的日光。

而刘长秧也被云影盖住,脸孔染上淡淡铅灰色。

肖闯看着这张脸,不知为何,心头骤然一紧,惴惴起来。

他忽然有些后悔和刘长秧单独到这田埂最上方,更后悔,自己为了抢得头功,故意不将此事告知校事府三人。

肖将军,你一定听说了那晚竹楼中发生了什么,那老贼妇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的恶行和盘托出,还在寿辰当天自戮,你就不好奇这是为什么吗?肖闯不知他为何忽然拐到这个话题上来,一时间反应不及,跟着便问了一句,她为何这样做?刘长秧一笑,温柔到了极致,便有些不近人情,那晚,红婆婆也和将军一样,同本王到田埂深谈,只不过,并非是她邀约的本王,而是本王送了封信笺于她。

他转头看向肖闯,脸上笑意未消,眼睛也微眯,现出下方好看的两条卧蚕,可肖闯还是感到了一股子透心的寒意,从那两颗黑得透亮的眼珠子里袅袅飘出,像两只无形的手,将他死死缠住。

她收到本王的邀约,愈发不知恬耻,竟说,想和我一夜欢好,如此,便今生无憾。

声音飘进肖闯的耳朵,仿佛被拖长了许多。

殿下金贵之躯,定不会应了她。

肖闯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回答,可是嘴巴和舌头似乎已经不听使唤,他陷在对面那双眼睛里,那是一片藏着骸骨的沼泽,可是上面,却长满了妖冶的花。

危险、诱人......自然,本王为人有洁癖,你送的那些歌姬我尚嫌腌臜,又怎会从了一个妖妇?声音陡然变得很冷,就像远处山顶,那常年不化的积雪。

在意识尚未完全失去的时候,肖闯突然明白,为何这么多年来,他送去景王府的那些女人,从来也探不到一点口信。

肖将军,冰凉的手指在他额心一按,又滑下来,将肖闯的手掌掰开,把耳环拿走,天凉了,注意添衣。

🔒五十八章 复活萌芽出土,时来运转,当老骨头上呈现出这样一副吉卦的时候,刘长秧一行决定离开老君沟。

没有死人复生,厉鬼索命,就和卦象上说的一样,一切坏运势都过去了。

出谷的那日,天边的晚霞被落日染成凄绝的艳红色,如同一片翻涌的火海,瑰丽壮观。

阿依抱着秀秀站在田埂上,遥望渐行渐远的一队人马,久久不舍离开,直到霞光沉落,变成几笔淡彩浓墨,才慢慢下了梯田,回到家中。

庭院冷清,只有一只乌鸫站在屋顶,翅膀黑得几乎和天色融为一体,若不是一对橘黄色的眼珠子透着点亮光,几乎难以发现。

见阿依回来,它蹦了几下,也展翅去了,将空空的院落留给新寡的妇人和她臂弯中沉睡的孩子。

阿依把秀秀放到院中的摇床上,自己在一旁坐下,托腮看女儿的睡颜。

秀秀在睡着的时候和阿荣最像,眉眼的弧度几乎如出一辙,只是婴孩的眼睛一旦张开,便是纯粹的天真快乐,不似阿荣,总是带着一点哀伤的,总是惹得她忍不住去怜悯他。

念及此处,阿依心里忽然破开一个豁口,凄凉汩汩涌入,瞬间填满心田。

这感觉,在案子未破时还不明显,在这里住满了一院子的人,嘈杂纷乱时,还不彰着,现在,却张牙舞爪地袭涌过来,连秀秀沉静的睡颜都无法助她抵挡它的侵袭。

她忽然重重打了个寒噤,在这算不得寒冷却似乎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长夜中。

于是强迫自己起身,走到灶房,用仅有的食材,煮了两个荷包蛋。

刚出锅的鸡蛋很烫,阿依却几乎是囫囵吞下,让半稀的蛋液在自己喉咙中滚沸,又一路流淌到胃部。

她终于舒服了一点,温腾的食物似乎帮她驱赶走了失去阿荣的孤寂,她打起精神,整理了碗筷后,重新走到院中秀秀的摇床旁,方想伸手试试秀秀额头有没有出汗,那小小婴孩却醒了,也不哭闹,只冲阿依伸出手,去摸她被柴火熏黑的脸蛋。

唔唔。

秀秀尽量运用她唯一能发出的一种声音,手指触上阿依的脸蛋时,眯起眼睛一笑,似乎要笑到阿依的心里去。

可是紧接着,她又提高调子唔了一声,手指也从阿依脸上挪开,朝远处抓了几把,似乎是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了?阿依笑问女儿,回头,刚绽出的微笑却凝成一层寒霜。

她颤巍巍站起,踉跄着奔到院外,扶住一株榆树,才勉强稳住身子,抹一把头上淙淙而落的冷汗,又一次朝远处望去。

一盏忽明忽晦的烛火在竹楼洞开的轩榥中跳跃着,隐约映出那二层小楼的底色,密密莽莽的青,衬着后面一团空明的山影,默默牵引起山后的月牙。

它又出现了,在这样的月夜,静静地伫立在那一片焦墟之中,就像是从地下长出来的一般。

阿依感觉心脏骤然一缩,头脑中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便朝坡下跑去,眼睛却还望着远处那盏朦胧的烛火,看它跳跃不定,就像一只忽闪忽闪的眼睛。

肩膀忽然被重重撞了一下,她一个重心不稳,单膝着地,剧痛登时便从膝头传来。

可是脑子却一下清醒了,阿依手撑地缓缓站起,强忍住痛看向前面,却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路的尽头,踮脚朝竹楼的方向张望。

夜风将那人身上素色裾袍的袖子吹得呼啦啦直响,撞到阿依的耳中,变成刺耳的嗡鸣。

姑婆,阿依认出这是前几日送鸡蛋过来的苗姑,忙唤了一声,一瘸一拐走上前,声音不知是因为痛还是怕,抖得不像自己,姑婆,为何竹楼又出现了......她喘了几声,难道不死不灭的传说是真的?像是被针扎痛了,苗姑骤然回过头来,那目光明明是看向阿依的,却又似乎穿过她,落在远处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苗姑。

阿依心头诧异,不知苗姑为何恍惚至此,于是又唤了一声。

苗姑怔了一下,似是回过神来,却仍一言不发,甚至连阿依的伤势都没有过问,便匆匆离去,一身白衣渐行渐远,就像一个飘忽在黑暗中的鬼影。

***月亮像钩子,挂在在竹楼旁探出的石榴树的末梢,映出几点灰蒙蒙的影子。

不多时,影子便化成了渐去的扑翅声,融入幽暗的夜色里,再也没有留下一丝余响。

竹楼重现已有一日,可是从晨曦到黄昏,老君沟中却无一人敢靠近这座一夜之间冒出的小楼,只敢三五成群地在远处的田埂上观望,虽然从日出到日落,他们并未看见一人从里面出来。

点灯时分,轩榥中也冒出一抹红光,有人在窗前支起烛台,依稀能看出是个佝偻的身影,似乎,还穿着生前过寿时那件玄色宽袖的女服。

田埂上的人受了惊,呼啦一下便散开了,仓皇逃走,关门闭户,自此不敢再迈出家门一步。

可是,还有一些人是逆势而行的,十余道身影从十余间院落中走出来,汇聚在一起后,穿过空无一人的树林和街市,朝着前方那座孤零零的小楼去了。

竹楼近在咫尺,她们能嗅到那股熟悉的竹香,也看到月光被树影揉碎,洒在敞开的大门中,似霜非霜。

几人均站定不动,楼中分明是静谧的,可不知为何,她们却似乎听到里面不真切的声音,是漫长的岁月攀爬上起皱的额头而发出的靡靡之声。

终于,她们还是结伴进去了,看着二楼流淌下来的烛光,昔年记忆忽然被点燃,于是便踏光而上,听着彼此的脚步声,走进那方再熟悉不过的天地里。

榻上坐着三个人,轩榥中吹进的晚风卷起幔帐,遮住她们的面孔,可单凭那搁在膝上的手指,和垂在颊边的枯发,她们还是认出了是谁。

于是弯腰行礼,声音恭敬地接近卑微。

恭祝婆婆起死回骸,重返阳间。

🔒五十九章 诱敌幔帐后的三个人影轻点一下头,那些人便四散开来,各自捡地方坐了,轻车熟路,显然对这间屋子的布局熟稔于心。

昏黄烛光中,十几张脸被映得辨不清轮廓,只那目光却是同样的幽沉,即便镀上一层亮光,却是无法透到深处的。

这里的人,其实都盼着婆婆们回来的,苗姑坐在一张杌子上,纻布裾袍拖到地面,像投下了一片暗影,他们怎敢抱怨?死了几个人罢了,要知在这种年月,安身立命是多么不易,既然婆婆许了他们这么多,那便总要拿出些什么来换吧。

她声音滞了一下,去看幔帐后面的三张脸,她们正向她看过来,发黄的眼珠子嵌在纵横的皱纹中,黄得像猫儿的眼睛。

苗姑于是瑟缩了一下,指头攥紧袖沿,却轻笑一声,接着道,好比阿荣,他一个囊空如洗的穷小子,靠什么养活妻儿,若不是婆婆们给了屋田,恐怕,他和阿依早些年便饿死了,多活了这么久,难道不是赚了?三位老妪听闻此言,默不作声,倒是后面的那些妇人纷纷附和,都说阿荣是个不知好歹的,明明已经占尽便宜,却还如此不知足,闹出这样多的事来。

说罢,却还是不闻三位婆婆回应,于是苗姑起身,走到案旁,拿起剪刀将烛芯剪了,见室内顿时红亮起来,朝床榻瞥了一眼。

恰此时风小了,幔帐落下,三位婆婆的面孔忽然就鲜明了起来,眼睛、皮肤、头发......她们和以前毫无二致,只是每个人的手上都多了一柄扇子,搭在膝头,她看不清楚上面画了些什么。

苗姑心头骤然一紧,面色却是不便,笑了一下,继续道,还有我家那个挨千刀的,每日对我非打即骂,我实在忍不下去,便逃来这里,可是他竟穷追而至,当着婆婆们的面,踢断我一根肋骨,若不是当日婆婆们为我做主,恐怕,今日也是没有我这个人了。

以前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

红婆婆搭了一句话,此后便又不再多言。

室内自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红烛偶尔噼啪一声,惊得人无法安坐。

如此又沉默了片刻,苗姑缓缓站起,冲身后的十余条影子扫了一眼后,躬身道,见到婆婆们无恙,咱们姐妹也就放心了,不妨碍婆婆们歇息,这就先去了。

话落,就见红婆婆冲她们点头,道,夜黑风大,善自珍重。

一行人遂顺阶而下,相较于来时,步子却是慌乱了许多,只听其中一人小声道,果然试出来了,苗姑你当日分明是被打落了两颗牙齿,这楼上的三位竟然忘了。

苗姑不语,步子却越迈越快,竟是恨不得一步迈出竹楼。

可是走到楼洞,步子却猛然一滞,她轻抽一口凉气,背后的冷汗却是倏地冒出,密密匝匝地铺了一片。

竹楼的两扇门不知何时被关上了,月光被挡在外面,只留一室的阴晦。

可偏在这个时候,脚下一声窸窣的轻响,俨然是从下面那间地窖中传出来的。

苗姑只觉一颗心乱跳不止,面上却还强自镇定,可后面却有人躁动起来,颤声道,听到了吗?莫非是......是缸中的死人......别混说,苗姑厉声制止,死了便是死了,怎能复活?这种事,别人不懂,你还不明白吗?话音刚落,便是一声清脆的咔嚓,像是水缸裂开了,紧接着,还有一声拖长了的呜咽,从地窖传来,似鬼哭一般。

是明安,后面有人哭了起来,他身材高大,一只缸装不进去,所以只能斩断手脚,装入两只缸中,你说,是不是明安找我们复仇来了。

缸早已被移走了......苗姑咬住牙关,紧紧握住扶手,这其中定有蹊跷,千万莫先自乱了阵脚。

身后的人暂且冷静下来,可是每一个人,都盯住地窖的出口不动,因为地下的声音变得嘈杂,水缸破裂的声音,走动的声音,依稀,还有军靴摩擦地面的蹭蹭声。

这些声音是向着地面来的,片刻间,便已到了地窖口,却又在那里站定不动,只投下五六条黑乎乎的影。

终于有胆小的按捺不住,冲到门边,拼命拽那两扇竹门,眼睛斜向黑影,口中断断续续地告饶,军爷莫怪,军爷饶命,那日是我不该,我不该......王司的身影终于从黑暗中踏出,脖颈和头上的伤口固然惊心怵目,可那致命伤却在腹上,那里,被镰刀砍开了一个三尺长的豁口,深可见骨。

他当然不是被玉婆婆和彩婆婆杀害的,一把裁衣的剪刀,怎能治得住在硝烟中摸爬滚打的都护府长史?那日在负伤后,他听到有人唱着山歌朝竹楼的方向走来,便跑去呼救,他气喘吁吁,回头指认凶徒,可一句话尚未说完,上腹便忽的一凉,紧接着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洒在脚下的红土上。

老君沟中,有三位传说中的婆婆,却并不只有三位婆婆,她们从来也不是三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受了伤后、被遗弃后、遭背叛后,执着于疯狂报复和索取的女人。

从未有什么不死不灭,只有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罢了。

有声音从地窖飘来,落在耳中,竟像飘游了几百年,不那么真切。

是一群人,还是三个人,其实就连你们自己,也很难分得清楚了。

奔逃至此的女人,背后的故事总是大体相同,又各有不同。

你们彼此倾诉安慰,久而久之,一代人的故事也成了下一代人的故事,一代人老死,下一代便补上。

可是对外,你们却死守住这个秘密,因为它,可以威慑震撼脆弱的人性,可以助你们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至于容貌,刘长秧从王司身后走出来,他轻轻推开竹门,白色狐裘便沐浴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外貌是很容易装扮的,年轻时的争奇斗艳,到垂暮之年,本就是殊途同归的。

所以三位婆婆,便在这片‘桃源’中活了几百年。

🔒六十章 毒蛇他望向黑暗中的那些面孔:苍老的居多,还有一些不惑之年的妇人,她们,或是孑然一身,或是谁人的妻,谁人的母,她们是这般的普通,就和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一样。

所以,才无人将那样残忍的杀戮同她们联系在一起。

只是,她们会在某个时刻,逶迤出洞,露出蛇类的毒牙,凡被其所伤者,定不留活口。

譬如那护府的参军,他不知道的是,自己那晚杀人埋尸,早已被一双眼睛盯上。

而第二日看到死人复生,惊怵不已,要回到埋尸处确认,也早已被人料到。

她们已经在那里等候他多时,趁他慌乱不备,合力将其杀害。

又譬如阿荣,出逃那日,他在阶下等待阿依,然后就遇到了某人,那人,或许是平日最和气的一个邻人,所以他丝毫没有提起戒心。

邻人告诉他,自己是来传红婆婆的口信的,婆婆让他去一趟,她在山洞里等着他。

听到山洞二字,阿荣像被一道焦雷劈到,他知道,婆婆们已经知晓了一切,也堵上了他唯一的生路。

所以才仓皇着和阿依道别,精神恍惚地朝山洞去了,可他全然不知,那位看起来毫不知情的邻居就是布局者。

她悄无声息跟着他,一路跟到山洞,借着早已摸清的地势和黑暗,对阿荣动了手。

是谁呢?刘长秧看向那些女人们,在触上苗姑的脸孔时,心头重重一跳:会是她吗?秀秀见了她,便哭得这样的厉害,难道是源于血缘的心灵感应?不过现今,似乎是谁动的手已经不重要了,她们哪一个没有参与其中呢?所以又有谁可堪一问,能称得上一声无辜呢?你的人,一夜间建了这座竹楼,故意诱我们过来,苗姑轻咬牙根,目光却转向楼上,看到三位婆婆已经走出来,定定地望着她们。

刘长秧神色漠然,我猜到了三老妪定有帮手,只是我猜不到这些人有多少,又都是谁,所以,便用了这个法子。

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他接着道,只有这个办法能将你们一网打尽,因为只有你们知道,死而复生根本是无稽之谈,也只有你们,会捺不住到竹楼试探。

说话间,那三位婆婆和王司均已换了模样,别人不说,红婆婆却是一个眉宇间存着几分娇憨的小姑娘,不是宋迷迭又是谁?她一只手捧烛台,另一只手捏着团扇在脸旁比了比,笑道,像吗?状貌最易伪装,难的是神态,只是你们常处一处,早已熟知彼此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再加上婆婆们常居竹楼,一年中也见不到几次,所以这么多年,便无人发现,竹楼中的人早已换了数拨。

说罢下了楼,经过苗姑身边时,却听她轻笑一声,你知道每日被自己的男人打是什么滋味吗?就像那条山洞,望过去,只有大团的浓黑,看不到头的。

宋迷迭脚下一滞,似乎连呼吸都停住。

那晚我被打得实在受不住,便跑到了竹楼,可是那个天杀的竟然当着三位婆婆的面打掉我的牙齿,他喝了酒便六亲不认,比鬼还凶。

我以为自己要死在他的手上,可是有人救了我,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愿意为我出头。

她又笑了一声,他被砸破了脑袋,骑着骆驼逃走了,不过他一定活不长的,因为这些男人绝不会活着离开老君沟。

苗姑瞅了一眼身后那些沉默着的女人,她们各个都和我一样,在遇到婆婆们,不,是在遇到‘我们’之前,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提高声音,她绝望地笑着,难道我们天生低贱,配不上尘世间任何一点美好吗?可再苦,也不能做鬼。

刘长秧看着苗姑,虽是在驳她,眼中的凄凉却早已彻骨,这就是命,布衣平民也好,天潢贵胄也罢,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命。

话至此,苗姑和她身后的那些女人已是悲戚不已,瘫倒在地,刘长秧遂不再多言,撩袍走出门外,他的手下亦随行而出,只有宋迷迭一人还站在屋内,看手中那根将灭的蜡烛映出地上一片错落的人影。

终于,她轻轻朝苗姑走去,躬身,拉过她的手,将烛台搁在她的手心上,压低声音,虽不能选择怎么生,但至少可以选择怎么死。

眼角溢着一点晶亮,似能参透一切的繁芜,现在的宋迷迭,一点都不像个智短的傻子。

你们......是怎么发现的?苗姑心中一个激灵,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抓住宋迷迭的手腕,却被她反手握住,大拇指在她袖口处摩挲了一圈。

你的袖子缺了一块。

她垂目,不再多言,转身朝竹楼外走去。

那日我没穿这件裾袍,她看着她的背影,不甘地追问,我没有穿,我怎么敢?宋迷迭回头,声音又压低稍许,人在不安的时候,总会做出一些异常的举止,而那日你见了我们,第一个动作便是下意识地去抓自己的袖角。

吱呀一声落后,竹楼的门被关上了,苗姑看月光倏地消失,只余掌中那盏渐逝的烛火,淡淡哂笑,冲门外那个看不见的人影轻道一声,多谢。

***老君沟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这一次,再没有天降甘露相助,所以赤焰无情,将竹楼下每一粒腐朽的泥沙都烧得透烂。

***回到禹阳城那日,宋迷迭又一次看到了出发前,在城外为刘长秧送行的小姑娘,她恭谨地站着,冲队伍最前方的景王行了个万福,瘦小的身子却几乎被城墙的阴影淹没。

她是谁?宋迷的问了一声,在看到刘长秧下马走向女孩子,牵起她的手朝城内走去的时候。

褚云褚大统领的女儿,祁三郎驾马走上前,当年景王被圣上遣去西诏,跟在他身边的,是一文一武两位大臣。

沈尉自不用说,沈氏满门现在是一个人也找不到了。

至于褚云,他们夫妇二人为了保护景王命丧冰河,只留下了这么一根独苗,怪不得刘长秧对这女孩子视若珍宝。

这孩子当年也就和秀秀一样,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吧。

过了许久,宋迷迭接了一句话,她忽然想到秀秀的帽子上那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心中抽动一下,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楚。

🔒六十一章 船(第二个故事)子夜,一轮黄月高悬,黑云从月亮前飘过,像几缕无端生出的盘曲交结的胡须。

三条渔船就漾在被月华覆盖的太湖上,随波轻轻起伏。

突然一阵冷风从湖面吹过,呜呜作响,牵震起无数条波涛。

渔船颠簸起来,忽上忽下,乌篷被风撞得砰砰一阵闷响,仿佛有人在上面敲击似的。

时辰到了。

一张脸从乌篷下探出来,眼角通红,望向月亮时,沾染上朦胧杀气。

他身后,几只麻袋忽的扭动起来,咿呀闷哼着,声音飘到乌篷外,像蝴蝶翅膀拨动水面,徒劳且凄凉。

***褚玉睡着了,一只脚却不安分地把被衾踢开,横在外面。

刘长秧把被子扯过来帮她盖好,可方遮住这一只脚,褚玉便像感知到了似的,将胳膊伸出,笔挺地举过头顶,拳头握着,做出起兵造反的姿态。

刘长秧苦笑,忽然想起褚玉奶娘的话,她说:小姐天生应该是活泼的性子,怎奈身世坎坷,所以才把天性给压制下去了。

她一定是见惯了褚玉的睡相。

刘长秧轻轻摇头,目光落在那张明明和褚云不像却一眼能看出褚家血脉的面孔上,忖度半晌后,终于起身走出屋子,轻轻把门阖上。

尉迟青已经在外面候了大半个时辰,见刘长秧出来,忙迎上去,目光朝紧闭的屋门一扫,轻声道,殿下,小姐睡着了?刘长秧点头,目光落在尉迟青身上那件针脚凌乱的褂子上,叹了口气,阿青,你比褚大统领小不了几岁,可玉儿现在都快九岁了,你却还是孑然一身。

尉迟青被他说得红了脸,结巴起来,殿......殿下,此事不......急在这一时片刻的,属下这里还……还有一件要事回禀。

刘长秧早已猜到他要说什么,只淡淡道,关于阏氏和小王子的?他们娘两个可一切安好?尉迟青忙点了点头,住得好吃得也好,殿下放心。

刘长秧一笑,不是问你饮食起居,我是说他们的心,没有变吧?尉迟青恍然,哦了一声方道,王妃的母......母族被薪犁王杀的杀流的流,她恨透了呼揭,早想带着小世子离开,只是担心投奔无门。

现在母子二人被殿下您收留,自是感激万分,又怎会生......生出二心?刘长秧垂头玩弄拇指上的玉扳指,转了几圈方道,这么说,耳环真的是不小心掉的?又这么巧,被肖闯的人找到了?尉迟青朝刘长秧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咱们的人说,肖......肖将军在您去老君沟这段日......日子里,可是半点没闲着,光搜城就搜了几遍,还是趁夜秘密进行的,所以发现了耳环倒也......倒也在情理之中。

刘长秧脸上萧杀之色顿起,肖闯这个人,外表总做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实则心思缜密,想趁着廷尉司的人不在,独揽头功,所以连发现耳环这样的大事,他都没告诉他们三个。

尉迟青面露不解之色,殿下,若肖闯真的找到王妃母子,您的罪名不就......就也没有了?这可是他们......精心筹......筹划的......刘长秧勾起唇角冷笑,阿青啊,肖闯为何要秘密搜城,你想过没有?尉迟青思忖半晌,两手猛地一拍,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他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人,或藏或杀,坐实您的罪名。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王妃母子早被咱们的人藏起来了,直到,他找到那枚耳环,又得到消息,说我在老君沟,发现了一枚一模一样的耳环。

刘长秧的目光落到栏杆外的一汪池水上,比头顶的月光还要凛冽,所以这个人,我不得不除。

尉迟青使劲点了点头,也多亏他为了抢功,没有对他人提及此事,说完长舒一口气,好险,要是被廷尉司的人知......知道了,那就......就难对付了。

话到此,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尉迟青转脸看向刘长秧,慢声道,殿......殿下,老君沟的事,属下着实是心有余……余悸,不瞒您讲,属下昨日还梦到了那场大……大火,烧得漫天赤彤……刘长秧在尉迟青手背上轻轻一拍,柔声道,我知道你那些时日的担忧,你怕传说是真的,怕沈知行归来,对我不利。

尉迟青大掌猛地握紧,眉间现出两条极深的纹路,属下当时也想明白了,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他是不死不灭还是水火不侵,属下拼下这条命,也会护住殿下的。

我信你的。

刘长秧一笑,重新负手于后,和尉迟青并肩站在欗杆前,注视着那汪清池看了许久,直到月亮爬上树梢,鸟儿都停止了鸣叫,他才对着池中倒影,轻道出一句,向死而生,不生忧怖。

这个道理,在离开长陵那一天他就想明白了,如此,才可以苦撑过这么多年。

不过尉迟青显然没明白,还在看着池水发愣,呆头呆脑的模样忽然令他想起一个人。

阿青,刘长秧唤了他一声,在尉迟青转过头来时,用极快又极低的声音问了一句,都护府中最近有什么消息吗?尉迟青一怔,消息?什么消息?殿下要属下派人去打探吗?刘长秧胸口被一口气滞住,盯着那张苦瓜脸看了半晌,终于摇了摇头,阿青,你回去好好揣摩‘向死而生’的意思,明儿交一篇千字文给我。

说完,转身离去,独留尉迟青一人站在池边,愣了半晌后,方回过神来,急急忙忙朝刘长秧的背影追去, 殿下,您让属下做什么都行,就是别让我写字啊......殿下,什么死啊死啊的,不吉利的.......殿下,您的生辰就要到了,属下忙里忙外,已经疲于应付,哪里有功夫写什么劳什子文章啊。

🔒六十二章 穗子刘长秧的生辰在三月初一日,据说,他出生时殿宇上方云气青色,尽显祥瑞。

而小皇子生得娇憨活泼,很是可爱,崇丰皇帝欢喜至极,当下便下诏册立其为储君。

景王府外车马如织,宋迷迭三人从马车上下来,抬头便看到了檐下的牌匾,蓝底金字,被西边斜下来的一缕日光映得闪闪发亮。

宋迷迭的目光转向旁边高大的院墙,脑海中浮起的是那个骑着骆驼撞到墙上的男人,缺了半边脸,脑壳中的浆髓已经干透了。

想必他就是苗姑的丈夫,那个终究没能逃过死亡追逐的男人。

宋迷迭心头微动:那片飘着花香和果香的红土地,近日来总不时出现在她的梦中,她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还在牵扯着自己的思绪,未曾因为她的离开而停息。

迷迭,发什么呆呢?莫寒烟没有起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宋迷迭扭头看冲她笑,师姐,我觉得这里好生气派,比皇宫大殿都不差的。

又不是第一次来,祁三郎嘁了她一声,抬步走上台阶,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宋迷迭,绷着脸叮嘱,今天来得人多,你可别说错话了。

宋迷迭忙摆摆手,不会不会,我的嘴巴今天忙得很,除了吃东西,无暇做别的事情。

祁三郎心中劈下一道惊雷: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小师妹了,旦逢她信誓旦旦保证,那就必定会出岔子,他宁愿她闭紧那张乌鸦嘴,点个头就作罢,其余有的没的,一概都别说。

师兄你怎么了?见祁三郎面色突变,宋迷迭忙凑过去,可话音没落,朱漆大门中忽出现了一个人影,长身玉立,锦袍绶带,明明满脸的春风和睦,却把宋迷迭吓得瑟缩一下,顿住步子。

半月未见的刘长秧,一点没变,还是那样一副人厌鬼弃的模样。

宋迷迭瞥了烦人精一眼,慢慢躲到祁三郎身后,可她知道自己是躲不过去的,景王殿下的眼风已经扫到了自己,于是与肖闯寒暄了几句后,便朝他们这边走来。

宋大人,颔首回应三人的揖礼后,他看向宋迷迭,面色如常,你来做什么?宋迷迭强撑起笑脸,吃......吃席......话落,便听得身旁的祁三郎因憋笑而发出的抽气声,宋迷迭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于是将头又朝下压了一压,不敢看刘长秧的脸色。

吃什么席?刘长秧的声音传来,却是语气平静,未见异常。

宋迷迭于是小心翼翼掀起眼帘,见他脸色静谧如水,心中稍稍释然,小声道,给......给殿下贺生。

刘长秧冲她摊开手掌,眸光淡得几乎看不见,指尖差点就怼到了宋迷迭的鼻尖上,贺礼呢?贺礼?宋迷迭脑子一懵:她可从头到尾都没想到这茬,心急火燎中,小傻子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吞了口口水,默默道了声,下官忘记了......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这奇怪的一幕景象:景王刘长秧放着一干客人不理睬,众目睽睽下为难一个小姑娘,而且这小姑娘,看起来还一脸的傻像。

莫寒烟上前一步,冲刘长秧躬身行礼,殿下,下官受廷尉司直袁大人所托,给您送上这幅顾恺之的《洛神赋》摹本,望您笑纳。

大礼送上,刘长秧也不好再为难小傻子,伸手接过画轴,瓮声瓮气道,曹子建作洛神赋时,定是满心欢愉,而本王……丢下一句没说完的话,他绕过三人走下台阶,去招呼那些被他冷落了许久的客人了。

大劫渡过,宋迷迭深深呼出一口气,平定心绪后,赶紧加快步子随着祁三郎和莫寒烟进府,一刻都不想在刘长秧身边逗留。

她全然没有注意到,景王府的侧墙上,探出了一个小脑袋,盯住她看了许久,才慢慢隐了下去。

褚玉从梯子上下来,走到石凳上坐下,一手托腮,轻轻叹了口气。

刚端了茶点进来的小丫头蔷儿见她这般,忙问道,外边这般热闹,怎么小姐看了一会子,倒兴致缺缺起来?褚玉蹙眉,自语道,廷尉司直是当今圣上的人,如此,倒是不好了。

蔷儿听得一头雾水,小姐,你说什么呢?有什么好不好的?褚玉似是没听到蔷儿的话,只叹口气,她偏偏也是那边的人......蔷儿更听不明白了,小姐说得她是谁?吹笛的翠姑娘,击磬的柳姑娘,还是跳舞的陈姑娘?她们不都是肖将军送来的吗,自然是那边的人。

褚玉笑了,这一笑,才像个九岁的小姑娘,眼角眉梢皆是天真烂漫,蔷儿,殿下和她们,根本没有.......她收住话头,摇摇头站起身来,蔷儿,你去把荷包拿给我再看看,现在离宴席还有一个时辰,有什么地方绣得不够精细的,还有时间再改一改。

蔷儿依言朝屋内走去,口中却咕哝着,小姐,这荷包您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了,花样是自己画的,一针一线都是自己绣的,光改就改了七八次,依蔷儿看,它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殿下他一定会喜欢的。

话说着,已经跨进房里,嘴巴依然没停,再说了,就算有什么绣得不够好的,殿下也不会介意,小姐送的东西,还是亲手做的,殿下怎会不喜欢......声音忽然没了,褚玉还未来得及询问,就听到蔷儿发出一声惊叫,小姐,大事不妙了,荷包的穗子......穗子不知被谁给弄污了。

雪白的穗子沾上浓墨,就像一只黑不溜秋的泥鳅,墨汁尚未干,握在手心,一片黏滑湿意。

是谁弄的,找出来我定要罚她把全府的衣服都洗了。

褚玉的心已经凉了半截,嘴上却道,一定是谁打扫时不小心打翻了墨盒,又知道这荷包是我要送给殿下的礼物,心里怕极了,便不敢声张,你也不要责怪她们了。

蔷儿急得团团转,小姐,这可如何是好,莫说洗不干净,就是洗干净了,也晾不干了。

准备生辰需要运送大量新鲜食材,偏门一定开着,说话间褚玉已经利落地把一件披风穿上系好,手中还握着荷包,咱们偷偷从偏门出去,到市集上买一根穗子,回来时还赶得上晚宴。

🔒六十三章 包子西诏的天黑得晚,虽然已是戌时,日光还是在长街上铺出一条淡红色的地毯,就像景王府门口的迎宾的锦缎。

褚玉很快就买到了荷包的穗子,虽不如她自己做的那条,但也算凑合。

她把荷包挂在指尖,朝夕阳的方向晃了晃,上面的几条锦鲤的鳞片闪动起来,便像活了似的,在一汪碧水中游动。

阿弥陀佛,总算是买到了,蔷儿双手合十,胡乱地拜了拜,然后扯住褚玉的袖子,小姐,咱们快些回去吧,要是被人发现咱们偷偷溜出府邸,蔷儿就要被殿下罚了。

褚玉笑她,怕什么,殿下至多让你抄抄《孟子》《中庸》,又不会打你板子。

蔷儿嘟嘴,还不如打我板子呢,今天尉迟大人还和我抱怨,说殿下让他写了一片千字文,急得他一宿没睡,还说他当年带兵打仗都没这么累的。

说完,却没有听到回应,褚玉站在原地没动,目光从兜帽里斜下来,仿佛笼着一团氤氲。

蔷儿顺着她的目光朝一旁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蒸腾的白气,下面掩着一屉白白胖胖的包子,中间的一个被掰开了,露出里面冒油的肉馅。

香味儿就是从那只包子里飘出来的,蔷儿也闻到了,很香,可又不是单纯的肉香,里面若有若无透着一股清甜,冲淡了肉的油腻。

她喉头滚动,忍不住吞咽口水,可是紧接着,抄书的恐惧就占了上风,于是拉住褚玉的手,小姐,咱们快些走吧,别误了时辰。

褚玉的目光依然黏在几个包子上,说出的话竟似呓语一般,蔷儿,咱们买几个带回去吧。

说完,不等蔷儿反对,便挣脱她的手,走到摊子前面,垂下头,半张脸浸入蒸气中。

姑娘,要买鬼包子吗?十文一屉,保您吃过难忘。

一个声音在摊子后面响起,虽带着南边的口音,却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把男声了,可不知为何,蔷儿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眼前的白气似乎越胀越大,变成了一蓬奶白色的烟,无论她如何努力睁大眼睛,却也看不清对面男人的模样。

***宋迷迭觉得这顿饭吃得难受极了,因为她总感觉有一束目光不时地落在自己身上,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冰冰冷冷,极大地影响了她原本旺盛的食欲。

若是旁人也便罢了,她大可以视若无睹,可这个人,偏偏是这座华丽王府的男主人,如此,她就不能装作没看到了:她吃的每一道菜,喝的每一口酒都是人家的,在他如此不友善的目光下大快朵颐,得要多厚的脸皮才做到气定神闲呢?不过小傻子自有她自己的一套章法,她用手肘轻轻撞一下旁边的祁三郎,师兄,咱们送的那副画贵重吗?祁三郎唔一声,真迹无存,虽为摹本,却也是弥足珍贵了。

宋迷迭心头一松,嘴角绽出一抹笑意来,那就好。

祁三郎倒被她弄出一头雾水,好什么?宋迷迭清清嗓子,这般,咱们就不是吃白食了。

说罢,对准了一只炸得金黄的鸽子蛋下手,一边夹菜一边望向刘长秧,目光中忽的就多了几分底气。

可就在那鸽子蛋马上便要登堂入室之时,宋迷迭却看到尉迟青慌里慌张从殿外跑来,早失了平时威武不屈的模样,面皮微微有些发青,殿下,他放低声音,褚玉不见了。

刘长秧的脸像是被冻僵了,反应片刻,他扭头看向尉迟青的眼睛,似乎在向他确认这件事的真伪,见尉迟青重重点了两下头,刘长秧的肩膀忽的一震,一言不发便朝殿外走去,在一众宾客或猎奇或震惊的目光中,来到殿外,片刻便消失在夜色中。

褚大统领的女儿不见了,见他走远,宋迷迭方回过神来,望向祁三郎,师兄,小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会去哪里?祁三郎的身子已经微微站起了一点,闻言,在宋迷迭脑袋顶弹了个榧子,我哪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只知道,咱们的机会来了。

趁乱。

左边的莫寒烟道出两个字,又面不改色喝下一杯酒,随祁三郎站起,两个人灵巧得就像两尾鱼,身子微动,就消失在大殿里议论纷纷的人群中。

见师兄师姐皆已离开,宋迷迭来不及细嚼那只终于吃进口中的鸽子蛋,便跟在后头,随他们一起出了蒸霞殿。

王府里乱成了一锅粥,护卫、家丁、丫鬟都在急哄哄地四处找人,再加上为数不少出来打听的客人和客人带来的下人,简直是乱象纷呈,不是这个撞了那个,便是那个踩了这个。

可这样的乱象,却是三人天赐的良机。

三人趁乱钻进后院,不为别的,却为找到肖闯通敌的证据。

这是他们来景王府的真正原因,小傻子宋迷迭之所以支支吾吾说吃席,是因为差点一秃噜嘴,就把真话吐露出来了,那可就不是被刘长秧针对这般简单了。

三日前,祁三郎无意中在都护府看到尉迟青和肖闯,两人站在一间偏院中,低着头窃窃私语,看起来颇为熟识。

看到祁三郎,尉迟青便告辞离开,祁三郎询问肖闯他前来的原因,肖闯便拿出一张请柬,说他是来送这个的。

送景王生辰的请柬没什么不妥,不妥的是,光明正大的事,二人为何不在正殿说话,要到一间偏院去,倒像是在防着咱们。

祁三郎事后这般分析。

可师傅说肖闯是圣上的人,莫寒烟柳眉微簇,难道他已经变节了?人为财死,肖闯贪财是出了名的,景王说不定就利用了此人这个弱点。

祁三郎分析得不可谓毫无道理,再加上肖闯在老君沟的举动本就令人生疑,所以三人决定与他一起赴宴,趁此机会,查找证据,没有最好,有的话,那他们的所有计划都要暂停,回禀祝洪后才可再做筹谋。

三人兵分三路,欲求速战速决。

宋迷迭钻进一座小院时,迎头正看到几个美人儿,她认得她们的脸,不光人脸,连身子也认得。

因为她曾在刘长秧的卧房里见过她们,当时,几个人皆是赤身露体,寸丝不挂。

宋迷迭有些心虚,总觉得自己窥到了她人的秘密,于是侧身躲到旁边的林子中,静候几人离开。

透过树影,她看到走在最前面的女子手搭在小腹上,冲身后两个姐妹嗔怨,在都护府,每次伺候过将军,夫人都逼着咱们吃避孕的丸药,没有孩子倒也无话好说。

可为何到了这里,殿下从不迫咱们喝药,这肚子还是没有半点起色?后面的女子跟上来,嘟着嘴,也是一副幽怨模样,看到月信我就心烦,可是它偏生喜欢我,没有缺过一月的。

第三个女子道,姐姐们略宽宽心,殿下年富力强又温柔体贴,日子久了,还怕没孩子不成?若是现在就灰心,倒不如把殿下让给我一个人,我可是求之不得呢。

三人终于说笑着走远,宋迷迭抹了一把额头上浮起的汗,猫腰从林子里出来,一溜烟钻进院子。

她把每一间屋子都认真搜了个遍,可这里除了绫罗绸缎,就是胭脂水粉珠钗首饰,几个姑娘过得可不如她们外表那般考究,屋子里凌乱不堪,各色物品堆成一团,再加上黑灯瞎火,宋迷迭不小心被地上散着的一摊衣服绊倒,打翻了妆奁上的粉盒,沾了满头满脸的白粉,只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乍看去,不像人,像一只从阴曹地府来的鬼。

真是倒了霉了,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鬼脸叹气,刚用袖子擦了几把,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鸟叫声,惟妙惟肖,旁人听来,绝不会怀疑这不是一只真鸟。

可是宋迷迭是认得的,于是也来不及擦脸,便循声去了,不走正门,飞身越过一个个墙头,终于在从一间位于府邸最西端的院子的墙头翻身而下的时候,看到了站在三尺之外,一间厢房门前的祁三郎和莫寒烟。

师兄师姐,发现什么了?她朝两人奔去,却见祁三郎避瘟似的朝后斜了下身子,嘴角轻轻抽动。

迷迭,你的脸......莫寒烟蹙着眉,旋即却摇摇头,摊开手掌送至宋迷迭眼下,眼角微微一抬,你看这是什么?莫寒烟细白的手心里,托着一片木条,边缘整齐,显然是被利器割下来的,木条上,刻着一行字:沈知行于永安十年十二月初二为寻父留宿景王府。

还有第二行,比第一行字小了不少,歪歪扭扭,有些还缺了笔画,似是在慌乱中刻下的:若沈某失踪,后来者须知,沈家满门皆是被景王刘长秧所害。

🔒六十四掌 证据宋迷迭倒抽了口凉气,转头看向莫寒烟,师姐,这是?祁三郎眼角余光斜向身后厢房,冷笑一声,幽幽道,这两行字刻在榻底,我方才搜寻时发现了它,便将它削了下来,旋即笑容敛起, 咱们没找到肖闯通敌的证据,没想,却找到了景王诛除沈氏一族的罪证。

看来沈知行为了寻找沈尉,曾来过景王府,他一定猜到沈尉落到了刘长秧的手中,所以想替父求情。

可刘长秧丝毫不念旧情,不仅没有放过沈尉,还借此机会除掉了沈知行。

莫寒烟很少说这么多话,可是这一刻,看着身后这间厢房,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沈知行死亡前的那备受煎熬的几个时辰。

他一定疑心刘长秧了,否则不会到这里来。

可是他心里也明白,沈尉所做之事是不可饶恕的: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他在当今圣上的授意下,在刘长秧的饮食中投毒,计量极小,但长此以往,人的精气就会被耗尽,出不了五年,便会体衰而亡。

手段不可为不歹毒,更何况,沈尉是刘长秧的师傅,是先皇托付重任之人。

对曾经的太子太傅,刘长秧应该不止有恨,更多的,恐怕是伤吧。

情分越深,就会伤得越重,渗入骨血,化成无法克制的愤怒。

沈知行心里清楚这一点,可他还是来了,忐忑着,半信半疑着,他在床榻下刻下了第一行字。

而刻下第二行字的时候,恐怕他已经猜到了刘长秧要对自己不利,甚至,已经听到了那些来拿他的人的脚步声。

没有一点掩饰的,步步逼近,仿佛他是一头被绑好待宰的猪。

想到这里,莫寒烟心头一寒:要让一个人凭空消失已是不易,要让这么一大家子消失,刘长秧不知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

她脑海中浮起三个字:洗尘潭。

那个他们来西诏第一天,遇到刘长秧的地方,那个肖闯的人不敢靠近的地方,沈氏一族,会在那里吗?可是思绪方一浮起,就被宋迷迭的一句话压了下去,她接过莫寒烟手里的木片,眼睛一眨不眨盯住上面的刻字,闷声闷气来了一句,师兄师姐,你们说,沈知行知道沈尉在谋害景王吗?说完又道,听说,这沈知行是景王的陪读,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

祁三郎抱着臂冷笑,怎么可能不知道,下毒啊,不是十天半月,而是两年,自己最亲近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怎会没有察觉?更何况,那沈知行自幼聪敏,七岁就能属文,民间人皆知沈家公子是不世出的神童,这样的人,会对自己亲爹做的事没有丝毫察觉?可沈尉为何要谋害景王呢?先皇可是对沈家极好的,东宫三师委于一人之身,这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

宋迷迭的脑袋瓜子是从来也想不明白稍微复杂一点的事情的,更何况,这事本来就复杂,只有祁三郎这样通晓人情的人才能理清楚。

我猜,沈尉之所以甘愿冒险,不光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也是为了他的独子,沈知行。

他说着目光幽深起来,成也天才,败也天才,沈尉不愿儿子流落西诏,明珠蒙尘,便选了这一条路。

而沈知行,我想,他心中不是没有愧疚,在看到景王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的时候。

可是他等不了了,曾经人群中最耀眼的明珠,现在变成了一颗灰不溜秋的石头,心里的自负在荒凉的戈壁滩一点点流逝,他受不了了,也等不下去了。

可如若当年留在宫里,当今圣上也不会放过沈家,沈尉可是先帝的嫡系。

莫寒烟在一旁淡淡道了一句。

祁三郎弯起眼睛,大拇指翘得高的,师妹心思剔透,其实当年先帝将太子托孤沈尉,也是在帮他。

沈尉留在京城,定是凶多吉少,而他在今上眼中最重要的价值,不过是因为他是景王最亲近的那个人罢了。

他利用了这份亲近,莫寒烟说完,垂眸静默片刻,又一次看向祁三郎,师兄,这刻字虽是证据,可还不够。

祁三郎摸着下巴,也是,两行刻字,伪造起来何其容易。

说到这里,眼波微动,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神情,师妹说的可是......洗尘潭?话到此处,忽然被熟悉的呼声阻断,声音是属于刘长秧的,喊的是宋迷迭三个字,可是听起来,又有几分不像。

他太紧张了,以至于声音中常带着的懒散全部被榨干了,嗓子紧绷着,每一个字都如裂帛般清厉。

宋迷迭打了个激灵,连忙把手中的木片塞到袖子中,看向莫寒烟求助,他......他找我做什么?祁三郎在宋迷迭后背上拍了一下,迷迭,挺直身板,现在是咱们抓住了他的把柄,你怕什么?说完,扯了宋迷迭出了院子,和莫寒烟一起,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蒸霞殿前,寻人的火把交错起伏,连成一片火海。

刘长秧就站在那一片火海前,远远看到宋迷迭过来,就像看到了救星一般,几步便冲到她身旁,手伸过去,钳住她的手腕,目光闪动不定,泄露出他从不对外人展现的软弱,宋迷迭,骨头带了吗?黑纹停止蔓延的时候,宋迷迭把被火烫得咯吱直响的老骨头放到眼皮下面,看着上面的纹路静静瞅了一会儿,方冲坐在旁边的刘长秧道,圈圈圈圈叉叉,浓云遮日不见明。

刘长秧的肩膀动了一下,若不是和他离得太近,她几乎也无法察觉,这是凶兆?也不能算是凶兆,你看这里,她指着一条笔直的黑线,它朝着东边蔓延,汇入到一片密如蛛网的线条中,前途未卜,除非......有贵人相助。

刘长秧从凳子上唰地站起,嘴角绷紧,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几分,贵人?我要是等着贵人相助,早死了一百次了。

宋迷迭还未曾见过他这副模样,平时他人讨厌一点,嘴巴厉害一点,但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几分调侃之意,不会让人感觉到压力。

可面前的刘长秧,却黑云罩顶,她和他离着一点距离,已经被他身上罩着的那层寒气所染,忍不住把凳子朝后挪了一点,小心翼翼拿起案几上的老骨头抱紧。

卦象上还说,褚玉已经出城了,宋迷迭小心翼翼看着刘长秧的眼色,声音低了一点,是朝......朝东面去了。

是什么人,掳一个小姑娘做什么?站在宋迷迭身后的祁三郎问了一句。

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说话时房门被打开了,尉迟青满面愁容,阔步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是褚玉的贴身丫鬟蔷儿,小丫头步子有些飘,跨进门槛时还差点绊了一跤,幸亏被尉迟青拽住才没有跌倒。

见了刘长秧,蔷儿一下子哭出了声,殿下,我和小姐去给您买荷包的穗子......回来时小姐看到了卖包子的,小姐被香味儿所引过去了……可是这以后蔷儿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了,是尉迟大人把蔷儿摇醒的。

我在一条胡同的墙根下发现她......她的,尉迟青回了一句,看向蔷儿,皱眉道,为何在宴会前你要同褚玉偷偷摸摸去......去买穗子?也不知会殿......殿下一声?蔷儿哭得更凶了,泣不成声,小姐给殿下绣了荷包作为生辰贺礼,可是穗子污了,所以才着急忙慌带着我出去的。

宋迷迭心头一动:原来这家伙如此在乎别人都没有给自己贺礼,怪不得他一整晚都对自己没有好脸色。

这么想着,她偷瞄了刘长秧一眼,却正看见他眼中愁云惨雾,却又仿佛燃着两把火光。

你看清楚卖包子的人的长相了吗?蔷儿摇头,没有,他带着兜帽,脸完全被遮住了。

🔒六十五章 出城是何人要拐走褚玉,她一个孤女,没有任何价值,除非,是为了她背后的刘长秧。

是夜,当三人滑下山坡,来到洗尘潭旁边的时候,祁三郎还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

可若为了要挟景王,那人好歹会留下一封书信,不管是为了政治上的让步也罢,为了谋财也好,他总得让景王知道他要什么,而不是带着个小姑娘出城。

祁三郎看着前面黑得发亮的一汪潭水,默默地地摇了摇头,难道,祸端出在褚玉身上?莫寒烟叹口气,手抓住一根铁链转动,铁链的那一端,是那颗闻名遐迩的千斤锤,比拳头大不了多少,却是用玄铁掺入了血舍利烧制的,三个成年男人都搬不动,却被弱质纤纤的莫姑娘舞得虎虎生风。

师兄,心无二用。

她看了祁三郎一眼,示意他话太多了。

宋迷迭在一旁接茬道,就是就是,这是景王府自己的事情,刘长秧方才着急忙慌的去找肖闯,一定是要告诉肖将军一声,他准备出城找褚玉了。

祁三郎一笑,迷迭,你不知道今上曾下过一道谕旨吗?宋迷迭被他的故弄玄虚惹得有些心烦,接了一句,啥?景王刘长秧,非死不得出西诏,祁三郎舔舔嘴唇,要是能出,以他的秉性,还会去找肖闯,早带着人出城了。

就算肖闯真的和刘长秧有私,他也不敢放他出城,这可是掉脑袋的重罪。

宋迷迭不解,明知此事难成,为何还要去找肖闯?褚玉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所以明知没有胜算,也必须一试......祁三郎忽然止住了话头,他听到身后一阵风声,紧接着,脸颊一凉,千斤锤舔着他的面皮飞向潭水,溅起一丈来高的水花。

水下传来嗵的一声巨响,莫寒烟冷着一张脸从祁三郎身边走过去,虽一句话未讲,却终于令祁三郎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巴。

他和宋迷迭一起走到莫寒烟身边,望向前方的洗尘潭:千斤锤落下的地方,腾起了一股白烟,像有人在水下哈气似的,袅袅着上升,消融在夜幕里。

未几,耳边传来一阵噼啪轻响,从水中央慢慢蔓延过来,一点一点,挪移到三人跟前,仿佛有人从那个肉眼不可抵达的幽深暗境爬出,踩踏着湖底的碎骨,来到岸边。

声音到了水边便消失了,潭水中重新安静下来,湖面如黝黑镜面,映出上方的寒月。

宋迷迭想起洗尘潭的传说,忽然觉得月亮的倒影很像一只邪恶的眼睛,一眨不眨的,从湖底下看着她。

她浑身一凛,不由地朝潭水伸出手,袖中暗箭对准湖面,以防不测。

身旁的莫寒烟和祁三郎也绷紧身形,做出防御姿态,等待着那个藏在暗处的突如其来的一击。

可时间点点过去,潭水回应给三人的,却是一片死寂。

那声音消失了,消失得半点不剩,好像方才他们听到的,不过是心底的恐惧凝成的幻音。

莫寒烟后退几步,胳膊拉住铁链猛地一扯,铁链叮铃作响间,千斤锤已从湖中飞出来,暗影带着飒飒的风声,像一只在黑暗中疾驰的鸟。

她另一只手朝前方一抓,接住千斤锤,手掌触到锤身,口中发出嘶的一声,柳叶眉深深蹙起。

祁三郎心头一惊,挥手便将它从莫寒烟的手心中拨开,千斤锤掉落到地上的草丛间,骨碌了几圈,便停住不动了。

师妹你怎么样?伤到了哪里?祁三郎怛然失色,端起莫寒烟的手掌仔细查看,可就着月光,他却并未发现手掌上有伤口,只微微有一些发红。

是冰......宋迷迭的声音在下方响起,她俯下身子,脚尖戳了一下千斤锤后又收回来,师兄师姐,锤身上包了一层薄冰。

而且是万年不化的寒冰,莫寒烟把手掌从祁三郎的手心抽出,摸上去像是针扎一般。

这水面下是冰层,祁三郎喃喃着,脸上露出恍然大悟表情,所以方才的白气和声音,是冰层被砸裂后发出来的......宋迷迭起身,合掌拜了几拜,阿弥陀佛,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这下面有鬼。

祁三郎摇头,高兴什么,水下都是冰层,咱们还怎么下去找沈知行?沈知行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湖面上忽然刮过一阵很轻的风,轻得像人的呜咽,扑在三人衣服的下摆上 ,仿佛长了爪子,想就势攀爬上去。

三人皆愣住,可就在此时,一阵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就来到了山谷上方,仰头望去,便见一蓬蓬马蹄奔腾溅起的沙尘。

宋迷迭盯着几蓬黄烟,小声咕哝,谁有这样的好雅兴,半夜不睡出城狩猎来了?这话仿佛一根冰冷的指头,在莫寒烟和祁三郎的脊梁骨上猛地戳了一下,两人对视一眼,旋即便朝山坡上跑去,只对落在后面的小傻子丢下一句话。

景王私自出城了。

宋迷迭把这句话在心中默念三遍,品过味儿来时,祁三郎和莫寒烟的身影已经来到了山坡上面,好在她轻功极好,起身追赶,只在树头上飞窜了数下,便也来到了山坡顶上。

黄烟已经散去,几个驾马疾驰的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凭三个人六条腿是怎么都不可能赶上的。

而三个人的马都在对面的山坡上,虽祁三郎已经吹了口哨唤马儿过来,可是等它们赶到,刘长秧他们早就走远了。

千钧一发,莫姑娘轻吼一声,整个人朝前跃出一丈余远,手中金刚锤飞出,带着长长的一条铁链,如蛟龙般出洞,冲着最后面一匹马就过去了。

千斤锤砸到马屁股上,那马儿两条前腿骤然一软,扑地跪下,上面的人来不及避险,从马头上方飞出去,蹭着地面滚出几丈远,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前面几匹马纷纷停了下,趁这当,三人从后方赶上,喘息未定间,见一人从最前面的一匹高头大马上跃下,身披软甲,军人扮相,摘掉头盔,却赫然露出一张如春晓之花一般的白净脸孔。

不是刘长秧又是何人?他走上来,锁眉将扑在地上的护卫搀扶起来,见人无大碍,才走到三人前。

宋迷迭抬起眼皮察其颜色,她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愠怒,却不知怎的,觉得眼前这张平静的脸孔比平常还要吓人。

本王今晚一定要出城,刘长秧并不拐弯抹角,也不想耗费时间,如果你们不打算以下犯上把本王捆起来送回去,那么就不要拦着我。

说完便转身朝坐骑走去,长袍曳地,拖出一道长长的灰痕。

殿下忘了皇上的谕旨?祁三郎被刘长秧的气势慑住,语气忽然就不那么坚定了。

刘长秧此刻已经翻身上马,咬着牙冷笑,颀长身影被黑夜衬托的像冥府的使者,今天,就算是玉帝老儿都拦不住我,何况是他。

他......宋迷迭心中叫苦不迭:谁敢用他来称呼当今圣上,看来这刘长秧是下定了决心要亲自去找褚玉了,就像他说的,他们不可能用绳子把他捆回去,可如此,他们三人便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思忖的当,刘长秧已经驾马重新上路了,马蹄声响起,黄沙扑面而来,呛得几人咳嗽连连。

师兄师姐,我跟着他,你们去回禀肖将军,看他怎么定夺。

宋迷迭的马儿正好从后面的黑暗中钻出来,她来不及多想便飞身上马,朝刘长秧一行人跑去,声音随着马蹄溅起的烟尘,飘到祁三郎和莫寒烟耳中。

🔒六十六章 骨相第二日黄昏,一行人才在一间酒肆停下歇脚,茶掌柜端上来的热茶点心很香,气味而飘到孤零零牵马站在一旁的宋迷迭鼻子里,引出她腹中一串九曲十八弯的肠鸣。

她什么也没带,没有干粮,没有银子,她哪里想得到,只是跟师兄师姐到城外寻找沈知行的尸体,却演化成了一场长路漫漫的跋涉。

上次吃的食物还是景王府那只炸得金黄的鸽子蛋,现在,她已经饿得饥火烧肠,就差抢马儿的菜叶子吃了。

宋大人,殿下请……请您去歇歇脚,吃些茶点。

身后传来尉迟青的声音,宋迷迭听到这句话打了个激灵,转头正对上草棚下两束喜怒难辨的目光,难熬的饥饿感瞬间被畏惧取代。

进去虽能填饱肚子,但定少不了某人的一顿训斥,昨晚他们伤了他的人,伤了他的马,他一直隐忍不发,想来就是等这一刻的。

宋迷迭踟蹰了半晌,终于,还是朝草棚子走去,心中默默嘀咕:被骂就被骂吧,忍一忍就过去了,也掉不了一块肉,可若是再饿下去,她怕自己早晚要在颠簸的山路上被甩下马背。

见宋迷迭磨蹭着走进草棚,尉迟青朝刘长秧桌前的条凳一挥手,宋大人,请。

宋迷迭慢腾腾坐下,瞥刘长秧一眼,小心翼翼捡了只馒头啃了起来。

刘长秧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从她咬下第一口馒头,喝下第一口茶,一直到面前的屉笼和茶碗空了,他也只是低着头细嚼慢咽,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宋迷迭吃饱了,扶着桌沿站起,道了声多谢。

刘长秧还是没有回话,只是将手那只还剩下一多半的馒头扔下,扭头看向另一张桌的尉迟青,轻声道出三个字,上路吧。

宋迷迭清了清嗓子,将她憋了一路的话说出来,殿下,咱们不能走大路。

说完,见他扭头看着自己,便继续道,廷尉司追踪逃犯,是从来不走官道的,逃犯心虚,知道官府的人在追他们,便只会选择偏僻的小路山路,所以......阿青,咱们也分几队赶路。

刘长秧不等她说完,就朝自己的坐骑走去,可没走出去多远,又被宋迷迭叫住了。

他回头,脸上终于露出了那抹熟悉的不耐烦,皱眉道,宋大人,时间紧迫。

宋迷迭支吾道,我师兄觉得,那贼人或许是冲着褚玉来的。

刘长秧挑眉道,冲褚玉来的,难道会是人牙子?说罢又若有所思地摇头,褚玉的装扮,一看就是官家小姐,人牙子一般不会将她作为目标。

而且,若真的是人牙子,为何不把蔷儿一起捉走?反正多一个也不多。

尉迟青抓抓后脑勺,蔷儿这……这孩子机灵,但生得实在是……刘长秧目光一沉,褚玉,也算不上什么国色天香。

或许是骨相好呢,宋迷迭没忍住插话,说完,见两人齐刷刷回头看着自己,吓了一跳,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话说完,师傅常说我骨骼轻巧,是练武的好材料。

刘长秧没吭声,尉迟青倒是眯缝起眼睛,目光将宋迷迭笼住,宋大人,具体说说看。

宋迷迭点头,就是……就是面额方正,骨节匀称,纤细挺直,软硬合度……宋大人这是夸自己呢?刘长秧冷哼一声,脸上愠色却褪去不少,变得严正起来,阿青,他扭头望向尉迟青,你现在就折返回府。

尉迟青不解,殿下,为……为何不让属下……同您一起了?刘长秧垂下眼睑,荷包的穗子被弄污了,我想,这或许不是巧合。

殿下是怀疑?筹备宴会,府邸事多人杂,戏班子,乐器班子,外面请来的厨子和手工艺人,我怕会不会早已有什么人,趁我们无暇顾及混了进来,就像,他扫了宋迷迭一眼,就像她说的,看相识骨,把褚玉当成自己的目标。

说到这里,他声音一沉,阿青,你要把这几日出现过在府邸中的人一一排查,一个都不能漏下。

尉迟青心领神会,二话不说便策马掉头,只是临行前还不忘对宋迷迭叮嘱,宋大人,你说过要盯紧殿下的,这一路山高......高水长,危机四伏,宋大人又是天下一等一的高......高手,连我都自愧弗如,那么殿下的安危我可就交......交托到宋大人您的手上了。

宋迷迭被他吹捧地晕头转向,拱手连连点头,一定一定,放心放心。

直到尉迟青跨上马,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这结巴套牢了。

然而尉迟青已经驾马走远,她纵然想反悔已是来不及了,只能恨恨在心里骂了一声,期翼着刘长秧没听到自己方才那番信誓旦旦的保证。

可方一转过身,便听刘长秧对护卫训示,兵分四路,一队商道,一队民道,两队野路,不许着官服铠甲,只带盘缠干粮,轻装上路。

那护卫拱手称是,略一沉吟,便将人马分好,末了看向刘长秧道,殿下,宋大人怎么办?宋迷迭忙道, 我自小在山野长大,自然要走野路,说完话音一转,讪笑着看向刘长秧,殿下可受不了这种苦,走商道最合适。

话没说完,却听得刘长秧笑了一声,却分明是不怀好意的,惊得她心头咯噔一下,预感到了自己多舛的命运。

宋大人同我一起走野路,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她,宋迷迭,你不是说要盯紧我吗?***最后一束阳光从山顶消失的时候,宋迷迭终于看到了前半山腰上的一座小院,孤零零的,在苍叶的掩盖下,只露出了几个尖角和一面斑驳黄墙,比富贵人家的坟茔大不了多少。

她已经累成了软脚虾,而且现在天色已晚,实在不适合在野山中穿行,所以便招呼刘长秧和两个护卫跟上来,四个人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爬上山腰,来到小院跟前。

刘长秧在门板上拍了几下,见无人应门,便只能伸手把门推开,谁知门方一敞开,就看到两个穿着海青的尼姑从内院走出来,一老一少,齐头整脸,面色白净,骤然看见几人,吓了一跳,双手合十垂头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六十七 窥视宋迷迭这才注意到这是一间尼姑庵,庵正中树有三尺高观音菩萨泥像,像前有一大铜香炉,里面香火袅袅。

刘长秧也发现了,和属下步下台阶,又朝后走出几步,怕叨扰了佛门清净。

宋迷迭走到前面,双手合十行礼,对不住,吓着二位了,我们是......她顿住,一时间不知该给自己安个什么身份合适。

咱们是西诏来的商客,在这荒山老林中迷了路,寻不着商道,可否在此地借住一晚,明儿天光破晓就上路,绝不叨扰二位。

刘长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宋迷迭吊着的心放下,心里却默默啧了一声:谎话手到擒来,果然不是什么忠厚老实的善茬。

老尼姑见刘长秧品貌皆是上流,又言辞有礼,似是放下心来,于是弯腰还礼,佛家慈悲,本应礼待几位,只是,我们这里是尼姑庵,实在不宜让几位男施主留宿,不过,她略顿了一顿,院子后面有一间草屋,平日用来堆放耕犁器具的,几位若是不嫌,可到那里暂住一晚,至于这位女施主,留宿禅房即可,不知几位意下如何?不嫌弃不嫌弃,宋迷迭双手急摆,能有个歇脚的地儿就不错了,哪有那般身娇肉贵。

可身娇肉贵这几个字形容另一个人却是再贴切不过,宋迷迭缓缓回头,正迎上一束笑里藏刀的目光,刘长秧抱臂看她,轻道,宋迷迭,你今晚在草屋外打地铺可好?宋迷迭当晚并没有打地铺,并不是刘长秧心好,而是用过斋饭后,天公就开始淅淅沥沥降下雨来,不大,但落在泥土上,不久便将不坚实的土面化成了一滩软泥。

睡在泥窝中,不就成猪了吗?我嫌你腌臜。

刘长秧瞥了一眼草屋外的泥窝,终于发了善心,下巴颏朝尼姑庵的后门一抬,示意她可以睡她的禅房去。

宋迷迭于是乐得屁颠屁颠地进去了,可是躺在干燥暖和的被窝里,她却左右辗转,怎么都睡不踏实。

因为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像指甲刮擦着外墙,一下一下,断一会儿,不久又接上,没有尽头一般。

掺杂在雨滴落在檐角的噼啪声中,刺耳且寂寥。

宋迷迭一开始是在梦里听到这个声音的,所以很是没当回事,翻个身继续睡了。

但它没有放过她,就像一条爬虫,从她的耳洞中爬进爬出,扰得她片刻不得安宁。

她睁开眼睛,斜向紧挨床榻的墙面。

墙上嵌着一扇窗,虽然掩住了,但雨水湿潮的味道还是从窗缝钻了进来,带着一股子林间独有的草叶香气,本应怡人心脾,却因那即便醒过来,也依然能听到的刮擦声,而变得诡异起来。

宋迷迭盯住窗子看了半晌,直到眼球酸涩,不得不阖上眼皮缓解一下的时候,看到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朝窗纸洇了过来,脑袋和上半身将窗纸压得朝里面凸起,现出一个人形。

她没有犹豫,手臂朝窗子的方向一抬,三只冰凌袖箭便从袖口飞出,齐刷刷钻进窗缝,正中那个人影。

见那人被自己射中了,宋迷迭来不及披上外衣,翻身起来如道疾风般推门而出,一步便跃至窗前。

可这里哪有什么人影?甚至,连个脚印子都寻不着。

宋迷迭站定不动,任雨水将头发衣服浸透,湿哒哒地贴在皮肤上,冷得刺骨。

直到,一只温暖手掌在她肩头一拍,方才回过神来,手转向后面,卡住那人的脖子。

下一刻,宋迷迭像触电似的,把手缩了回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刘长秧的脖颈上被她掐出了道指痕,触目惊心,就像弯起的幸灾乐祸嘲笑她的嘴唇。

刘长秧咳嗽了几声,强压怒气道,宋大人是又想谋害本王吗?宋迷迭结巴起来,殿下,我以为是......是那个隔......隔窗偷窥的贼人。

隔窗偷窥,有人偷窥你?刘长秧眉心一耸,下一刻,却注意到了宋迷迭湿透的衣服和头发,紧贴在她的身子上,勾勒出纤秾合度的身形,就像她自己说的,骨节匀称,纤细挺直......刘长秧把头偏向一侧,景王殿下很庆幸有黑暗遮掩,如此,她才看不清他目光中的的波潮,翻滚起伏,搅乱他的清醒和自持。

可是说出的话却依然是气人的,刘长秧眉心又一次耸起,宋迷迭,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心,穿着中衣就敢出门见人。

换上干净衣服,穿戴上斗笠时,宋迷迭心里还在咕哝:我不知羞?明明就是你半夜不睡,到尼姑庵里来,也不知安了什么心。

可是推门出去,面对刘长秧,她却攒起假模假式的微笑,双手合掌做可怜状,殿下,您的脖子没事吧?刘长秧飞了个眼刀过来,示意她收好自己的虚情假意,目光一转,落到她窗前的地面上,宋迷迭,你说有人隔窗偷窥你?宋迷迭点头道,看着刘长秧道,也不算是偷看,是指甲刮墙的声音,刮了半宿,把我吵醒了,可是我的暗器分明伤到了他,然而出门查看时,不仅没看到人,连血迹都没有,不光血迹,连脚印都没,这里地面湿软,怎么可能没有脚印呢?我方才查看,也未发现什么异常。

他的侧脸罩在一层雨雾下,平添了几分柔和,看得宋迷迭一时怔住,没有及时挪开目光。

没见过檀郎?他转过头,面色无澜地望她。

宋迷迭一个激灵,冷汗涔涔落下,忙不迭转移话题,殿下为何半夜不睡,一个人到尼姑庵来?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刘长秧用很不正经的眼神瞅住她,自然是来找宋大人,古有羊车望幸,寻盐而入,宋大人身上涂着我送的香粉,想来也是这个意思。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宋迷迭的脸僵成一块石头,哪知下一刻,刘长秧却倏地收起眉眼中的不正经,抬手朝前方的那座禅房一指,放心,你还没这个本事,我是觉得那俩尼姑不对头。

🔒六十八章 尼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妙真闭目端坐在榻上,手指拨动念珠,一句一珠,一珠一句,吐息平稳,节律分明。

可是忽然,她觉一股寒意从榻下传来,顺着腰肢一溜爬到脖后颈,如电流,将她浑身的汗毛惊得乍立而起:有人......在看着她,用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眼珠子仿佛冰凌的尖儿,轻而易举刺破她佯装出来的镇定。

妙真的眼皮依然紧阖着,可眼球却不安分地滚动起来,像她仓皇的内心,暗潮翻涌。

我不能坐在这里......她不想再忍耐,手捏住念珠从榻上挪下来,像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踮脚走到几边坐下,屁股沾到椅面,又起身,将那把破旧的木头椅子朝门的方向拽了一把,方又重新坐下。

这里好。

她舒了口气,复又闭上双目,重新拨动起手中念珠,从母珠旁的那一颗,一粒一粒碾过。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珠子坚硬的质感磨得她指肚发酸,她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用了这么大的力气,简直恨不得把珠子摁进自己的皮肉中。

念出的经文也是发了狠劲的,一个字一个字,从她僵硬的唇舌中冒出来,像溺水之人垂死挣扎时连吞带喘的呼救。

不能这样啊......妙真强将心神定下,又深吸几口气,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她打了个哆嗦,在身体里埋伏了许久的冷汗终于又一次潺潺而下:不对劲,还是不对劲,坐到了这张椅子上,远离了那张床,她却依然能感觉到那束目光,若有若无,一会儿在她背后聚起,一会儿笼在她的上方......天罗地网,逃不出的,一辈子都逃不出的。

妙真站了起来,准备再换一个地方,墙角、柜前、门后......可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无法定下。

这间屋子到处都是那个人,他曾翻窗而入,在月光下捏起她的下巴,嬉笑着说好一个俏尼姑。

也曾在她叫登徒子的时候,垂头锁住她的唇舌,吻得她透不过气来。

小尼姑,你叫什么呢?你师傅现在正我叔父行鱼水之欢,你莫叨扰了他们。

她不再喊人了,眼睛瞪大如两汪清泉,师傅?怎么会?那个整日肃着脸,将世人皆浊我独清挂在嘴边的师傅,怎会做出如此污糟之事?疑惑间,身子已经被人打横抱起,他抱着她走向床榻,迫不及待,眼角眉梢皆是绽放的欲望,小尼姑,我瞧见你偷看我来着,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他来不及说什么,她混沌的脑子也来不及想,被经文和师傅的教诲压制了多年的欲望,在他颤抖的手指下,像开了闸的洪水奔腾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没有回返之路。

从此,他每晚都来,他和她,在神佛的眼皮下,做天下看似最不堪却又最平常的事。

她忐忑难安,尤其在早晨打开房门,放出那一室的旖旎的时候......残汗还挂在脖间,她看着院中菩萨的脸,又羞又怕,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菩萨什么都知道,那么,我还能求得你的怜悯和原谅吗?她不知道,可每每面对师傅,这纠结的悔意便会一点点从心底某个缝隙中溜出去,在充斥着泥腥和草叶味儿的小院中被蒸腾个干净。

师傅不会丝毫未察觉,他日日都来,要说没有半点动静,那是不可能的,而师傅的屋子就在隔壁,怎会不知道?可老尼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平静的,不知是佯装出来的,还是对红尘男女的宽容。

毕竟,就连她自己,也跳不出去。

读了一辈子的经,还是沉溺在尘世间,就像尝到了鱼腥味的猫儿,被那味道所引,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一辈子都不可能戒掉。

妙真就在冰和火之间苟存,时而鼓胀欢欣,时而自责不已,这日子如水,就这样从她身旁滑过,直到,一月前,她发觉自己的月信已有两月未来。

她慌了,因为她的月信一向准时,拖了这么久,只有一个原因:她多半是有身孕了。

妙真跪在观音像前磕头,一遍又一遍,从未有如此虔诚。

她向菩萨祷告,说如果逃过此劫,定和那人断绝关系,余生在座前侍奉。

可是说完这话,腹中却一阵翻腾,妙真甚至来不及起身离开,就在神像前呕吐,秽物喷溅出来,污了香炉和菩萨的袍角。

晚了,她知道一切都晚了,菩萨不肯收她,她的虚伪和荒谬,早被那双高高在上的眼睛看透了。

她只剩下了一条路。

当晚,当男人又一次来到禅房时,妙真和他摊了牌,她说自己有了孩子,要男人娶自己进门。

男人正在宽衣解带的手指僵住:娶你,怎么可能?我早就有了妻室,怎么总不能休了她再娶你吧。

妙真什么脸面都不顾了,抓住他的腰带,妾室也行,只要给我们母子一个落脚的地儿......男人抓开她的手冷笑,冷淡的眸子被烛光映得忽明忽暗,我说,什么子不子的,尼姑给我生孩子,我不成了笑柄了?说完,翘腿在床沿坐下,手指漫不经心去系自己衣带,我以为你师傅跟你提过的,没想......他摇头笑了笑,罢了,今天我也被你说的没兴致了,就不在你这里留宿了。

至于你的肚子,他回头,眼中不是冷漠,而是比冷漠更伤人的无谓,你想留下就留下,不想留,就去问问你师傅,她一辈子跟过这么多男人,有法子的。

他走了,她的救命稻草,最后的一线希望,就这样离开了,只留给她一句是似而非的话和一个事不关己的背影。

***指间的念珠被汗水浸润得湿滑,就像一条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窜起来咬她一口。

可妙真却捏紧了它,就像那晚,她跟出去,握紧那把随手掂起的割草的镰刀。

🔒六十九章 秘密刀刃被月色淬得亮白,落下去的时候,把他的脑袋劈成两半,滚落到菩萨脚边时,眼睛尚未闭上。

妙真看着那双眼睛,心忽然很平静,她本以为杀人很难,没想到,不过是手起刀落,那个承接了她所有恨意的男人就与自己阴阳两隔了。

她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目光逐渐被喷涌出的鲜血填满,从那片似乎没有边际的红海中,她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在上下起伏,永远都无法靠岸。

直到,有一只手从后方抓握住她冰冷的手指。

妙真叫了一声,回头时,对上师傅的眼睛。

含着几分惊恐,更多的,却是鲜少流露出来的怜惜。

可妙真没看出来,她现在醒了,看着鲜血一点点流过来,洇红自己的脚尖,吓得面色惨白,几乎站立不住,师傅......我......我......话说得语无伦次,似乎不是从自己嘴巴里涌出来的。

下一刻,手中的镰刀却被师傅夺过去,一把丢进旁边的枯井中。

他家人定会来找,要先把尸首藏起来,过些时日,等风声不紧了,再在山中找个地方埋了,老尼蹲下身,目光落到男人破碎的脑袋上,游走了一圈,庵中还剩下些筑墙的泥巴,正好可以裹住尸体,不让臭味流出,她沉思片刻,转头在妙真震惊的脸上一扫,禅房的塌下都是空的,先将他在你房中藏上些时日,你莫怕,死人不会说话,也不会害人。

这番话说得冷静且有条理,所以妙真不觉按她说的着手起来,用泥巴将尸体裹住,虽然裹那颗烂掉的脑袋时费了些功夫,但两人合力,终于还是在天亮前,把他铸成了一具泥人。

尸体被搬到了妙真的塌下,院中血迹被清扫了几遍,已经全然看不出来,而正如老尼所说,男人的家人找了过来,但似乎并没有疑心她们,毕竟只是两个清瘦尼姑,更何况,其中一位还和那家的家主有着明眼人一看便知的关系。

所以也没有多做逗留便离开了,妙真松了口气,回头看师傅时,见她却面色平静如常,只转身对着观音像拜了拜,就回房了,仿佛已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一般。

或许,她自己以前也做过相同的事情?妙真疑惑的同时又松了口气:也许吧,不管什么事情,做得多了,也便习以为常了,即便是杀人这种她以前连想都不敢多想的事。

可是她高估了自己,也把杀人想得太过容易,瞒天过海或许不难,难的是,逃出自己良心的审视。

妙真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每逢她闭上眼睛,耳边就会传来嚓擦的挠墙声,这是她和他约定的信号,以前,她总是吹了灯躺在榻上,满心期待地等这个声音的到来,一旦听到,便轻轻把窗户打开,放他进来。

可现在,她不想再听到它,它却还是如约而至,一天都不愿放过她。

嚓擦......嚓擦......指甲划拉墙面,依稀还有一些低泣夹杂在中间,像从地底下传来的一般。

妙真把此事告诉了师傅,师傅说一定是有野猫或者别的什么,总之不会是他,他都死透了,成了一具泥人儿了,连他家的人都放弃寻找了,以为他半夜跌到了沟中,是再也寻不回来的了。

所以再过上几日,她们就能挖个坑把他埋了,从此,此事便算是了了。

了了。

妙真面上答应,心里却在冷笑:哪有那么容易,若是换做你,你还会如此轻描淡写吗?他的魂缠住了自己,想让她给他陪葬呢。

她索性不睡了,整晚地打坐,拨动念珠,静心祈求。

可是闭上眼睛,她心中就睁开了另外一双眼睛,那是他看她的最后一眼,她觉得他那时候还没有死透,若非如此,他的眼睛里怎会充满了怨毒?那双眼睛一直睁着,不光从床榻下面那个四四方方的空洞里探出来,她坐在椅子上时,它也会爬上来,她走到这屋子的每一处,它都跟着,如影随形,怎么都甩不掉。

可若单单如此,妙真还能忍耐,对鬼魂的恐惧现在已经被她排在后面,她更怕的,是现实,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她的肚子已经起来了,虽然只是一点点,完全可以被海青遮盖住,但随着时日的增进,总有一天会瞒不住的。

到时候,难道不会惹得他人怀疑?保不齐还会揪出她杀人的事情,那她可该如何是好?妙真把念珠攥得更紧了,另一只手摸到冰冷的肚皮上,仿佛感觉到了里面那个小东西的心跳:他急着要出来啊,这样,就可以为他那个爹报仇,就可把她这个杀人凶手打入到万劫不复的地狱。

肚子更冷了,她仿佛听到了里面传出咯咯咯的冷笑声,顺着骨血流到四肢百骸。

你师傅跟了那么多男人,你为何不去问问她?忽然一个声音闯进她的脑海,那是他死前留下的一句话,当时,她已经被悲愤裹挟,只知道他不要自己了,所以根本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

可是现在,这话终于在盘旋了数日后,砸入她的心间,掀起一片滔天巨浪。

师傅......为何从未有过身孕?她什么都瞒着自己,私会男人,甚至可能杀过人,那么除了这些,她还藏了什么秘密?妙真眼睛一亮,手中念珠不自觉落下,摔在地上,撒得满地皆是。

可是她却不想管它了,她走到门口,一把转开那扇被凄风苦雨侵蚀得掉了色的木门,冒雨朝旁边的禅房走去。

她当然没有看到,几尺之外观音像后面蹲伏的两个黑影,他们观察了她多时,看到她走进老尼的禅房,关上了屋门,便又神不知鬼不觉小跑过去,重新在窗口蹲下来,竖起耳朵,静静聆听屋内的动静。

🔒七十章 丹药一阵冷风掠过肩膀,将静恩从轻眠中惊醒。

她睁开眼睛,手肘撑着床榻坐起来,眼皮半张望向门口时,看见妙真站在大张的两扇门板间,海青被风吹得轻摇,就像一片刚被从枝头吹落的残叶。

三更半夜,来这儿做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妙真已经关了门走到榻边,目光从上方飘落下来,蜻蜓点水似的,在静恩脸上轻拍一下,又是一下。

师傅睡榻下又没有死人,自然睡得安稳。

妙真嘴角一挑,眼睛还垂着,脸庞却已映上一抹古怪的笑。

不过静恩没有注意到徒弟的异常,她听到死人两个字,已经吓得面色发白,忙扯住妙真的胳膊,食指堵在嘴唇上,你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

说完,起身下床,走到窗边朝外面看了看,方才又折返回来,却依然压着嗓子,今天来的那几个人,依我看,可不是什么普通商贩,瞧那姿态神色,倒像是公家的人,千万别被他们发现了什么蹊跷,等人走了,咱们再进一步打算,不急于这一时......话音jojo被一声冷笑打断,妙真在榻上坐下,被雨水打湿的衣袍在床面上洇出一大块黑色的水迹,引得静恩眉头一紧的同时,也发现了徒弟的异常。

妙真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贯的温柔内敛似乎从她身上消失了,她从头到脚笼罩着一股轻飘飘的疯劲儿,这股疯劲儿使她那两颗本来就比旁人生的黑一点的眼珠子更加黑亮了,即便在没有点灯的屋子,静恩都能看到上面笼着的一层白光。

师傅自是不急的,肚子被搞大的又不是师傅你,妙真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肚子,嘴角依然翘着,师傅您老人家可比我能耐多了,身边的男人如过江之卿,可这么多年了,却从未像我这般弄大了肚子。

他都告诉你了,静恩早猜到妙真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所以并不讶异,她讶异的是妙真对自己说话的语气,怪声怪气,像是在在埋怨自己,于是板起脸来,正色看她,你想说什么?妙真笑了一下,他临死前让我来找师傅你,说你可以帮我......原来是为了这个。

静恩面皮绷紧,我什么都帮不了你,你走吧。

妙真的身子颤了一下,刷地从榻上站起,眼睛被苍白的脸衬得更亮了,师傅,您帮过我一次的,为何不再帮徒儿第二次?我这肚子快瞒不住了,若孩子真的生下来,那可如何是好?静恩面不改色地拨动颈上念珠,怕什么,你最近少在人前露脸,将来孩子出来,就说是有人丢在庵门口的,也不会有人怀疑。

她怎么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妙真看着静恩的脸,被雨水浇透了的身子忽然热了起来,仿佛有火苗从不知名处窜起,以燎原之势,摧枯拉朽,冲向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头。

若如此容易,她为何不生下那些孩子?而让自己去冒这个风险?师傅,心已经火烧火燎,语气却是软的,她还想再试一次,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面前这个她叫了几年的师傅,杀人您都敢帮我瞒,为何这件事,您不愿帮我了?听他的意思,您是吃了他叔父给您的丹药,所以才打掉了孩子,您就赏徒儿一颗,就一颗,徒儿以后会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我这里并没有打胎的丹药,妙真,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静恩丝毫不为所动,可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却不由地瞟向身后的墙面,虽然只是一下,却被妙真捕捉到了。

师傅当真不愿意救我?你走吧。

静恩垂目,不再去看对面那张因为抽搐而变形的脸。

***看到妙真走出来的时候,听了半天墙角的宋迷迭和刘长秧忙不出声地跑向院中的观音像,躲到菩萨身后,求得一方庇佑。

妙真进屋关门,两人方才站直身子,对视一眼,一时间均是无言。

现在雨已经停了,可水珠儿还是从头顶的树叶上落下,砸在笠帽上,啪啪作响。

宋迷迭仰头看着被风吹动的层叠叶片,心想这小尼姑看起来柔弱,胆子倒是挺大,杀了人不说,还把尸体藏在自己床下面,也不怕做噩梦。

正想着,一串水珠儿钻进她的领口,冰得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浑身哆嗦一下。

回去吧,别冻伤风了,刘长秧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宋迷迭心头一暖,想说他终于说了几人话了,紧接着就听他又来了一句,莫因此耽误了赶路。

果然还是那个不招人待见的麻烦精。

宋迷迭压低嗓子,殿下,杀人了,咱们就不管了?刘长秧轻哼一声,尘世纷纷扰扰,你管得过来吗?明儿让人去知会一声官府也就罢了。

说完,正正笠帽,又道,见这两个尼姑神色慌张,我还以为和褚玉有关,没想,竟是男女间这档子破事。

风流韵事被他说成破事,好像他自己没有沉迷风月似的,宋迷迭心头犯嘀咕,却是不敢宣之于口,见刘长秧已经朝院门处走去,便也准备回房歇息。

经过一口枯井时,月亮刚好从一片乌云下面钻了出来,月华从头顶盖下来,照亮了井中一样东西,微光闪动一下,却被宋迷迭收入眼中。

殿下,她站住不动,目光顺着被石头遮住大半的井口落下,这井里,好像有东西。

刘长秧顿了一下,遂转身朝枯井走来,身子靠近宋迷迭的时候,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井中望去:厚实的叶子上,搁着把血迹和锈迹交错的镰刀,镰刀旁边,有一只荷包,蓝底如意形,上面绣着三尾活灵活现的锦鲤。

🔒七十一章 瓦解宋迷迭身形轻巧,把石头从井口移开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荷包取出,交到刘长秧手中。

刘长秧把这只沾了泥污的荷包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针脚、布料,任何一点细节都没有放过,等抬起头来时,他眼中已然满是笃定。

是褚玉的工夫,他的声音凉了下来,褚玉到过这里,这两个尼姑的秘密果然不止杀人这一项。

宋迷迭一脸震惊,今日我问她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时,俩人皆否认了,而看她们的模样,怎么都不像是能掳走孩子的......话刚说到这里,一声刺耳的尖叫忽然从静恩的禅房中传来,刺破黑暗,如一柄利刃,直扎过来,穿透耳膜。

两人皆是一愣,朝禅房望过去时,发现屋门被打开了,里面依稀有一团黑影,在地上扭动着。

刘长秧和宋迷迭冲了过去,来到屋门前,看到里面的景况,却不由地停下脚步,驻足不前。

一地的血,明汪汪的一大片,几乎要从门边溢出来。

静恩就躺在自己的鲜血中,本还在挣扎的身子慢慢变成绝望的抽搐,一下一下,伴随着咕嘟咕嘟血泡涌冒的声音,显得极为怪异,不像个人,到像一条扭动着的虫。

血是从她脖子上那个几乎剪断了她喉管的大口子里冒出来的,她浑身的血仿佛都奔向了这里,流干净了,只剩下一具干瘪的躯壳。

而静恩脑袋正对着的方向,站着小尼姑妙真,她身后的墙面少了一块砖,空心的,显然是个藏东西的地方。

刘长秧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因为妙真的手中有一只瓷瓶子,半尺不到,被她小心翼翼的端在手心。

杀人的剪刀也还握在她的手里,她心太急了,急得甚至来不及放下凶器,就慌着去找那救命的丹药。

现在她终于找到了,于是把剪刀扔到地上,用染满了血的手去拔瓶塞,一次,两次......不知是木塞扣得太紧,还是手指太过湿滑,拔了几次都无法将那小巧的瓶塞拔出来。

妙真的耐心耗尽了,蹲下身,把瓶子用力砸在地上,伴随着一声清冽的脆响,瓶子碎了,十几粒黑色的丸药滚出,沾上静恩的鲜血。

殿下,这老尼死了。

宋迷迭看到静恩停止了抽搐,眼睛里的光尽数褪去,心中不由地一颤。

刘长秧没说话,他正盯着妙真,那小尼姑很不对劲,眼睛罩着一层疯光,像是浑身所有的劲头都集中到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中,几乎要将她的眼珠子刺破。

刘长秧心头涌进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刻,见妙真毫不顾忌地抓起沾着血的药丸,一把送进嘴里,不由倒抽了口凉气,高声道,别让她吃。

身边一阵微风掠起,宋迷迭就像一只蝴蝶,脚不沾地冲过去,落到妙真背后,掌心在她脖后颈轻轻一拍,妙真便张嘴呕了一声,把嘴里的药丸全部吐了出去。

刘长秧舒了口气,随后眉尖挑起,声音却冷得戳人,妙真,你老实回答,你到底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女孩,若是有半句虚言,本王定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妙真不知是被宋迷迭拍蒙了还是被刘长秧这句话慑住,她呆呆愣愣地看着一地血污,过了半晌,又将目光转到趴在血污里的静恩的尸体上,眼神中透着些许迷茫,仿佛杀人的那个不是她一般。

师傅说,她终于说话了,还是那样小小的怯生生的声音,好像她不是一个染指两条人命的杀人犯,而还是那个潜心礼佛的小尼姑,师傅说,这丹药烈得很,我这样的身子,吃了之后定然顶不住......她笑了一声,抬头,目光晃悠悠落到刘长秧脸上,她在骗我是吧?我知道她在骗我,这老东西,只不过舍不得自己的宝贝罢了,偏要编出这样的假话来。

我听着倒不像是骗人,刘长秧本还满脸杀气,可听到妙真这般言语,语气竟柔软下来,顺着她说了下去。

宋迷迭心中一动,不知他为何要去配合妙真的疯话,可看他的脸,却满是真诚无一丝糊弄,若不是她了解他的为人,还真要被他骗了,堕胎伤身,可能流血不止,也可能衰竭而亡,我看小师太你身子单薄,说不定是先天不足,若贸然用药,极可能会损伤严重。

妙真身子一颤,你的意思是,师傅她......是为了我?她没有骗我?刘长秧点头,声音又柔和了几分,她冒着被官府定罪的风险帮你藏尸,又怎会吝惜一粒丹药?妙真摇头冷哼,不可能,我求了她这么久,她都不同意的......她是你的师傅,你若生下孩子,难道她就能独善其身吗?若她真对你无半分感情,干脆给你一颗丸药,一尸两命,杀人藏尸的事也可以全部推到你身上,一石二鸟,岂不乐哉?可是她为了你能保住一条命,甘冒两份风险,你还说,她不是为了你好?字字铿锵,像一柄锤子,在妙真坚硬的心房上敲开了一条缝。

师傅。

她忽然发出悲戚哭喊,爬过去,手摸到静恩的背部,大哭不已,师傅,我错了,徒儿知道错了......刘长秧抱臂在门外看着伏地痛哭的妙真,眼中的温柔体恤却已经尽数褪去,面前的人间惨剧似乎半分不能打动他分毫,他如今只是个旁观者,冷漠地盯视,却又在寻找一个最适合切入的时机。

宋迷迭看着刘长秧:面前的这个人沉稳又冷酷,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佛,俯视着人间的疾苦,掌控着他人的情绪。

只是这样的性格,是要经过多少层痛苦的打磨才能练就?她不知道,刘长秧却等到了机会。

妙真停止了悲泣,抬起头来时,眼睛总算不再亮得吓人,似乎活过来了,只是身子依然在打着颤,像永远不会停下似的。

刘长秧朝前进了一步,声音又轻又慢,妙真师父,有没有见过一个八九岁大的女孩子?🔒七十二章 观音女孩儿?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妙真脸色稍稍滞塞了一下,旋即却又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踏着一地的血污朝外走,经过静恩身边时,身子却陡然立住,眸子倏地垂下,目光在那蜷缩成一团的身子上流连,像一只挥不动翅膀的蝶,挣扎了几下,终于被一阵轻风吹走。

她继续向前,衣摆被血染成一个深色的圈儿,把她打飘的双脚拘在中间。

有几次,她似乎要跌倒,可借助着最后剩下的一点心气儿,总能重新站稳。

宋迷迭跟在她身后,随她一起走到门口,刘长秧就站在那里,目光灼灼,里面像燃着两把火。

你见到她了?他的声音绷得很紧,紧得快要断掉了,宋迷迭听了,心也悬了起来,不上不下,难受得很,她感觉到了他的紧张和不安,所以不免也跟着焦灼起来。

妙真转头冲刘长秧笑了一下,沾了血的手指去撩脸上的几缕乱发,却在惨白的面颊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我见到她了。

刘长秧轻抽了一口气,又急道,谁把她带到这里来的?现在她又去了哪里?我只看到了背影,妙真眉心锁起,用尽心力回忆往事,前日早晨,我念完晨经后找不到师傅,便去后院寻她,她说着又朝后一瞥,看了静恩的尸体一眼,面无表情地一笑道,谁知找到后院,却发现师傅她站在门边,正踮脚朝山下看着......我走过去,问她看什么,哪知她看到我,便很有些紧张地要将门阖上,可后门张阖之间,我还是看到了那个人。

他骑着马,正慢慢跺着朝山下走,马背上还驼着一只麻袋,看形状,里面应该是装着个孩子。

后来,师傅就把门关上了,我问她那人是谁,她却一个字不答,可当我随她一起走回庵内,却在菜园中发现了一只荷包,没错,就是你手上拿着的这只,师傅把它扔进了枯井中,还叮嘱我此事断不可对他人提起。

刘长秧喉头动了一下,声音变得喑哑, 你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妙真挑起嘴角,下山的路就那么一条,谁知道他会去哪儿?宋迷迭看到刘长秧握紧了拳头,指节绷得发白,心中忽然生出几丝不忍,于是冲妙真问道,虽没看到正脸,但背影是怎样的?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年纪几何?妙真凝神思索一下,慢悠悠道,应该也就三十多岁吧,肩......很宽,好像全身都是骨架子,没几块肉似的,从背后看,像只老鹰......说完,幽幽叹了一声,这孩子有这么多人关心,真是命好。

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她竟然还说命好?宋迷迭觉得这话好没道理,转头,看见刘长秧呆立住不动,面色青白,忽然很没骨气地心头一软,走过去道,殿下莫灰心,至少现在多了一条线索。

刘长秧垂头看她, 宋迷迭,你这算是在安慰本王吗?宋迷迭正想着如何回避这个问题,却忽听砰的一声,像从天而降的一个雷,在她身旁劈开了似的。

两人同时转头,正看到院中的观音像从中间断开了,上半身落到地上,脑袋碎成几瓣。

而妙真,就趴在碎掉的观音像旁边,头上赫然一个大口子,冒着红白相间的脑花。

她撞碎了脑袋,在这座日日诵经上香的观音像上。

宋迷迭跑过去,看到妙真半阖的眼睛,眼球是灰暗的,从中找不出一丝的生气和暖意,她忽然有点明白了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何意,于是蹲下身,手掌轻轻在小尼姑脸上一抹,拨下眼皮,使她和这污浊的世界再无一丝瓜葛。

殿下,她死了......宋迷迭忍住伤感,目光一瞟,无意间落在旁边观音像的脑袋上,不觉抽了口气,身子僵住,像被人点了穴一般。

宋迷迭?刘长秧发现了她的异常,走过去扯她的手臂,你怎么......后头的话被全数吞下,刘长秧的眼睛慢慢瞪大,和宋迷迭的目光交汇在一处。

借着刚刚泛白的一抹曦光,他们看到观音端庄慈祥的容颜变了模样,覆在外面的那层壳碎掉了,露出里面真实的面目。

这哪里是什么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她是一个面容阴鸷的妇人,眉峰隆起,长面方腮,似笑非笑。

眼睛微微抬起一点,露出半截眼白,像两只戳人的钩子。

侍奉了这么久的佛,原来是假的,难怪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只是妙真,直到死的那一刻,都还被蒙在鼓中。

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宋迷迭瞠目结舌,睫毛扇动几下,不敢再看那老妇的眼睛,她觉得那对眼珠子里像是长着手,看久了,就要被它抓住,万劫不复。

刘长秧长眉颦蹙,咬牙冷笑,尼姑庵中拜邪神,胆子够大的,这静恩师太,背后不知藏着什么秘密。

说完,又咬紧嘴唇,只可惜她已经死了,不然抓住这条线,说不定能将她背后的那条大鱼钓出来。

宋迷迭听得似懂非懂,刚想问清楚一点,忽听院门外一阵窸窣声传来,于是屏气冲过去,脚尖一挑,便将院门踢得大开。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立在清晨的雾气中,高个子是个中年男人,布衣布鞋,拉一辆平板车,上面搁着线香、蜡烛、灯油等物,矮个子还是个半大孩子,十三四岁年纪,眼睛生得又圆又大,满脸青涩。

瞧见院中的死人,孩子唔了一声,后退几步,一个趔趄坐倒在地上,男人也吓得魂飞天外,叫了声强盗便要跑,可跑出几步,又回来扯那孩子,怎奈手脚已经软了,拽了几下不仅没扯动,自己也跌倒在地,互相抱着抖成一团。

🔒七十三章 哑巴宋迷迭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解释得不够清楚,反正她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后,那两个人还是在哆嗦,像筛糠似的。

直到刘长秧让两名护卫把他们带到妙真的禅房,当着他们的面掀开床板,又当着他们的面把里面的泥人敲开,让两人亲眼看到那具已半腐了的尸体时,他们才停止了哆嗦,在床榻前扑倒。

年龄大的男人哭喊着叫了声少爷,对着腐尸的方向磕了几下头,又高声道,少爷,咱们终于找到你了。

***被妙真杀死的男人叫孙承祖,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宅子就在两里地外的山脚下。

孙家人信佛,每年都会给尼姑庵布施不少香油钱,还会定期送一些用品上来,以供祭祀之用。

两个男人是孙家的仆从,今天就是奉孙家族长孙寅,也就是孙承祖的叔父之命来送东西的。

没想不仅目睹了一场惨案,还在这里看到了寻了多日的孙承祖,而且,还是已经死了多日的一具尸体。

痛哭了一场后,那男人便让小男孩留下来,他自己则慌慌忙忙下了山,要将此事通禀孙家人。

小男孩不敢违令,只得留下了,可是看着室内外三具尸体,他吓得不知该在何处落脚,只敢躲到菜园中,贴墙站着,哆哆嗦嗦地抠弄自己的手指。

宋迷迭觉得那小孩儿可怜,倒了碗茶给他端过去,小男孩却没有接茶,瞟了宋迷迭一眼,继续去抠自己已经掉了几层皮的指头。

宋迷迭碰了钉子,尴尬地笑了一下,转身要走,却见刘长秧朝这边走来,毫不顾忌地跨进满是稀泥的菜园,来到两人跟前。

小兄弟,跟你打听点事,你们家主和静恩师太很熟稔吧?他的声音如和煦春风,任谁听了都不会不为所动,然而小男孩只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只留了个冷漠的头顶给他们。

刘长秧一贯脸皮厚,碰了钉子也不会回头,更何况,他可不像宋迷迭一样,只有端在手里的一碗已经凉透的茶水。

他上前一步,从袖中摸出一块银元宝来,递到小男孩眼皮子下面,小兄弟,你这几日见过一个女孩子吗?比你小三四岁,矮一头,或者,你见过一个男人吗?骨骼粗大,骑着匹马......话没说完,手里的元宝就被推了回来,刘长秧挑起长眉,却见那小男孩缓缓扬起脑袋,冲他摆了摆头,一只手指向自己的喉咙,口中发出唔唔的声音。

他不会说话。

宋迷迭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小男孩不言不语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他是个哑巴。

刘长秧脸上浮起一抹失望,叹了口气,却依然把银元宝塞到小男孩手里,罢了,你拿着它吧,世事无常,意外总是不请自来的,何况你一个哑巴,处事便更是比旁人艰辛。

他想起了褚玉: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那男人会怎么对她?她在漆黑的口袋里,会不会害怕?刘长秧眉间愁云缠绕,叹了口气,转身刚要离开,手却被一只小手拉住了。

小男孩从下朝上看着他,眉峰隆起,像两条秀丽的青山,他唔了一声,转过身去,捡了块石头,在斑驳的墙面上划拉着。

宋迷迭半弯着腰,脸几乎凑到墙面上,随着小男孩的画下的痕迹左右上下晃着脑袋:他画的到底是什么呢?上下起伏忽高忽低的,是山吗,还是海浪?宋迷迭连说了几个词,小男孩都拼命摇头,他不会写字也不会说话,偏画出来的画也不够逼真,所以急得脑门上都挂满了汗。

更奇怪的是,他似乎心神不宁,不时朝尼姑庵院门的方向瞅着,仿佛生怕被谁发现他在墙上画了这么一幅不着五六的画。

是......火吗?刘长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男孩肩胛骨抖了一下,回头,冲刘长秧重重点了几下,又在那堆火焰上面加了几笔。

这次,就连宋迷迭都猜到他画的是什么了,脑袋、身子、胳膊腿,不是人又会是什么?可人架在火上,这是在做什么?宋迷迭经常见西诏的人在篝火上烤羊羔崽子,难道这是......烤人?她嘀咕出两个字,在看到小男孩笃定的目光后,觉察到身旁的刘长秧身子猛地一紧。

为何要烤人?不,难道是……烤幼童?刘长秧抓住小男孩的肩膀,压着嗓子问了一句,他浑身的血流仿佛都沸腾了起来,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嗓子干得快要冒火。

可小男孩的身子却忽然软了,若不是他抓着他的肩膀,那孩子几乎要顺着墙边溜到地上。

刘长秧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可这次不用他动手,身边的宋迷迭已经抬起胳膊,于是一只透明袖箭便从她袖口钻出,蹭着墙面飞过,将刻着画的墙皮全部割掉。

刘长秧舒了口气,回头看向院门的方向时,已经神色如常。

尼姑庵的门外站着十几个人,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浓眉深目,身躯凛凛,腰系玉带,脚蹬皮靴,气度不凡,看装扮便知他一定是孙家家主孙寅。

孙寅也看到了他们,不过他只在几人脸上扫了一眼,便在去报信的男人的指引下,朝妙真的禅房走去。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刘长秧见孙寅一行人进了禅房,才对小男孩轻声安慰了一句,小男孩感激地冲他点点头,把银元宝重新塞回到刘长秧手心,便忙不迭地也冲禅房去了。

宋迷迭看着他瘦小的背影,轻道,殿下,为何他看到孙家家主,就慌得像见了鬼似的?我看那孙寅长得也不像是什么凶神恶煞。

刘长秧没有回答,过了半晌,冷笑了一声,要是恶人都一脸凶相就好了,那么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被他们的外表所惑了。

宋迷迭心头咯噔一下,忽然想起一个人,那是她从祁三郎那里听来的:那个人为人谦恭,明理守法,被奉为国之重器,德之楷模。

可偏偏也是这个人,弑君篡位,诛杀异己,残害皇嗣……她偏头看向刘长秧,谁知同一个瞬间,他也转过来凝望着她,说出的话将她刚生出的一点同情全部驱散。

你长得不赖,不也是个鬼见愁吗。

🔒七十四章 故事他还有脸说她是鬼见愁?宋迷迭胸口被一股恶气噎住,又不敢当面顶撞,只能忿忿离开。

她走出菜地,来到妙真的尸体旁,看着下面被雨水冲淡的鲜血和散了一地的泥块,凝视良久,忽然慢慢蹲下身,捡起一样手掌大小的物事来。

是观音托在手中的玉净瓶,可是现在,瓶子的外壳上布满了长短不一的细缝,露出黑色的胚子。

宋迷迭将外壳小心翼翼抠掉,在看见里面的东西时,眉尖挑了一挑。

这是......油灯?她不解,于是回头看刘长秧,却见他已经朝自己走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的身旁。

这老妇手中为何托着一盏油灯?刘长秧垂头看那盏灯,它是青铜烧制的,上盘下座,中间以柱相连,再简陋不过,一看便知是寻常家用之物。

可怪的是,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器件,为何被藏在菩萨的雕像中,日夜接受香火供奉?难道这老妪是灯花婆婆?宋迷迭手指搓动灯盘,目光又一次落在脚旁那张藏在观音后面的怪脸上,轻声道了一句。

灯花婆婆?刘长秧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他的鞋面被雨水浸透了,又湿又冷,可是却比不上心头慢慢腾起的一股寒意,像无数只僵冷的小手,顺着胸口一点点朝各处攀爬。

宋迷迭舔了一下嘴唇,小时候,我听我们村头的老头儿讲过的......又是村头的老头儿,刘长秧皱了下眉头,没有说话,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以前有个姓刘的秀才,住在京城附近的农庄里,他的妻子生了很重的心痛病,多方求医都没有效果,刘秀才为此十分烦闷。

有天晚上,他正在辗转反侧的时候,忽然看到桌上的油灯飘忽了几下,一个只有三尺高的白发老妇从暗暗的灯影之下走了出来。

白发老妇人对他说道:‘我是灯花婆婆,阁下夫人的病,只有我才能治愈,你与其在这里发愁,不如求求我。

’刘秀才眼见着这奇怪的妇人出现,心里已经知道对方非人,可就在这时,妻子的病情突然加剧,骤然心痛,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无奈之下,只好请她治疗妻子的心痛病。

老太婆让刘秀才取来一杯水,对着水杯念念有词,然后让刘秀才把水给他的夫人服下。

你猜怎么着,刘妻刚刚喝下茶水,心痛就止住了,过了两三日,病竟完全好了,身体也有力气,可以下床走动了。

刘秀才十分惊讶,视老妇人为再生父母,小心伺候供养。

而老妇人也把这里当做了家,随便进出。

如此过了一年,有一天,老妇人突然告诉刘秀才,说自己她一辈子没有嫁人,麻烦他帮自己找个夫婿。

刘秀才觉得人鬼殊途,便没有答应,老太婆于是说:‘我不是让你真的找人,而是让你用桐木雕刻个木人,就行了。

’刘秀才听她这么讲,就按照她说的办了,用桐木雕了个木人,交给老太婆。

可是把木人交给老太婆后,刘秀才就病了,一开始只是发热乏力,到了后来,竟然卧床不起,饮食不进,竟有大势将去之态。

刘秀才的妻子十分着急,于是想找灯花婆婆帮忙,可不管怎么对着油灯呼唤,那老太婆却始终没有现身。

不过当天晚上,刘夫人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来到了一处屋舍,楼宇高大,陈设华丽,如同王公贵族的宫殿一般,而且屋中处处张灯结彩,红烛高照,俨然是在举办一场婚礼。

刘夫人恍恍惚惚走进屋内,发现前厅摆着一张圆桌,桌上琳琅满目皆是美食,而桌旁,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那白发苍苍的灯花婆婆,而另一位,却是自己卧床多日的丈夫,刘秀才。

两人皆是钿钗礼衣,显然,他们就是今晚这场婚宴的主角。

刘夫人吓呆了,不说人鬼殊途,刘秀才还是自己的丈夫,怎能再娶别人,不,是别的鬼。

于是她哭着走上去拽丈夫的手臂,让他跟自己回家。

然而拽了几下,刘秀才却纹丝不动,只注视着桌上杯盏,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灯花婆婆在这个时候终于发话,她对刘夫人说,‘你去看看你夫君的身后刻着什么?’刘夫人不解,走到刘秀才背后扒开他的衣服,瞅了一眼,却差点昏厥过去。

宋迷迭眨巴了一下眼睛,转脸看向刘长秧,殿下,你猜他背后有什么?刘长秧面无表情,刻着他的生辰八字,坐在这里的,本就不是刘秀才,而是他赠予灯花婆婆的木人,那老太婆施了妖术,让刘秀才在刻木人的时候,将自己的生辰也刻在了上面。

宋迷迭吃了一惊,殿下也听过这个故事?刘长秧哂笑,我还知道结局,刘氏回家后,发现刘秀才已经亡故,所以那灯花婆婆根本不是神仙,而是妖邪,她也不曾救人性命,而是以命抵命罢了。

说罢眉宇轻锁,民间故事多是这个套路,宋迷迭,我若编起故事,定比你村头的老头儿编得好。

他全部都猜对了,宋迷迭却不愿意认输,嘴硬道,这还不是结局呢,后来刘夫人去了南林寺,找主持请神佛除妖。

主持说:‘各位菩萨旨在醒世度人,百年宿业却是不管的。

还好我寺里供奉一尊华光菩萨,他疾恶如仇,专门降妖除魔,保佑众生。

你且请去。

’刘夫人带了华光菩萨塑像回来,焚香礼拜,当晚,天空便电闪雷鸣,一夜未停,第二日,刘夫人推开房门,发现门口卧着一只白毛猕猴,已经身首异处。

一口气讲完,刘长秧的神情终于正经了些,宋迷迭以为他信了自己,正得意,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小丫头切不可胡言乱语,灯花婆婆不是妖邪,也自然不会被一尊菩萨震住。

🔒七十五章 大奶奶刘长秧目光一转,他自是早已看到了孙寅,但之所以没有阻止宋迷迭继续说下去,就是想看看孙寅的反应。

果然,孙家家主孙寅听不得这些胡说八道,出来驳斥了。

宋迷迭吓了一跳,回头看向孙寅, 难道......这观音像中的真的是灯花婆婆?您也知道静恩师太偷梁换柱,在这里藏了个邪神?我说了灯花婆婆不是邪神。

孙寅面色阴沉,盯住宋迷迭,仿佛她是只让他厌烦至极的虫子,只差伸手捏死。

宋迷迭窘笑,对不住,失言,失言,说完瞟着孙寅,孙家主,您发现侄子被杀,都没有这般生气,怎么我不小心说错话,您就这般......这般恼怒,难道一尊神像,比您自己的侄子都重要吗?自然不是,我应该谢谢姑娘你的,若非姑娘发现这内中蹊跷,小侄恐怕......恐怕......这一句话是从牙缝中憋出来的,孙寅强令自己镇定,可脸颊上的胡须还在轻轻跳动,将他内心的震怒暴露出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仆从,放缓语调,把少爷抬回家,敛棺安葬。

说完,不再看宋迷迭,抬步便要离开,可刚迈出步子,却发现被一道目光笼住,顿时如坠冰窟,四肢百骸仿佛被冰水浸泡着,所以忍不住抬头去看那目光的主人,满心的惶恐。

那是一张白净地如玉石一般的脸孔,虽然被斗笠遮住一半,他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和下巴,可孙寅却还是能感觉到那藏在斗笠下方的,两道慑人的精光。

他打了个寒战,快速从那人身旁走过,来到院门边,却又忍不住回头,眸中的慌乱化成萧杀寒气,所到之处,寸草难生。

***静恩和妙真的被葬在了一处,说是葬,其实就是护卫们挖了个土坑,将两人埋了,可总比扔在荒山老林,被野兽们吃掉强。

刘长秧一反常态表现得极有耐心,抱着手站在旁边看他们挖坑埋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催促一声,甚至还在人埋好后,亲手在土包上插了一朵黄色的野花。

可他昨天分明还火急火燎地追人,恨不得一日千里,不眠不休。

宋迷迭看着刘长秧蹲在坟包前的背影,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已经耽搁不少功夫了,咱们不接着赶路吗?刘长秧看一眼头顶枝叶中漏下来的阳光,淡淡道了一声,不急,等天黑。

天黑就不好走了。

脱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宋迷迭见刘长秧站了起来,转身,双目中透着同情,一眨不眨看着自己,盯得她汗毛乍起,冷汗飘落。

脑子稍微动动,他伸出手指点她的脑门,摇头叹气,不然要变石头了。

说罢,背着手离开,鞋底把厚实的枯叶踩得咔咔作响,可走出几步,方又停下,回头招呼呆立住不动的小傻子,宋迷迭,吃饱喝够,攒足体力,今晚,咱们要夜闯孙府。

***申时刚过,天就已经全黑了。

孙寅坐在堂中,看着院中灯笼的红光,星星点点,仿佛飘浮在迷蒙的夜色中一般。

他的思绪随着这几点红光飘出很远,以至于一个小厮走到他的身后,他都没有察觉。

老爷,准备妥当了,大家也都落座了。

孙寅回过神,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多了稀稀落落十几个人影,说是落座,却无一人敢坐下,皆束手而立,朝他的方向看来。

时辰到了吗?孙寅将思绪收回,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声。

小厮垂首,去请奶奶的人已经走了大半个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一阵鼓乐声忽然传来,极轻,可被这片死寂衬托,便显得异常清晰,像一把榔头,重重地在每个人心间敲了一下。

院里的人同时战栗了一下,皆举目看向院门,而就在这抬头的一个瞬间,声音却飘得更近了,鼓点和大角的声音交替着,时而尖锐短促,时而悠长颤动,空气似乎都因它波澜四起,绵延过来,在每个人心里掀起一股惊潮。

孙寅站起身,伸手将衣服上的皱褶抚平,清了清嗓子,开门,迎大奶奶。

院门被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拉开,黑暗如潮水般涌进,弥漫至每一个人的眼中。

可这片黑的尽头,却俨然浮着一抹红,飘飘晃晃,由远及近,朝着孙宅的方向来了。

鼓乐声更近了,那抹红也大了不少,像一滴血在夜色中晕开,渗出,化成一朵娇艳欲滴却散发着血腥味的妖花。

孙寅似乎也嗅到了那股子血腥气,身子一抖,被他勉强稳住,转头看向身旁的小厮,大奶奶已经来了,还不把少爷请出来。

一口漆黑的棺材被抬到院中央,尚未封棺,所以孙承祖的身体就这么暴露着,灰白的眼珠瞅着上方没有星星的夜空。

他身上的泥垢早已被洗掉了,甚至,还被换上了一套绯红的吉服,不仅没有添得半点喜庆,反而将他干巴巴的脸皮衬得愈发灰败。

他的皮肉已经被裹在外面的那层泥吸干了,妙真和静恩把他包裹得很严实,那些泥吸干了他身体里的水分,把他变成了一具干尸。

院中的人围着这口棺材站着,却都不敢靠得太近,仿佛生怕被他的气味和晦气沾染似的,即便里面躺着的,是他迎们寻了多日的亲人。

而在此时,鼓乐声更近了,一顶红色的喜轿从夜色中钻出来,红绸做幔,四角悬桃红色彩球,上绘丹凤朝阳。

抬轿的是四个年轻力壮的小厮,可不知是轿中人太轻还是怎的,轿杠压在肩头,似乎不费吹灰之力,甚至,还能用手指将杠子撑起来一点,仿佛虎口的力量就足以将喜轿抬起。

轿子走到孙宅门前便停下了,后面几个吹拉弹唱的艺人也都收了声,毕恭毕敬立着,将寂静重新交还给黑夜。

孙寅走出前堂,来到院门边跪下,冲那顶喜轿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微颤,却依旧高声道,迎大奶奶进门。

🔒七十六章 夜探来到孙宅门前的时候,宋迷迭才想明白刘长秧为什么不继续追人,而要到这里来。

静恩和掳走褚玉的人显然有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这貌不惊人的老尼姑,又恰恰是孙寅的姘头。

她就像一条线,牵在两人之间,自然会引得刘长秧怀疑。

更何况,尼姑庵中供奉的灯花婆婆,孙寅应该是知道的,因为从他的反应看,他似乎也对这个传说中的邪神颇为尊崇。

线索一条条涌现,就像江水中起伏的波,虽还无法把它们拼凑起来,组成一幅完整的图,但绝对有必要进一步查究,而孙家,就是其中必须突破的一环。

宋迷迭看着孙家棕红色的大门,心中云迷雾锁,她觉得真相就埋在下面,似乎,已经依稀露出了一片影子,可是她却看不清楚。

有什么东西挡在她和它之间,定是某个不能见天日的被埋藏多年的秘密,可伸手拂去,只落得满掌冰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瞟了一眼身旁的刘长秧,见他如自己一般锁着长眉,嘴唇抿起,显然,他现在也没有头绪,但他一定比自己先一步想到了那一层,那就是此事远比他们想象得要复杂得多,不是政敌之间的博弈,也并非简单的人贩买卖,它背后还有一个巨大的未知的谜团,而孙家,就是打开这谜团的一把钥匙。

两个探风的护卫回来了,猫着腰从孙家院墙走到他们藏身的地方,冲刘长秧拱手,殿下,里面已经熄灯了。

刘长秧略一点头,起身就朝孙家跑去,黑色的斗篷在身后飘起,像一缕稍纵即逝的风。

宋迷迭看着他隐在暗夜中的背影,愣了一下,遂加快步子跟在他后头,同他一起来到孙宅的大门前。

大门轻轻一推就开了,并没有扣上门栓。

这不稀奇,孙家的地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这么一间孤零零的宅子,想抢家劫舍估计都摸不到门口。

就连他们几个,明明已经知道孙宅在何处,也在荒山老林中费了不少功夫才摸到这里来。

大门吱呀一声,绽开一条缝隙,几人鱼贯而入,看着眼前起伏的廊檐,被月华浇筑出冰冷的青色。

好安静,静得仿佛他们闯进的不是一间住着活人的宅院,而是一间阴宅。

风吹起,上面的树叶便摩肩擦踵,发出窸窸窣窣一阵细碎的轻响,像有人在窃窃私语一般。

忽然,一阵啪啪声传来,似是有人溜着墙边在走,刻几人都还未来得及转头观望的时候,声音就这么顺墙面过去了,钻进后院的院门中。

而那扇耳门,分明是关着的,并未有开合的迹象。

是什么?宋迷迭眯起眼睛,朝门前那片浓稠的黑暗仔仔细细地望着:它穿门进去了,那么,会再次穿门而出吗?她屏息凝气地等,感觉身旁的刘长秧也在望着那里,呼吸有点急促,披风蹭着她的手臂,带来一片凉意。

稍顷,一只脚从黑暗中踏出,虎头衲底儿鞋,前端微微翘起一点,显然是个小孩子的脚。

鞋尖对着几人,他们看不到鞋面以上,但却能感觉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直勾勾看向这边。

稍顷,鞋子重新没入黑暗中,无声无息,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月光恰好经过,照亮了墙角,几人看到,门旁边什么人都没有,除了清冷的夜色,就只剩下掠过的一阵凉风,将几片枯黄的叶子吹起,打了个旋而,复又落下。

宋迷迭心头一颤,忽然想起在尼姑庵中听到的那个刮擦墙面的声音,也如今天一般,来去无影,似是不敢多在阳间停留。

她扭头看向刘长秧,殿下,刚才......是鬼魂吧?刘长秧面不改色,他不是不信鬼神,他曾在无数个夜里,见到过父皇和母后,还有死在那场政变中的无数亡魂,他们将他围在中间,掩面低泣,抬起头来时,清泪化成红色的血,染红眼角。

可是鬼魂纵是骇人,却最是无用,他心里清楚,他们也清楚,所以才会找上他,借他手中的刀刺向敌人的胸膛。

刘长秧抿抿嘴唇,俯下身,脸凑过去,看模样是个小孩子,都说,越小的鬼越凶,宋迷迭,你小心被他缠上。

声音很轻很低,听得宋迷迭头皮一紧,可又不愿认输,于是扭过脸,赠他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我又没做亏心事,怎会怕被鬼缠上?说完,又不出声地在心里接了一句:被你缠上比被一百个鬼缠上都吓人。

刘长秧面无表情哦了一声,站直身子,目光落到远处时,仿佛有墨色沉浸,怪了,孙家这么大,却连一个巡夜的仆从都没有。

说完,便率先步下台阶,朝方才出现鬼影的那扇角门走去,宋迷迭和两个护卫跟在他身后,几人依次穿过门洞,来到后院。

后院比前院还要大一点,进出四层,旁边还分布着十余间小院,交织错落,被一条从山上下来的拐了几道弯的溪流连接起来。

每一间屋子都熄了灯,一眼望去,窗子好像一只只巨大的眼睛,目光灼灼,盯着这几个不速之客。

刘长秧四下观瞧半晌,目光在右边一间偏院落定,那里回廊曲折,翠竹丛丛,想来是一间书斋。

他朝身后的护卫看了一眼,两人会意,便朝右侧跑去,身子隐进院中。

咱们再往里面探探。

他看了宋迷迭一眼,却见小丫头正盯着地面,鞋子在一样东西上碾了几下后,弯腰将它拾起来,递到刘长秧眼皮下。

殿下,这是‘囍’字的半边吧?孙家刚死了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办婚礼呢?刘长秧将那样东西接过来,红色的纸,已经沾上了灰,但依然能看出这是半边囍字,可孙寅明明今天还说,要把孙承祖拉回来敛棺安葬的,怎么到了晚上,丧事竟变成了一场喜事呢?正想着,耳边忽然飘来一阵呜咽声,很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七十七章 祠堂宋迷迭身子一凛,和刘长秧对视一眼,两人便疾步朝前跑去,跟着那声音穿过三道院门,来到了孙宅最里面的一间院子。

院中只坐落着一间屋子,比别的屋子都大,甚至,比前厅还要大上一圈。

而这里,也是孙宅唯一一间点着灯的屋子,里面橘红色的烛火闪耀,不算亮,却也给屋门上的牌匾镀上一层光。

孙氏祠堂。

刘长秧念出牌匾上的四个大字,目光却落在屋子前面,一样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东西上。

是一顶大红色的喜轿,红绸作幔,四角悬桃红色彩球,盖顶覆着轿帏,贴金涂银,上绣丹凤朝阳。

很是富贵气派,可被风一吹,却簌簌抖着,轿底微微掀起一点,像是要被吹到天上一般。

这是......宋迷迭走到喜轿跟前,手指朝窗户戳动一下,眉峰挑起,殿下,这是一顶纸糊的轿子。

难怪这么轻,原来无论是轿顶,还是轿厢轿杆都是纸糊的,宋迷迭屏住呼吸走到轿前,手伸出去猛地掀开帘子。

里面没有人,她于是探身进去,手指在能够得着的地方轻轻摩挲......她倒抽了一口气:原来这轿中的坐椅、踏子和门窗,甚至红罗茵褥、软屏夹幔都是红纸做的,虽裁剪细致,但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这样能被风吹走的一顶纸轿子,是给谁坐的呢?恍惚间,宋迷迭仿佛看到了一个透明的影子,轻飘飘浮在眼前,瞳孔里含着冰冷的笑意。

里面有什么?刘长秧的声音把她从自己的想象中拉出来,她退出去,回头看他,脸上满是诧异,全部都是纸糊的,别说大人了,小孩儿坐进去估计都能给压塌了。

刘长秧垂目沉思,看来这新娘子不是活人咯。

宋迷迭啊了一声,新娘?哪来的什么新娘啊,今天孙府不是办丧事吗?而且这里,她仰头看向孙氏祠堂的牌匾,压低了声音,这里是祠堂,哪有人把新娘子接来祠堂的。

刘长秧方想答话,忽然蹙起眉头,因为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呜咽声,显然是从喜轿后面的祠堂里传出来的,比方才大了一些,却在他望过去的时候,戛然而止,无论他如何屏息聆听,却都再无法听到。

是他。

宋迷迭显然也认出了这个声音,就在今天,他还试图用这个唔唔声来把他知道的秘密告诉他们,虽然最后无奈放弃了,改而用一副拙劣的画来表达。

那个小哑巴,怎么会在孙氏祠堂中?深更半夜的,他为何一人在这里?宋迷迭绕过轿子抬腿就朝祠堂大门跑,谁知却被刘长秧一把拉住,他不出声地指了指地面,宋迷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额头顿时冒出一层冷汗:她看到了一滩血,就在祠堂的台阶下,被月光照得明汪汪的。

小哑巴一定出事了,宋迷迭的心抖了几抖:若是因为他们的缘故,使得他遭逢不测,那她可怎么原谅自己?宋迷迭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看着那滩血,愈发无法集中精神思考。

宋迷迭,刘长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少了平时的漫不经心,像一张拉满弦的弓,我觉得这是个陷阱。

宋迷迭心头一沉,忽然反应过来:原来是有人故意利用小哑巴引他们过来的,可是她既然知道孩子在里面,而且可能已经遭遇不测,难道还能袖手旁观吗?想到这儿,她转脸看向刘长秧,两手一抱,殿下,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救人。

刘长秧冲她飞了一记漂亮的眼刀,宋迷迭,你说什么屁话呢?我一个大男人留在这里,你冲进去救人,事后你若完好无损地出来也就罢了,若是缺了根胳膊少根腿儿,传出去我可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可殿下您身份尊贵......她的话没有说完,刘长秧已经朝祠堂跑去,声音飘在后头,撞进宋迷迭的耳朵。

谁的命都只有一条,难道还非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少废话了,快跟上。

宋迷迭已经无法判断这句话是不是他的歪理,反正这个人一向歪理甚多,可是她心里却是暖的,她第一次窥视到他的温柔,那样软,那样热,就像一股热泉,顺着他不耐烦的话语飘落到心头,把她本来还仓皇的心熨出一片暖意来。

宋迷迭于是拔脚跟上,随着刘长秧踏上祠堂的台阶,轻轻推开那扇乌漆的大门。

门在两人身后缓缓阖上,将夜色隔开,留下一室烛火涂染的昏黄。

屋子很空旷,除了两根粗犷圆柱,就是位于最里面的一张供桌,上摆三层木架,每一层,都供奉着孙家先人的牌位。

蜡烛就插在供桌两端,烛火微摇,分明是窗缝中漏进的风所致,却总让人觉得有看不见的人在吹动它。

因为供桌下面还摆放着一样东西,一开始,宋迷迭和刘长秧都没有注意到它,以为那不过是桌下的阴影,直到走近了,才看到那是一口漆黑的棺材,棺盖虽已合上,但是并未钉死,露出一条缝隙,像一只细长的窥视着外面的眼睛。

可是小哑巴却不在这里,宋迷迭借着烛光,把整间屋子看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孩子的身影,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有。

可她分明听到了他的声音,就是从祠堂中传出来的,那唔唔声极为独特,她绝不会听错。

难道是有人装出来的?宋迷迭皱起眉头:可即便是有人故意模仿,那个人也要在这间屋中吧?可是这里除了棺材里那个死人,就剩下她和刘长秧了,根本没有第四个人。

想到这里,宋迷迭胳膊上浮起一层小疙瘩,她又一次想起在尼姑庵借宿的时候,那个刮擦自己墙面的声音,她没有看到那个人的模样,心里却很笃定,他一定就是孙承祖。

他被裹上泥巴,搁放在妙真的床下,干枯,发臭,却无人察觉,自然是不甘心的,所以才找上了她,在那个雨夜,一遍遍刮挠禅房的墙面,扰得她无法安眠。

可现在你已经回家了呀,杀你的人也死了,你还有什么不甘心的,要发出这个声音引我们进来?宋迷迭不知不觉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她已经确定发出呜咽的人就是孙承祖,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她感觉身旁的刘长秧斜了自己一眼,又是那种看傻子的眼光,可是紧接着,他身子一僵,压低声音,小哑巴可能藏在棺材里。

宋迷迭瞪大眼睛:是啊,孙承祖死了不过,但是谁说这口棺材就是孙承祖的呢?偌大一间祠堂,唯一能藏身的地方,可不就是这口棺材了吗?她冲刘长秧点了点头,两人遂放轻步子朝棺材走去,来到它旁边时,余光瞅到前方灵牌上的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但此时,他们全部心思都放在面前的棺材上,所以无暇深思。

一滴烛油落在棺材板上,啪嗒一声,宋迷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一把拉住刘长秧的胳膊,将他拽到自己身后的同时,左腿抬起,脚尖触上棺盖,看似轻轻一蹬,却用了极大的力道,将那块沉重的木板踹到地上。

咚的一声闷响,溅起千万粒灰尘,宋迷迭转了个身,抱住刘长秧就地翻了几圈,滚到门边,方停下来,却仍做出护住他的姿势,半撑起身子,望向前方黑乎乎的如同张着大嘴一般的棺木。

🔒七十八章 夫婿里面有东西,虽隐藏在阴影下,却依稀可辨其凹凸不平的轮廓。

宋迷迭等到烟尘散去,确定里面没有活物,方站起身来想看个清楚,谁知手指被刘长秧扯住,差点将她拽了个趔趄。

她回头,方转过去,就被他的目光攫住,烛光映在他的瞳中,热得发烫。

宋迷迭,你不用事事都挡在本王面前。

声音柔软得让宋迷迭心头一悸,没忍住啊了一声,脸上多出几丝茫然,殿下......又不会功夫......说完,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圆眼睛,眼尾那颗魅惑人心的小痣也随之朝上一跃,殿下是怕我受伤?刘长秧的瞳仁震动了几下,却板起脸孔道,我是怕一个傻子为救我而死,说出去丢人。

好一张厉害的嘴,亏她方才还冒出几分感动,宋迷迭心里暗骂一声,不再理会还坐在地上的刘长秧,小心翼翼朝棺材走去,脚踩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像一只靠近猎物的野猫。

一步......一步......她离棺材越来越近,里面的东西也一寸寸在她警惕的目光中铺展开来。

先映入眼帘的是孙承祖的脸,被泥吸干了水分,皱皱巴巴,不像个年轻男子,倒像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皮肤白得发灰,烛影在上方掠过,照亮他尚未闭合的眼睛,以至于有那么一瞬,宋迷迭以为他活了过来,用阴寒的目光瞅着自己。

最可怖的是,孙承祖身上穿着一件绯红色的吉服,上绣团花喜字,如繁花簇簇,可点缀在一个死了多日的干尸上,却显得更加诡异。

宋迷迭喉咙一紧,不自觉吞下一口唾沫,目光却落在孙承祖身旁,那一团尚未被烛光掠到的阴影上。

是什么?占据了半口棺材,以至于孙承祖的身体被挤到了另一边,一条胳膊都叠在上躯。

宋迷迭俯低身子,想将那东西看个清楚,哪知刚看到一只绿色的袖管,身后就传来刘长秧轻飘飘的声音,把她吓得差点跳起来。

红男绿女,原来真的是办婚事啊。

他从宋迷迭的肩膀上探出头,眼睛眯缝起来,却依然无法看清楚躺在孙承祖旁边的人是谁,于是只好取下供桌上的烛台,朝棺材中一晃。

火光照亮新娘的脸孔:黑白分明的眼珠,涂得彤红的嘴唇,两条眉毛直飞入鬓,眉尖过细,像两根针,猛地戳在宋迷迭和刘长秧的心上。

应该是美的,毕竟浓妆艳抹,可是,却无人能感受到她的美,这美毫无生气,雕饰过重,是即便被华服层层包裹着,也暖不热的一具躯体。

宋迷迭身子抖动一下,抓住刘长秧的胳膊,殿下,这是......是个桐木人......灯花婆婆。

刘长秧将烛台朝下一挥,照亮她手中的一样物事,这东西宋迷迭见过,在尼姑庵中,它被灯花婆婆托在手中,接受香火和祭拜。

是灯台,和尼姑庵的那只一模一样,不过托着它的人,如今涂脂抹粉,凤冠霞帔,俨然一副新嫁娘的模样。

宋迷迭看着棺材中的一对新人,一时间难以抉择哪一个更加恐怖,手不自觉抓紧刘长秧的袖子,小声道,只听说过尸骨亲,还没见过娶一个桐木人的,这孙寅也够狠心的,自己的亲侄子年纪轻轻死于非命,死后,却还要将他配给一个邪神。

刘长秧的目光从棺材中飞出,落在神龛上面,那里,上下三层灵牌上,除却姓名,其它字迹却是一模一样,皆书:灯花婆婆之夫。

黑色的字体被烛火照得仿佛在震动,书写出绵延了几代的荒唐。

宋迷迭,你看看这些牌位,刘长秧咬着牙冷笑,恐怕不是孙寅狠心,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是这灯花婆婆的夫婿。

宋迷迭一时间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等抬起头来,目光在那些灵牌上溜了一圈,方才倒吸一口凉气,转脸看向刘长秧,这......孙家所有的男人都娶了灯花婆婆吗?几代人娶同一个女人,这不是有违天道伦常吗?侍奉邪神,还顾什么天道伦常,刘长秧嗤了一声,白天我派人打听到消息,说这孙家人只纳妾不娶妻,我还奇怪来着,如今算是明白了,他们纳妾是为了香火不断,不娶妻却是因为孙家的男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配给了这灯花婆婆。

可是,他顿了一下,眸光沉落下来,求神拜佛,都是有所求的,求富贵也好,求心安也罢,可这孙家人侍奉灯花婆婆,求的到底是什么?宋迷迭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她脑海中忽然浮起了一个画面,时远时近,隐在灵牌上那些不同的名字后面,慢慢地变得清晰。

她看到了一个小孩子,从敞开的窗户中透出半个脑袋,怯生生望着外面稀稀落落的树影。

一大团红色掩在树后,一点点地近了,伴着锣鼓声,它身旁的四个轿夫似乎都隐去了,只剩下那团火红,飘进院子,晃悠悠停落在一口棺材旁。

棺材里是他的曾祖父,后来变成了祖父,再后来,就是父亲......他知道,总有一天,它也会停放在自己的棺木旁边,缠住他,生生世世。

所以孙家人才如此放荡,四处留情,连尼姑都不放过,原来,是忌惮死亡,所以生前荒淫无度,拼命透支......唔唔......唔唔......熟悉的声音传来,断断续续,几不可闻,打乱了宋迷迭的思绪,她抓过刘长秧手中的蜡烛,朝东侧一挥,烛光所到之处,是一片被照得白花花的地板,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于是,她又朝前走了几步,烛火在前面带路,掠出一圈又一圈七彩的光晕。

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已经快到墙边了,她却还是什么也看不着。

那个孩子,分明就在附近,为何,她却看不到他?脑袋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宋迷迭试图去捕捉那稍纵即逝的灵光,可是尚未来得及看清楚它真实的模样,肩膀忽然被刘长秧抓住,紧接着,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惊得她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立。

在脚下。

宋迷迭明白了,可是已经迟了,脚下的砖块忽然动了一下,就这么一个瞬间,飞快地朝两边平移开来。

唰的一声,她甚至来不及推开背后的刘长秧,就和他一起跌落下去,身子重重砸在一块坚硬冰凉的石板上。

宋迷迭的脑子嗡嗡作响,像有一万只蜜蜂在里面嗡鸣,可好在这历经百战的身体反应远超于她的大脑。

她看见头顶那片光明,便抓住刘长秧的胳膊,另一只手抠住身旁石壁的壁缝,使劲朝上一跃,想重新钻出地牢。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上面的砖块重新合拢,将他和她封在地下。

🔒七十九章 死路蜡烛折断了,却仍在苟延残喘,努力吞吐着最后一丝火光。

宋迷迭忙将它拾起来,小心翼翼护在手心,上下左右照了一圈。

六面皆是光秃秃的石壁,显然是一间人为打造的地牢。

刘长秧说得没错,这是一个陷阱,可是无论她怎么百般小心,还是落进了这个陷阱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真是猪脑子,怎么就没想到这里有地牢呢?她朝自己脑袋顶猛拍一下,口中恨恨骂了一句。

说完,忽然想到刘长秧,背后冷汗直冒,心想这次是完蛋了,还不知要被他怎么斥责,于是怯生生转头看他,殿下,是下官大意了,让您......让您身陷险境......刘长秧还坐着,两条长腿大喇喇伸开,仰头看着宋迷迭的苦瓜脸,不怒反笑,倒让她吃了一惊,宋迷迭,你的轻功世间无双,方才,若非本王抓住你,恐怕你也不会轻易被这间地牢困住,倒是我拖累了你。

这人竟然会说人话了,宋迷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还未容她感叹一番,刘长秧忽然从地上站起来,两手拍了拍,盯住她十分暧昧地一笑,反正都被困住了,一时半会也出不去,你说,咱们俩做点什么好?这句话说得很轻,宋迷迭却听得耳垂都麻了,连忙朝旁侧迈出几步,身子贴紧石壁,殿下要做什么?刘长秧啧一声,敛起笑意,宋迷迭,本王是说咱们俩得好好想想要如何脱身。

果然又被他给耍弄了,宋迷迭脸上气得青一阵白一阵,咬紧牙关,鼓圆腮帮子。

刘长秧只觉她的模样着实可爱,面上却不动声色,清了清嗓子道,这里面一定有一道暗门,咱们方才分明听到了小哑巴的声音,他却不在这里,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他已经从暗门出去了。

他说得十分在理,宋迷迭于是暂时将心里的火气压下,走到墙边开始逐一寸寸摸过去,试图找到开门的机关。

指肚所到之处,是一片湿滑的冰凉,宋迷迭心思一动,一句话便从嘴边冒出,这石壁为何湿湿的,难道外面有水不成?话音没落,耳边忽然传来吱呀一声,一扇门从她身后的石板上旋开,像一张撑得大开的嘴巴。

宋迷迭心里一喜,忙走过去,回头冲刘长秧道,怎么我还未曾摸到开关,它就自己开了?刘长秧的眉尖挑起一点,目光盯住她身后的门洞不动,半晌,方道出一句话,宋迷迭,你说孙家为何要从山上引一条溪流下来?宋迷迭还没来得及思索,就已经知道了答案,因为门洞外面突然传来哗啦啦的声响,震天动地,如万马奔腾,紧接着,冒着白沫的河水便冲涌进来,像一条巨大的舌头,舔过地牢的每一个角落。

宋迷迭被水舌卷了进去,身子重重撞向后方的石壁,但手却被刘长秧死死拽住,像两株盘亘在水中的蔓藤。

宋迷迭屏住呼吸,努力瞪大眼睛,看向刘长秧:景王殿下的发髻散了,发丝被水卷起,仿佛飘在空中一般。

那对本就乌黑的眸子被水冲刷得更加透亮了,琉璃似的,于是平时被他小心藏好的情谊便流露出来,毫不遮掩地,倾泻到她的眼底。

宋迷迭觉得心脏狠狠一动,连忙咬紧下唇,拼命把这忽然而至的心猿意马收起,她另一只手朝上面指了指,示意刘长秧和她一起游上去,打开地牢的顶门。

刘长秧点头,两人便如两尾鱼似的游到上方,一起伸手去推那块石板,可用尽了全力,石板却是纹丝不动,没有半点打开的迹象。

宋迷迭心里一沉,方才太过紧张,竟然忘了机关密道靠蛮力是无法打开的,而地牢的开关根本不可能设计在里面,所以这唯一的生路,竟一条死路。

想到这一层,她心头一紧:怎么办?难道要被困死在这里?心气一松,胸口便传来一阵刺痛,她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好歹还是习武之人,闭气也能比常人久一些,可是刘长秧呢?肩膀被戳了一下,宋迷迭收回思绪,看向刘长秧,只见他指了指下方那扇门,用口型冲她说出一句话:从那里出去。

宋迷迭浑身一震:是啊,水能涌进来,证明那里是通的,虽然通向何方她不清楚,但如今,那是唯一的出路。

更何况,方才没有水涌进来的时候,门洞外黑乎乎的一片,现在,却有一线微光闪动,只是那么一丁点,却给了两人冲破黑暗的希望。

她冲刘长秧点了点头,两个人于是头朝下向着门洞游过去,手抓住门框用力一推,来到了外面。

光线更亮了,借着光,她看到这里是一条狭长的隧道,显然是静心修葺的,隧道那头一抹白光随着水波飘晃,像一轮黯淡的月亮。

有光就好,向着光的方向,总能出去......宋迷迭扯了刘长秧一把,想将他推到自己前面,可这一把却没有扯动,他的身体变得异常沉重,像一块马上就会坠下的石头。

她着急地转过头,只看到刘长秧吐出的一串气泡,朝自己飘过来,而他的脸隐在后面,看不清楚。

坚持一下。

这几个字宋迷迭是在心里说的,手指配合地在他僵冷的手心捏了几下,刘长秧却似乎感觉到了,双腿踢蹬,在宋迷迭的助力下游到她的前面。

宋迷迭双手扶在他的腰上,加了一把力,两人的速度便快了起来,直冲前方的亮光去了。

可是眼见光线越来越强,强得几乎伸手就能碰到,左侧的隧道石壁忽然轰隆一声,被水流冲出了一个豁口,犹如一只巨手猛然探出,把本就疲惫不堪的两人冲散了。

宋迷迭被水流卷向后方,手指却仍在刘长秧腰间推了一下,把他送往前方的光亮。

她已经精疲力竭了,连屏气的力气都耗尽了,脑袋方才又在石壁上磕了一下,嗡嗡地响。

于是口鼻一松,便接连呛了几口水下去,胸口冷热交夹,像是要炸开似的,疼痛难耐。

可她毕竟是训练有素的一具杀人机器,所以即便意识开始模糊,手指却仍然死死抠住石壁的一条缝隙,指甲被掀掉了半截,都没放手。

眼前更黑了,两股水流从不同方向朝她袭来,冲撞着她酸麻的眼球和即将涣散的意识,如两条巨蟒,争先恐后地要将她扯向下面,那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她被它们挟持,身不由己,又吞下几口水,身子的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手指一根根从缝隙中脱出。

🔒八十章 灭口宋迷迭绝望地在心里哀鸣了一声,下一刻,僵冷的手指被另外一只手死死捏住,指甲抠进肉中,带来一丝微痛。

身体朝上窜出几尺,她被一个和自己一样冷的躯体环住,脑袋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胸口。

元尹......眼皮耷拉下来的前一刻,她看清楚他的模样,于是唤出他的名字,唇边溢出一声她自己听了都觉得恶心的嘤咛。

***脑袋又磕到了,本来就傻,又总是反复受伤,真的变成傻子了,可怎么办?听到祁三郎的声音时,小傻子终于苏醒了,含混咕哝几声,似是对他的言辞表示不满。

祁三郎蹙起眉头,单手撑起宋迷迭上半身,手掌略微用力,在她后背一拍,助她把含在口中的水吐出。

宋迷迭深吸几口气,勉强将眼皮子撑起,目光惶措着四处转悠,似是在寻找什么。

终于,她看清了身边的刘长秧,于是手伸过去,抓住他的袖口,生怕他丢了似的,殿下一切安好吧?气息危浅,仿佛随时都可能被风吹灭。

宋迷迭,刘长秧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眼睛里却像点了两把能将人灼痛的火,我说过的,你不要事事都挡在本王面前。

夭寿了,祁三郎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心里暗骂一句,转头去看小师妹,却见她还是一脸懵懂,显然什么也没听明白,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摩挲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眼角却忽的瞥见刘长秧目光下滑,落在宋迷迭的胸口上方的位置。

于是一掌过去将刘长秧推了个趔趄,顺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盖在宋迷迭的肩膀上。

好你个登徒子。

现下也顾不得上下尊卑,祁三郎把宋迷迭护在身后,手指用力朝刘长秧指了几下,准备将这不知礼义廉耻的小子好好训斥一番。

可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几声鸟叫,啾啾啭啭,三声高,两声低,虽清脆婉转,却像一把利刃,把寂静的长夜划开了一道口子。

祁三郎猛地竖起耳朵,寒烟在叫咱们,他的目光顺着涓涓细流飘向前去,眼角泻出一缕寒光,不知道她发现了什么。

说完,把宋迷迭搀扶起来,另一只手扯住虚弱的刘长秧,三个人歪歪扭扭,顺着蜿蜒的溪流,朝前堂的方向跑去。

莫寒烟站在前堂和后院之间的天井里,现在,每一间屋子都被她和刘长秧的两个护卫点上了灯,橘黄的光从那些大敞的门和窗子里流泻出来,在院中交汇融合,化成一团混沌的氤氲。

都死了,莫寒烟冲跌跌撞撞跑过来的三个人轻轻点了下头,细眉间愁云笼罩,被毒气熏死的,全家上下四十三口,一个没剩。

***篝火熊熊,把围在旁边的四张脸映得通红,宋迷迭、刘长秧和祁三郎虽然已经换上干衣服,却依然被冻得时不时打个喷嚏,咳嗽几声。

可即便如此,却没有人愿意到不远处的孙宅留宿,即便是见惯了生死的校事司的三人,也不想待在那儿。

那里处处弥漫着死气,每一张床榻上,都挺着僵硬的尸体,四十三口人,就在一夜间横死,从孙家家主孙寅,到下面的仆从,一个不少,其中,还包括白天里见过小哑巴。

宋迷迭抽了一下鼻子,想起那孩子怯生生的脸孔,忍不住眼角一酸,手指在眼睛上蹭了蹭,却没有说出话来。

校事司的人,干得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活计,刀子上的血迹从未干过,哪里还会有闲工夫心软和自责?她这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若是被祝洪看见,一顿棍棒教训自是免不了的。

于是低着头努力把心里的悲哀压下去,抬头时,却看见一左一右递过来两块手绢,一块是莫寒烟的,另一块,竟然是刘长秧的。

宋迷迭一时间不知该接哪一块,只得把两块绢子都扯过来,在眼角上各蹭了蹭,咳嗽一声,方才道,师兄师姐,你们怎么追到这里来了,不是要去回禀肖将军吗?祁三郎嗤了一声,手中木棍拨弄篝火,听着爆裂声响起,方道,你师姐啊,担心你遇上凶险,所以还未回到禹阳就改了主意,折返回来想去追你们。

哪知山上岔路多,我们走错了路,好在遇到了另外一队人马,这才在他们的指引下找到你们。

说到这里,摇了摇头,算你们运气好,我闯进后院,就见那水中波潮翻涌,潜下去便看到你们两个,所幸救人及时,否则,你和殿下就要淹死在密道中了。

说完,目光在刘长秧脸上一瞥,嘴唇动两下,欲言又止,只捡了根木柴去翻面前的火堆。

刘长秧知道祁三郎在想什么,不仅没有半点愧色,反而好整以暇地看他,脸皮之厚,表情之欠打,连一向以没脸没皮自居的祁三郎都自愧弗如。

宋迷迭没发现两人的异常,朝莫寒烟身边凑了凑,师姐,我们进入孙宅时,里面一片死寂,没有半点人声,我想,当时孙家人已经中了毒烟,而那个放毒烟的人,又利用小哑巴把我们引入祠堂。

莫寒烟眉心锁紧,那个人是谁,为何要将孙家灭门?为了灭口,刘长秧的瞳孔被火光映得明晦不定,掳走褚玉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一条线,尼姑庵,孙家,都是这根线上的一环,环环相扣,一个出了问题,就会牵连到整体,所以,要把孙家人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宋迷迭瞪大眼睛,杀人的是妙真在尼姑庵见到的那个男人吗?可是他既然已经准备要把咱们引入水牢杀死,又为何要靠灭孙家满门呢?刘长秧目光幽沉,冷笑一声,只为保一个万无一失,宋迷迭,你看,咱们不还是逃出来了吗?一直在静心聆听的祁三郎忍不住啧了一声,将手中拨火的木棍扔下,起身望向远处如坟茔一般死寂的孙宅,摸不清你们的底细和深浅,为保万无一失,干脆把孙家人全杀了,可是这孙家人是他的同伙,他竟然下手毫不留情。

刘长秧也随之站起,抱臂看向前方,眼角溢出一缕寒光,狠自然是狠的,可依我看,他之所以要杀人灭口,是因为他干的是脑袋拴在裤腰上的营生,一旦被发现,恐怕要被判极刑,甚至,株连九族。

说完,瞥一眼祁三郎,大才子,你说说看,他是做什么的?祁三郎本就对刘长秧没好气,咕哝道,我想不出,还请殿下指点一二。

刘长秧扬起眉毛,本朝自建立以来,一共刮过十三个人,这十三人中,谋反谋逆者五人,恶逆者三人,大不敬者四人,内乱者一人,可我实在想不明白,他是犯了什么罪,可以于上述几人相提并论?🔒八十一章 灸骨为丸话说到这里,坐在旁边烤火的一个护卫走上前来,冲刘长秧抱拳行礼,殿下,方才属下们按照您的吩咐到书房搜查,结果被困在书架下方的一处机关中,多亏莫大人发现,属下们才得以脱身。

刘长秧还未说话,莫寒烟已经唰地站起,口中说了句暗室,身子已经朝前掠出丈余,孙家密室甚多,说不定能寻到线索。

每一个屋子中都有暗室,有的隐在屏风后面,有的藏在床榻之下,还有的,竟然嵌在灶台中,隐蔽至极,若不是他们刻意寻找,根本无法发现。

可是这么多间密室中,全部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显然,那个杀人灭口的男人,已经把密室中的东西清理过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刘长秧走进最大的一间卧房,目光一转,落到仰躺在床榻上的孙寅身上:他微仰着头,花白发丝覆在脸上,表情却不甚安详,嘴唇撮起,眼珠子朝一侧斜着,像是在看什么。

他不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临死前,他应该发现自己中毒了,可无奈身子绵软,半点动弹不得,所以才呈现出这样一副怪异的表情。

刘长秧似是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走到孙寅身旁,半蹲下身,顺着那道目光望过去。

他身子一凛:孙寅看的地方,是屋中圆桌的桌角,虽被阴影覆盖着,却能看到一样东西,被蜡烛映出一点白光。

刘长秧起身走过去,将那东西拾起,对着烛光仔细看时,才发现这是一块瓷片,边缘锋利,显然是什么东西打碎了,遗留下来的一小块碎片。

刘长秧心中一紧,隐约觉得这东西似乎在哪里见过,可灵光稍纵即逝,他无法抓握住,只得又一次看向孙寅死气沉沉的眼睛,脑海中千思万绪,反复翻腾:这就是证据吗?一块白瓷,难道就能揭开隐藏了这么久的秘密吗?他不自觉握紧拳头,身子却触电似的抽动一下,轻笑道,他以为自己把所有的证据都销毁了,可哪知上天有眼,还是有样东西被落下了。

话落,便见宋迷迭从门口探出头来,殿下发现了什么?刘长秧斜睃她一眼,宋迷迭,咱们回尼姑庵。

***静恩的禅房中,鲜血早已干透,可是血腥味却还遗留在此,虽被山风冲淡了,却还一丝丝挂在墙面上,床榻上,窗棱上,仿佛老尼姑留下的最后一抹残魂,在这座待了一辈子的尼姑庵中徘徊不散。

宋迷迭踏进房内,脚踩着血渍走过去,俯身,把嵌在干涸的血泊中的几粒丸药捡起来,又看了一眼旁边散落的碎瓷,这才走到屋外,把它们交给祁三郎。

师兄,这就是打胎的丸药,她见祁三郎眯缝起眼睛,鼻尖也皱了起来,接着道,景王殿下在孙寅房中发现的瓷片,和尼姑庵装丸药的瓷瓶一样,所以他怀疑,密室里藏着的就是这些丸药。

祁三郎点头,手指把一粒丸药碾碎,鼻子凑过去闻了一闻,眉间纹路更深了。

师兄,莫寒烟见祁三郎神色不对,也走近了一些,目光落在他手心的药粉上,疑道,有什么不对吗?只有刘长秧一声不吭地紧盯住祁三郎,从头到脚绷成一条笔直的线,仿佛会被一阵山风吹断。

这里面除了性寒的药材,马钱子、生南星、生川乌、三棱和茂术外,我闻着,似乎还有别的东西,不过得试一下才能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

祁三郎说着从腰间掏出一只透明的水晶瓶,里面的液体也是透亮的,被月光一照,泛出一层莹光。

他拔开瓶口的木塞,将手心里的粉末倒入瓶中,那透明的液体立刻起了变化,先是冒出一缕白烟,然后噼啪几声脆响后,分出三层来,一层猩红,一层橙黄,最上面一层,却是泛着青光的淡灰色。

灰色,祁三郎盯着水晶瓶,寒意从眼底泛起,骨灰,这里面还有人的骨灰,杀食其肉,灸骨为丸,这早就被禁了的邪方,原来竟在民间死灰复燃了。

杀食其肉,灸骨为丸,宋迷迭喃喃重复着,师兄,这话是何意?祁三郎冷笑道,古时有医书记载,用孩童遗骨炼制的丹丸,可治多种疑难杂症,甚至可以去私胎。

所以有人甘愿为此犯险,迷拐孩童,吃肉炼骨,服丹治病。

只不过此方早已被证实为无稽之谈,因为真正能治病的,不过是加大了剂量的药材,而并非孩童的骨灰。

宋迷迭眼珠子一转,传说中,灯花婆婆的丹药也是包治百病。

祁三郎点头,所以有人便将二者牵连,侍奉邪神,炼制丹药,以此获利。

宋迷迭皱眉,那褚玉……说到这儿,扭头去看刘长秧,见他面上虽无波无澜,一张脸却白得吓人,心头顿生出些同情来。

刘长秧在猜到瓷片的用途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多少猜到了那人掳走褚玉的原因。

可是如今亲耳听到祁三郎的分析,身体里还是如寒潮过境,将他的每一处穴道都封死了,浇筑成一具不会思索亦不能言语的冰人。

直到,手指尖被人握住,晃了几下,那层冰才碎裂开了,震醒他麻木的神经。

殿下,宋迷迭一只手扯着他,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脑袋凑近了一点,两颗透亮的眼珠子里满满当当,全是他的影子,咱们得赶紧上路,不能再耽搁了。

说完,却仍然没有放手,冰凉的指尖紧攥住他的,依偎在一起似的,捂热了彼此。

走。

刘长秧终于说出沉默良久后的一个字,朝尼姑庵外走去时,手却仍不舍得放开,扯得宋迷迭一个反应不及,踉踉跄跄也随着他去了。

莫寒烟站在后面看两人的背影,嘴唇抿了抿,声音比平时又冷了一点,师兄,迷迭和景王殿下什么时候这般熟稔了?祁三郎憋了这么久的心事,终于得以倾诉,于是连忙把他在孙宅中看到的那一幕如实告来,说到最后顿足道,师妹,都这般了,那迷迭岂不是只能嫁于他了吗?莫寒烟的两条烟柳细眉愈皱愈紧,迷迭没有反抗?她不知道啊,祁三郎一只拳头在大腿上狠狠一砸,那时候她被水泡得晕晕乎乎的。

莫寒烟沉默良久后,眼皮倏地垂下,景王绝非良配。

祁三郎点头如捣蒜,当然不是良配,咱们俩私下说,若他真的有神仙庇佑,有朝一日成事了,那就和他父皇一样,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到时候,后宫嫔妃成群,迷迭那傻丫头,哪能争得过她们?那若是输了,成王败寇,迷迭跟了他,岂不是死路一条?所以亲了就亲了。

莫姑娘冷冷道出一句。

什么?祁三郎一时没回过味儿,只呆呆看着莫寒烟。

难道亲一下就变成了他的人了?莫寒烟说完就朝院外走,祁三郎听这话很有些惊世骇俗的味道,于是愣在原地:他本以为自己心爱的姑娘循规蹈矩,没想,繁文缛节在她心里简直连个屁都不如。

可是这样的人,却似乎更对他的胃口了,祁三郎思忖过后,脸上由阴转晴,于是连忙拔腿跟上,心中的包袱却就此卸下,师妹说得对,迷迭自己都不知道,我就权当没看见,就凭他刘长秧一张嘴,黑的也说不成白的。

两人快步走到尼姑庵外,莫寒烟便朝前面的宋迷迭喊道,迷迭,来师姐这里。

宋迷迭正要上马,听到莫寒烟喊她,忙屁颠颠来了,刚想问有何事,就被莫寒烟拽到身边,一只手揪住她的耳垂,稍用了一点力道,便疼得她龇牙咧嘴起来。

以后,不许和景王走得太近。

莫姑娘声音很低,比一片树叶落到地面上的声音大不了多少,宋迷迭却瞬间整顿好眉眼,也不去管她说得对还是错,只做出一副最正经不过的样子,认真看着她点了一下头。

不生气的莫寒烟虽面冷,却是世界上最护短的师姐,可生气的莫寒烟,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莫说宋迷迭,就连他们的师傅祝洪,在莫姑娘生气的时候,都不敢在她面前摆威风,多言语,生怕变成她那两只不认人的金刚锤下的冤魂。

师姐,我什么都听你的,以后不与他说话便是。

宋迷迭腆着脸上去套近乎,指尖轻摸上莫寒烟的袖口。

莫姑娘瞅她谨小慎微的模样,嘴角一动,捏着她耳垂的手松开,脸上已然多出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迷迭还小,看不透这世间种种险恶,师姐只是不想你以后受委屈。

宋迷迭听不明白,但见莫寒烟神色稍缓,心头包袱顿时卸下, 有师兄师姐在,谁敢欺负我?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可是师姐,你们没有回城,肖将军岂不是不知道刘长秧离开西诏了?不急,出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咱们六只眼睛都看到了,难道还能容得他抵赖不成?祁三郎跳上马,望着景王的背影笑了一声,圣上最忌惮景王和前朝旧臣联系,咱们这次跟着他,他反倒没了机会,况且,他现在还有把柄握在咱们手里。

宋迷迭知道祁三郎说的把柄是沈知行临死前刻下的字迹,于是点了下头,也跃上马,同祁三郎和莫寒烟一起,顺着山路朝下走去。

🔒八十二章 六指马儿跑了约摸半个时辰,孙家的宅子便出现在前方了,孤零零的一爿宅院,比第一次见时又多了几分荒寂之气。

刘长秧勒马停下,冲身后一名侍卫道,你进去将那小哑巴的尸身安葬后再跟上来。

宋迷迭本在认真贯彻莫寒烟不和景王走得太近的方针,可听他骤然提起小哑巴,忙驾马走过去,下了马,却仍不看刘长秧,只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踏上孙府的石阶,头也不回道,下官去处理便是,找褚玉要紧,你们先走,下官随后就跟上。

说罢就推门进府,未容刘长秧反驳,便把他堵在院门外。

殿下,赶路要紧,迷迭速度快,一会儿就能跟上。

祁三郎故意停了一下,在碰了一鼻子灰的刘长秧身旁撂下一句话,马蹄掀起一阵烟尘,快马加鞭朝前跑去。

***一夜北风,把宅子周围所有的树木都给吹秃了,树叶似乎全部都被刮到了孙家,在这爿宅院中铺上一层枯黄,地面,屋顶,井沿,一个不落,凭添了几分寂寥,勾勒出几笔萧瑟。

宋迷迭总觉得有一双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从那些黑洞洞的阳光照不进的窗口。

不甘的目光在她脊背上攀爬,像一条条冰凉的蛇,蜿蜒着向上,来到她的后心。

她不断地回头,想从窗口中寻觅出什么,有几次,她觉得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一张惨白的脸孔,一闪而过,只留下两点寒冷的目光。

她知道他们是谁,也知道他们的灵魂为何在此处流连不去......他们,不是孙家那中毒而亡的四十三口人,而是被封禁在丹药中的冤魂,那些孩子,尚未长成,便被杀肉灸骨,自然心存怨恨。

宋迷迭忽然想起第一次来到孙家的那个晚上,她在角门的暗影中,看到了一双小孩子穿的虎头布鞋,当时她只觉的那忽然隐去的鞋尖有种不可言说的诡异,现在想起,心头却飘上了一股悲凉。

多少人呢,那些储存在孙家密室中的一瓶瓶丹药,到底烧了多少个孩子?害了多少条性命?还有小哑巴,他已经被折磨成这幅模样,口不能言,一生为奴,却最终没逃过厄运。

宋迷迭用力地咬了下嘴唇,加快步伐朝内院走去,穿过一道角门,再绕过一道影壁,就是小哑巴陈尸的屋子。

可是......她的步子忽然顿住,停得太急,以至于身体猛地朝前一倾,差点摔了个趔趄:躺在地板上的小哑巴不见了,可明明几个时辰前,她还在这里看到他,手脚僵硬,脸色黑青。

他去哪儿了呢?这院中没有一个活人,一具尸体,又怎会不翼而飞?一道白光在脑海中炸开,宋迷迭打了个寒噤:难道那个人又回来了?趁他们离开孙家,到尼姑庵寻找丹药的时候,他又偷偷潜了回来,取走了小哑巴的尸身?他迷拐的孩子,半点都不能浪费,哪怕是死了,也要被制成丹药......咯咯......一声轻笑从后方的院落中传来,宋迷迭觉得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炸开了:是祠堂,难道那个人还没走?又或者,那根本不是人,而是孙家人祖祖辈辈侍奉的......大奶奶......她没再耽搁,冲出房门脚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身子已如一缕清风一般越过院墙,落到祠堂所在的院落中。

那顶大红的喜轿还摆在前方,轿顶也覆上了一层枯叶,被风一吹,哗哗地响着,像曾经环绕在它周围的喜乐。

宋迷迭紧盯着喜轿:它在动吗?似乎是的,她看到轿子轻轻晃了一下,上面的叶子便随之扑簌着落下了几片,掉在地上,咔嚓一声,仿佛有人在轻轻走动。

谁在那里?她问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轿帘却被风吹得朝内侧卷起一点,露出一条缝。

宋迷迭鼻中哼了一声,身子一跃,双手朝前挥动数下,已放出七八支冰凌袖箭来。

袖箭同时朝喜轿飞去,从不同的方向直穿而入,只听哗啦一声,那纸糊的轿子散了架,被切割成无数碎屑,从半空中飘落而下,在地上化成一滩红泥。

宋迷迭看着碎屑纷飞落下,眉头却越锁越深,因为被她的袖箭割碎的,只有满地红色的纸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藏在这顶纸糊喜轿中,哪怕是桐木做的灯花婆婆,都不在这里。

那么方才的笑声是谁发出来的呢?她听得真切,那笑声中透着邪恶,还有一丝嘲弄,仿佛她是它手中的玩物,永远只能被它牵着走。

宋迷迭重重地喘气,脸上浮出怒容,脸庞也因此而变得通红。

她踩着一地碎屑走上祠堂台阶,一脚飞踹过去,将大门踢开,来到了祠堂里面。

香案两旁的蜡烛已经熄灭了,日光从大敞的门外流泻进来,只堪堪照亮了一半的空间,剩下的那一半,还被黑暗挟持着,只能隐约看到香案上高地错落的灵牌,似鬼影曈曈。

棺材也还摆在那里,棺盖也还是敞开的,宋迷迭走过去,看到孙承祖的尸身旁,依旧躺着凤冠霞帔的灯花婆婆,两人肩并肩,挨在一起的手臂交叠,像是永远都不会分开一般。

这里还和昨晚一样,没有半点变化。

宋迷迭小心翼翼绕过棺材,先是俯身朝香案下的阴影瞧,发现那里面没有藏着人后,又直起身来,望向一块块竖在自己面前的牌位。

灯花婆婆之夫......灯花婆婆之夫......这些被许给了灯花婆婆的男人们,如今都变成了一块块冰冷的牌位,可是他们或许不知道,这香案之上,不会再多添一块灵牌了。

像有什么东西在她后脑勺重重敲了一下,宋迷迭猛地抽了一口气,身子朝后措出几步,一动不动,一双灵动的眼睛却死死盯住香案右侧。

她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顺着目光飘过去,落在那个崭新的牌位上。

可是明明昨晚,它还没有被放置在香案上,今天,却稳稳在此处落脚,和他的族人归于一处。

孙寅,灯花婆婆之夫。

宋迷迭念出上面的字,停顿片刻,发出一声她自己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一个都不会放过的,一个都逃不出的。

***刘长秧在山间的小路策马疾奔,树影打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将那张脸衬得阴晴不定,像隐在飘晃的水波后面。

他不时朝后张望,在回了第十八次头的时候,终于看到小傻子的身影去远处而来,悬着的心方才落定,甩动马鞭,口中驾了一声,继续朝前方疾驰。

可是刚跑了没几步,又听到了另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依稀还有几声呼喊,刘长秧于是猛扯缰绳,停下马,又一次回头望向后面,在看清楚了来者何人后,冲那被一团烟尘裹挟着的身影点了点头,阿青。

尉迟青快马加鞭,追赶了一日一夜,终于赶上了刘长秧,同时,他也带来了一个和褚玉有关的消息。

殿下您生......生辰前的半个月,府里来了一个班......班子,里面都是江湖艺人,吹拉弹唱的都有。

我回去后,把这班子里的人一一调......调查了一遍,发现里面少......少了一个人。

据班主说,少的这......这个人,是他们在西诏临时招进来来打杂的,那人知道他们要到景王府表演,就说不要多少工钱,只想进去见......见世面。

可是宴会当天,那人,却不见了。

想见世面,却......却没有参加宴会,这个人,极有可能是掳走褚玉的那......那个人。

他知道在景王府不好下手,便故意弄污荷包穗子,引褚玉出府,趁机把她掳......掳走。

刘长秧锁住眉心,看来这条线,他许久之前就埋下了。

尉迟青点头,接着道,我问了班主那人的模样,班主却说他总是带着帽......帽子,还用汗巾遮住嘴和下巴,想起来,却是当真记不得他的样......样貌,不过只有一点,那人比常人多长了一根指头。

六指?刘长秧轻声问道。

没错,而且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尉迟青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字一句道,虽然那......那人平时说话很少,但班主还是听出了他的口......口音,因为班主走南闯北,经常在一地一待就是几......几月,所以对许多地方的口音都是熟悉的。

刘长秧盯住尉迟青,他是哪里人?班主说,他是金……金光湖附近的人。

🔒八十三 鱼金光湖远离中原,居民多是以渔猎为生的渔民,性格粗野,尚未开智,倒像是会做出拜奉邪神炙骨为丸这种事的。

祁三郎接了一句,见刘长秧沉着脸没有说话,转而看向宋迷迭,师妹,你怎么也心事重重的?还在为小哑巴的事伤怀?小哑巴的尸首不见了,此话一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的脸上来,宋迷迭舔了一下嘴唇,接着道,更怪的是,孙寅的灵牌也被摆到了香案之上,上面也一样写着‘灯花婆婆之夫。

’那人又回来过,取走尸首,供奉灵牌,刘长秧咬牙道出一句话,旋即寒着脸冷笑,倒是有胆识,敢在本王眼皮下以身犯险。

话刚落,便听旁边尉迟青倒吸一口凉气,捂住自己的脚踝,于是侧目道,阿青你受伤了?尉迟青抹一把头上冷汗,赶路太急,一不小心被这畜生甩下马背了。

见宋迷迭三个人走得远了,刘长秧才在蹲在自己身边的尉迟青背上轻拍了一下,好了,别装脚疼了,他们都走远了,有什么事,现在可以对我讲了。

尉迟青利索站起来,朝前望了一眼后,方才抱拳道,殿下,属下已经按照您……您的吩咐,把鱼放出去了,说着,他低头掰掰指头, 如此算……算来,应该再过上四五日,鱼儿就能到……到长陵。

刘长秧略点一点头,抬起眼帘时,目光穿破头顶稀疏的枯枝,落到上方一线清澈的长空上,停留片刻,方才又看向尉迟青,眉宇间尽是愁云,阿青,褚玉落在那样的狂徒手中,怕是凶多吉少。

尉迟青握紧拳头目露凶光,粗声道,殿下放心,我阿青就……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救出褚玉。

刘长秧凝望他许久,轻轻道出三字,我信你。

说完,便起身上马,手牵动缰绳,准备再一次上路,可是口中的驾字尚未说出,便又一次回头,看向也上了马的尉迟青,眉心轻锁,阿青,你江湖阅历甚广,可曾见过或听说过蛇头纹身?尉迟青愣了一下,蛇头?纹身?刘长秧目光垂下,脑中回忆着那天见到的黑色图像,它隐在宋迷迭胸口湿透的衣衫下面,露出朦胧的轮廓,也就拇指甲盖大小,但确实是一只蛇,我能看到它竖起的瞳孔和口中的长信,看着虽精巧,却很有些威武之姿。

尉迟青更加听不明白了,殿下,您是……是在何人身上看到这个图案的纹身的?属下在……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也不少,倒是从未曾听人提起过。

刘长秧没有答他,手牵动缰绳朝前走,目光却落在前方山路,那已经化成了三个黑点的人身上,那就留意着点,查到了什么,及时回禀。

***天光破晓的时候,杜歆终于舍得从堆放着骨牌和筛子的赌桌旁站起,推开有为递过来的一盏清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对着初升的朝阳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又弯身逗弄几下蜷在门槛旁的一只懒猫,方才走向早候在不远处的一顶轿子,在车夫和有为的搀扶下攀爬上去。

老爷,回府吗?有为坐在马夫旁边,回头朝轿中问了一句。

不回,杜歆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这几日天气甚好,天气转暖,鱼儿回巢,咱们去溪边......垂钓。

可是老爷,您整晚没阖过眼,不怕身子吃不消吗?杜歆嘿嘿地笑,这一晚没阖眼的代价,是赢了张家公子的一座偏院,那院子刚建成三年,背山面水,雕金琢玉,有为你说,此等大好事砸下来,难道我现在还睡得着?说完,掀开帘子看着街上渐渐腾起的烟火气,笑弯了眼,眉尾被风吹得朝上掠起, 出城,去百转溪。

沙滩边的小溪,叮叮当当地向前跳跃着,像一根银线,缝拢了沙滩和两岸。

杜歆坐在一张马扎上,身上披着有为强加上的斗篷,手指捻一根竹竿。

杆子微弯着,另一端落在波光粼粼的溪面上,像他稍显佝偻的背。

身旁的竹篓中已经摞着满满一筐鱼,如他所说,肥鱼归巢,现在,是垂钓的好时节。

竹竿的那一端动了几下,显然,又有鱼儿上钩,杜歆却并不抬杆,眼睛看着鱼竿前方三尺外,那一尾露出脊背的鱼儿身上。

它已经沉下水面,可是这一眼,就已经足够,他看到了它背上的鳞片,不似别的鱼那般齐整,梳子齿似的有次序地排列着,鱼鳞是斑驳的,空缺的地方,便露出下面灰色的鱼身。

一般人当然是观察不到的,即便看得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不会记得鱼鳞的形状。

可他是杜歆,三元及第的杜歆,耳闻则育,过目不忘。

杜歆收起竹竿,把最后一尾鱼扯下丢进竹篓,起身又打了个呵欠,冲身后的有为笑道,今天手顺,这么一会子功夫,就二十来条,不能再钓了,夫人已经把鱼给邻里们都送了个遍,现在大家恐怕已经喝鱼汤喝得想吐了。

有为忙将竹篓背在身上,口中叨叨着,可不是吗,夫人见了这么一大筐鱼,许是又要大发雷霆了,老爷,别说邻舍们了,就是咱们家的猫,现在见了鱼都翻白眼,没有一只乐意吃的。

杜歆伸手在有为脑门上弹一下,浮夸。

说完,手扶住他的胳膊顺着滑溜溜的沙滩朝前走,哪知刚走出几步,就见府上看门的小厮正一溜烟从远处跑来,边跑边喊,老爷,皇上召见,夫人让您赶紧回家换身衣服进宫去。

***杜歆跪在广明殿里,头埋在两袖之间一动不动,像一只把脑袋藏在翅膀里的鹌鹑。

龙椅之上的炎庆皇帝一眨不眨看了他半晌,终于,发出一声轻笑,笑声回荡在大殿中,余音撞进杜歆的耳朵。

停伯公快平身吧,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依朕看,就是有人妒忌朕平日里对你恩宠过甚,所以才奏了这么一本。

杜歆却不敢起身,只将头抬起一点,看向帷幔下方炎庆皇帝的脸。

他的脸很白,像一只刚剥了壳的鸡蛋,目有精光,长头高颧,齿白如玉。

周正的长相,却被两道谁人也看不透的目光笼着,就像带着一片人皮面具。

臣不敢,臣以后再也......再也不赌了......杜歆嗫嚅着,头又朝广明殿坚实的地砖磕了一下,鼻子贴在地上,嗅着殿中常年弥漫不散的苏合香的气味。

直到,看见炎庆皇帝明黄色的龙袍靠近,几乎贴到他头上的长冠。

杜卿啊,还非得朕亲自搀扶你起来,炎庆皇帝叹了一声,伸手扶住杜歆的胳膊把他拉起,看着他的眼睛轻轻摇头,停伯公年纪也大了,得顾着些自己的身子了,朕的基业,还要靠杜卿帮朕守着呢。

杜歆忙朝前躬身,口中絮絮道,能为皇上分忧,是臣积了几辈子的福分,臣今后一定洁身自好,再不踏进赌坊一步。

哎,炎庆皇帝轻挥一下手,我朝从未禁过赌局,就是朕,闲暇时也会斗鸡走狗,又怎会因此事迁怒停伯公?再说了,朕已派人打听过,停伯公从不弄虚作假,巧立名目,之所以能赢,靠得皆是自己的本事。

说到这里,幽幽一笑,目光钻进杜歆的眼底,谁不想赢?朕若不想赢,今天,也不会坐到这把龙椅上。

杜歆身子又朝下折了折,皇上乃命定的真龙天子......话没说完,肩头被炎庆皇帝轻拍了几下,这种恭维话,他人说说朕也就姑且听听,停伯公大可不必如那些俗人一般。

说完,转身朝龙椅走去,背影被广明殿窗子中透进的阳光镀上一层金边,人的命,都是靠自己挣来的,正如杜卿靠自己的本事挣了所宅院,朕也是靠自己,赢了这张龙椅。

话落,在那把金灿灿的宝座上坐下,目光中含着笑意,朕当年又何尝不是在赌呢,只不过,这赌注太大,胜者为王败者寇,朕是把全族人的脑袋当成筹码去拼了一把。

他坐正,背脊挺得笔直,所幸,朕赢了。

杜歆终于敢直起身子,圣上智勇兼资,哪里像臣,只是想多赚几个子儿,死后也能给子孙们多留一些。

炎庆皇帝盯住杜歆的脸看了半晌,终于,唇角流出一丝笑意,朕就欣赏杜卿这一点,直言不讳,从来不藏着掖着。

说到这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喟叹一声,摇头道,若是沈尉当年如你一般,那就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了。

沈尉?杜歆仰起头,他怎么了?死了,炎庆皇帝轻轻吐出两个字,面无异色,虽尚未找到尸首,但西诏那边来的消息,说沈氏一族,应该已经全部死于景王之手。

说到这里,又冷笑几声,沈尉啊,当年还不如踏踏实实跟在朕的身边,朕即便不重用他,也不至于像景王这般心狠,将他全族诛杀。

沈尉......确实是个糊涂的,杜歆摇头感叹,又啧一声,糊涂啊,糊涂。

那依停伯公看,什么才是不糊涂?龙椅上的人接得飞快,眼皮子动了一下,泻出一缕精光。

杜歆俯首,臣今日斗胆,对殿下说句不敬的话,臣别的本事没有,但看人的眼光还是准的。

看人就和赌一样,押对了,就能一往无前,一帆风顺。

而押错了宝,那就等于生生断了自己和家人的前路。

沈尉他......虽然后来明白了,但怎奈已经为时太晚,大势已去,只能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任人拿捏。

可臣不是傻子,断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步田地的。

🔒八十四章 侍灯仙炎庆皇帝久不做声,就在杜歆的心七上八下了几百个来回,几乎要犯了心疾的时候,帷幔后的人沉着嗓子道出一句,停伯公是把朕的江山社稷当成一场赌局了?杜歆嗵一声重新跪下,两块膝盖骨被震得酸麻,额头抵住冰冷地砖,臣不敢,臣罪该万死......杜卿何错之有?炎庆皇帝的声音忽然柔了下来,杜歆背上的冷汗却仍未落下,一颗颗惶惶然地立着,几乎要结出一层冰霜。

朕很庆幸杜卿你押对了宝,否则,现在尸骨无存的,恐怕就不是沈尉了。

说罢,胳膊一抬,停伯公退下吧,朕已命人送了扇屏风到你新宅里,那是前朝高祖皇帝摆在寝殿里的云母琉璃屏风,你回去看看喜不喜欢?杜歆又颤颤巍巍磕了几个头,方才缓缓起身,蹒跚着步子走出广明殿。

炎庆皇帝盯住从窗口泻进的一片密密匝匝的光点,许久未动,直到杜歆的背影看不见了,才掀一掀眼皮,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轻敲了几下,古往今来,唯爱财之人最易掌控,杜歆啊,为了安朕的心,你真是煞费苦心了。

说完一挥手,一个小太监便躬身小跑过来,低低叫了一声,殿下。

安插在杜歆身边的人说什么了?炎庆皇帝垂眸看他。

小太监忙不迭地答话,他说,停伯公闲暇之时,不是赌博就是钓鱼,还有......还有......炎庆皇帝皱了皱眉,还有什么?还有就是煮鱼汤,煎鱼肉,炸鱼骨......行了,下去吧。

炎庆皇帝不耐烦地闭上眼睛,稍顷,眼皮抬起,将那已经走出几尺远的小太监重新叫了回来,停伯公的长子也到了入仕的年纪,传朕的旨意,封其为吏部考功司郎中,即日履职。

***褚玉......褚玉.......声音很轻,却像几缕风,在耳边盘旋不散,一点点吹开褚玉混沌的意识。

她嗯了一声,想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睛一直是张着的,只不过方才前面像是被什么东西封堵住了,遮挡了她的视线。

褚玉......嗯?回应的时候,前方传来一片咯咯笑声,褚玉瞪大眼睛,终于看到几条灰蒙蒙的影子,虽高矮不一,但都是尚未长成的孩子,一个个扭头盯着她,她却看不清他们的五官。

鼻子眼睛嘴巴,仿佛被前方的白光洇开了,连眼珠子的边缘都是毛糙的,看起来像是被放大了,仿若黑色的棋子。

你们是谁?褚玉问了一声,旋即便觉得手掌一紧,低头时,发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将她朝前轻拽了一把。

来......她来不及反抗,步子已经踉跄着出去,被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孩子扯着,小跑着朝前。

慌乱中,她看到那孩子脚上穿的虎头鞋,像两团污血,红得扎眼。

等等,你们要带我去哪儿?褚玉不是不谨慎的孩子,一个从出生就被危险和阴谋环绕的人,此生都不可能与轻率有交集,除了这一次,她因为怕送给刘长秧的礼物有瑕疵,才犯了错,可这仅有的一次错,就将她逼入了绝境。

她用力拖住步子,手拼命甩开那只扯住自己的小手,目光从前面几道倏地停下的背影上掠过,我不跟你们走。

那几条灰蒙蒙的影子被光线晕得又大了些许,褚玉心中忽然冒气一个念头,惊得她脖颈后面冷汗涔涔:她觉得这几条背影要被光线冲散了,化了,变成光中飞舞的尘埃。

走吧......跟我们走......又有声音传来,这一次,褚玉坚定地摆头,我不走。

她知道,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他们在这孤寂的尘世依偎取暖,她若走了,那个人就太可怜了。

笑声又一次响起,清亮的,却掺杂着数不尽的悲凉,褚玉朝后面退出几步,因为那些孩子又一次转头过来,一张张脸都冲着她的方向。

褚玉啊地叫了一声:白光散尽,她看清楚了他们的面庞,每一张,都伤痕累累,青的紫的淤痕交错在一起,如一张张花里胡哨的网。

站得最近的孩子冲褚玉眨巴了一下眼睫,眼角倏地滑下两道血泪。

侍灯仙。

他说。

褚玉在惊怕中又一次睁开眼,这一回,她知道自己真的清醒了过来,因为四肢都是酸疼的,这是在马背上颠簸了数日的结果,也是在梦中不可能感受到的。

她撑起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斜上方一轮土黄色的月亮,一点都不清透,像一张得了重病的脸。

目光慢慢滑下,褚玉皱着眉在身周环视一圈,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竟然是一座废弃土楼的中央,楼体仿佛冲破土地而出的一朵巨大的蘑菇,中间是一大片空地,黄土筑就的屋子围了一圈,墙面上缀满黑洞洞的的窗,乍一看,像暗夜中眨动的眼睛。

她重见天日了,虽然在这样一处荒凉恐怖的地方,可这是这么多日来,她头一次从口袋中出来。

褚玉心中一阵悸动,试着挪动一下僵紧的腿脚,便要从地上爬起来。

别动,被灯花婆婆选中的人,才能从这里离开。

一个声音忽然从旁边冒出来,将褚玉吓了一跳,她喘着气看向声音的来源处,这才发现离自己三尺不到的地方,有一团黑色的影子,是一个小孩,双手环膝坐在地上,脑袋埋在两臂之间。

褚玉的心咚咚跳了起来,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掠过梦中见到的一张张鬼脸:难道她还未曾从梦里醒来?还是说,那些孩子从梦里追了过来,跟着她的步伐,踏入真实的世界。

灯放在谁人背后,那人才能走。

可那孩子又说话了,说话的时候,脸终于朝褚玉的方向一抬。

她舒了口气:那是一张再正常不过的脸蛋,虽然被恐惧浸润得苍白,但分明是带着生气的活人的脸。

可下一刻,褚玉一颗心又重新吊起来,因为这个奇怪的称号让她想起梦中那孩子最后留下的三个字:侍灯仙。

于是瞪圆眼睛冲那重新垂下头的小孩问道,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灯花婆婆又是谁?嘘。

小孩儿却不想再答她,褚玉看到他交错在一起的手指关节白得发青,身子也在轻轻地哆嗦,显然是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和恐惧,遂不再多问,转过脸去,将目光投放向别处。

她倒抽了一口气:原来这里不止一个孩子,只是方才她刚醒过来,眼睛还不能适应黑暗,所以未曾发现这些蜷缩起来的七八个小小的身影。

他们环成了一个圈,每个人都抱膝而坐,脑袋压得很低,不敢左右观望。

他们在怕什么?不是说,灯台放到谁身后,谁就能离开这里吗?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诚惶诚恐,仿佛生怕自己成为被选中的那一个?褚玉想不明白,但恐惧是会传染的,她心头逐渐被一股子寒意侵占,如一块坚冰在心窝里化开,扩散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唰的一声,正对面冒出一束火光,仿佛是黑暗里凭空长出来的。

褚玉猛然瞧见,被黑暗遮蔽了数日的眼睛一时间适应不了,泛出一点酸意来。

可是很快,她就意识到那光是什么了,于是揉揉眼睛,身子朝旁侧了一侧,瞪大眼睛看向前面。

是从黑暗中挪出的一盏铜制灯台,在泥泞的地面上蹭出一条长痕后,稳稳当当停在对面那孩子身后。

褚玉没看到是何人将那盏灯推过来的,或许,真的是一只看不见的手臂吧?是灯花婆婆吗?她在心里将这四个字反复诵念几遍,虽手心已经全是冷汗,却仍一眨不眨盯着火光背后,期翼从那片幽沉的黑暗中看出点什么。

似乎真的有东西藏在里面,褚玉隐约听到了她粗重的呼吸声,可很快,她发现这呼吸声源自这些绕了一圈的孩子,他们虽死死闭着眼睛,却难免感受到了灯火的光亮,呼吸急促,有几个,甚至忍不住轻啜出声。

而正对面的,那个被灯花婆婆选中的小男孩,却没有抽泣,褚玉觉得他似乎连呼吸都要暂停了,汗水正从他的额角落下来,在那张布满泥泞的小脸上冲刷出一条条白痕。

他抖着腿站了起来,转了个身,手朝下一捞托起地上的灯台,两只脚互相搓了几下,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朝黑暗中迈出一步,又是一步,褚玉看到他从头到脚在打着哆嗦,仿佛随时能瘫倒在地。

可他还是朝前走了,身子本来被油灯的光裹住,后来,便渐渐地远了,小了。

🔒八十五章 死门这般,便能出去了吗?褚玉仰着脖子朝前看,心里抱着一点期待,却又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远处土楼的一只窗户亮了,红光闪动,褚玉知道,那孩子已经走到了土楼中,很快,就能穿门出去,来到外面。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手指抠着衣摆,等待着他的结局,也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可是身旁忽然传来一声抽泣,阿兄......阿兄......褚玉转头看向身旁的小孩儿,却见他也如自己一般,抬起头看向那盏红色的窗,哆嗦的嘴唇念叨着哥哥。

是你的兄长吗?她冲那小孩儿问了一声,下一刻,却看见他单薄的肩膀猛地沉下,瞪大眼睛发出一声听不到的啊。

褚玉被他惊惧的模样惊得一抖,连忙望向窗户,却发现那扇本来还闪动着红光的窗暗了,几声微弱的惨叫和呻吟夹在一阵狂风中,卷过来,撞进每一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都静默了,包括那个方才还在叫着兄长的孩子。

他似乎被吓傻了,整个身子绷得紧紧的,脖子仰起变成一条细线,再也没有一点声音能从那里面挤出来。

褚玉也好不到哪里,一口气憋在嗓子中,再难出去,将胸口堵得生疼。

咔哒......咔哒......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奇怪的声音响起,由远及近,像有人穿着木屐,缓缓朝这边走来,每一步,仿佛都踏在这些围坐了一圈的孩子们的心头,砸得心弦震颤。

声音愈发近了,所有的孩子似乎忽然被这声音惊醒,全都重新低头抱住双膝,将身子缩成小小一团。

褚玉终于知道他们为何都要保持着这样的坐姿了:小一点,再小一点,这样,就可以不被她看到,不被她选中了吧。

她也用胳膊将自己环紧,额头轻轻搁在膝盖上,眼睛却仍旧瞟着前面。

她能听到那声音更近了,依稀,还有一点别的动静,唰......唰......那个人,她似乎拖着什么,是什么。

褚玉猜到了,可是想闭眼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一张灰白的脸从黑暗中透出来,后脑勺搁在地上,不知是被粗粝的地磨破了还是受到重创,所到之处,留下一条暗红色的血渍。

孩子的脚被那个人拎在手里,上半身拖在地上,杀了他的人就像拖一只刚狩到的兽一般,拖着他,绕着他们的外围走。

可是褚玉看不到猎人,她被黑夜藏得好好的,她只能听到她的脚步声,咔哒......咔哒......一步步,来到自己身后。

血腥味扑过来,褚玉一只手用力掐住另一只手,指甲扎进皮肉,她觉得那颗几乎被磨碎的脑袋离自己很近了,头发蹭着她的后背过去,带来一片濡湿,是他的血。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些孩子们都不愿被灯花婆婆选中,因为前方根本没有什么生路,而是一扇死门。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就只是为了戏弄这些畏惧死亡的凡人?褚玉咬住嘴唇:死亡,几乎是渗在她血脉中的东西,因为太熟悉,所以一度,她丝毫不畏惧它,甚至还希望它能快些找到自己,成全她与父母相见的渴盼。

可七岁那年,她生了一场热病,高烧辗转不退,体力消噬殆尽,终日昏睡不醒。

也是那次,她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早逝的双亲,爹虽长着威武的络腮胡子,却是一脸慈霭,掐住咯吱窝将她托举起来,一连转了好多圈,转得她脑袋都晕了,只能不断地告饶。

娘很美,就像元尹告诉她的那般,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胚子,却不知为何,被她那个五大三粗的爹捡了便宜。

娘摸她的脸蛋,温热的手指滑过沾着泪的面颊,我的小玉儿都长得这般大了,娘却连身衣服都没给你做过。

褚玉把脑袋扎进娘的怀里,一拱一拱的,像一只狗娃,撒娇道,以后娘要给玉儿做好多身新衣服,玉儿过生要穿新的,过节要穿新的,等元尹大婚的那日,更是要穿新的。

她一向谨小慎微,不苟言笑,可是那日,却把积攒了这么多年的黏人娇嗔全部在爹娘面前使出来了。

爹娘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笑,明明是宠溺的笑容,她却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忧惧来,于是急慌慌去扯他们的手,反复确认,好不好?玉儿永远留在爹娘身边好不好?两个人谁都没有回答,不过,却一人一边牵起她的小手,领着她朝门外走,就这么一路走到处稻田旁。

稻子笔直站立,聚成山堆成海,有风拂来的时候躬一躬身,然后又挺直腰杆。

褚云抓抓脑袋,玉儿,你看这稻子,割了一茬又长一茬,生息不绝......褚玉哼一声,爹是想说人和稻子一样,轮回不尽,生生不息?她沉下声音,我才不信这个,若是有来世,你和娘现在为何还在这里,不是应该早就转世投胎了吗?褚云被女儿堵得无言,红着脸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娘掩嘴咳嗽一下,玉儿,你爹他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褚玉面色不悦,盯自己的鞋尖,那爹是什么意思?褚云终于挤出两声憨笑,长满茧的大手去拍女儿的背,玉儿,你听爹讲啊,你还不能跟爹娘走,你还得陪着景王殿下。

爹跟你说,坐在皇位上的那个家伙,你别看他一会儿大赦天下,一会儿减免赋税,其实,这都是他拉拢人心的手段。

这个人,心地不纯,心胸又狭隘,依爹看,等有朝一日他觉得根基稳固,定然会和那孙仲谋一般,疑心病犯,杀忠臣,除良将,到那一日,朝廷动荡,大燕的百姓就苦了。

褚玉的脚尖去搓弄下面一颗石子,家国要事,和我一个小女子有什么相干?褚云偷乜女儿,小心翼翼道,景王殿下四岁时随先皇祭地,便说过‘视民如伤,容之若地’这样的话,我总想着,大燕在这样的人手中,总是要比在那斗筲小人手中来得好,至少,他看着前面的稻子,欣然笑道,他会为了大燕的子民安居乐业殚思极虑,百姓一辈子图个什么呢,无非是国泰民安四字罢了。

说完话锋一转,可殿下现在的处境,玉儿是最清楚的,他身边没有几个人了,你要是走了,他怎么撑得过这漫漫严冬?褚玉不语,过了许久,方抬头,话语间却已有些松动,虽如此说,可我还是......还是想和爹娘一起。

褚云急得了,你这孩子,怎么就说不通呢?褚玉眼睛里蓄起两包泪, 你们就是不想要我......褚云见女儿哭得一抽一抽,也红了眼圈,鼻子吸溜几下,再说不出一个字。

这犟脾气还不是像你,褚夫人瞪了丈夫一眼,伸手去环女儿的肩膀,下巴抵在她毛茸茸的头顶上,如此许久,才轻喟一声,不是爹娘不要玉儿,只是玉儿福分未享进,该做的事也没做完,着实不是该走的时候。

说完,捧起女儿的脸,眼睛含笑,早晚有一天会相见的,玉儿就再多等等,好不好?说完,也不等褚玉点头答应,便扶住她的肩膀轻轻一转,手朝前一指,好女,朝光的方向走,别回头。

褚玉不知怎的,脚下像被绳索牵住一般,朝前走去,心中虽还是不舍,但在被那双温柔的手送出的一刻,却是已下定了决心。

她看着前方的光,红橙色的,透亮的,是人间烟火的颜色,说远似乎很远,说近又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托到掌心。

她还能听到后面稻子舞动的沙沙声,褚云的声音也夹杂在里面,飘过来:玉儿,记得给你爹娘多烧点纸钱纸衣,对了,把《六韬》和《吴子》也给你爹烧了,闲来无事,我想看看兵书。

褚玉答应着,边流泪边笑,却记得娘的话,没有回过一次头。

后来元尹问她当时为何不留下,褚玉便说了,我爹娘说我没活够,我也觉得自个儿没活够。

元尹转过脸,褚玉却已经看到他强忍在眼底的泪花和因为熬了几晚而发青的眼眶,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哭。

亏你还有点良心,元尹的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不枉我把你拉扯到这么大。

***褚玉从思绪中挣脱出来,眼前的光消失了,重新被黑暗填满。

她眨眨眼睛,努力望过去,再望过去,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滩滩粘腻的猩红的血,取代了那些抱膝而坐瑟瑟发抖的孩子。

他们一个个被灯花婆婆选中,执灯而去,再也不会回来。

现在,这里只剩下她和身旁的那个小男孩,那孩子已经不抖了,在最后一具尸体擦着他的身体过去后。

他似乎变成了一尊雕像,目光呆滞似两口泥潭,背脊挺得笔直,一动不动。

🔒八十六章 光褚玉偏着头瞅他,觉得这孩子已经被压垮了,残存的那么一点意志随时可能断掉,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彻底摧毁他。

于是指尖一点点摸过去,抓握住他冰冷的指头,将声音压到最低,不管下一个是谁,一起走吧,她看着孩子转过来的惶措的眼睛,接着道,反正都是一个死,两个人作伴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好。

孩子没有说话,许久,方才像刚刚反应过来一般,冲褚玉点了下头,嘴唇动了动,刚想说出一个好字,背后却唰的一声,挪过来一盏青铜灯台,烛火照亮了两人肮脏苍白的脸。

孩子像触电了一般,身子弹动一下,眼睛却仍盯住褚玉,长睫扇动着,眼底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似乎在向她求救。

褚玉深吸口气,转身抓住灯台,火光飘摇,将她的手背烫了一下,她却没有松手,扯住那孩子缓缓站起身,指头插进孩子的指缝中,和他紧紧交握。

走。

她就这么一手掌灯,一手托着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的小男孩,朝土楼南边走去。

她不敢朝太远太深的地方看,只敢注视着手中飘摇的火苗,纵然心头如鼓点敲击,却在默默念着一句话。

朝有光的方向走,别回头。

下堂就要到了,出口就在下堂的那一端,走进前面黑乎乎的门洞,就踏进了土楼的内部。

可是......褚玉记得那些灯光,全部都消失在土楼里面,一扇扇被照亮的窗,总是骤然暗下,每暗一次,便有一条生命消逝。

她站在门洞前犹疑,回头看了小男孩一眼,却只看见他白得似纸的额,他垂着脑袋紧闭着眼,把自己的命交托在她手里。

退?能退到哪里,现如今,她只能带着他进去。

褚玉牵着小男孩的手跨进门槛,孩子被门槛绊到,踉跄一下,口中发出一声惊呼。

他知道自己到哪里了,这里,是他哥哥的葬身之地,或许很快,他也要把命留在这里。

褚玉把他的手指握紧了一点,想籍此给他一点安慰,但她知道这没用,一个心中又虚又怕的人还想给他人安慰,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屋子中铺着杂乱的稻草,鞋子踩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

半人高的蛛网从梁顶挂下来,一不小心便会沾得满身。

褚玉依然不敢朝远处瞧,她只盯住手中的灯台,火心蓝色偏青,中间黄色偏红,最外层是明亮跳跃的红。

朝有光的方向走。

她将这句话念出声,试图把自己的思绪全部集中到这一个个反复在唇边碾磨的字上,不敢有半点偏移。

咔哒......可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木头踩在稻草上,不再那般清晰,但仍能听到。

咔哒......又是一声,就在几步之外,有人站在那里,用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们。

褚玉感觉小男孩的身体僵住,掌心里的指头也似乎僵了,像几条被冻硬了的长虫。

她捏着它们,却觉得力不从心,因为自己的手心也被冷汗泡得湿滑,指头随时能从里面脱出。

别停下,跟着我。

背后的喘息急促纷乱,她依稀听到小男孩嗯了一声,便用尽全身力气抠紧他的手指,扯着那具已经灵魂出窍的身子朝前面走去。

褚玉,朝光的方向走......朝光的方向走......后面的身子猛然刹住,褚玉反复扯了几把,小男孩却仍一动不动,两脚像被粘在了地上。

走,快到了。

她又扯了一下,却仍没有扯动,褚玉于是回过头,目光正撞上小男孩的视线。

他终于睁开眼睛,泪水从他的眼眶中里渗出来,在肮脏的脸蛋上冲刷出几道白痕。

为什么不走?褚玉有些着急了,问了一声,又扯了一下。

可是她的声音猛地收住了,在看到那只放在小男孩肩膀上的手的时候。

她死死咬住嘴唇,咬破了,才把那声已经到了嘴边的尖叫声憋了回去:那是一只桐木雕成的手,有些斑驳,却染着亮红的指甲,每一颗,都像殷红的血滴。

褚玉的视线情不自禁地慢慢上移,她发现了小男孩身后那道幽黑的影子,可是它不在油灯的光圈里,所以只能隐约看出一个人形。

是灯花婆婆吗?闭上眼睛,不要看。

说这句话的时候,褚玉转过了头,手使劲地攥住那几根指头一扯,终于把小男孩朝前拖动了几步,就快出去了。

小男孩含混不清唔了一声,却已化成了一具无主躯壳。

咔哒......咔哒......木屐的声音也跟了上来,褚玉觉得它好像从自己身边溜过去了,依稀,还能感觉到它带过去的一阵微风,夹杂着潮湿发霉的木头的味道。

她步子顿了一下,脑海中千思万绪,纠缠在一起,无法捋得分明。

可就在这时,手中油灯的火苗晃了一下,一张脸从油灯旁边探出来,被火光映得灼灼发亮。

灯花婆婆平视着褚玉和她身后的孩子,她的脸凹凸不平,毕竟是小刀刻出来的,难免粗陋。

两只上挑的眼睛虽被黑漆描过,金漆沟边,却依然是没有神采的,直愣愣瞧过来时,目光像一只木槌,在她心脏上狠狠敲击了几下。

嘴巴是微微凸出来的,猩红的嘴角勾起,唇脂掉了几片,黑红斑驳,虽笑着,却缀得整张脸更加阴郁。

那张脸动了一下,朝右侧一歪,于是,火光便照进她描漆的瞳孔,在上面镀过一道白光,乍一看去,仿佛桐木人转动了一下眼珠子。

小男孩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这是他憋了许久的叫声,所以格外凄厉,响彻了整座土楼。

他甩开褚玉的手,转身便朝后面跑去,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褚玉慌了,伸手朝小男孩离开的方向抓了一把,却只抓了满手的虚空。

那孩子吓坏了,像一只受惊的小鼠钻进黑暗中,瞬间就没了踪影。

咔哒......背后冷不丁又是一声,褚玉回头,满眼骇然:灯花婆婆的脸从火光中消失了,她面前,只剩下一小圈被油灯照出的光晕,蔓延到黑暗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心头咯噔一下,褚玉慌忙转身,匆匆朝前跑,手中油灯四处兜转,从每一个隐在暗处的角落扫过。

土楼的屋子本是不通的,但不知为何,这里的所有的墙面上都被豁开了一个洞,半人高,将一间间房贯穿起来,屋子连在一起,就像一只圆形的巨环。

你在哪儿?她喘着气,喊着,目光在那些被火苗照亮的空间仔细搜寻:敞开门的柜中,缺了一条腿的桌底,铺着草席的榻下......褚玉吁吁喘着气,用力咬紧牙关,将一扇靠在墙上的破烂门板扒开。

门板倒在地上,溅起的尘土冲得火苗跳了几跳,燎到了褚玉挂下来的一缕发。

滋......焦糊味儿传来,她朝后退了几步,酸软的腿脚已经撑不住身子,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油灯差点从手中脱出。

门板后面有个人,不是那孩子,比他明显高出一头,虽然已经死了,半边脸都被污血盖着,身体却因为卡在墙角而没有倒下,腰和腿折成奇怪的角度。

他的眼睛还张着,所以方才火光照过去,褚玉在那两只没有神采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黑乎乎的一团,她甚至以为是他尚未熄灭的魂灵。

她认出了这具尸体,他也曾和自己围成一个圈,瑟瑟发着抖,等着那盏灯移到背后。

褚玉咬着下唇,舌尖觉察到一丝咸味,手指抠地拼命想站起来,怎奈只抓到一把枯草。

泪水从眼角溢出,她无论如何努力都站不起,腿脚不听使唤,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了,只有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将胸口洇出一片湿凉。

褚玉又试了一下,先将灯台搁到地上,两只绵软手掌努力撑住地面,才勉强半立起身子。

可是,就在她要将地上的灯台拿起来的时候,又看到了一具尸体,就蜷缩在方才她跌倒的地方,和她之间仅隔着一尺不到的距离。

尸体的胳膊朝前横着,仿佛正试图抓住褚玉的鞋尖,似乎抓住了她,他就能从这里逃出去。

褚玉想闭上眼睛,怎奈那两片眼皮现如今也不听使唤了,她只能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这么定定看着他,一动不动,直到......咔哒......咔哒......桐木人从黑暗中朝她走来,他似乎拖着什么,因为那熟悉的沙沙声也夹在脚步声中,越来越近了。

褚玉知道她拖着什么,小男孩现在也像他的哥哥一样,脚被灯花婆婆握在手中,身体荡在她的身后。

可是他太小了,所以只有脑袋顶能落到地面,沾血的头发蹭着杂草,摩擦出他一生中最后的印迹。

玉儿,朝光的方向走......灯花婆婆靠近了,身体带来的风吹低油灯的火苗,只剩下豆大的火星。

朝光的方向走......褚玉止住哭声,她看到那张脸又一次从黑暗中探出来,咯吱一声转过半边,五官仿佛都变成了眼睛,一同静静地看着她。

🔒八十七章 故事脸上多了一条血迹,似是把这张诡异的脸孔劈成了两半,更显得阴森。

褚玉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她像他们一样落荒而逃会怎样?如果不逃,又会怎样?这真的只是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的游戏吗?那为何还要将屋子打通,又为何要让这些孩子们一个个只身走进土楼?玉儿,朝光的方向走......心中的声音更大了,振聋发聩。

褚玉一把抓起灯台,手护住上面几乎要熄灭的光,缓缓站立起身。

她迈过横在脚边的尸体,脚尖触碰到了僵硬的手都没有停顿半分,只将目光凝在那豆大的火光上,跟着它,一步步地朝前走去。

料想中的脚步声跟上来, 咔哒......咔哒......却是不远不近,始终保持着一点距离。

褚玉于是走得更加平稳,不急不慢,钻过一个个墙洞,走过一间间屋子,就这样闲庭信步一般,来到下堂。

左手边就是土楼的出口,褚玉转了个身,朝那扇闭合的木门走过去,伸出手的那一刻,心中未免忐忑,怕它是锁上的。

可是木门在她的推动下,吱呀一声便开了,月光洒进来,不够明亮,却足以慰藉她枯涸的心房。

褚玉踏出门槛,走到外面,看着前方葱葱郁郁的树林,苍翠茂盛,被风招惹出不同的姿态,好似已经换了一个季节。

她这是走了多远?又是到了哪里?咔哒......那人也终于从土楼中出来了,木鞋踩着土,不再响了,步子也似乎变得轻快了,不再像个桐木人。

他走到褚玉身边,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脸上的面具镀上月光,诡异退掉几分,坑洼不平,倒显得有些可笑。

他伸出一只手,一只比旁人多了根指头的手,将面具扯掉,露出那张褚玉见过几面的脸:鼻骨眉骨凸起,眼眶深陷,里面的光像是淬炼过的,亮得惊人。

终归还是你胜出了,也不枉我颇费一番功夫,把你从戒备森严的景王府骗出来,六指笑了一下,褚玉,你为何不跑?逃跑的人会死,褚玉安安静静看着他,我不想死,我还没活够。

***六指靠在树上,月光把他的身形勾勒成镰刀的形状。

他肩膀宽大,手臂奇长,没有怎么俯身,便轻而易举地拆开脚边的包裹,捡了块面饼,扔到一旁的褚玉怀里。

褚玉的衣服上已经沾满了土楼中的蛛网和灰尘,于是小心把面饼上的脏拍掉,这才在上面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再三,方才吞下。

六指咧嘴笑,露出白亮的牙,快死的人了,还这般讲究。

褚玉于是又咬了一口面饼,淡淡道,元尹说,过一日便要过好一日,如此,才不会辜负光阴。

六指听她这话,颇有些诧异,歪着头,脑袋从树影下探出,你知道自己要死了?褚玉头也不抬,慢悠悠道,那些孩子全被你杀了,我虽从土楼中出来,但最终,也会和他们一个下场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四五条人影从树丛中钻出来,皆一袭黑衣,见了六指,全都拱手行礼,他却一言未发,只用下巴颏朝土楼的方向一抬,那些人便会意,小跑着钻进下堂的门洞,又重新把门带上。

我没看错人,六指的目光从眼角倾泻出来,落在褚玉身上,你聪明,根骨奇佳,又有这个年纪少有的胆识,他抿唇冷笑,这样的孩子练出的丹药,才能治得了我爹的病。

炼丹?褚玉抬头,脸被月光映得莹白。

杀食其肉,灸骨为丸,六指从树影中走出,来到褚玉身旁蹲下,饶有兴趣地去看她。

褚玉稚气未消的脸庞上,终于爬上了一丝惶色,这细微的变化像一剂奇药,让六指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小孩子骨质洁净清透,用他们的骨头炼制的丹丸,能治世间各种奇症。

褚玉看着他的一对鹰眸,许久,方缓缓道出两个字,真狠。

说这句话的时候,土楼中忽然冒起火光,把它的每一只窗都染红了。

褚玉打了个哆嗦,她听到里面噼噼啪啪的灼烧干草的声音,紧跟着,嗅到一丝焦香,愈来愈浓。

六指用他第六根指头搔着下巴微微一笑,小姑娘,你说你没活够,可过几天终究还是要踏上死路,现在你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不是觉得还是像他们一般,死在这里比较好。

至少,不用日惊夜怕,饱受煎熬。

褚玉看着他许久,终于淡淡一笑,重新将面饼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细细地品,慢慢地嚼,仿佛她吃的是这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六指重新站起身,双臂在胸前抱起,你在等他来救你?他挑起浓黑眉尖,嗤地笑出声,这么多年,还没有一个孩子能从我手心里逃出来,他说着抬起手,另一只手抠弄多出的第六根指头,仿佛要将它掰断一般, 哦,也不是,我倒忘了,曾经,真的有一个小孩儿逃了出去,后来,他被我找到,插在木棍上活烤了。

边说边嗤嗤笑,目光轻落在不远处,土楼中升起来的丛丛黑烟上。

褚玉还是没有说话,依然在啃着手中的面饼,她没有必要与他多费唇舌,因为全世界最好的元尹,一定会来救她。

就像那一年,她还小他也还没长大的除夕夜,两人坐在一起剪纸,褚玉怎么都剪不出一个福字,不是缺了一半,就是剪成了细细的一个长条,像个病秧子似的,看起来一点也不喜庆。

后来索性放弃了,丢了剪刀,倒在榻上呼呼睡去。

醒来的时候,元尹还坐在案旁,对着烛光仔细端详着什么。

褚玉走过去,这才发现他手中躺着一个胖乎乎的福字,外面包一圈镂空的梅花,每一朵都栩栩如生,好看极了,将旁边放着的她剪出的残次品衬得更加惨不忍睹。

他想做的事情总能做成,褚玉心里想着,偷偷把自己的福抓到手心,搓成一个纸团。

元尹见她闷闷不乐,把手心里的福字轻轻拍在她脑门上,捧着她的脸左右看看,笑道,我们玉儿,真是个有福的人啊。

有什么福?孤女一个罢了。

还是不高兴,于是声音小小的。

我在一日,就断不会让玉儿受半点委屈。

这可是景王殿下少有的正经话,褚玉于是高兴了一点,刚要咧嘴笑,又被他怼了一句,不过玉儿,你以后还是不要剪纸了,等你剪成了,景王府怕是连如厕的纸都没有了。

褚玉想到此处,不由地噗嗤笑出声,这声音惹得六指不悦,于是拧紧眉梢,目光错错落落,探向褚玉的脸。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过了许久,他抬头望向漫天黑烟,忽然道出一句话,说完,见褚玉望向自己,黑亮的眼睛仿佛淬满星光,便接着讲了下去。

小的时候,别的孩子都不愿意和我玩,他冲她亮出自己多出的一根手指,因为这个,他们都觉得我是怪物,所以我唯一的玩伴,是一根木头桩子。

六指笑了一下,声音隆隆,我在那根木头桩子上画上眼睛鼻子眉毛,把它当成一个真人,每天和它说话,天冷的时候,还会给它披上块麻布取暖。

可也就因为这样,同龄的孩子就更不愿意搭理我了,他们觉得我不仅生得奇怪,还能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东西,着实吓人。

所以有一天,他们砍倒了我的木头桩子,我赶过去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地碎屑,连那块麻布,都被撕成了碎片。

我哭着跑回家,可是到了院外面,却犹豫了,踟蹰半晌,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

你很奇怪吧,一个孩子为什么连进自己的家门都要犹豫再三,更遑论,他当时满心委屈,不是应该更想得到家人的安慰吗?说到这里,六指咧开嘴,想笑,却没笑出来,化成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融进夜色中。

🔒八十八章 小天我的家是一个没有声音的地方。

六指笑了一下,你一定会奇怪吧,一个祖孙三代的家,怎么会鲜少听到人声?褚玉是有点好奇,因为她那个已经死了多年的爹,每次入她梦的时候,都聒噪得让她后悔自己生了两只耳朵。

六指轻呵了一声,我的祖父,是个沉默且严肃的人,他这辈子只有我爹一个孩子,同他一样寡言,却懦弱多病,对自己强势的父亲唯命是从,从不敢违拗半分。

祖父不爱说话,父亲不敢说话,母亲要照顾常年卧床的父亲,忙得无暇说话。

而我,在咿呀学语的时候,便知道不能吵闹,因为聒噪和这个家是格格不入的,就像寂静的荒原上忽然飞起的一只鸟,那么突兀,很容易便会成为他人的眼中钉。

所以每次哭闹,母亲便会在祖父和父亲的目光中,慌乱地将我抱起来,跑进屋里,或打或骂或想尽法子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闭上嘴。

这不容易,可久而久之,即便是一个小孩子,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家不喜欢活泼的、热闹的,不,是一切和生气相关的东西。

我也发现,祖父发黄冷肃的眼睛里,父亲沉默无澜的嘴角,似乎都藏着一个秘密,一个我不知道但却和我息息相关的秘密。

而就在我满腹委屈地跑回家的那天,我发现了那个秘密。

对了,我的家,是一条两层的渔船,苗家人世代打鱼为生,我也曾一度以为,我这一生,都要执一条小船,在金光湖茫茫的碧波中游荡。

可是那天,在我踏上船板,四处寻不到母亲,无意间闯进舢板下一间从未进入过的暗室的时候,所有关于未来的设想都颠覆了。

我看到了祖父,他跪在暗室的角落,身旁放着的一盏油灯将他花白的头发染成金色,就像金光湖涤荡的波纹。

祖父身旁放着一只麻袋,扭动着,里面传出呜呜的声音,我听到祖父说了句什么,吹熄灯,高高举起灯台朝那麻袋砸下……怪不得祖父不喜欢小孩子的哭闹声......我看着麻袋被鲜血一点点染成红色,没忍住惊叫出声。

祖父缓缓回头,看见已经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子的我的时候,不惊不恼,反而,眼角流露出一丝笑意来,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温存,却令我不寒而栗。

好,比你老子强多了,你爹第一次见我杀人的时候,比你长了四岁,无声无息就晕过去了,天儿,你倒像是个能成事的。

他招手唤我过去,我的两条腿已然不听使唤,却仍不敢违拗他的命令,行尸走肉一般来到他的身边,蹲跪下来,在他的示意下,解开麻袋。

我看到了一张脸,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头骨被灯台砸碎了半边,一颗眼球掉出眼眶,滑到嘴角。

我再也憋不住了,脑袋嗡嗡作响,依稀听到祖父说什么婆婆,什么铜灯,却什么都顾及不了,起身仓皇冲出船舱,一路沿着浮桥跑到岸上,才撑不住大口吐了起来。

我满脑子都是那个孩子的脸,意识稍微清明一点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张脸后面躲着的另外一张脸,那是祖父跪拜供奉着的,一座木像......似乎是个女人,云髻高飘,插着簪子。

是什么?是谁?正哆嗦着,身体似乎都飘到了云间,后背却被一只手轻轻一拍,我回头,看到一个人,手中握一把红绿相嵌的枣儿,琥珀似的眼睛看着我那两颗泛红充血的眼珠。

不会是晕船了吧?我娘说,晕船的时候吃点枣子就舒服了。

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比我大两岁,和娘到金光湖投靠亲戚,她不是渔民,所以身上也没有那股子臭臭的鱼腥味儿。

她递过来的枣子很酸,吃一颗下去牙能倒下一片,以至于后来,我带她到旁边的山林中摘野果,她吃下去的时候,把一双透亮的眼睛瞪得溜圆,小天,我从没吃过这么甜的果子。

她从不叫我六指,因为她说,她自己也不叫什么双目,两耳,五指,所以便也不能叫我六指。

我同她一起,每日上山爬树,下河抓鱼,把时间全部填满,不给自己留下一点闲余去忆起那天。

而祖父,似乎也把那件事忘了,见到我,还如以前一般沉默严肃,以至于我几乎快要把那个麻袋中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一场噩梦。

直到有一天,我遍寻她不着,鬼使神差地,跟着心中的一个声音,又一次来到舢板下的那间暗室门口。

门半掩着,里面的人似乎知道我要来,所以没有锁门。

我却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踏进门槛,直到,听到祖父唤我的名字,他说,小天,你不想来见她最后一面吗?她也被祖父装在那口麻袋中,手脚皆被一根粗绳绑住,嘴巴中塞着一块破布,除了呜呜哼唧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无声无息留下,沾满了洁白的脸庞。

你爹的病更重了,需要一副极好的骨头才行,我遍寻不着,没想,她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是来找我的。

祖父看看她,又看看我,脸孔被身后的灯光映出阴森的轮廓,小天,咱们苗家人,是不能有朋友的,我们祖祖辈辈只能侍奉灯花婆婆一人,除她之外的,当成牲口便是。

他朝一边侧开身,我终于看到了后面的木像,灯花婆婆,她在对我笑,仿佛在等待着我奉出终生,为她效命。

小天,过来。

祖父招手示意我过去,见我站着没动,便皱紧两条花白长眉走到我跟前,扯住我的手把我拽到在灯花婆婆面前,将那盏还燃着的灯台塞到我的手中。

唔,很简单,对准她的脑袋,敲下去便可以了。

你杀了她。

褚玉似乎在六指脸上看到了一点变化,就着月光,就像一根蛛丝被轻轻牵动了一下,带动起整片蛛网的震动。

他脸上浮起一个促狭笑容,杀了,他抓住我的手敲下去的,她的血喷出来,溅了我满脸,不过人还活着,身体抽搐着,眼睛却是看着我的,似是心有不甘,于是老东西又打了一下,她这才不动了。

后来她娘寻她不着,就疯了,每日在金光湖旁边徘徊,见人就问有没有看见她。

六指又笑了一下,也问我来着,我说她死了,她娘却不信,不过当天晚上,她跳到了金光湖里,尸体在七天后被渔网捞出来的时候,已经烂得看不出模样。

她是你唯一的朋友,你却杀了她,也杀了她的母亲。

褚玉咬着牙,牙根却在打颤。

她的脖子很美,六指看着远方,像是陷入了长远的回忆中,此刻他眼中神色已变,那方才无意中透出来的一点温情消失了,他又变成了苗家人,和他的祖父和历代祖先一样,没有一点温情,把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当成了畜生,我砸下去的那一刻看见的,以前和她相处了那没久竟都没有发现,修长,细白,无半分瑕疵,就像天鹅的颈项。

说到这儿,六指斜睨了褚玉一眼,眼角寒光吓得她屏住气息,你的骨头也很美,第一次见你,我便觉得你像她,骨骼纤细流畅,骨节小且精致,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啊......他的目光在褚玉身上流转,多了一丝贪婪,她能克制住父亲的顽疾,这一次,你也可以。

褚玉不可遏制地打了个寒战,她终于知道他掳走自己的原因,原来,他是看上了自己这身骨头......你什么都听你祖父的,可是他一直都在利用你,你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你却为了他,杀死了自己唯一的朋友,那个唯一不叫你六指的人。

褚玉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能说服六指的理由,也在拼命拖延时间,因为她看到六指已经重新站直了身子,拍拍手后,把地上的麻袋捡起,朝自己走了过来。

他的阴影罩在她头上,挡住昏黄的月光。

祖父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

他看着她,异常地镇定沉着,手利落地把麻袋撑开,朝褚玉罩过来。

那你听谁的,你父亲吗?褚玉喘着气,他又何尝不是利用你,来为自己续命?六指抓着麻袋的手僵住,良久之后,脸上慢慢爬上一个古怪的笑,不,我还是听祖父的。

褚玉还未来得及思索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是什么意思,整个人已经被麻袋罩住,她重新陷入黑暗中,那里面甜腻的味道熏得她头脑发昏,把她所有的意识都挤兑了出去。

🔒八十九章 清誉浩渺的湖面,烟波荡漾着山形塔影。

湖边全是渔船,有大有小,有筏有舟,一叶叶,一艘艘,密密匝匝列在湖边,竟有三四百只。

尉迟青有些急了,这么多只……只船,一只只找过去,不知要耽搁多……多少工夫。

刘长秧在他身后叹气,阿青,越是着急越不能行事倍功半之事。

他带着一众人返回金光湖旁的镇子上,一路走一路看,直到走到一间不起眼的药店,方才停下。

宋迷迭,你随本王进去。

刘长秧回头,目光精准落到站在队伍最后的宋迷迭身上,见她犹豫不决,目光收紧,分明在说:这种时候,难道你还要耽误工夫不成?宋迷迭看了看莫寒烟,见师姐点头应允,方才快步走过去,跟在刘长秧后头走进药房。

药房很小,伙计都没请,只有一个掌柜的站在百子柜前,低头拨弄一只算盘,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来,冲两人攒起笑脸,二位客官,可是要抓药?有方子没有?刘长秧作欲言又止状,踟蹰一会儿方道,这药,原是不需方子。

说着,把一脸疑惑地宋迷迭朝前一推,说来有些惭愧,我这丫头,近日总是茶饭不思,只喜进些枣子酸梅,算来,已有一月有余。

掌柜似是恍然大悟,目光却从刘长秧身上挪到一旁的宋迷迭的......肚子上,片刻之后,方啧一声,摇头道,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但也不能什么都不顾及,搞出这些人命事来......刘长秧把一锭银元宝摆在掌柜面前,您就发发善心,再过两个月,肚子就藏不住了。

掌柜的眼睛被元宝映亮了,吞了一口口水,露出不甘神情,公子啊,不是我不卖你去胎丸,实在是因为近来奇货紧缺,我这小店也许久未拿到过药了,要不然,也不会放着银子不要啊。

宋迷迭在一旁思索了几个来回,直到听到去胎丸三个字,方才想明白他为何要让自己同他一起进来,也懂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肚子,敢情是说她自个的肚子呢?于是啊了一声,张嘴就要反驳,却被刘长秧捂住嘴巴。

手心里有股清冽的气息,宋迷迭无端地心头一颤,抬眼,见刘长秧瞅着自己,眉尖抖动一下,厉声道,你勾引本公子惹下祸事,怎么现在还不想吃药不成?说完,仍捂着她的嘴巴,脸却转向掌柜的,语气恳切,那烦请您告知在下于何处可以买到这去胎丸,事出紧急,实在是耽搁不得?说完,又把银元宝朝前推了推,不知出售这药丸的上家在何处?我亲自过去,千金万金也要求来,不然,在下全族人的脸面就要被我丢尽了。

掌柜的一双绿豆小眼滴溜溜一转,胳膊撑住柜台,脑袋探过来,公子,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吧?说完,见刘长秧不语,遂笑道,上家咱们可说不得,这是咱们这儿的规矩,不过,他看着银子,目露贪光,去胎丸可不只药店有,金光镇上,卖此药的铺子比比皆是,公子自去询问便是。

药店外的台阶上,阳光铺成一条乳白色的羊毛毯子,刘长秧方想步下台阶,腰间绶带忽然被人从后面扯住。

宋迷迭靠过来,咬牙切齿,一字一句,殿下为何毁我清誉?刘长秧把已经到了嘴角的笑容憋回去,这几日她一直对自己不咸不淡,他心中存了许久的气还未消掉。

少年心性,总是如此,纵使早就被蹉跎坎坷磨灭了所有的单纯,在初尝心动的滋味儿时,也难免别扭,不试探和纠结一番,断不敢贸然交付出自己的真心。

你当真了?刘长秧扭过头,目光落在那张比自己矮了一头的脸上,阳光把宋迷迭的睫毛照亮了,扑闪着像两只小蝶,看得他心头一阵驰荡。

可说出的话依然是在戏谑,初涉情事的少年只会以此掩饰自己的心悸,宋迷迭,你不会真想跟了我吧?宋迷迭脸颊抽动几下,羞赧褪去,恨不得现在就和他拼命,可偏一群人站在台阶下看着,她又不敢当场发泄,只能狠狠点了两下头,一言不发从他身边掠过,走到莫寒烟和祁三郎身边。

莫寒烟早看出小师妹神色不对,静静看她半晌,迷迭,何事?宋迷迭知道师姐不喜自己和刘长秧接触,也不好在她面前诉苦,更不能说他造谣自己怀了他的孩子,只得把苦水默默吞下,摇了摇头。

莫寒烟不再追问,看向刘长秧时,却见他抱臂站在街道中央,目光沉沉地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流。

殿下可查到了六指在哪儿?莫寒烟走上前去问了一声。

尚未。

刘长秧依然看着前面,金光湖就在不远处,如它的名字一般,被阳光映得流光溢彩,就像一块巨大的金币。

可是这光,却暖不了人心。

药店的掌柜说,金光镇上很多铺子都卖去胎丸,我想,这里许多人都知道六指在哪儿,只是他们不愿意说。

一旁祁三郎吃了一惊,不止药铺?如此看来,去胎丸在金光镇早已是一件人尽皆知的商品,除了只能在暗处交易,它其实和铺面里摆放的任何物件都没有区别。

刘长秧的眸色瞬息一暗,不止金光镇,从这里到西诏,路途不可谓不远,但半路上竟然有孙氏一族作为接应。

那么,通向其他地方的官道商道民道上,也定然存在着无数个和孙家一样的接应,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声音益发冰冷起来,金光镇是它的中心,辐射开来,就是大燕所有疆土。

祁三郎脸色铁青,咬紧牙关道,所以才有这么多铺子卖那劳什子丸药,否则各地那么多买家过来,根本供应不来。

那得烧了多少孩子的骨头,才能制出这么多丸药?听到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话语,宋迷迭早已把方才受到的羞辱抛到脑后,握得指节咯吱作响,把他碎尸万段都不能解恨。

刘长秧回头看她一眼,目光冷若寒霜,何止他一人,这些帮凶,也一个都不能放过。

说罢,将披在身上的大氅朝后一甩,手伸出来指着丈余外的一间酒肆,冷笑一声,你们猜,那里的掌柜的,是不是帮凶?说曹操曹操到,酒肆中慌慌忙忙走出一个老头儿,圆胖的脸颊上简直写着掌柜二字,一边走一边冲里面的伙计吆喝,苗家老爷子说大郎去外地了,可是这两个月没拿到货,补货的人催得我囫囵觉都睡不好。

我今儿须得亲自去他家一趟,看他是真的不在,还是唬我,把货先给了别人。

说着,便把一只钱袋子揣进怀里,迈开两条粗短腿,顺着长街朝金光湖的方向走去。

简直是得来毫不费工夫,一行人于是悄无声息跟上,一路顺着长街往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又一次来到金光湖旁。

湖仿佛是活的,层层鳞浪随风而起,美得炫目。

前方掌柜丝毫未有察觉,走到浮桥尽头跳上一只小舟,和双腿一样粗壮的胳膊娴熟地前后拉扯船桨,在一叶叶渔船的间隙中,见缝插针,游刃有余地滑行。

刘长秧方想追上去,却被祁三郎阻止了,殿下莫要打草惊蛇。

说着他一马当先走到浮桥最前面,手搭凉棚望向那条船,心中默数它经过的船jojo身,直到看到它在一艘从远处看只有指头长的小舟旁停下,才眯起眼睛观瞧片刻,稍顷,重新折返回来,冲后面的人一笑,我已经记下了那艘船。

尉迟青目露疑光,祁兄当真能......能记得?从远处看,这些渔船也就和一条长虫无......无异,更何况,还有渔船在陆续出湖,单凭位置也无法记得精......精准。

橹、尾舵、舱壁、风帆各不相同,尉迟兄怎么能说它们一模一样?祁三郎眼睛眯起,苗家的船风帆上打了两块补丁,一块浑圆,一块四方,自是不难认出。

景王府的人皆面面相觑,回头,看宋迷迭和莫寒烟一副见怪不怪模样,便知这从长陵来的三人各有各的神奇,绝非人间凡品,遂走到浮桥边,三人一组,各取一只无人小舟,在祁三郎的指挥下朝前划去。

下了水方知这看似平静的湖面是如此聒噪,渔夫们是养水鸟的,水老鸭们彼此争食,声音沙哑难听。

渔民们也不安生,吵架干仗者有之,赌钱下棋吆喝者有之,再加上现在正是正午时分,各家各户都在烹制午餐,油烟气四处升腾,呛得人恨不得像那些水老鸭一样,把脑袋匝进水下。

刘长秧心头浮起一种不好的感觉,总觉得船儿经过时,这些本来还吵得闹得不可开交的渔民们会瞬间停下来,眼角余光望向他们,不怀好意。

他们乘坐的小船也会不时被撞一下,有几次,船身倾得厉害,他的人甚至险些落水。

🔒九十章 孩儿岛尉迟青也发现了这些鬼祟的眼神,哼一声,拿出一直别在腰后的长剑,唰啦一声抖开剑鞘。

渔民们差点被白亮的剑光闪瞎眼睛,于是识趣地各归各位,该干嘛干嘛去了。

几条小舟顺风顺水地继续前进,如此行了半炷香功夫,站在最前面一只船上的祁三郎轻吹了声口哨,手一摆,示意后面的船只停下。

前面停泊着一艘不起眼的渔船,上下两层,船身上的黑漆被水蚀掉了大半,斑驳不堪。

渔船的帆被风吹得时而鼓起,时而飘陷,上面两个偌大的补丁却是众目共睹,一块浑圆,一块四方。

宋迷迭已然在摩拳擦掌,还未等刘长秧下令,身子便蹿飞出去,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附在船沿,双腿用力一蹬,跳到船舷上,不出声地朝前小跑几步,便扎进船舱不见人影。

莫寒烟和祁三郎紧跟其后,却是兵分两路,一个跟在宋迷迭身后跑进船舱,另一个则顺着舷梯爬到舱下。

刘长秧也忙和众人一起登船,可是方在甲板上站定,宋迷迭和莫寒烟已经从船舱中出来,冲他轻轻摇头。

没有?刘长秧拧起眉毛,刚想再问,祁三郎已经顺着舷梯爬上来,面色肃然,下面的暗室中供奉着灯花婆婆的木像,可并未发现有人。

刘长秧目光一沉,这里一定就是六指的家没错,你方才也看到那酒肆掌柜上了这条船,可是为何会空无一人?这里有股子药味儿呢,宋迷迭吸溜了一下鼻子,呛人。

刘长秧也闻到了,目光四下兜转,终于发现船头处放着一只炉子,里面明明没有火光,上面却搁着口冒着白气的砂锅。

有人刚从这里离开,刘长秧心下了然,冷笑一声,看来那掌柜也知道帮凶没好下场,发现了咱们跟着,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到这里知会他们逃了。

话落,旁边一条小渔船中忽然传出几声轻微的咳嗽,声音小得几乎完全被水鸟嘈杂的鸣叫盖住,却没逃过刘长秧的耳朵。

阿青。

他下巴朝那艘单层的渔船一抬,尉迟青已然会意,纵身一跃跳将出去,身子尚在半空,长剑却已出手,对准乌篷猛地一划,便将那棚顶一分为二。

两个人相互依偎着跌坐在乌篷中,均是知命之年,女人的头发虽已经全白,但看起来还算正常。

男人却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虽然穿着厚实的裘皮,却仍能看到他上下起伏的胸口。

男人看到已经暴露,终于把憋了许久的一声咳嗽从嗓子眼喷出来,一同出来的,还有一大口黑红色的血,落在水中,化成一朵诡异的花。

痨病,祁三郎口中咕哝一声,这就是你儿子把褚玉捉来的原因吗?孩子在哪儿?刘长秧居高临下看那老头儿,目光凛凛。

两个人虽抖得厉害,却谁都没有答他,嘴角抿出坚定的纹路,显然是在宣誓自己死都不会说的决心。

宋迷迭着急了,跳到小船上,虎口卡住老头儿的脖子,不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老头儿笑着咳嗽,声音低若蚊蝇,姑娘,我快死的人了,还怕被你割舌头吗?刘长秧修长的手指在船舷轻轻敲击,咚......咚......咚......三下过后,他朝下略略俯低身子,眼底清波微漾,溢满湖光,阿青,把人带上来。

***宋迷迭看了一眼紧闭的暗室门,又看了一眼把守在门外的尉迟青,冲他问道,殿下把自己和那老头儿关起来做什么?尉迟青做出一个您走好的手势,宋大人放心,那老头儿快死的人了,殿下不会有危险。

宋迷迭哦了一声,又看了紧闭的屋门一眼,方才拖着着步子离开了,到了旋梯,她却快速爬上去,来到甲板上后,趁无人注意,像只耗子似的一溜烟儿钻进船舱,四下打量,确定好方位后,这才走过去,轻手轻脚趴了下来。

这里是暗室的正上方,现在,她和下面那两个人只隔着一块甲板,一块不算太厚还裂了一条缝隙的甲板。

透过这条缝,她看到了刘长秧乌黑的头顶,和老头儿早衰的白发对比鲜明。

宋迷迭屏住呼吸,眼睛贴上缝隙,因为两个人现在谁都没有说话,而是面对面,眼对眼,定定地望着彼此。

这当然不对劲,刘长秧怎会对一个将死的老头儿施以如此深情款款的目光,恐怕能让他如此对待的,只能是景王府那些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吧。

宋迷迭又朝旁边偏了一下脑袋,现在,她能看到刘长秧的眼珠子了,那么黑,里面像有乌云翻动,后面藏着什么,她看不清,却不自觉被那一双眸子吸引。

于是将脑袋又贴近了一点,近得能看得清他浓密的睫毛和透亮的瞳孔。

他真好看,元尹,他真好看。

像是有一只手把她抓住,轻轻一扯,她便飞了进去,跌落在一片柔嫩的草地上,周围是鹅黄的花儿,很小,仿佛被一针一线绣在草叶上的一般。

对面站着一个人,是元尹,正背手俯身瞧过来,目光直落在她的心间,掀起轻颤颤的波纹。

元尹......在孩儿岛。

四个字,仿佛一根绳索,把宋迷迭从刘长秧的眼睛里拽了出来,脑袋浑浑噩噩,像刚被人打了,可是她却努力抓住这四个字,用尽全力从幻象中逃离。

方才发生了什么?宋迷迭不知道,但却知道这四个字出自谁人之口。

是那将死的连割舌头都不怕的男人。

在孩儿岛。

他又说了一句,忽然,身子一沉,朝后坠去,手空抓两把,却只碰到刘长秧的斗篷,被他朝后退出一步,躲过了。

咚的一声,已经被病榨干的身子倒在地上,他强撑着伸出一根指头,朝供桌上那尊木像指了一下,便再也没有醒来。

***起风了,浪被掀起,张牙舞爪扑向甲板,复又褪去,只留下一片白色的泡沫,一层层涂抹上去,却洗不去船身上斑驳的痕迹。

宋迷迭支肘在船杆上,眼角的光瞟向站在船头的刘长秧,盯住他笔直的脊背,秀挺的脖子和被一根黑玉簪子归拢起来的发髻。

真是个漂亮男人啊,可是这么漂亮的一个男人,她却只敢盯着他的背影偷瞧,若是他转过身,用那双剔透的眼睛望向自己,她就连偷瞧都不敢了。

刘长秧转过了身,目光飘过来的那一瞬,宋迷迭的眼珠子飞速转向另一边,太快太慌,以至于她的表情很不自然,就像......就像中风斜视了一般。

宋迷迭你中风了。

他果然抓住了重点,走过来看她时,语气虽然一如既往带着戏谑,嘴角却拉得很平,眉间也笼着难以化开的愁云。

殿下在担心褚玉?他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立,身上的大麾扫到她的鞋面。

宋迷迭眨巴着酸痛的眼睛,望向前方的湖水,这里面有她和他的影子,于是她只得将目光从湖水上收回来,落在紧抓住栏杆的自己的手指上。

你也看到了,他停了一会儿,方才继续说,声音弱得一阵风就能吹散,这伙人的凶残远在我预料之外,而褚玉,已经被抓走了一月有余。

她活着,宋迷迭清了清嗓子,安慰的话不知怎么就从嘴边溜了出来,我算过了,她活着。

刘长秧身子一滞,微侧过身来,扶在栏杆上的手跟着轻轻一动,触碰上宋迷迭的手指,真好。

他的手指没有挪开,她也没有,刘长秧吸一口湿冷空气,眼底镀上一抹融融暖意,褚大统领是我见过的话最多的人,身居内卫统领要职,却像个无微不至的老妈子,阿青的啰嗦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可也只学到了三成,他笑了一下,暖意从眼角流淌出来,少见的和煦温柔,殿下记得添饭,殿下记得加衣,殿下莫要贪凉,殿下记得把杂书藏好,太师看到要生气的......刘长秧看着翻涌的湖水,眼睫轻轻一垂,柔情敛起,剩下的,只是无尽的落寞,看得宋迷迭的心莫名痛了一下,他是为了救我而死的,从长陵到西诏,处处都埋伏着凶险,今上因母后一句‘脉断于诏’留我一命,名为封王,实则和流放无异。

可是他手下的人却没有揣准圣意,我乘的船被人动了手脚,沉没冰河,褚大统领和他的夫人为了救我,葬身河底。

夕阳沉落,只剩下一线余光勉力支撑,就像一只细长的眼睛,窥视着黑波之上的几叶扁舟,它们摇摇晃晃,未几就要彻底被黑暗吞噬。

🔒九十一章 衷肠只剩下一个褚玉,刘长秧又笑了一下,嗓音中凄凄之意,直透人心,她出生在途中,那时,还是个半月大的婴孩,一只手就能抱住,和只小猫没什么区别。

怪不得你会哄孩子。

宋迷迭小声咕哝一句,抬起眼角偷瞄,却见刘长秧脸孔上重新涂上暖色。

小娃娃不好带,他摇头喟叹,吃喝拉撒,哪个都要操心,刚到西诏时,那位还不像现在这般......这般‘善心’,衣食供应紧缺得很,甚至连衣服都要自己缝。

阿青他们笨手笨脚,哪里会做衣服,所以玉儿的贴身衣物,都是我亲手做的。

小孩子长得快,一件衣服穿不到半年就露出了腕子,只能把旧衣服拆了,重新缝补。

景王殿下穿针引线,这画面,宋迷迭着实想象不出,于是干笑一声,我都不会女红。

刘长秧转过头来凝视她半晌,终于摇头道,学学吧,不然你未来的夫君可惨了。

宋迷迭嘁他一声,这便不劳殿下操心了,我不挑,只要那人能让我填饱肚子便可,否则怎么练功夫?说完,却发觉身边的人沉默了,刘长秧眼观鼻鼻观心,似是入定一般。

煮饭,倒也不难。

许久,耳边飘来一句话,宋迷迭仿佛被蜜蜂蛰了,从头到脚一个激灵,啥?他没说话,转头盯住她,眼珠似被浓墨染透,将她牢牢困在自己的目光中。

好在此时小舟猛地晃了一晃,又有尉迟青的声音传来,帮她解了围。

殿下,带路的渔夫说那就是孩儿岛了。

***孩儿岛被数不尽的大树笼着,远望去,像个毛茸茸的草球,无一处不是葱郁。

船靠近的时候,惊起一大片在这里安营扎寨的鸟儿,鸟群像一片阴影从岛上方盘旋而过,飞向远处那只剩下一个光点的太阳。

可刘长秧却蹙紧了眉,冲身旁的尉迟青低语一句,阿青,我觉得褚玉不在这里。

尉迟青吃了一惊,浓眉低得几乎盖住眼睛,压低声音道,可这是苗老爷子亲口说的,殿下,他对您,不可能不吐真言。

我知道,刘长秧微眯起眼睛望向远处:这座岛,四处皆笼着生机,他甚至能想象得出在草甸上奔跑的兔子和飞舞在花丛中的蝶,这一切,和那个屠了孙氏满门的人着实格格不入。

可若六指,不,是苗云天对他亲爹都没有说实话呢。

尉迟青手心出了汗,把剑柄染得冰凉,殿下的意思是?刘长秧忽然想起方才经过的另一座小岛,礁石筑成,寸草不生,远望去,像一个半伏在水中的巨大的石人。

以防万一,兵分两路。

他定下心神,轻声道出一句话。

***礁石上遍布无数洞窟,乍看去,就像骷髅的眼睛,黑黢黢,空荡荡,一眼望不到头。

祁三郎瞧着硕大的礁石下冷笑,都说狡兔三窟,这六指,倒给自己安排了不下百窟。

话音刚落,宋迷迭已经从最下方的一座石窟中探出头来,脸上混杂着惊诧和怒气,找对地方了,他就是在这里烧孩子的,她咬着牙,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洞窟里有烧过的痕迹,还有未烧干净的遗骨。

众人听她这么讲,皆同时心惊起来,就连一向稳重自持的莫寒烟,心田也窜起一串惊鼓,眺目望去,总觉那些黑洞洞的石窟中,似是探出了数张苍白的小脸,皆挂着两道血泪,幽幽看向自己。

刘长秧又与他人不同,他心惊的同时,比之更甚的却是害怕,他怕失去褚玉,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方才还没有如此,可现在,越接近真相和结果,他却反倒退怯了,一颗心咚咚跳得厉害,腿脚发软,每走一步都在强撑。

那一面面被熏得乌黑的石壁,一颗颗被自己不小心踩碎的焦脆的骨头,以及充斥在鼻腔中的,焦和臭混杂的气息......就着火把的光,他看到了一颗完整的头骨,卡在角落里,眼眶中爬出只螃蟹,钳着根焦黑手指。

脚步滞了一下,身子微摇,却听身后的宋迷迭喘着粗气道,我非得杀了这畜生,大卸八块,丢进湖中喂鱼。

不,喂鱼都便宜了他,我还要在他家的祖坟上贴满恶咒,让这一家子在阴司里尝尽酷刑,世世代代不得超生。

她从未说过这般恶毒的话,刘长秧震了一下,倒被她的一腔怒气所染,体内的寒意不觉散尽了,脚步也轻盈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满地碎骨,朝岩洞深处走去,鞋底踩出的咔吱声响彻洞窟。

前方有光,不是火光,而是萧萧月色,仿若银纱,从上方罩下,在岩洞中铺出一个银白色的圆斑。

刘长秧和宋迷迭进入的是礁岩最上方的一个洞,却不知这洞的最深处却并不是封闭的,岩洞上方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像一张巨大的嘴巴,拼命吸食着灼灼月华。

月华中间站着个人,手脚皆被绑在一根木桩上,脑袋朝上微仰,仿佛在对着上天虔诚祈祷。

可她的眼睛却是紧闭的,若非头发也从根部被捆在木桩上,她的脑袋应该早就垂下,耷拉在肩膀上。

玉儿。

刘长秧急促呼唤她的名字,小女孩却对他不理不睬,依然双目紧闭,小脸被月光淬得青白。

不过纵使焦急,刘长秧他们却没有贸然朝褚玉走去,这样的伎俩,六指在孙家祠堂中就曾用过一次,谁又知道他会不会在这里用第二次?更何况,他设下的饵现在是褚玉。

褚玉背后的阴影中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紧接着,灯花婆婆的脸便曝露在月光之下,就像从水底浮出的一般,贸然闯进每个人的视线中,桐木刻成的眼角和眉梢皆含满笑意,望之,却令人悚然。

六指用那只长了六根指头的手把面具掀开,凸出的眉骨和鼻梁被面具压出了一横一竖两道红印,深邃的眼睛便像沉了下去,有些看不清了,仿佛两盏昏黄的灯笼,被风吹得明晦不定。

他走到褚玉身旁,目光细细从小女孩脸上掠过,鼻子,耳垂,唇珠,然后,用那根多余的指头,顺着褚玉饱满的额头一直滑到下巴。

刘长秧捏紧拳头,却仍是一言未发,只盯紧褚玉的脸,在看到她胸口依然在轻微起伏时,心稍稍定下一点。

宋迷迭朝洞口吹了声口哨,通知其他人他们已经找到六指,口哨声落,回应她的,却是一声老鸦一般的桀笑。

她很像一个人,那个人也是在这个地方被烧成一把灰的,六指又笑了一声,那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岛,进入这个岩洞,我看到了许许多多烧完的没烧完的尸体,腿软得走不动路,几乎是被祖父拖进来的。

祖父把她挂到这里,对,也是挂在一截木头桩子上,她当时已经死了,硬了,脑袋上的血污干涸了,盖住她漂亮的眼睛,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

祖父塞给我一只火把,让我点了她,我照做了,有什么不敢做的呢,人都是我杀的,点上一把火烧了,可比杀人容易得多,又何必惺惺作态?可是我错了。

六指的声音浑然沉了下去,他用两只手抱住脑袋,头顶竖起的一根硬挺的头发颤了几下,和他的发出的声音一样,抖得几乎要断掉。

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在火点着的那一刻,这个死了多时的人,她对我说话了。

火卷上她的裙裾,然后飞快地,爬上了她的脸,我看到她青白的嘴唇动了一下,她说,小天,果子很甜。

火烧光了她浓密的乌发,她的脸上已经结了一层硬壳,滋滋地响,可我却仍然能听到她在唤我的名字,她说,六指......此后很长一段日子,我都能听到她喊我的名字:六指、六指、六指,白天黑夜,无处不在,仿佛要缠我终生。

于是,六指缓缓抬起头来,现在,他们能看清楚他的眼睛了,如两点磷火,在岩洞中悠悠晃晃,我斩掉了它。

话落蓦地从腰后拔出一柄小刀,戳向褚玉的脖子,刘长秧只见刀影一闪,来不及多想,飞身冲过去,而就在他来到褚玉身边时,那柄刀被三支坚冰袖箭击中,断成四节叮当落地。

他终于抱住了褚玉,将孩子冰凉的身体纳在自己宽大的衣衫下,可耳边却传来得逞冷笑,抬头,他看见六指眼帘掀起,露出寒光,紧接着,便见他咬牙掰下了自己多余的那一根指头。

我斩掉了它。

他笑着,牙齿被月华照得雪亮,同时照亮的,还有那根藏在假指中的银针,五毒淬制,划破皮便能取人性命。

🔒九十二章 庄子鹄银针直冲刘长秧面中戳来,他却因护着褚玉,半分也不挪移,而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脚下忽然传来轰隆巨响,几缕黑烟贴着月亮飘过,隐约,还有红光闪耀,仿若霞光蒸腾。

咯嘣。

六指的针停在刘长秧鼻尖前端,脑袋却被两条腿箍住,在肩膀上转了半圈,现在,他用后脑勺对着刘长秧,眼睛朝上方斜着,看向那个在顷刻间要了自己性命的人。

在听到颈骨的咯嘣脆响时,宋迷迭将双腿松开,袅袅落地,拍拍两掌,对准男人的胸膛轻扬一脚,六指便轰然倒地,砸碎下面灯花婆婆的面具。

你又救了本王一次,刘长秧不做声地在心里道出这句话,乌黑的眼珠子将一脸得意的女孩儿捕捉住,缠紧裹实。

可还未容他倾诉衷肠,脚下又是一阵轰鸣,大片火光在头顶洞口招摇,吞吐着熊熊火舌。

着火了,着火了......殿下,快离开这里......人声传来,宋迷迭吃了一惊,也想明白了其他人为何迟迟没有来接应他们:整座岩洞,都是六指布下的陷阱,他引他们进入,放火,一网打尽......快走。

宋迷迭和刘长秧手忙脚乱解开绑在褚玉身上的绳索,可方准备离开,浓烟却已经从洞口处扑来,翻天滚地,仿若妖怪出山一般。

刘长秧自知情势不利,把抱在手中的褚玉朝宋迷迭怀中一推,你轻功好,带着玉儿从上面的洞口离开。

宋迷迭正在焦急,听他这么讲,想也没想便背了褚玉,欲朝洞口的方向跃去,可是脚掌还未点地,似是想到什么,回头去看刘长秧,殿下怎么办?我自会想法子出去。

他看她,有一瞬,似乎从她忽然蒙上了水雾的眼睛中读出了某种他期待已久的回应,怎奈黑烟缭绕,愈发浓烈,他抓不住,看不清。

快走。

他催了一句,心中却有万般流连,因为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面。

宋迷迭的身子动了一下,口中说了句什么,刘长秧没听清楚,因为洞外忽然喧嚣起来,如雷声大作。

本还张牙舞爪的黑烟一点点散去,头顶火光也熄了,露出一轮仿佛被镀了银的圆月。

一个人影穿过尚未完全消散的浓烟,从洞外朝他们走来,发亮的军靴踩上碎骨,咔咔作响,身后飘扬的红色战袍朝后猎猎扬起,像一面旌旗。

臣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

庄子鹄单膝跪下,冲刘长秧行礼,抬头时,一双修长凤眼中竟蓄满热泪。

***苗家起初是以渔获为生的家族,但他们常常会在偏远地带拐卖孩子回来,不是为了赚钱,而是用这年幼童来祭祀邪神,用他们的血肉制成所谓的仙丹来强身健体。

不过后来,仅仅只是渔获已经不能让他们在祭祀邪神之余维持生计了。

于是他们慢慢开始把拐卖来的孩子分类,长相一般的卖掉,长相俊美的便留下来,杀食其肉,灸骨为丸,没吃完的仙丹也会拿到集市上去换钱,说是可以治疗痨病,还以行医算命为名,将用孩子遗骨炼就的丹丸卖给濮院之尼,乍浦之妇,用以打胎去私孕,获利甚厚。

利字当头,这样一来二去,参与到这门丧尽天良的生意中的人便越来越多,臣收到停伯公的信后就开始着手调查,发现参与此事的共有十一户,共两百三十六人,均为他们在各地的接应和分支,至于贩卖丹丸的铺子,更是数不胜数,光是金光镇,就有药店、酒肆、客栈、甚至私塾四十余家兜售丹药。

庄子鹄说完,茶釜中的沫子也满溢了,他小心把茶水酌入茶碗,双手将其奉上,冲刘长秧垂眉笑道,我们常年在外守边防,没那么精细,不过这方山露我记得倒是先帝最爱喝的,殿下尝尝味道如何?刘长秧接过茶碗,脸被沸水中飘出的汽蒸地红润,庄将军还记得父皇喜欢的茶。

庄子鹄从凳上起身,又一次单膝跪下,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先帝之恩,微臣片刻也不敢忘怀,臣虽无才,但一片忠心,天地可表,只恨当年被番夷所困,无法回宫救驾,仓皇赶到时,已时移世易,一切都晚了。

说完,顿了一下,目光上移,看向刘长秧,声音中已有哽咽之意,当年,臣欲进宫质问那篡夺皇位谋害忠良的小人,却被停伯公于半路拦下,他告诉我,现在大势已定,莽闯进去,无非是多送出一颗人头罢了。

停伯公还告诉臣一句话:蓄精养锐,终有用武之时。

臣等了多年,半月前,终于等到停伯公的来信。

庄子鹄目光凛凛,被烛火照亮,一同被照亮的,还有眼角一道刀刻般的疤痕,殿下,臣,愿意把这条命交托给殿下。

褚玉进来时,刘长秧正和庄子鹄正坐在茶桌两边,面对面相谈。

她看到那两只茶碗中早已不冒热气,茶水却依然是满的,便走过去,将碗中的茶倒掉,重新舀出两碗递上。

刘长秧见茶递到自己眼下,才看到来者是褚玉,于是拽了她的手过来,在手心中搓了几下,这才好了,就下床乱跑。

庄子鹄在一旁抿了抿嘴,没想到褚大统领竟然生了这么沉静的一个孩子,幸亏,长得,也更像褚夫人一些。

刘长秧点褚玉额头,庄将军骂你爹呢,你也不反驳一二。

褚玉轻叹了一声,说实话,不算骂。

说完,转头看向两人,殿下,庄将军,方才你们在说什么?我见殿下眉头紧锁,似有烦心事。

庄子鹄经过两日观察,已知褚玉这孩子早熟,刘长秧说话又不避她,于是便一五一十答道,我告诉殿下,廷尉司,可没有那三号人物,至少半年前我回长陵述职时是没有的。

他说着一笑,眼角一道触目刀疤将他本清秀的面容衬得有些狰狞,廷尉司直于涵与我属同门,此人庸碌保守,且坚持女子不能在朝为官,以他的资质和态度,怎能挑选出这样三位超世绝伦之才?刘长秧在一旁哼唧,什么超世绝伦,小傻子一个罢了。

褚玉掩嘴一笑,庄将军,您接着讲。

庄子鹄喝口褚玉递过来的茶,继续道,廷尉司这块地界,我看有一大半都要划归校事府了。

刘长秧睨他,祝洪?庄子鹄点点头,廷尉司掌复审御史检勒之案件,校事府管侦察刺探官民情事,二者事物本就有重叠,再加上校事府是今上亲自设立的,那祝洪根本就是他的耳目,权力之大,在众卿之上,于涵这样的人,怎敢对他的安排有所违抗?庄将军的意思,他们三人,极其有可能是校事司的校官?刘长秧的指肚在茶碗上摩挲,目光停滞在白气蒸腾的茶面上,缱绻着氤氲。

殿下,庄子鹄肘撑在茶案上,身子朝前刘长秧的方向凑近一点,压低声音道,不管是或不是,他们三人已经知道殿下私自离开西诏,又知殿下与臣会面,所以无论如何,也留不得了。

褚玉在旁边清了下嗓子,庄子鹄于是转脸看她,笑道,小姐有何高见?杀不得,褚玉看着庄子鹄,眼睛弯起,杀了他们,祝洪知道了,还不得闹个沸反盈天?庄子鹄摇头,军人的狠辣从眼角冒出,这里偏远,神不知鬼不觉剁了,扔湖中喂鱼就是,祝洪难道还能找到证据不成?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喜欢剁人喂鱼。

刘长秧嘀咕一庄子严没听清楚,于是又转头看他,口中啊了一声。

刘长秧冲他摇头,此事事关重大,此三人与肖闯关系密切,你也知道,肖闯这个人,每日恨不得书十封信向朝廷汇报我的一言一行,容我考虑后再做定夺。

庄子鹄道他另有打算,遂不再做声,转身冲褚玉问道,小姐身子刚好,还是要静养几日,我这里虽不比王府,但军营中的郎中跟了我多年,也是见惯了各种刀伤剑伤的,经验还算丰富,让他开几味药,给你好生调养调养。

褚玉躬身谢过,站直身子时,琥珀般的眼睛看着两人道,其实我夜半过来,是因有一事想不明白,所以才无法安睡。

刘长秧方才正在专心品茶,听她这么讲,抬起头来,何事扰得你不能安眠?六指,褚玉眉心簇动,他曾将我带到一座无人的土楼,在那里,我侥幸脱难,可其他几个孩子却没有免灾,全部被六指杀害。

说到此处,微微一顿,红了眼角,我本以为他只是只身一人,可是我想错了,那些孩子的尸首是被六指的手下给烧掉的,四五个人,一下子就从荒山野岭窜出来了,那时我才知道,他们早就候在外面,就等六指下令行事。

刘长秧眯缝起眼睛,玉儿,你的意思是?🔒九十三章 杀人刘长秧眯缝起眼睛,玉儿,你的意思是?光是处理几个孩子,就有这么多属下出来帮忙,可六指被困岛上时,却无一人阻拦,除了一个提早部下的放火的渔人,而那人,也葬身在火海中,再无法从他嘴里撬出什么。

庄子严放下手中茶碗,神色肃然,小姐说的是,此事确有蹊跷,我手下的人顺着六指这条线索查下去时,也是困难重重,抓人总是会慢一步,似是有人先一步通知,让他的人提前逃走了。

而且他命人放火,褚玉的声音放得很轻,那么大的一场火,若是没有庄将军及时赶到,我们都要葬身火海,连他自己,都无法逃走。

所以六指明面是死在宋大人手里,其实,是自戮。

他们在保留实力,刘长秧若有所思,眼珠子幽黑一片,牺牲六指?保全后面更大的利益?说着,他摇头,轻声道,不会,邪教左道总是等级森严,教众为了首领的安危,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连死都不怕。

六指是他们的头儿,又怎么可能牺牲他自己?难道是他祖父?褚玉喃喃着,目光落在豆大的烛火上,饱含疑虑,六指说过,他的祖父已经死去多年,但又说,他现在听命于他的祖父,听命于一个死人?死人又如何会说话?邪理奇诡,或许,他口中的祖父,不过就是一个雕出来的桐木人,就与灯花婆婆一般,而所谓的说话,许是他心中的幻想,庄子严思索着分析,殿下不是还说过,六指说他经常听到那个被他杀害的那个女孩的声音吗?或许他人已经疯了,根本分不清现实和脑袋里滋生出的疯狂念头。

那庄将军派人调查此案时,有没有听说过侍灯仙?褚玉抬起眼角,看了庄子严一眼后,又瞧向刘长秧,重复了一句,没错,就是侍灯仙。

庄子鹄愣了半晌,侍灯仙?我倒从未曾听过,他是谁?刘长秧也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看着褚玉,玉儿,你是从何处听到这个称呼的?褚玉语气滞住,许久,面露赧色,嗫嚅道出一句,梦里,梦里听到的。

***莫寒烟在岩洞中被烟呛到,这几日一直于军营中卧床休养,在祁三郎几位汤药的调理下才渐好了。

这天,莫姑娘睡醒,觉身上爽快不少,于是也不喊人,自个穿衣下床走出营帐。

外面是一线长空天接水,几只沙鸥在天际翔舞,洒脱闲适。

祁三郎和宋迷迭并排坐在一只泥炉旁,一人执扇,一人添柴,正小心翼翼应付着炉中那团耀眼的火苗。

旺了不行,熄了也不行,需以文火慢炖,轻熬两个时辰,方才能治好莫姑娘的喉咙。

两人每天为了这一锅药,不知要费上多少心力,就是在祝洪眼皮子底下练功,都未曾如此认真过。

莫姑娘脸上沁出少有的笑意,想说话,又被声咳嗽打断,引得两人同时回头过来,脸上的表情比见鬼还要惊恐。

师妹,你怎么自己出来了?祁三郎想过来,又要顾着泥炉上的锅子,左右为难,急出满头的汗。

宋迷迭却早已丢了扇子跑过来,两手揽在莫寒烟腰间,转过她的身子就朝营帐走,口中一叠声的快快快,也没快出个所以然来。

莫寒烟握住她的手,脚踩住沙地不动,哪里就这般娇气了,今日感觉已经大好了。

莫姑娘力大无穷,哪怕是在病中也绝非宋迷迭能撼动得了的,她自知力有不逮,只得可怜巴巴看着师姐,真的......好了?莫寒烟拉了她的手在一张条凳上坐下,扫她一眼,又看向一边扇扇一边添柴忙得不亦乐乎的祁三郎,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好了,无碍了,这会子透透气,就更好了。

祁三郎听她音声如钟,心中石头放下,口中却仍在啰嗦,这药可不能断,病去如抽丝,得好好将养。

莫姑娘点头敷衍,口中却道,庄子鹄,他来得是不是巧了些?祁三郎抹一把被烟熏黑的脸,我同师妹想得一样,这里虽然是他的地界,他每日都亲自驾舰巡航,可这次‘救驾’来得不早不晚,着实是太凑巧了。

不过也正因为此,咱们才能脱难,否则......他想起那日莫寒烟被浓烟几乎熏晕过去,还是心有余悸,不过即便如此,两人依然没能将那放火之人救出,那人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死,几次三番挣脱他和莫寒烟的束缚,奋力冲向火海,最终被烧成了一截焦炭。

他为何一心赴死?如果不死,难道后面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在等着他吗?可是景王这一路都在我们的监视下,咱们并未发现景王私联他人啊。

宋迷迭咕哝着,转脸看向莫寒烟,师姐,这庄子鹄是什么人?难道也效忠于先皇?莫寒烟未说话,祁三郎已经抢先答道,怎会,效忠先皇的人早已被整肃得不剩几个,现在能留下来的,还能身居要职的,怎敢追随刘姓?说完,轻声一笑,庄子鹄和景王见面的事是一定要禀明师傅的,但这件事在圣上面前尚能说得过去,最要紧的一件,是景王私自出诏,此事一旦向圣上禀明,景王可就真的无法脱责了。

宋迷迭深以为然,要先告诉肖将军吗?祁三郎嘿嘿笑,校事府办事,什么时候轮得到肖闯点头应允了,我早已通知咱们的人去向师傅禀明此事,这几日,应该就到长陵了。

宋迷迭掰着指头数日子,咱们出诏已一月有余,算起来,也就两三天,师傅就能收到消息了。

话未说完,怀中忽然多出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却是沈知行在景王府刻下的遗言。

莫寒烟眼角余光微漾,丝丝缕缕,落在宋迷迭身上,没找到尸骨,这东西暂时无用,迷迭,你先把它收好。

***风把夜刮得更冷更长,枯叶打着旋飘下,刚落地,便被马蹄踩得粉碎,只留下一片寂寥的咔咔声。

马背上的人为了赶路,已经两天未眠,现在,却被这声音惊醒,打了个哆嗦,后颈的汗毛不知怎的,一根根直立起来。

是枯叶的悲鸣吗?他将身上皮的袄裹得紧了些,一边催促马儿快跑,一边望向身后。

一地焦黄的叶,像一张黄毯,又像一条河,黄色的水,渐入深泥渐到州。

哇呜.......哇呜.......头顶一阵枭鸣,像小孩子的笑声,穿透层叠叶片,他猛地抬头,看到一团黑色的影子,蜷伏在枝叶中,随风微晃,轻得,好像真的只是一团影。

可他知道不是,于是低喝着命马儿前行,可跑出十余丈,再抬头,那团影子依然蜷于树影间,仿佛他方才只是在原地打转,丝毫未动。

不对啊,他分明没有听到任何动静,难道真的是一团影吗,游荡在树冠间,无声无息,好似缕幽魂,来去无踪。

心中震荡,跨下的畜生仿佛也感受到了,马儿忽然发出一声长啸,肌肉虬结的脊背上下颠簸,四蹄却甩得更快,踏着枯叶碎屑,像是要飞起来一般。

恰好前方山路陡然下行,他一个不妨,手指被颠得松开缰绳,脚脱开马镫,整个人朝后仰去,跌落在一团卷起的枯叶间。

吁......吁......来不及爬起来,甚至来不及顾及后背的疼痛,他口中便高唤马儿停下,可那马儿仿佛有鬼在背后追着一般,撒开四蹄,朝山下狂奔而去,只将他一人留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背后有什么东西飘然落下,那团影子终于不准备戏耍他了。

心头的寒意好似喷涌的冰泉,丛丛冒起,将他从脚趾冻到牙关。

是谁?不知道,他手上沾过太的血,从平民布衣到皇亲贵戚,就连那尊贵无比的瑾亲王的首级,都是被他亲手砍掉悬挂于府门上的。

让他猜测自己的仇人,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可还是不准备束手就擒的,他的手摸向腰间,朝后猛挥出去的时候,一把银亮的锥子便朝那黑影扑去了,像无数只钢爪,扎向那人的面门。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在他的一生中,这把银锥曾多次救他于危难,被刺中的人,会痛得生不如死,最后,只能一点点抠掉自己溃烂的脸皮。

可他等了许久,背后却没有动静,得手了吗?为何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呻吟声。

于是梗着脖子慢慢回头,眼前还是只有那条落叶铺就的长路,如黄泉之水,要将趟入之人,带向九狱阴司。

可是没有人,那团影子又飘走了,好像真的只是一缕幽魂?心中稍安,他不怕鬼,至少,不似怕人那么怕,恶人远比恶鬼可怕,他自己就是挂明牌的恶人,自是比旁人更了解这点。

呼出一口气,他转过头,眼睛瞟向前方的那一刻,看到了一双眼,虽罩在兜帽之下,却仍有微光在里面闪动,像跳跃的星。

紧接着,耳朵听到清晰的一声嘶拉,不是从外面传来的,而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传过来的,从喉咙传过来的。

你是......你是.......嘴巴里含满血沫,说话便含混不清了,恰好一阵风吹过,掀掉那人的兜帽……他过于惊诧,于是用了最后的力气,拼命想说出那几个字。

嘴巴被一根冰凉的指头堵上,那人弯下身,目光灼灼,悉数落在他已经没有血色的脸上。

我是过山风。

🔒九十四章 回程尉迟青派出去的人赶到时,只看到了一具喉咙被割开的尸体,身上尚有余温,死了还未到半个时辰。

而那人的身上,揣着一封密函,里面详述刘长秧私自出诏一事,显然这人便是校事府派到长陵报信之人。

若是再稍......稍微快一点,或许就能看到那个暗中帮助......帮助殿下的人了,尉迟青骑马走在刘长秧身边,拳头朝大腿砸了一下,就差......那么一会儿,说完,朝跟在后面的廷尉司三人瞅了一眼,接着道,殿下,您能猜到是……是谁吗?猜不到。

刘长秧也回头瞅了一眼,却正看到宋迷迭在打哈欠,嘴巴张得很圆,像年画中吞云吐雾的龙王。

他的嘴角不自觉上提,回头,听尉迟青还在唠叨,殿下都猜......猜不到,那这人也藏得太......太深了,这次庄将军能为殿下所用已经远在我预料.......预料之外,可谁成想,咱们还多了一个帮......帮手......是不是帮手还未可知,刘长秧目视前方缕缕行行的人流,阿青,平日我总叮嘱你多读些书,这样看问题也不至如此非黑即白。

尉迟青面露不解,轿子里的褚玉掀开帘子,手遮住嘴巴,尉迟大哥,殿下是说你头脑简单呢。

说完,也没有把轿帘掩上,而是望向刘长秧,两人相视一笑。

侍灯仙。

耳边忽然飘过三个字,夹杂在喧沸的人声中,本听不太清楚的,可落到褚玉耳中,变成三颗落地的珠翠,颗颗分明,掷地有声。

她忙命轿夫停下,急匆匆步出轿子,在刘长秧和尉迟青疑惑的目光中走向后面的人流,目光四处打转,谁,是谁说了侍灯仙。

侍灯仙。

声音又一次传来,离得很近,竟来自她的下方。

褚玉低头,看到一只小手抓住自己的裙裾,那孩子仰着一张圆脸,正看着她笑,侍灯仙。

你见过......侍灯仙?褚玉蹲下身子,两只手握住孩子的肩头,他是谁,长什么样子?孩子却只是盯着她笑,将手里一块化掉的糖稀塞进嘴里,吧唧得震天响。

你抓住我儿做什么?一双手将孩子从褚玉手中扯走,孩子的娘亲把儿子抱起,揩掉他脸上糊成一团的糖稀,不吃了不吃了,再吃小牙牙就长不出来了。

说着,抱着孩子就要走,却被褚玉拉住了袖子。

他方才说侍灯仙,侍灯仙......是谁?她问女人,身后刘长秧和尉迟青围了上来,宋迷迭几个也被引至此处,将那母子二人围在中间。

本还喧嚣的人声在一瞬间静了,车水马龙也停止了游动,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去了所有的生气。

金光镇,本应是这般死寂的。

他是个傻子,孩子的娘忽然动了怒,眉毛纠在一起,眼角却洇上一抹红色,他是个傻子,她大叫一声,傻子说的话也能信吗?她抱着孩子走开了,人群和空气也忽然可以流动了,讨价还价声,嬉闹叫骂声,喃喃窃语声全部都回来了,甚至,还有几只沙鸥从头顶飞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呱鸣。

褚玉的肩膀松下,目光却仍然落在那对母子的背影上,是我多心了吗?肩膀被一只手臂揽住,刘长秧朝她低下头,唇角含着暖意,玉儿,再长的梦,也总要醒的,说着直起身子望向前面,目光静若深海,金光镇的事,庄将军会妥善处理,该杀的杀该流的流,一个都少不了,咱们,要回西诏了。

说完,送褚玉回了轿子,自己重新上马,驾了一声走出两步,又回头看那个附在马背上打呵欠的宋迷迭,停住不动,一直等到她从身边经过,方才重新与她一起顺着人流并排向前。

困成这样,昨晚做什么了?他从由上至下瞅她的脸,却看到她耳垂上多了一道红痕,像是被什么擦伤了,宋迷迭,你梦游到哪里去了?怎么耳朵还伤到了?宋迷迭揉捏着耳垂,打呵欠打得一脸迷茫,有吗,我自己怎么不知?说话间,已走到两人曾经求去胎丸的那间药铺前。

药铺门口本来竖着根旗杆,旗上书悬壶济世四个大字,旗子被风吹得忽展忽皱,那些字便也扭曲起来。

宋迷迭从马上跳下,身子轻轻一跃已把旗子抓住,一把扯下,而后,回头吹了声口哨,队伍最后的那个护卫便骑马走了过来,将拖了一路的一只麻布袋解下,撂在宋迷迭面前。

刘长秧看着那口血迹斑斑的麻布袋,嘴角轻抬,留着他,就是为了做这个?宋迷迭没吭声,俯身解开麻袋,轻轻朝下一扯,六指的整个身体便重见天光了。

虽然已经死了几日,但因为天气干寒,所以面皮上也未见腐败,可当尸体被宋迷迭挂到旗杆上,随风微摆时,那股子烂掉的味道还是飘了出来。

丝丝缕缕,传遍金光镇最繁华的街道。

没有人愿意在六指的身旁停下,他死了,断掉的颈骨突兀地垂下,像一只被扼断了脖子的鸡,可如此怪异景象却吸引不来任何一个驻足。

谁都不愿和他牵扯在一起,虽然生前,这镇子上的每一个人都几乎与他有牵连。

风吹日晒几日,就成肉干了,宋迷迭,没想到你看起来傻,心还挺狠的,刘长秧倒是一副满不在乎地模样,虽掩着鼻,却眯缝起眼睛去看上方那具晃荡的尸,你就不怕那些余孽找上你?宋迷迭正打开水袋洗手,闻言,迎着光笑得满脸灿烂,我怕他那几个臭鱼烂虾,今天话就放在这里了,这遭瘟的狗东西就是我杀的,他们若想寻仇,尽管找来。

***出了金光镇,又朝西走了数日,在一个霞光最盛的傍晚,一行人钻出了一片绿海似的密林后,望着前面那个被夕阳笼住的巨大的暗影,勒马停驻,不再前行。

是一座黄色的土楼,如一口巨大的盘子,从天而降,在密林深处砸开一片天地。

楼高三层,一层是厅房和灶房,每间都有楼梯通往二层,二层是各户私房,第三层则是朝天院,设有通廊可环绕全层。

他当时就把我们圈禁在这里,步入土楼中时,褚玉看到院中一堆堆烧火留下的灰烬,七八个黑色的圈状烧痕,曾经,便是坐在她身旁的那七八个孩子,她凄凄道,这里应该是他们的一个据点,六指的手下在这里烧了那些孩子的尸体。

玉儿,别伤心了,刘长秧摸了摸褚玉冰凉的脑袋顶,又去看周围那些个黑洞洞的窗,没有窗户纸,每一只,都像土楼的眼睛,空洞地盯着被圈在中间的他们,这土楼原是东南沿海的建筑,因当年那里有海盗入侵,所以当地居民选择了这种既有利于家族团聚,又能防御战争的建楼方式,同一个祖先的子孙们在一幢土楼里,便是一个独立的社会,御外凝内,大概是它最恰当的归纳。

他说着朝土楼的墙面一指,你们看它的墙面,上面布满三角形的小洞,其实就是箭孔,做防御外敌只用,说到这里,眉尖轻挑,只是这里是内陆,怎会凭白生出这么一座突兀阴森的土楼来?话音刚落,忽听楼外有人声,回头看时,竟是个的樵夫,瘦得也像一根柴火,扛着半人高的一捆柴。

本来修这座楼的时候,大家都说用不着再挖箭洞了,这里天气冷,不像咱们闵郡,四季如春。

可老爷却是怀旧的,总说从小看这些洞都习惯了,没有了,就忆不起来家乡了。

二则又说总要防患于未然,海盗虽是没有,但保不齐会有山贼,或哪天生了战事。

所以,还是在墙面上依样挖了箭洞,一共一千两百个,冬天刮北风的时候,咱们不得不用石头把这些洞堵上,才不致屋里屋外一样寒冷。

樵夫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一长串说出来,竟是没几人能听懂,结结巴巴重复了几遍,才将想要表达的东西说清楚。

这么说,这土楼中的一大家子是从闵郡迁徙过来的?刘长秧邀他进来,正好到了饭时,便命人奉上酒食,递于樵夫,自己也捻了块点心在他旁边坐下,边吃边聊。

闵郡是好地方,比这里好多了,樵夫撕下快鸡肉,嚼得吧嗒响,连鸡都生得比这里俊些,肉也嫩不少,只是好地方总被人惦记着,那里海盗多啊,三五不时便来抢一趟,再怎么富足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刘长秧频频点头,所以你们老爷带着一大家子迁到此处,照家乡建筑的模样修了这么一座大土楼,他抬头看着那些破败的墙面和上面丝丝缕缕的蛛网,然后......就撒手不要了?樵夫把啃了一半的鸡腿从嘴巴里拿出来,眼睛眨巴两下,声音中多了些许落寞,不要?这座楼几乎用尽了老爷半辈子积下来的银子,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

刘长秧一手托腮,眼睛明亮得像被镀上了星光,那又是为何?樵夫哀叹一声,手臂无力垂下,鸡腿落到地上,沾满尘土。

楼建好后没几年,老爷就去了,族里的剩下的几个兄弟因为分产闹得鸡犬不宁,再加上,他们都觉得这栋土楼不吉利,所以也接二连三地离开了。

说到这儿,他低低啜泣一声,老爷本想让彭家在内陆繁衍生息,没想,竟是树倒猢狲散,一个都不剩了。

刘长秧凝视樵夫因抽泣而起伏的驼背,许久,用极淡的声音,极冷的表情问,为何会觉得这座土楼不吉利?难道你家老爷死于非命不成?🔒九十五章 黄椿我家老爷姓黄名质,炼铁起家,富至巨万,怎奈子孙福薄,膝下只有夫人所生的一个嫡子,名唤黄椿,其余几个妾室竟是没有诞下一子半女。

椿少爷四岁时,生母病死,老爷于是又续了一房。

新夫人嫁进来第二年就给老爷生了对孪生子,取名呈祥呈露,一时间家族上下皆喜,以新夫人为尊。

新夫人本就年轻貌美,深得老爷欢心,现在又为老爷诞下一对双生儿,自是恩宠不断,一时间骄纵起来,便很有些不把椿少爷放在心上,虽也算不得虐待,但衣食用度一概不上心。

下人们都是最能察言观色的,见新夫人如此,便也对椿少爷怠慢起来,我经常见到他一个人,穿着短了一截的褂子和裤子在院中挖泥巴,房中欢声阵阵,似都和他无关。

说起椿少爷,他从小也是有些怪的,可能因为母亲死得早,老爷忙得无暇顾及家事,又没有同龄的兄弟姐妹,所以性格显得孤僻了些,独行独往,也就和随身伺候的人偶尔说的几句话,平时甚少见他出声。

可是椿少爷却有一门谁都学不会的本领,他擅口技。

不仅能模仿鸟兽鱼虫的叫声,还能模仿人声,惟妙惟肖,和真的似的。

我记得有一次,他跟了我到林中去捡柴火,看到树冠上坐着只瑟瑟发抖小猴子,还没有成人的手掌大,显然是和猴群走丢了。

椿少爷他就模仿猴子的叫声,于是小猴儿便从树上窜下来,犹豫再三后,还是钻到了椿少爷怀里。

小猴儿把椿少爷当成了娘,椿少爷也把它当成了自己的至亲,走到哪都带着它。

那小猴儿整日坐在椿少爷的肩头,爪子里抓着椿少爷给它的果子,吃得汁水横流,弄污了衣服,椿少爷都没有抱怨。

我曾经听到椿少爷和那只猴儿说话,他说,你没了娘,我也没了娘,正好,咱俩一处作伴。

后来椿少爷长到七岁,小猴儿也长成了大猴,却依然每天气定神闲坐在椿少爷肩膀上,仿佛是那孤独小孩的护法。

我想,如果后来不发生那件事,可能日子也就还能这么过下去,黄家不会散,椿少爷虽然孤独,但也会这么按部就班的走下去,长大,成人,一家子在一起,也算是和顺。

那天,小猴儿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椿少爷的肩头,椿少爷则坐在水井边,一猴儿一人,就这么望着井中的倒影,用既不该属于小孩子也不该属于小猴的神情发着呆。

这时,后面响起了啧啧声,猴子和少爷皆回头,看到呈祥站在那里,手中握一只梨子,冲猴子摇啊摇。

椿少爷还未来得及阻止,猴子就从他肩膀上跳下来,朝呈祥连跑带跳地过去了,呈祥见这么个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东西窜过来,猛地吃了一惊,梨子握在手里,转身就跑。

椿少爷连忙把小猴儿唤了回来,他知道,这个弟弟,他惹不起,他的猴子,更是惹不起。

可是呈祥见猴儿不追自己,也站住了,又一次转身,用梨子诱小猴过去,口中边叫着来吃来吃。

椿少爷见呈祥似是惧意消减,便也不再薅住小猴儿,或者说,不敢,因为夫人正靠在门沿看着这边,目光冷冷淡淡,似是想看看他这个哥哥下一步要如何做,是不是连一只猴子都不舍得让出。

他可不想落下个不善待兄弟的口实。

于是小猴儿又一次走到呈祥半蹲的身边,抓过他手里的梨子,想离开时,却被呈祥一把按住了背脊,另一只手去抓小猴儿的尾巴,揪紧了,狠拽一把。

椿少爷想出声阻止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呈祥仰躺在地上哇哇嚎哭,右脸上,挂着一条半指长的挠痕,血珠儿正从里面冒出来,染红他的鬓角。

椿少爷还听到了夫人的尖叫声,这声音不仅吓到了他,也吓到了犯了事的小猴,猴子一头钻进他的怀抱中,两只爪子死死揪住他的衣服。

当天晚上,猴子就被老爷带走了,它被剥了皮,血淋淋的身体被丢到了土楼外面的树林中。

呈祥的脸伤了,来的郎中说,他伤到了肌理,落下疤是一定的了。

夫人动了怒,一只死猴子,在她看来远远敌不过上自己儿子脸上那道永远不会消掉的伤疤,于是她把火气全部撒到了椿少爷身上。

椿少爷被罚跪在土楼外面,整整两天两夜,不给饭吃,也没有水喝,到了被允许进屋的时候,几近虚脱,是被我背进来的。

此后又过了半月,有一天早晨,夫人从闵郡带来的一只乌瞳金丝猫被人发现剥了皮,躺倒在土屋外面。

夫人说,头一天晚上,她分明在房里听到了外面猫儿的呜咽,自己的爱宠就是循着那声音出去的。

此事不了了之,可四天后发生的另外一件事黄家所有人却都不能置之不理了。

呈祥死了,也死在土楼外面,就和他母亲钟爱的那只乌瞳金丝猫一样,被人剥掉了皮。

我是第一个发现他的,那是个薄雾弥漫的清晨,我透过墙面上的箭孔,看到了呈祥淡粉色的身体,仿佛裹着一层膜。

他还那么小,蜷缩起来,像是个尚未离开襁褓的婴儿了。

呈祥是被自己的妹妹呈露叫出去的,呈露说话晚,三岁尚不能语,唯一会说的两个字,就是哥哥。

那天,呈祥在土楼中听到妹妹唤自己,便走了出去,却一去未归。

老爷在呈祥死后问过呈露她叫哥哥出去做什么,却问不出半点眉目,小姐只会发出咿呀的纷乱童音,除此之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会不会是他?夫人的头发散着,一张脸白如土楼上空那轮惨淡的月亮,她失去了儿子,也就此失去了所有的自持和理智,是他,他最擅口技,所以模仿了呈露的声音,将呈祥骗出去杀了。

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

老爷眼底闪过犹豫,却被他强压下来了,而且,他是……呈祥和呈露的兄长。

他毕竟是黄家的长子。

夫人眼睛湿了,稍顷,脸上又爬上一抹决绝恨意。

我不用他以命抵命,只要他一根舌头,她跪下,脸庞挂两条楚楚可怜清泪,爬到老爷腿边,去拽他的裤脚,老爷,您心里也是明白的,杀了呈祥的凶手是谁,您是明白的,您总要给我一个交代,呈祥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黄质盯住她,静默良久,她于是又道,我会再给您生孩子的,我还年轻,还能生许多的孩子。

那天晚上,老爷走进椿少爷的屋子,我看到他紧握在右手中的匕首被月光染成青色,头皮感觉像被什么猛地朝上揪了一下。

门被锁上了,但透过窗子,还是能看到一高一矮两个影子,在烛火中重叠在一起。

椿少爷的叫喊声很凄厉,即便隔着门,依然传遍整座土楼。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求饶,一声都没有,直到老爷红着眼出来,将那根鲜红的舌头丢到门外,我从外面望过去,也只看到一双被黑暗冲刷地褪了色的眼睛。

椿少爷趴在地上,瞅住老爷的眼睛是空的,至少,我从里面读不出任何一点情绪,仇恨,绝望,悲伤......一点都没有,他整个人像是也变成那根从他口中割下来的舌头,是一个死物了。

再后来,再后来......樵夫的唇角抽动,喝了口酒,勉强压住心头惊悸。

再后来,就到了那个有血月的晚上,红月亮,我们那的说法,是要有妖孽现身的。

所以那晚,土楼里的人天刚黑就闭门锁院,足不出户,早早歇下了。

可到了半夜,月亮升得最高的时候,我却听到了人声,从土楼外面传来的,时断时续,如诉如泣,我却认得这把声音。

是先夫人啊......她说:舌头......舌头......老爷,还我儿的舌头......月亮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而老爷,就在红月的灼热的光芒下冲出院子,身后长衫在林边一闪,就消失在林立的树影中的,喏,就是那里。

樵夫抬起眼皮朝土楼外面一指,干涩笑声从唇边溢出,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爷,活着的老爷。

那晚,我们找遍整座林子,晨光微熹之时,终于在林子边缘的神龛旁边发现了老爷,他身上的皮也没了,手却还抓着神龛的檐角,身体折叠成怪异的形状。

你们家少爷呢?众人皆沉浸在这个离奇得不真实的故事中的时候,刘长秧忽然压低声音问了一句,问这话的时候,头顶无端刮来一阵风,吹走覆在上面的氤氲,露出那轮泛出了一点红光的圆月。

也是这样的月色啊,不过那天的月亮,要红得多,今天的,还担不起血月这两个字。

樵夫的思绪被风打断,仰头盯着那月看了半晌,才终于望向刘长秧,去看他依然含着笑意的眼睛。

🔒九十六章 小哑巴樵夫的思绪被风打断,仰头盯着那月看了半晌,才终于望向刘长秧,去看他依然含着笑意的眼睛。

椿少爷啊,那眼睛帮助樵夫把出逃的思绪撵回来,他凝神,眉眼垂了一垂,方抬起头来,椿少爷在那晚不见了,自此,再未出现过。

刘长秧依然眼角弯弯,似是对发生在这座土楼之中的人间惨剧很是漠然,是黄椿杀了他的父亲吗?老樵夫神色怯怯,脑袋却摇得若拨浪鼓,怎么可能?椿少爷那时只有七岁年纪,七岁的孩子,怎能杀死一个成年人,再说......再说那是老爷,是他爹......话至此,忽看见篝火那边的宋迷迭在挤眉弄眼,刘长秧于是看向她,宋大人有话讲?舌头......她说出两个字,紧接着,喉咙中忽爆发出一阵剧烈呛咳声,一时竟是怎么都止不住,胸口上下起伏不止,直引得祁三郎和莫寒烟都围过去查看。

宋迷迭生了重病,这病来得突然,却一连两日势头不减,高温难退,将她烧成一只被霜打蔫的茄子。

可是启程回诏却已是半刻也耽误不得,刘长秧已经离开西诏一月有余,再不回去,就算肖闯眼瞎耳聋也能发现他擅自出诏了。

于是在一个阴雨不绝的早晨,一行人踏上回程之路,只留下术精岐黄的祁三郎在土楼照顾尚未痊愈的宋迷迭。

咳咳......咳咳......宋迷迭软绵绵靠在榻上,从箭洞中看那一行渐行渐远的队伍,不知怎的,心底竟生出些微凄苦之意来,扭头,见祁三郎也如自己一般,看着远行之人发呆,眼瞳中明明白白书写着恋恋不舍四个大字,便知他更胜自己一筹,对莫寒烟的离开悲悲戚戚,仿佛此生都不得再见一般。

师兄,药要凉了,宋迷迭不得不提醒祁三郎,他手中还捏着她救命的药盏,祁三郎略晃了晃神,目光终于从箭洞中收回来,走到榻边,将那一茶杯苦药喂进宋迷迭的喉咙中。

是夜,风雨更急,未几,雨凝成了雪,雪粒被风裹挟着,从箭洞闯进屋中,带来阵阵刺骨寒意。

宋迷迭醒来时鼻间还弥漫着股未散的香气,乍闻上去是清冷的,多吸几口,却觉得腻味。

她觉得不对,忙唤在旁边打地铺的祁三郎,可嘴巴张了几张,却只发出几声唔唔,嘴唇和舌头皆是麻木的,硬得像三段木条,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字节。

好在祁三郎也并未睡死,宋迷迭见他摇摇晃晃起了身,朝自己走来,迈出两步,身子却直挺挺倒下,砸出惊天动地一声闷响。

前方房门裂开条缝,一个人影穿进来,手上托一盏古旧铜灯,里面烛火跳跃,照亮他稚气未脱的脸。

他的眼珠子很黑,里面却有明光闪动,像两把鬼火。

小哑巴......宋迷迭用三个唔唔唔代替这三个字,这小孩儿听懂了,于是颔首微笑,脸上的沉静与他的年纪格格不入。

在这里,不如就叫我黄椿吧,毕竟,我虽被爹割了舌头,但从未哑过。

***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黄椿笑了一下,露出被烛火映得莹亮的一口白牙:哦,对了,不如就从黄质死的那个晚上说起吧。

那晚的月亮,红得仿佛被火焰炙烤过,我就站在这样的月色下,看着他跌跌撞撞朝我跑来,披头散发,眼珠子似乎也被月光映红,透着抹疯劲。

我就知道是你。

跑到我身边时,黄质却忽地停下,隔着一人的距离,我看到他红一块白一块的脸,不那么像往日那个沉默少言的父亲,陌生得我有些认不得了。

他身高体胖,不像呈祥那般好对付,扑上来的时候,我整个人被他压在身下,伸手想卡他的脖子,却发现自己的手指甚至都环不住那根粗短的脖颈,反而被他制住。

他的拳头握着风,砸在我头上身上,没命的,一下又一下。

以至于看到那条从他身后斜出黑影的时候,我几乎已经疼晕了过去。

爹软绵绵扑倒在我身旁,口中喘着粗气,却很快没有了动静,他的背后,插着柄匕首,深入肋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侍灯仙。

你喜欢剥皮啊,我帮你宰了他,你,可以像对你弟弟一般,剥掉他的皮。

我剥了黄质的皮,并在那晚,离开了这里,一路风雨飘摇,跟着侍灯仙来到了一片金光摇曳的湖泊旁,我不知他将我带走要做什么,甚至一度以为,他是心起怜悯,要救我脱离苦海。

直到,我看到了那些孩子,那些被杀死,再被烧成灰献祭的孩子。

纵使我也曾亲手剥掉弟弟和父亲的皮,可见了那......那人间炼狱般的场景,还是心悸不已,因为,那些孩子们的结局,也会是我的结局。

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无非是知道了自己的死期,甚至,看到了自己死后的惨状。

好在这个时候,出了一桩事,使我已经看得到的必然,朝后推迟了一点。

侍灯仙死了。

他生了一出怪病,这病来得突然,将他尚算硬朗的身子骨瞬间侵蚀得土崩瓦解,片甲不留,不到三旬,便撒手人寰。

乌合之众,一时无主,苗家的家主死了,他儿子是个常年起不了床的病秧子,苗云天虽算成器,但年岁尚轻,下面一干人等自是不甘心听他的指挥调配。

除非,侍灯仙重新活过来,死人不能活,侍灯仙却能附在活人身上。

宋迷迭口中又唔唔了几声,她看着黄椿的脸,想象着那天六指的表情,他也定如自己一般,满脸的惊愕,当听到祖父的声音,从那个没有舌头的孩童口中流泻出来的时候。

吾虽身死,但仙魂不灭,从此,便以黄椿之身重现世间。

半大孩童,大都一派天真灿漫,对世事尚不通透。

可他是黄椿,智多近妖,残酷无情。

这么多年,我看着他们杀人,便也学会了分而食之,唇齿留香,看着他们炙骨磨粉,便也学会了炼丹制丸,牟利万贯。

不知在什么时候,我似乎真的变成了侍灯仙,不用以声音伪装,我早已成为了他。

他笑,所以,六指从来也不是侍灯仙,侍灯仙是我,是我黄椿。

在孙家见到你们的时候,我服丹佯装假死,让你们误以为六指带走了我的尸身。

其实,孙家的人,都是被我杀的。

而这次,我本不想因为一个已经死了的六指冒险,我知道他,嗯,元尹,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去招惹的,可怎奈你恰好病了,那么,只能借你的命重振侍灯仙的威名,现在我们腹背受敌,元气大伤,我需要这么一个机会。

黄椿又走近了一些,他身后的门外,隐匿在暗夜中的条条人影忽然发出阵阵叫嚣,像一波波的浪,此起彼伏,越涌越高。

火炬的光簇簇点点,仿佛散落在田野的星。

侍灯仙......侍灯仙......扒了她的皮,割下她的肉下酒......分食其肉,挫骨扬灰......门外的眼睛盯着黄椿,他们听他的,他,也要听他们的,如此,方能平衡。

黄椿举起手里的灯台,他已经走到宋迷迭的榻旁,而目光中那个女孩子,曾经杀死了六指并把他的尸体挂在旗杆上,现在,却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了。

敲碎她的脑袋,简直是轻而易举。

黄椿抬起了手,眼睫却忽然颤动起来,口中剩下的半截舌根僵住,变成了一块冷硬的石头。

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他手腕的脉搏,像一股飒飒的冷风,顺着血流窜开,飞快传遍全身各处。

黄椿垂头,借着烛火,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口子,细得血都无法在一时间渗出来,却是能要他性命的一道伤口。

你......他看向宋迷迭,刚抬起眼睫,却被两道凌厉目光攫住,冰凌一般,冷得刺骨,是她的,却又不像她的,怎么会?腿边那个早已被迷倒的祁三郎也动了一下,嘿嘿笑出声来,黄椿,寒烟怎会舍得把我还有小师妹留在这鬼气森森的土楼里?痛,忽的从后心处传来,贯彻心肺,而门外的喧嚣声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他强撑着身体回头,看到土楼上面银光闪烁,是一只只瞄准了里面的弩箭,翎羽黑中带赤,分明是庄子鹄的玄甲营。

箭雨萧萧,呼啸而至,最快的一支,射中黄椿的脑袋,穿髓而过,半截箭身从额头透出。

他呆住,却见一串血滴顺着鼻尖落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溅成鲜红的花瓣。

黄椿终于倒下了,眼睛闭上前的一瞬,他听到门外此起彼伏的惨叫,仿佛来自地府的鬼号,如潮水般袭来,将他卷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九十七章 坎肩刘长秧进来时,黄椿的眼睛还未闭上,斗篷沾到了地上的血,他嫌恶地啧了一声,解开斗篷,扔给身后跟着的尉迟青,负手走到宋迷迭榻前,弯身,眼含满笑,演得像模像样,宋迷迭,你不会是在装傻吧。

装个鬼......伴随着脱口而出的三个字的,是一口浓稠的鲜血,落在刘长秧的袍角,凝成娇艳的花瓣。

真的病了?最后钻进宋迷迭耳朵的是一句听不出半分调侃的话,她的身子轻飘飘倒下,落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苍南是一个小国,与大燕西南边境交界,国土却只有大燕的十分之一。

苍南国阳城附近有一座山谷,丘高沟深,草木繁茂。

因谷中有幽泉叮咚,却闻声不见水,夜晚又常有鬼火闪动,因此被外人称为黄泉谷。

今天,在烧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时候,宋迷迭梦到了黄泉谷和住在谷底的人。

弱而助之,强而削之,强弱均衡,故胜负难分,彼此缠斗不休,无暇顾外患也。

今大燕内部平衡已被打破,你且去助那弱势者一把,捭阖阴阳,让这碗被搅浑的水重新沉淀。

说完,白衣宽袖的老者重新隐进林中,连一声鸟鸣都未惊起。

宋迷迭睁开眼睛,桌前被一团朦胧的烛火笼罩住的,是一个弓背垂首的人影。

刘长秧怕烛光太亮影响她休息,所以将烛芯剪得很短,以至于他不得不将头压得低低的,如此才能避免把手中的针扎到自己的指头上。

是什么?宋迷迭单手将脑袋撑起一点,去看那块他抓在手里的料子,很韧,每穿一针都颇为费尽。

刘长秧侧头,黑幽幽的眼睛盯住宋迷迭起了一点血色的脸庞,说出的话却是答非所问,好些了?宋大人可是已经睡了一天一夜。

宋迷迭用掌心抵住脑袋摁了摁,还有些沉,倒是不晕了。

说完,想强撑着起来,却被走过来的刘长秧摁住肩膀重新压回榻上,才好点,就歇着吧,否则我就是缝十件麂皮坎肩都不够你折腾的。

说话中,手还未来得及从她肩膀上撤下,两人一上一下对视半晌,刘长秧轻咳一声,转身要重新回到桌边,手里的麂皮却被宋迷迭拽住了。

给我做的?她声音轻轻的,手在麂皮上摩挲几下,摸着就暖和......目光顺着麂皮一路来到他捏着针的指尖,轻嗽一声道,殿下的针线功夫这么多年都未退步。

刘长秧把坎肩从她手里扯出来,重新走到桌边坐下,嘴角牵起一点,我这个人,长成这幅模样,又身怀惊世之才,自知是没有姑娘能配得上的,所以不如早早学会这些功夫,自给自足。

说完,便听到预料之中的干呕声,紧接着又听她道,殿下为了褚玉可以不要性命,究竟是为何?刘长秧咧嘴一笑,宋迷迭,我告诉你实情,你也要应承我一件事,将你师兄给你熬的曲莲天冬汤喝得一滴不剩。

祁三郎说了,你以前总是用尽办法不去喝这碗汤药,他被逼急了,只能让你师姐捏住你的下巴,强行灌下,我不想给自己找这个麻烦,所以,你也不要给我找麻烦,行吗?宋迷迭叹了口气,然后点头答应,一则她真的好奇,二则是因为他手中那间麂皮坎肩。

刘长秧嘴角浮出一个浅淡笑容,倏地又消失,黑色的眼珠子被烛光镀上曾红光,却是暖不热的。

那年我离开长陵,前往西诏,寒冬腊月的天,就和现在一样冷。

到达白月河时,河水上已经结了层薄薄的冰,但载我们渡河的小舟尚能前行。

船行至到白月河中间的时候,冬日稀薄的阳光从上面洒下,我被蛰痛眼睛,低头看向冰面时,却发现下面有一张人脸。

我吓得失声,还未来得及提醒他人,脚下的船板就裂开了。

我掉了下去,身子被冰水覆上,就仿佛被一只大手握住,将我死命往下扯的同时,又像有刀子切割我的皮肤,疼痛难忍,连意识都在这样的疼痛中逐渐消弭。

几乎看不到头顶光亮的那一刻,手却忽然被抓住,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褚大统领的脸,已经冻成紫黑色,抓住我的手指却是有力的。

褚大统领用尽力气将我向上托,我心中亦有了希望,踢蹬着冰水,朝上游去。

可就在这时,水下一柄长箭朝我的方向飞来,褚云他......为我挡了这一箭,却再也无力托我浮上水面。

那张脸就这么沉落了,胡子拉碴却总是带着宽厚笑容的脸,我想去抓,指头触到他的头发,却被另一股力量扯远。

是褚夫人,她将我托上冰面,然后力气尽失,和她的夫君一起长眠于白月河底。

那时候的褚玉只有一个月大,出生就随父母远行,一路颠簸,连个完整觉都没睡过,却依然不被老天怜悯,在一条冰河上,失去了双亲。

后来我知道,那些埋伏在冰下的,并不是今上的人,只是一批会错圣意,欲杀我邀功的小人。

可那又怎么样呢?我失去了父皇最忠心的臣子,褚玉失去了她的亲人。

我和她,从此便都是孤苦伶仃的了。

说到这里,刘长秧哑然一笑,重新开始缝起手下那件麂皮坎肩,两个可怜的人,只能相依为命了。

襁褓中的褚玉失去了母亲,什么都需要照料,可阿青他们都是粗人,换个尿布就能跌了孩子,缝的衣服针脚呼呼漏风,着实不中用。

这种情况在我们来到西诏后也没有好转,因为景王府连个可以使唤的仆人都没有,什么事情都需要自己做。

只能我来了,他说着,手中的功夫却没有停下,捏着针线,眼神专注且温柔,睫毛一动不动,一开始也是难的,手指上不知道被扎了几个血眼子,疼得连布都捏不住,针脚也参差不齐。

可练着练着也就熟了,所以褚玉长到五岁,身上的衣服都是我做的,他抬头,眸光闪动,投射到宋迷迭心间,宋迷迭,你真幸运,前有褚玉练手,现在这件坎肩,可是暖和得很呐。

然后,语气忽的一转,他站起身,将锅中刚熬好的药倒进一盏茶碗中,朝宋迷迭走过来,该喝药了。

宋迷迭皱着眉头喝药,那味药极苦,所以即便做好了准备,还是被苦味呛得连打了几个寒噤。

有这么苦吗?刘长秧见她喝完,手指蘸了点药渣送进口中,皱眉道,确实是苦,你师兄莫不是想毒死你这个麻烦精吧。

话落,还未容宋迷迭反驳,已经从随身的荷包中掏出块包好的蜜饯,拆掉油纸,塞进她的口中。

你怎么......怎么还随身带着蜜饯?宋迷迭口含蜜饯,问得含混不清。

刘长秧脸色微微一红,我喜欢吃甜的。

说罢,将手中完工的坎肩丢在她腿上,试试吧,应该合身。

宋迷迭将麂皮看见捧在手里,对着密密匝匝的针脚一通赞叹,马屁拍尽,方将它穿在身上,反复摩挲几下才竖起拇指,暖和,这病一时半刻便能好了。

刘长秧斜她一眼,目光一转,却见祁三郎不知何时站在门边,手中端一盏冒着热气的茶碗。

他清喉咙,迷迭,你师姐怕你不吃苦药,特让我炖一碗枇杷糖水送来,如今,似是......似是多余了。

这话看似是对宋迷迭说的,只是宋迷迭听不懂,能领悟其中含义的便只能是在场的另一人了。

刘长秧没吭声,走到门旁,毫无愧色看祁三郎一眼,然后昂首出门,仿佛他方才刚做了一件能名流千古的好事。

无耻之辈。

祁三郎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嘟囔,转身,却见宋迷迭冲他点点自己身上的麂皮坎肩,笑得很没脸没皮。

祁三郎绷起脸,迷迭,男人送的东西怎能随便就收?宋迷迭如梦初醒,却并非觉得自己寡廉鲜耻,而是想起了莫寒烟手中那两只大力金刚锤。

她不让她和刘长秧多接触的,可她方才和他共处一室不说,还收了他的东西。

师兄,你别告诉师姐。

宋迷迭可怜巴巴求祁三郎。

祁三郎把手中茶碗放下,轻声笑道,多简单,你把这坎肩扔了,你师姐又怎会知道?可是,可是......宋迷迭愣了一下,摩挲着柔软的麂皮,这是人家好容易才缝好的,丢了,未免太不近人情。

祁三郎脸上笑意加深,那给我穿呀,寒烟问起来,就说路上偶遇一女子,慕我倾城颜,硬是要送我一件麂皮坎肩。

🔒九十八章 病祁三郎脸上笑意加深,那给我穿呀,寒烟问起来,就说路上偶遇一女子,慕我倾城颜,硬是要送我一件麂皮坎肩。

宋迷迭咬牙切齿,师兄。

好了,祁三郎敛起笑意,不逗你了,这坎肩你好生收着,别让你师姐看到了。

宋迷迭笑着连连点头,可是很快,眉头又蹙起,师兄,有件事我想不明白,景王在西诏不是钟鸣鼎食穷奢极侈吗?怎么刘长秧说他们刚到西诏的时候,一个仆人都没有,连衣服都得自己做。

祁三郎翘起二郎腿,这事我倒是略有耳闻,景王一行刚到西诏时,确实拮据,别说仆人,连吃食的供应都紧缺。

后来有大臣上表,对圣上说了六个字,今上当时便改变了主意。

宋迷迭眨眼睛,是什么?穷生志,富生昏。

祁三郎垂眸一笑,那位大臣还说,若圣上过于苛待景王,恐朝野和民间会多生议论,有碍新君英主形象。

宋迷迭手摩挲着麂皮马甲上的铜扣,指甲在上面刮了两圈,师兄,那位大臣是谁?当今丞相,停伯公杜歆。

***夕阳的光从宫门外斜照过来,虽被冬日的薄云笼着,却仍有些刺眼。

杜歆忙用手里的笏板去遮光,手刚抬起,身后的小内侍却抢先一步,走到他左边,抬起手臂,用袖子帮杜歆遮住那道斜过来的霞光。

有劳。

杜歆道了句谢,转头,却见那小内侍垫着脚,手臂举得高高的,姿态,着实算不上优雅,就像一只伸长了脖子却走得踉踉跄跄的天鹅。

七岁?八岁?杜歆随口猜小内侍的年纪,那孩子垂着头不敢看他,嘴巴张了两下,还未答出一个字,肚子却已经抢先了一步,发出了一声悠长又曲折的肠鸣。

饿了?杜歆看他瘦骨伶仃的肩膀,心中忽然生出些许怜爱,于是快走几步,来到接自己回府的马车面前,冲早已等着的有为唤了一声,带胡饼了吗?有为忙道,带了,老爷上了车再吃吧,这里是风口,别呛了凉风,再病了。

杜歆点头,还是你思虑周到,说完,冲那小内侍道,上车吧。

这话让有为和小内侍同时呆住,一个指着对方,他上车?一个指着自己,奴才上车?杜歆笑,长须被风吹得朝旁侧飘起,嗯,上车,吃饼。

芝麻的香味溢满口鼻的时候,小内侍终于卸下了所有的拘谨,这个味儿我,不是,奴才闻到过,没想,吃起来还要香上百倍千倍。

一口尚未咽下,他又咬了一口,顾不得仪态,边说边嚼,听说这芝麻的种子是从胡人那里得来的,所以做出的饼子才叫做胡饼,大人您说是不是?杜歆微微点头,轻高浮起,炊之为饼,佐以胡人芝麻麻油,味道确实甚好。

有为见他一块已经吃完,又递过去一块,边道,我们大人也喜欢这胡饼,每次下朝,都要我带几块过来,祭他的五脏庙。

小内侍闻言一愣,送到嘴边的胡饼慢慢放下,目光落在自己的双膝上,那......大人,今天岂不是要饿着肚子回家......说完,把手中的饼朝有为怀里一塞,手在袍子上随便蹭了两下,掀开门帘便下了车,咚咚跑出几步远,又折返回来,冲已经把门帘拉开的杜歆深深鞠了一躬。

大人,奴才没有什么好东西,只会做一道糖渍青梅,平时各宫的娘娘美人们都很喜欢吃的,奴才给大人备着,下次大人上朝,奴才拿给大人。

说罢,不等杜歆回应,便又转身朝宫门的方向跑去,瘦弱的身影被夕阳扯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大人为何要对一个小内侍如此关照?马车转头,在青石板路上洒下一串清脆的铃铛声,有为看着袖子上被胡饼洇出的油渍,皱了皱眉,糖渍青梅,大人您最近被牙疼折磨的睡不好,再吃了糖汁泡出来的青梅,怕是连朝都上不,要告病了。

我正好不想上朝,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暖和时到溪边钓几尾鱼,天黑了去赌坊试试手气,逍遥自在,才是神仙过的日子,说完,目光垂落,看向依然被有为拿在手里的胡饼,这孩子,让我想起一个人,模样也有几分像。

有为来了兴趣,抬起头,是谁啊?杜歆一笑,他当年稍大一点,但也只有十岁,虽看起来没有这般清瘦,但我知道,他心里的苦,却是满得要溢出来了。

杜歆的手在膝盖上攥了一下,不过,他的眼睛却依然是明亮的,通达世事的明亮,礼数也未失,虽然刚刚没了双亲,见了我,仍毕恭毕敬行礼叫老师,虽然,我只教过他三日而已。

有为抓头,老师?大人您春晖四方,人们都说,这些仕子中十之七八都是您的学生或曾听过您的授课,他掰着指头,这么多人,有为可猜不到是谁了。

杜歆伸手在他脑门上一点,你无需知道他是谁,只需记住,他是我最......他顿了一下,眸中精光陷落,最心疼的学生。

***宋迷迭身子好全后,一行人重新上路,风尘仆仆奔波半月,终于到达西诏境地。

这日,风和日暖,花草飘香,阴沉了几日的老天爷终于绽出笑脸。

可刘长秧却一反常态没有骑马,而是与褚玉共乘一辆马车,跟在队伍最末端。

宋迷迭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她看到了一队大雁,一时心中兴起,便吆喝马儿朝雁队追去。

殿下的针线功夫又有用武之地了,听到宋迷迭的声音,褚玉高深莫测一笑,手指在身上比划几下,麂皮坎肩,玉儿长大之后都没有这个待遇了,殿下还敢说自己不偏心?刘长秧斜靠在坐塌上看一本书,书封遮住脸,只露出两条秀挺长眉,深入鬓角。

逃避是无用,迎难而上,方为正道,这都是殿下教我的,褚玉不依不饶,身子探向前,将书从他手中扯走,可在看到刘长秧的脸时,却倒抽口气,手中的书本应声而落,元尹,脸怎么这样白?汗水顺额角落下,刘长秧手扶坐榻想撑起身子,怎奈力不从心,又一次朝后倒去。

头痛得厉害。

他看向褚玉,却发现她的脸孔变得模糊,渐渐地,消隐在晦暗的车厢中。

紧赶慢赶回到景王府,刘长秧却在休憩一夜后,完全好了。

众人于是松了口气,都当他是受了风寒,并无大碍。

而都护府那边,却是惊涛骇浪。

祁三郎不顾护卫阻拦,直接闯到内院,拍响了肖闯卧房的大门。

里面传出一声男人的闷哼,一声女人的嘤咛,肖闯提了裤子刚要骂人,却在听到祁三郎的声音后顿住,肖大人,您在景王府安插的探子眼睛还没瞎吧?片刻后,衣衫不整的肖将军从卧房中走出来,冲祁三郎赔笑揖礼,祁大人,此话怎讲?祁三郎听闻,差点气得冒烟,刘长秧私自出诏,已一月有余,就连我们三个,也许久未在将军面前露脸,怎么将军半点风声也没收到?肖闯张大嘴巴,大得几乎能塞得下一只拳头,许久才缓缓阖上,这.....这些日子边境总有流民来犯,百姓不堪其扰,我只好亲自带兵防守......话未落,房中忽的传来娇滴滴的呼唤声,将军,前日您留宿在冬雀房里,昨日又被流萤抢了去,说好了今日到我这里来的,怎么出了门就不回来了,床榻都冷了。

五日后,天朗气清,一碧无际。

刘长秧和尉迟青各乘一匹快马,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疾驰,马蹄在身后掀起蓬蓬尘土,衬得两人仿佛在腾云驾雾一般。

殿下,咱们这是要去哪......哪里,您为何只让我......我一人跟着,还让我备上两日口......口粮?阿青,酥油饼给我一块,晨起没吃饭,有些饿了。

有,有,给您......这才回来没几日,您身......身体又刚好些,怎么就急慌慌地又出门了?何事如......如此紧急?阿青,带水了吗?噎着了。

有......有......您慢点吃。

哎,怎么朝南......南走了,殿下您要拐弯倒是提前招呼一声,我这马脾......脾气大,缰绳勒得急会不耐......耐烦的。

可是,咱们出门就向南......南不就得了,为何要兜这么一个大......大圈子?......殿下,阿青再......再多一句嘴,咱们这到底是要去何......何处?刘长秧深深叹气,阿青,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以此宽解你行途乏味如何?🔒九十九章 故事刘长秧深深叹气,阿青,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以解你行途乏味如何?城外有个年轻人,姓张名一,没错,就是一二三四的一,年方十八,是个要参加科考的举子。

张一为心无旁骛读书,一人独住在城外的偏院,每日也就由小厮送上一日三餐,除此,谁都不见。

这一天,张一又和往常一样,温书温到夜半,眼见那月儿西沉,启明星升起,他也终于放下满肚子的文才政论,负手来到院中,看着天上的星月,许久后,轻轻叹了口气。

怪的是,院外竟也传来叹息声,来自一个女子,在一只乌鸦扇着翅膀飞离枝头后,她又叹了一声,比方才更清晰,也更娇柔。

姑娘为何叹气?张一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身处现实,因为他本就住在城外偏远处,别说女人,平日就连只母鸡都很少看到。

妾家中连旱三年,颗粒无收,遂与父母哥哥离开家乡,希望能寻一处鱼米丰饶之所。

怎奈走至半路遇上强盗,仓皇逃命时,竟与父母兄长走散,连寻两日,皆是无果。

现妾已经两日水米未进,身上又没有盘缠,前方无路,目极处皆是绝境,又怎能不自怜哀叹?那声音嫩得像把刚长出来的禾苗,中间偶尔夹杂几声极轻的抽泣,砸在张一心头,令他的心脏也跟着抽动起来。

小生一人独居于此,嗯......姑娘若不介怀,请进来用一些吃食,稍作休整后,再想脱困的法子。

张一虽是读书人,仁智礼仪背得熟溜,脑子却没有被这些东西束缚住,他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书本上的东西是考试用的,可是考试能当饭吃吗?能救人命吗?能填满人心中沟壑里的欲望吗?自是不能。

所以书是书,人是人,书捆不住人,人也不可能事事都遵从书中的教条。

否则,就得被自己累死。

张一是个好人,对那女子,他现在并无半点恶念,只是同情。

可外面是个姑娘,独身的姑娘,相较于他,这一重身份本身就不知多出几重风险,她敢随随便便就踏进这个陌生的院落吗?张一耐心等着她的回答,心中却已笃定她不会同意,同时也想好了,若她不同意,他便将食物递出去,暂解她燃眉之急。

公子,请开门。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张一愣了一下,因为声音很近,显然方才,她已经无声无息走到了院门旁。

她没有半分犹豫,在听到他的邀约的时候。

张一伸手将门拽开,趁着月色,他看清楚了那站在花树下的女子的模样:乌发如水,纤腰若柳,一朵艳红花骨朵恰好落在她的鬓边,将她的皮肤衬得似雪一般的白。

可这些,在与那双眼睛比起来的时候,却都显得逊色了。

女子长着一双异瞳,右眼棕褐,左眼天蓝,像两汪天然的湖,交相辉映,虽色泽不同,却半分也不显突兀,看得久了,便恨不得跳进那两汪湖水中,沉溺下去。

冷风吹过,头顶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打在张一头上,终于将他从目瞪口呆中唤醒。

这书生身子朝旁一侧,手向院中送了一下,嘴巴张一张,却没说出一个字来。

女子却款款走进去,来到张一读书的屋中,坐好,目光飘过来,落在张一身上,公子,妾腹中饥饿。

张一手忙脚乱地把家中送来的,尚未吃完的点心送到女子面前,也未来得及热一热,就这么仓皇地,双手捧着奉上。

女子捻起一块点心,不知有意无意,指尖在张一手心里刮了一下,她仰脸看着他笑,公子,妾填饱肚子,还想借公子的床榻睡上一觉,奔劳多日,妾实在是疲累万分,腿酸脚麻,一步也走不动了。

张一同意了?尉迟青揉揉鼻子尖,闷声闷气问了一句。

刘长秧点头,继而看着尉迟青的眼睛,阿青,若是你,会怎么做?尉迟青一握拳,我会......会把她赶......赶出去。

刘长秧皱眉,为何?这女子一看就不像好人,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和男人共处一室?还......还这般......这般......风骚?刘长秧噗嗤一笑,把尉迟青不好启齿的那个词代他说了出来,他轻轻摇头,阿青啊,你从旁观者的角度,用居高临下的态度,便能发现这女子的举止确实古怪。

可是当事者却未必能这么清醒,尤其张一,他当时年纪尚轻,又第一次接触女人,还是这样一号倾城倾国的人物,便难免被她牵着走了。

说罢,啧了一声,还有,阿青你......尉迟青见他欲言又止,不解道,殿下支支吾吾,又是......又是为何?阿青你啊,怪不得一把年纪还找不到娘子。

继续讲那故事,女子在张一榻中睡了一晚,张一就在院中坐了一晚,心中虽澎湃,行动上却不敢有丝毫僭越。

第二日,女子早起推门,经过一夜休整,愈发显得容光焕发,真乃世间真绝色。

公子,妾昨晚思虑半晌,还是无果,妾孤苦无依,如今只能倚靠公子一人,还望公子能允妾在此处多住上几日,再谋后路。

这番话原是张一对她说的,但他昨晚已然改变了注意,决定今天就送女子到父母处,让他们为她寻一条出路,可是现在,她先将这番话讲出来,若他拒绝,倒显得自己背信弃义了。

更何况,女子泪眼朦胧,语似黄莺,张一看了听了,更是不忍心说出半个不字。

妾知道公子正准备科考,身边缺少服侍的人,不如,就让妾多服侍公子几日,全当报答了。

她说着已经走近,一双异瞳望向张一将将抬起来的眼睛,攫住他的目光,妾住在柴房,平日绝不打扰公子,公子需要时唤一声便是。

女子就此住下,可她没有遵守自己的承诺,张一唤或不唤,她都会过来,端茶倒水,打扫针织,因为总躲着张家送饭的小厮,所以住了半月,也没被第三人发现。

一日,天降微雨,天气凉了不少,张一温书到半夜,打了个哈欠准备就寝时,却听到门响。

女子端了一壶热酒进来,放于张一面前,斟了一杯,递上,天凉了,公子喝些酒暖暖身子吧。

张一从未拒绝过她,这一次,也同样无法拒绝,于是便喝了那酒,女子于是又递上一杯。

三杯下肚,头就有些晕了,张一不是好酒之人,但也不记得自己的酒量如此之差,他扶额,想许是太长时间未喝过酒,所以才如此不胜酒力。

正想着,酒杯已经触碰在唇上,张一勉力抬头,见女子亲手将酒送过来,另一只手却搭上他的肩膀,那么软,像一枚熟透了的杏子。

他喝了?尉迟青噶声问道。

刘长秧笑,喝了,后面的事情你应该也猜到了,那女子委身于他,张一自是不能再将她撵走,更何况,他心中也着实倾慕那异瞳女子,所以便将她留下,准备科考后禀明父母,将两人的事定下来。

公子讲......讲这个故事,是让阿青多......多向那位张公子学习,好早日讨到......娘子?尉迟青面露难色,可私定终......终身,实在于......于理不合,更何况,天......天上也不会凭空掉下个异瞳美人来......刘长秧哽住,过了好一会儿方道,阿青,你想多了。

张一和那女子私定终身后,心头重担倒是放下了,白天刻苦读书,晚上美人相伴,却两者都没有耽误,着实过了一段如梦如幻的好日子。

可是突然,好日子戛然而止,就像晴天劈下一个炸雷,几乎把张一劈晕过去。

女子失踪了。

一日,张一起来,却看不见枕边人,手摸上床榻,发现那半边竟然是冷的,显然人已经走了多时。

他慌得出门寻找,可一直寻到城里,寻了几天几夜,都没有找到她。

她就这么走了,就像她来时一般,无声无息,没有预兆。

可明明前一晚,她还依偎在自己怀中,捻着他的头发,听他讲了许许多多,他的父母,家事,抱负,愿景......张一打了个寒战,他忽然想起,她从未对他说过她自己的事,只在第一天,她说和父母兄长走散,从后,便再未提起过一次。

她来自哪里?她是谁?甚至她叫什么,他都一概不知。

他唤她姑娘,她唤她公子,哪怕在把身子交付给他之后,这称呼都还未来得及改变。

张一着实颓废了一段日子,茶饭不思,书也读不进去,满脑子,都是那对异色的眼瞳,它们是两汪湖,他想溺在湖中,死在水底。

🔒第一百章张一着实颓废了一段日子,茶饭不思,书也读不进去,满脑子,都是那对异色的眼瞳,它们是两汪湖,他想溺在湖中,死在水底。

可是我前面也说过了,张一是个心胸豁达的人,这样的人,可能一时被苦难绊倒,却不会永远倒在地上起不来。

所以过了大概一个来月,他渐渐好了,也不是没有受伤,只是带着伤,也能继续朝前走了,哪怕每一步都是疼的,却也能捱过去了。

张一开始读书,比那女子出现前还要用功些,因为他发现,当脑子被另外的事情填满的时候,就不会感到痛苦了。

如此又过了段日子,有一日,张一在家中苦读时,院门却被叩响了。

这不是小厮送吃食的时间,所以张一心中一机灵,忽然开始期待,期待开门时,会看到那双异色的眸子。

他踉跄着跑过去,颤着手来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的,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好友,今年要同他一起科考的举子。

哦,我们姑且叫他李二吧。

贤弟,我要成亲了,今日是来送请帖的。

李二笑得见牙不见眼,将手中大红的烫着囍字的请帖递到张一手中。

三、怎么忽然就要成婚,以前也未曾听仁兄提起过,这再有两月就要科考了。

张一看着手中的喜帖,笑着把李二迎进屋来。

李二也笑,赧得脸颊通红,我父母早亡,又家中资薄,所以不像贤弟,非得父母之命,三书六礼,说到这儿,他又是一笑,头不好意思垂下,我只需自己认定,姑娘愿意,就行了,至于科考,放在婚后也不是不能。

张一恍然,手在李二肩膀一拍,懂了,兄台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哦,不对,应该说是倾慕之至,不立时将她娶进门,就生怕她飞了。

说到这里,心中忽的一疼,又想起自己那飞走的心上人,脸上的笑不由变得凄苦,兄台是对的,既是认定,那就赶紧将她娶进门,以免......以免夜长梦多。

李二听出张一话中有话,连忙询问他出了何事,张一左右衡量,终是觉得此事有损颜面,所以便没有如实相告,只随便搪塞了过去。

到了李二大婚那日,张一一早便到了李二家中帮忙料理。

李二家只有他和一个幼妹,人丁极少,所以能请的亲友也极少,勉勉强强才凑够三桌,张一这边帮忙张罗,李二便带了个小厮前去迎亲。

不多时,新娘子来了,骑着毛驴,没有乘轿,遮脸的红绸一晃,露出娇小的耳垂。

张一恍惚间觉得那新娘的身形和耳朵的形状有些熟悉,却没有多想,待新娘被陪嫁丫鬟带进卧房后,便陪着李二招待亲友们吃酒,一直忙乎到亥时过半,亲友散尽,这才得以稍作歇息。

时候晚了,夜间风又大,贤弟又吃多了酒,不如今晚在偏房住下,明日一早再走可好?李二如此提议,张一同意了,为了陪宾客,他确实多吃了几盏酒,现下,脑袋已经有些发晕。

兄台不用管我,我自去睡了,兄好好地......洞房花烛......这话说得自有几分悲凉,不过李二却没有听出来,他现在满心所想,都是那个在房中等着自己的娇滴滴的新娘,他们只见过一次,后来都是托媒人去带话,但就这一次,他却愿意把自己的所有都给她。

虽然他穷得叮当响,家中一件值钱的物件都没有,但李二知道,他愿意为她拼上一辈子,将世间所有的琳琅珍宝奉于她面前。

李二急匆匆地走向卧房,张一去了偏房,想着李二高兴得不能自已的模样,忽然垂下泪来。

可就在他自怜自艾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声惊呼,尖利的,失去了所有的自持和镇静。

张一酒醒了,声音是李二的,来自那间虽简陋却被精心布置过的新房。

张一冲了过去,闯进门,看见李二匍匐在地上,他的面前,是一滩明汪汪的鲜血,被红烛的光映成了黑色。

血泊中躺着李二的新娘子,脖子上破了一个大洞,还在汩汩流着血。

遮面的红绸落在血污中,露出她美丽的脸蛋,只是,她的眼睛,没有了。

此事惊动全城,新娘死在洞房花烛夜,独留新郎一人悲泣哀鸣,任谁看了都难免动容。

可唯一的凶嫌——新娘的陪嫁侍女却不见了,哪怕衙门的人将整座城池搜遍,哪怕李二不吃不喝不眠地找遍了周围的几个山林和沟谷,却依然没有发现那名侍女的踪迹。

她为何要杀人呢?一日,张一见李二实在郁结难消,便带着酒肉前来找他,希望能宽解一二,可是几杯酒进肚,话题便又转回到了这件事情上,李二泪眼模糊,握住酒杯的手不住地颤抖,为何要杀死她,我只见过她一面,却是一见如故,下定决心,此生,非她不娶。

张一见他如此,也不好再转移话题,便想着顺着他聊下去,让他将心事吐露干净,或许倒能纾解了。

兄长和......和嫂夫人是怎么相识的?李二苦笑,眼睛中却多出些许神采,惊鸿一瞥,我在街边站着,她骑驴过来,经过我身边时,掀开面纱,朝我斜了一眼......就是这么一眼,李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贤弟你知道吗?我像被当头打了一棒子似的,整个人懵住了,再也不会动了。

他又笑了一声,目光越过窗子,落到院中那座孤零零的坟包上,回过神来,我便去追那她,一直走到座宅子,看那姑娘进去,这才神思恍惚折返回家中。

我想了一夜,心中终是不能将这女子放下,于是做出了我此生最勇敢也是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便将全部家当拿出,买了三匹丝帛和一只玉镯,赶到那女子家中提亲。

你猜怎么着,她同我一样,双亲早逝,寄宿在一位寡居无子的姑妈家。

她的姑母见我来提亲,竟然爽快同意了,并在当天就定下了日子,让我来接她过门。

当时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啊,李二捧住脸,手背微微抽动,过了半晌,方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道,没想,刚拜过堂,就阴阳两隔,她变成了我的亡妻......仁兄,张一也忍不住滚下泪来,咱们兄弟两个,真是同命相连。

他终于将心事对李二吐露,如何遇到那女子,如何朝夕相对,如何在酒后把持不住,与她共赴云雨,又如何,突如其来地,失去了她。

贤弟,竟也同我一般,经历了如此境遇?李二止住哭声,握住张一的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咱们两个,可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我也不曾忘记她,张一苦笑着 ,兄台你知道吗?她那一对眼睛,勾魂摄魄,竟是一对异瞳。

李二手中酒杯应声落地,咔嚓一声,碎成几块。

异瞳?一只蓝色,一只棕色,好美,美得像两汪湖水。

李二的呼吸急剧起来,嘴唇颤了几颤,我那亡妻,也长着一对异瞳。

四、天下长着一对异瞳的女子能有几人?张一生平反正只见过一个。

更何况,李二成亲那日,他看到那女子的身形便觉眼熟,所以心中笃定,他和李二念念不忘的是同一人。

李二当然也猜到了,只是,他看张一的眼神忽然有些不对。

共赴云雨,琴瑟和鸣,若是用在自己的娘子和好友的身上,任谁都无法消受吧?所以那是张一和李二一起吃的最后一次酒,从此后,他们的关系虽然表面上并未破裂,心,却是疏远了。

即便在很久以后,两人阴差阳错又走到了一起,心中的冰,却依然没有破开。

后......后面呢?尉迟青被忽然飘过来的一阵黄沙迷了眼,搓搓眼皮,驾马快走几步挡在刘长秧前面,替他遮住风。

没了。

刘长秧打开水囊喝水,抬头,目光穿过黄沙,落在不远处那座忽隐忽现的城池上。

没......没了?尉迟青不解朝后望,那女子为......为何跟了张一,又同意嫁......嫁给李二?还有,她的丫鬟为何要置她于死......死地,这些,殿下都没说明......明白呢?刘长秧抬眉,阿青,你以为我是说书的呢?还得有头有尾,全始全终?这就是个真事,告诉我们,男人之间的友情有多么的,嗯,不堪一击。

他被自己的话逗笑了,嘴角浮起两条漂亮的弧线。

尉迟青被风呛得咳嗽一声,嘟囔道,依我看,那李二很......很是不对,张一同那女子一......一起的时候,并不知她将来要做李二的......的妻,李二为此斩断兄弟友......友情,实非君子做派。

🔒一百零一章 墓倒也不能这么讲,刘长秧摇头,那李二是个耿直的性子,心中有芥蒂,表面上便不能再表现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他这般,岂不是比那些个阳奉阴违的人强些?再说了,他也并未因此事恨恼张一,只是,他心中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便没有办法像以往那样与张一自在相处。

而且据我所知,李二这么些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真凶,即便他的亡妻,曾经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便足见此人人品了。

殿下认识李......李二吗?怎么似乎对他很......很了解?尉迟青吭哧了一句,又被黄沙呛到,用力咳嗽起来。

阿青,你看前面是什么?刘长秧答非所问。

尉迟青眯起眼睛,一座城池,这就是殿下要来的地方吗?城池的西边呢?一团黑影,被黄沙蒙着,看不清是什么,于是尉迟青快马加鞭,又朝前跑了半丈,这才终于看到,那片仿佛在荒芜沙漠中凭空长出的一片胡杨林中,有一座似乎常年都见不到阳光的大墓。

***墓阙高耸,上覆以檐,共三层,一层雕刻着纵横相交的仿子,二层为介石,布满方胜纹图,三层石块向外飞斜,呈倒梯形,两侧为曲拱,拱眼壁上,正面青龙,背面玄武,刻划细腻。

中阙为道,上筑石阶,顺着石阶朝前走,就是那座高大的墓碑。

只是,墓碑上没有刻字,一个字也没有。

这样的一......一座大墓,却没刻碑......碑文,尉迟青抬头看前方雕刻着龙纹的墓碑,殿下,阿青想不明白。

刘长秧移步向前,走到墓碑旁,手摸冰冷的石面,这墓是在他生前就早早修好的,一顿,龙纹,他知自己早晚会坐上龙椅,所以一切规制,皆参照皇家仪典。

陪葬品更是丰厚,除了各色珍宝,听说,还有东海求来的灵丹妙药,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说到此处,他冷笑,对了,阿青你猜,这么多的陪葬之物,他是从何处获得的?是前朝皇帝的陵墓,他以太师之名,窃取江山,如此,还人心不足蛇吞象,命属下领兵发掘诸帝王陵墓及公卿以下冢墓,收其珍宝,以大气磅礴之势,专务苟且。

或许是报应吧,这么好的一座大墓,他却无缘得住。

他被设计杀死,暴尸街头被深恨他的大臣点了天灯。

后来他的部将寻到零碎皮骨,想将之拉到墓中厚葬,可就在要埋的时候,天降大雨,惊雷不断,把他的尸骨劈到棺外,反复三次。

部下都吓跑了,所以这个不忠不义的小人,始终没能入土,随葬的这么多宝物,他死后也无福消受。

刘长秧目露寒光,唇边却仍带笑意,阿青,你信老天有眼吗?尉迟青早已将牙齿咬得咯吱响,我信,我信老天会劈死那些个犯上作乱的小人。

刘长秧轻轻摇头,眸中寒光已然收起,却依然坚定,我不信,我只信事在人为。

说完,挑起嘴角,手在那座空碑上拍了两下,阿青,想不想下墓看看?尉迟青身子一抖,殿下,咱们可不能像这墓......墓主一样,去做盗......盗墓这等有损阴德的事情......刘长秧一时语滞,过了半晌,才拼命忍住想骂人的念头,阿青,你去还是不去?***一对偶人看守着墓道的入口,经过三百年的风沙洗礼,早已失去了孩童天真的神态,而像两个目光迟滞面容沧桑的老人,偏头发还是儿童的样式,所以看起来未免诡谲。

偶人身后是一扇紧紧闭合的石门,推不开,拉不动,石板厚实,下方深深扎根在石基中,看不出开关在何处。

怎么……怎么进门啊?尉迟青在石板上摸索半天,也没有找到关窍,回头看刘长秧,却见他不怀好意地冲自己笑,便知他早已有进门的法子。

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和他到这里来。

殿下,尉迟青有些生气了,假意绷起脸,您耍阿......阿青也够久了吧,不告诉咱来这里做......做什么,现在连怎么开墓门都瞒......瞒着我。

我又没让你去开门。

刘长秧忍不住笑出声,走到一男一女两个时候旁,从袖中掏出一只木匣,打开,将里面的两样东西拿出来,塞进人偶半握的拳中。

吱呀一声,墓门上方积压了百年的尘土黄沙沸沸扬扬落下,那门像个老妇人一般,蹒跚着挪开了步子,露出里面漆黑的墓道。

您有钥匙?尉迟青都不结巴了,他搞不清楚他这个殿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既然不肯说,那肯定是不能说,所以他便也不多问。

刘长秧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半截蜡烛,我还有这个,他抛给尉迟青,走,咱们探探去,看这位将军在自己墓里藏了什么好东西。

尉迟青拿着那支景王殿下早已备好的蜡烛,深深叹气,而后,便先一步走到墓穴中,用火折点燃蜡烛,照亮前方幽深的墓道。

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机关暗箭,只是地面上,散落着多支已经断成两截的长箭。

有人......进来过......尉迟青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古怪,回头看刘长秧的时候,却见他神色宁静,双手抱臂放在斗篷中,似是早已猜到了这一点,殿下,有人先咱们一……一步来过,是来盗……盗墓吗?我看着倒不像。

刘长秧下巴朝前一杵,前面就是墓室了,咱们且看看那里可少了什么珍宝吗?尉迟青闻言疾步向前,踏进主墓室,将蜡烛朝四下一挥,便觉明光璀璨,不可直视。

到处都是财宝,一箱箱贴着墙面放着,满满当当,从打开的箱子里冒出头来。

珍珠玛瑙,金银器皿,陶罐陶俑,万贯金元.....明光烁亮,却冲不透黑暗,这里,是死人的地方,却卷裹着太多的无餍贪婪,未免让人感到压抑。

箱子都开了,却不......不拿里面的珠宝......尉迟青抓着脑袋,这次他不再问为什么了,因为明知问了也没有答案,索性少费些口舌。

因为他要的不是珠宝,刘长秧淡淡答几个字,抬步向前,走到摆放在最中央的那座漆黑棺木前,目光落在打开了棺盖上,一动不动,这是一口空棺,可是那盗墓之人为何要将它打开呢?他寻遍百宝箱也没找到的东西,难道就藏在这口棺材中吗?说完,转头看向尉迟青,轻声道,阿青,把蜡烛拿来。

尉迟青唔了一声,忙走过去,把蜡烛朝棺材里照,在照亮了那样平躺在棺材底部的东西的时候,口中忍不住咦了一声,这是,穗子。

刘长秧把浅黄色的穗子捞起来,放在手心,仔细观瞧。

穗子积满了灰,有些糟了,但晃一晃,便露出原本明黄的底色,象征皇家的颜色。

这么小,不是剑穗,也不是帽穗珠穗,而像是某种极小的器皿上的流苏。

他目光一动,仿佛要滴出水来,药瓶。

药瓶?尉迟青双目瞪圆,对了,殿下您方......方才说,这墓主人将能......能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药放在自己的墓穴中,难道这穗......穗子,就是灵药瓶子上的流......流苏?阿青很聪明,刘长秧面无表情地赞扬自己的属下,目光依旧冷淡,应该是了,这就是她处心积虑要拿到的东西。

话至此,忽一阵冷风从外面顺着墓道席卷而至,里面夹着黄沙,扑灭了尉迟青手中的蜡烛。

两人皆愣了一下,还未回过神来,又一阵风沙接踵而至,黄沙拍上衣摆,啪啪作响。

墓室似乎也被这阵风撞得动了一动,刘长秧锁眉,蹲下身,手指在地板上敲了敲。

嗵嗵嗵。

他抬头,在黑暗中寻找尉迟青的眼睛,可尚未来得及开口,尉迟青就惊呼了一声,殿下,这......墓室底下,怎么像是......是空的?说完,自觉荒唐,于是摇头,不可能,下面是沙,是土,又怎会是空的,就算是空的,偌大一座墓,还不沉下去了。

阿青,刘长秧若有所思,若是,若是有人托着它呢?尉迟青脑袋一懵,心说这小殿下莫非疯了,什么人能托得动这样一座大墓,而且,能在沙土中将它托上几百年?可是还未将心中疑问宣之于口,刘长秧已经重新接过他手中的蜡烛点着,从腰后掏出防身的匕首,在地板的缝隙中使劲撬了一把。

殿下......在......在做什么?尉迟青目瞪口呆。

刘长秧头也不抬,找人,别愣着,帮把手,看能不能将这石板撬开。

尉迟青没再多问,也拿出腰间匕首,和刘长秧一起去撬那块石板,他身强体壮,所以不多时,地板竟然被他撬开一条细缝。

下面果然没有沙,黑乎乎的一片,可是,当尉迟青趴下,把蜡烛朝那条细缝中轻轻一晃时,背后的肌肉却倏地收紧,结巴得也愈发厉害了。

殿下......这下面,真的......真的......真的有......有人......🔒一百零二章 草席裹尸传说,始皇帝统一六国后,听闻有人在临洮看见十二个身穿奇装异服的巨人。

始皇听后觉得是大吉的兆头,于是将收集缴获的六国兵器,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

秦亡,这些巨大笨重的金人被高祖摆在长乐宫门口,以此显示自己灭秦建汉的功绩。

汉末,那位篡权夺位的将军进京,见那些巨人金光烁烁,贪心骤起,将这十二金人中的十个销镕铸钱。

而用十二金人铸成的五铢钱色泽温润,上有特殊符号,价值不菲。

可仅剩下的两个金人,却不知去向。

后世有贪心不足之人四处寻觅,行迹踏遍全国,可都未曾找到金人的下落,就连这座墓的守墓人都不知道,原来,那两座金人深埋于墓下。

***原来在这里啊,刘长秧看着脚下的细缝,烛光闪动,便可瞧见里面金灿灿的光晕,他们,被这老贼深埋在地下,面对面,用双手托举着他的墓室。

人的心那么小,可是却装得下如此多的贪念,十二个金铸的巨人都无法填满。

眼睛......眼睛都能敲得清楚,尉迟青啧啧称奇,殿下,他们是坐......坐着的,我以前还以为这金人是站......站起来的......阿青,刘长秧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有些灰心,咱们该走了,还有另一桩事情要办。

宜宁就是坐落在将军墓旁边的那座小城,离禹阳不算远,但是和那座西诏首府相比,这里却显得安逸恬淡许多。

明明也是人群熙攘,却往来悠然,明明也是店铺林立,却有着古诗般的闲适栖居。

见惯雪山大河,看遍人心不古,偶入这市井阡陌,嗅着人间烟火,刘长秧心中一直燃着的那把火竟然稍稍平息下来,变成一块暖烘烘的碳。

尉迟青心中早有打算,再不向这位小殿下问东问西,一声不吭跟在他后头,随波逐流。

可是当刘长秧在一间酒肆前站住,鼻头耸动,问一声,阿青,这是烤鱼的味道吧时,他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声,殿下所说的正……正事,就是到此间吃……吃烤鱼?刘长秧喉头滚动一下,先办正事再说,说罢,又看那间酒肆一眼,阿青,你说当皇帝是为了什么?尉迟青冷不丁听到这个问题,心头一紧,知道自己若答得不好,又免不了抄书的惩罚,于是将脑袋中千百个线头抽丝剥茧,试图找出这其中的法门来。

可还未来得及张口,刘长秧便又自顾自道,自然不能像那位城外的将军般,为了聚权敛财,而是,他听着酒肆中热热闹闹的喧嚣声,有老人,有孩童,有壮年,但无一不是喜庆的,是为了把这烟火气越烘越热。

说罢,又长吸一口气,真香啊。

香,是香。

尉迟青看着前面那个已经走出几步的背影,眸光一沉,默默道了一句,抬步跟了上去。

如此跟着刘长秧在街市上走了小半个时辰,前方的人流便稀少了,房屋也不再是鳞次栉比,只有几条暗灰色的屋脊,被阳光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

刘长秧走到一条小巷旁,抬目,便能看见宜宁城的后门,只有两个年老的士兵把守着。

可两人现在皆撂了兵器,盘腿坐在地上,面对面聚精会神地下棋。

刘长秧身形朝右一转,进了那条巷子,尉迟青跟在后面,抬头看时,发现巷中只有一户人家,且那院门破败不堪,上面挂满枫藤,显然是多年没有人住了。

原来这里才是殿下要来的地方,尉迟青看着刘长秧走到院前,便先一步挡到他身前,推开了门。

阿青,你倒不必如此小心,这里面确实有人,只是,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尸体。

刘长秧轻声一笑,跟在尉迟青后头走进院子朝四角一看,抬手,指向东边一处凸起的土包,果然在这里,这么多年了,幸好她还在。

尉迟青看着那坟包,虽然心中一万个为什么如乱马奔腾,却打定主意不再问话,只道,殿下,钥匙。

刘长秧笑得眯起眼睛,阳光洒下,他脸上映着层光晕,美得像天神下凡,一个土包还要钥匙,阿青,你傻了?尉迟青被他怼得心中不忿,却也不多言,三两步走到坟包边,拔出佩剑,口中嘟囔,挖坟掘墓,这可是犯法的,就算不被发现,可也是世上最损阴德的事情,说不定,于子孙都不利......刚说到这里,后面院门忽然动了一下,发出咯吱一声,尉迟青本是赌气,现在冷不丁听到这样一声响,背上倒是无端冒出几滴冷汗来,以为报应说来就来。

刘长秧撇撇嘴巴,目光假装无意瞥向院门,口中仍道,口气不小,怎么一阵风就吓怕了?尉迟青刚要反驳,就听他又冷笑一声,不过这风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却又藏头露尾,着实讨厌。

景王殿下怎么和一阵风置上气了,尉迟青不解,回头看刘长秧,却见他眼中虽尽是讥弄,嘴角却含着笑,冲着院墙道,宋大人,如此鸡鸣狗盗之事,你倒是行得越来越顺手了。

墙头上冒出两只乌黑的发髻,紧接着,一张脸慢悠悠浮上来了,宋迷迭嘴角挂着讪笑,眼睛眯成两条弯弯细柳,我在城外打猎,没想遇到一只跑得极快的兔子,我一路跟着它,不知不觉就跑得远了,可是兔子没追上,却不巧看到了殿下,于是便随着你们到宜宁城来了。

这谎话说得倒是没有纰漏,宋大人有长进。

刘长秧还是皮笑肉不笑,宋迷迭最怕他这幅模样,于是磨磨唧唧从墙头下来,磨磨唧唧走到他跟前,磨磨唧唧抬头,目光对上他的双眸。

景王殿下身体可大安了?刘长秧哼了一声,脸仍绷着,神色却稍缓了一点,也没回答她的问题,从背后拔出自己的匕首,递到她面前,人都来了,也干点活吧。

宋迷迭自知理亏,忙双手接过匕首,看上面被阳光照亮的宝石,赞一声,好刀,殿下要下官做什么?刘长秧冲她笑,不怀好意四个字简直焊死在他的笑颜中,看得宋迷迭后背一凉,落下一道冷汗。

挖坟,阿青,你可以不用损阴德了。

***太阳一沉落下去,气温就骤然降了下来,宋迷迭挖坟挖出一身热汗,现在,被冷风一吹,便忍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她揉揉鼻子,抬眼便看到坐在屋里的刘长秧,被斗篷包得严严实实,手中端杯尉迟青从外面买来的热茶,悠然自得望着自己。

宋迷迭口中咕哝几句脏话,手上的力道却更大了,将那被冻得结实的土层剖开,土块用力踢到一旁,心中道:埋得可够深的,心思一动,忽然生起另外一个念头:难道说,这里根本没有埋着人,只是那刘长秧故意戏耍自己的?说完,便又抬头看了屋里人一眼,只见他对尉迟青低声说了句什么,尉迟青便朝自己走来,宋大人,天气凉了,你且进屋歇歇,换我来吧。

不用,要是有人,应该快挖到了。

宋迷迭不想承刘长秧的好意,握着匕首用力朝土层中一扎,却觉刀尖处一空,于是马上收力,将匕首拔出。

找到了,她心中忽然无端生出些寒意来,中又夹杂着强烈的好奇,想看看这具深埋在此处,数年后又重见光明的尸身到底属于何人。

尸体没有装棺,而是被一张草席卷着,却扎得严严实实,头和脚都包得好好的。

显然,埋尸之人虽寒苦,却还是用心的,不想她的尸骨暴于烂泥中,被寒虫啃噬。

宋迷迭和尉迟青把草席搬出来时,刘长秧便也从室内出来了,手中还捧着热茶,却没再抿一口,聚精会神看着那裹满了泥土的草席。

尉迟青用匕首将草席从上割到下,动作爽利,深浅适宜,于是草席便在几人面前缓缓展开,露出里面那具已经白骨化的尸首。

发髻是盘起的,虽然头发已经枯成了一把荒草,却还能看出这是个女人,而且,她的手腕上,还带着一只玉镯,成色很差,显然不是什么名贵什物。

宋迷迭蹲下身,借着月光,将那具白骨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最后,目光落在骨架的喉间。

颈骨上有伤口,她把手指摁压在女子的脖间,盯住上面一片尖锐破碎的骨头,是被刀割断的,应该就是她的死因。

尉迟青的身子动了一下,看向刘长秧时,却见他冲自己不动声色地轻轻点头,显然明白他心中在想什么。

🔒一百零三章 女鬼尉迟青的身子动了一下,看向刘长秧时,却见他冲自己不动声色地轻轻点头,显然明白他心中在想什么。

可是随后,刘长秧做出的举动就超出尉迟青预料之外了,他步下屋前台阶,走到尸骨旁,像宋迷迭一般蹲下,像宋迷迭一般伸出手,摸上那具异味丛生,干枯腐朽的尸骨。

殿下,尉迟青低唤了一声,让属下来吧。

他知道刘长秧极爱干净,近乎变态得爱干净,平时连一只蝇子落到袖子上,都要嫌弃半天,所以在看到他的手指触摸到骨架时,心头不免跳了几跳。

不妨事。

刘长秧头也不抬,继续去研究那具白骨,身旁的宋迷迭瞪着他,一具骨头有啥好看的,死因已经清楚了。

刘长秧递给她一个你懂什么的眼刀,手上的动作仍然没停,扳扳下巴,抬抬腿,抓抓胳膊,白皙手指穿插在白骨间,和那骨头竟然是一个颜色的,看得宋迷迭心惊肉跳,恍惚间,觉得身旁那人竟不是活人,而是个冷血无情的阎君。

终于,刘长秧将这具尸骨检查完毕,轻呼一口气后,他站起身,也不要水洗手,目光落在头顶那盏明亮的月盘上,稍顷,轻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开心还是难过。

殿下。

尉迟青唤他,他于是将目光收回,低头,似是终于发现自己满手泥泞,指间还散发着股腐臭味儿,于是啧了一声,长眉紧蹙起,阿青,还不快找水来,本王要被熏死了。

清水冲刷掉刘长秧指间的泥泞,可他仍是满脸嫌弃,又用皂荚水狠狠搓了几遍,一直搓到宋迷迭以为他的皮都要搓烂了方才住手。

阿青,他累得有些轻喘,去买副棺材,将这女子安葬了吧。

说话间,目光又一次飘落到白骨身上,用只有自己听的到的声音说了一句,客死他乡,苦了你了。

说罢,便抬步走出院门,见宋迷迭还愣在原地没跟上来,冲她扬起眉毛,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情,装棺的事情交给阿青一人便成,你,同我去街上走一走。

***过了这么多......多年,又把你从地下挖出......出来,实在是多有打扰,对......对不住了,尉迟青把尸骨抱进刚买来的棺木中,双掌合十冲它拜了一拜,我虽不知道殿下他想......想做什么,但想来,是于你有......有益的,这事过了这么......这么多年,想是离云开雾散这一天不......不远了,你姑且再......再耐着性子多等等。

说罢,走上前将棺盖合上,捏起一只散落在地上的木钉,对准棺盖一角用木槌用力砸下去。

声音惊动了几只栖在院中杂草里的斑鸠,那灰色的鸟儿扑腾着翅膀争先恐后飞起,掠过墙头时,差点撞上院门外那个探头探脑的人影。

什么人?尉迟青也发现了,低低呵斥一声,三两步走到门旁,见到是个枯瘦老叟时,戒备稍放下一点,只沉着脸道,您是?老头儿被尉迟青的身形震慑,小声嗫嚅,我就住在隔壁巷子,从小看着严峰长大的......严峰?尉迟青刚想问严峰是谁,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白光,将这个人名和刘长秧口中那个一条筋的李二重叠在一起,呃,他点点头,我是.....是严峰的,嗯,表弟,这次受他嘱托,回来......来将他娘子收棺重葬。

老叟抒出一口气,尉迟青提着的心也放下了,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严峰就是李二,刘长秧给他讲了一路的故事,都是真事,只是他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到宜宁来给严峰的夫人验尸?又为何要寻那座将军墓?他还一概未知。

听到动静,我还以为又闹鬼了,所以才过来看看,老叟摸着干瘦的胸膛,点着头笑,好汉这般好样貌,说是鬼我不信,说是抓鬼的倒有可能。

这是拿自己比钟馗了,尉迟青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只得敷衍两声,又正色道,这院子......闹鬼吗?老叟目光闪烁,朝院内看了一眼,目光触到那具棺木,又倏地收回,闹,而且,是我亲眼所见。

他吸溜一下鼻子,新娘子死得这样惨,割断喉咙不说,还被挖了眼睛,偏又死在洞房花烛夜,魂魄不愿意走,也是常情......尉迟青打断他,老先生,您看……看到什么了?几年前的事了,老叟搓搓手,又朝院内的棺材瞄了一眼,那天我晚归,走到巷口的时候就听到了哭声,断断续续的,猫叫似的。

我本来没当回事,可是走了几步,身体忽然一个激灵,记起严峰两年前已经带着他小妹离开家,现在严家就是一座空院。

空院子里怎会传出哭声呢?除非,除非是埋在土包下的那个人……我本是不想过去的,可悲音时断时续,挑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也不知怎的,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站在了严家的院外。

喏,就是这里,就是这样扒住门,朝里一望。

老叟说着招呼尉迟青出来,将那扇院门半掩,扯住他一起朝门缝里看。

我看到了,他两条花白的眉毛一抬,耸起一条深刻的纹路,语气也变得仓惶了起来,我看到一个人,一个女人,背对着门朝坟包跪着,手上握一根惨白蜡烛,燃着豆大一点昏光。

说着打了个哆嗦,她的头发好长,没有束髻,披散着,一直拖到地上,发尾沾满了灰,像是刚从地底下爬出来似的。

我虽只在严峰的婚宴上见过那新娘子一眼,而且她还是蒙着面的,但我觉得那就是她,没错,身形就是她。

她就跪在那里哭,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我当时实在怕得厉害,所以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我就像定住了似的,壮士,那种场面您或许不怕,可我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头子,却着实是被吓住了,直到,女鬼缓缓站起,冲我转身过来......我看到了她的脸,不,那不是脸,灰突突的一团,哪怕上面月光笼着,都无法照亮那一团死灰似的面皮,而且,他又朝门缝中一看,惊恐的眼神把尉迟青激得后背一凉,而且她没有眼睛,是了,怎么会有眼睛呢?她的眼睛早被挖掉了呀。

我连滚带爬地跑回家,将门拴上,又钻到被窝中把自己死死裹住,耳朵却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那女鬼跟过来。

所幸,一夜无事,第二日,我拽上几个邻居又到严家去了一趟,却发现院门是关好的,里面屋子,屋子中的摆设都和以前一样,坟包上的土也并未有掀动过的痕迹。

如此又过了半月,虽然我每日都细心聆听,偶尔还到严家门前窥视,但都未再听到哭声,自然,也没有见到严峰的娘子。

邻居们都笑我是吃多了酒,所以生出幻觉来了,只有我知道自己没有,因为此后的几年,每到那个日子,那个严峰成婚的日子,我都会听到女子的悲音,从隔壁巷中那间废弃已久的院落中飘来,凄凄惨惨,一如既往,只是我,却再没有胆子踏进那院子一步。

说到这儿,他笑了一下,干巴巴的面皮皱得像枚老核桃,今天,我听到了人声,还听到了壮士你钉棺的声音,这才敢壮着胆子过来一瞧,说罢瞅了那棺材一眼,这样好啊,虽然凶手还未抓到,但那小娘子的尸骨得以敛棺安葬,她心中的不甘总算能消解一二,但愿从此可踏入轮回,不要再留恋阳世了。

老叟说完叹了口气,沉默半晌,眼睛方才对上尉迟青若有所思的眼神,壮士,你是不是觉得我这里出毛病了?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苦笑一声。

尉迟青赶紧摇头,我只是在想,我那表兄为......为何多年不归?这次,也只是委托我来为他娘子敛......敛棺,可是当年他成婚时,曾......曾修书来说,他为自己寻......寻了一门极满意的亲事......老头脸色诧异,回的,他没有你告诉你吗?只是他每次都不回家里住,只是到衙门询问案子的进展,督促官府的人尽快找到真凶。

严峰可是深爱这他这位娘子,当年,他为了找到凶手,连科考都没有参加,四处奔波,后来听说在他参了军,也当了军营里的大官。

我想,他不回家,许是因为近乡情怯,怕惹得自己再伤心吧。

当然不是,他不见她,是因为自己的兄弟曾与她共结连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罢了。

尉迟青自是知道原因,但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打听出严峰的身份,幸运的是,他也多少打探到了一些。

只是,他脑子转了几圈,却依然无法从满朝武官中搜寻出严峰这么一号人物来,或许,那老叟口中的大官,也只是个无几人知晓的不起眼的芝麻小官吧。

🔒一百零四章尉迟青脑子转了几圈,却依然无法从满朝武官中搜寻出严峰这么一号人物来,或许,那老叟口中的大官,也只是个无几人知晓的不起眼的芝麻小官吧。

他叹了口气:我的好殿下,您这般瞒着守着,对我都不说实话,可不还是被那宋迷迭发现了?今后之事,可该如何是好?***用了饭,刘长秧没有离开酒肆,又点了些香饮果子,一边吃一边倚在身后阑干上,看楼下人声喧呼,灯火不绝。

偶有路过的青楼女子,瞥见楼上这生得玉琢一般的年轻公子,冲他挥舞绣帕,眼波闪动如大漠中的星斗,他也只是默然浅笑,并不做其他回应。

只冲旁边的宋迷迭伸出手掌,也并不言语,直等到手心中被放上一颗剥好的蚕豆,才将那豆子送进口中,细细嚼咽。

豆子竟这般好吃了?宋迷迭已经剥了大半盘的蚕豆,指尖酸麻,嘴里便忍不住抱怨。

刘长秧于是终于回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洒下一片罕有的柔和,我年少时,父皇常乔装改扮,带我到民间酒肆,一坐就是半日。

我那时总盼着随父皇出宫,可以吃些时兴的菜式,看看宫中没有的新鲜玩意儿,觉得外面处处都是好的。

他说着喝了一口香饮,可是父皇当然不是出来找乐子的,他告诉我,为人君者,当多看看自己的子民是什么模样。

子民乐,则君同乐,子民忧,则君同愁。

子民之乐时常可以从朝臣口中听见,而愁,若是想传到皇帝的耳朵中,就不容易了,所以,需得亲自来听一听。

宋迷迭又剥好了一颗蚕豆,递给刘长秧,先皇有一颗慈心。

刘长秧将豆子在指间摩挲许久,却未放入口中,就在宋迷迭以为他终于不想再吃豆子的时候,听到他用极小的声音道,慈心害了他。

宋迷迭心头忽然狠狠揪了一下,嘴角的抽动被她勉力压下,迟疑半晌,终于缓声道,仁慈不是好事吗?刘长秧轻瞥宋迷迭一眼,没有回答,目光如迟暮的晚霞,渐渐隐去光辉,只说了一句很不要脸的话,宋迷迭,这颗豆子看起来很苦,再剥一颗来。

宋迷迭语滞,过了一会儿,指着剩下的小半碟子蚕豆,我看着它们各个都是苦的,殿下还是莫要再吃了吧。

刘长秧乐得嘴角扬起,方想说话,忽闻一阵略显稚嫩的童音,唱的却是李延年的佳人曲: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唱曲的人梳百花分肖髻,穿白底蓝花小裙子,眼睛清澈,举手投足一招一式都有佳人的范式,但看上去,却比褚玉大不了多少。

佳人唱毕,便有一中年男人拿着只瓷碗下来,一张张桌子靠过去,求个赏钱。

来到刘长秧身边时,景王殿下从褡裢中掏出一吊铜板,全数放入碗中。

男人眼睛登时亮了,冲刘长秧连连躬身,回头招呼那小姑娘过来,扯住她的胳膊拽低身子,一同朝刘长秧行礼。

小姑娘做了个万福,起身时,目光被桌上的点心吸引,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舔舔干涩的嘴唇。

坐下来一起进些点心吧,刘长秧笑微微看父女二人,不然怎么有力气唱曲儿?怎好意思......男人连忙拒绝,他女儿却被宋迷迭拉到凳子上坐下,我们公子不差钱,快来尝尝这香饮,蜜瓜汁调的,清香解渴。

刘长秧看宋迷迭一眼,又对男人点头,坐吧,你一个大男人能抗,孩子却是饿不得的。

父女俩盛情难却,只能毕恭毕敬在桌旁坐好,吃吃点心,喝喝香饮,男人还拘谨着,小女孩却吃高兴了,话不觉也多了。

蚕豆真是酥,香脆可口,姐姐我剥给你吃。

宋迷迭张嘴接过,手在小女孩头顶摸两下,乖。

姊姊你看起来不像当地人,小女孩盯着宋迷迭看半晌,接着道,我们也不是这里人,哦,不对,我们啊,甚至都不是大燕的子民。

你们从哪里来的?刘长秧被她的话掀起了好奇心。

苍南,小女孩嚼着蚕豆,说得含糊不清,都说要有战事了,爹便带着我逃到这里来了。

苍南是大燕南边的一个小国,面积小,人口少,但是水土丰茂,民风淳朴,苍南国王高氏一族又一向对大燕礼敬有加,以事大尊奉,虽无宗藩关系,但每年都来往聘使,和睦共处,已有百年。

刘长秧自然知道炎庆皇帝要进攻苍南的原因,新皇登基,一要大赦天下,二要树立威信。

大赦对内,用威则要对外。

苍南虽然恭顺,但从古至今都不是燕的藩国,而论及作战,它又是大燕周边军力最为薄弱的一个国家。

不拿它开刀,又要拿谁?苍南距西诏这么远,你们得走上两三月吧?宋迷迭见那孩子体瘦,将点心碟子又朝她手边推了推。

好在一切顺利,小女孩笑了一下,皱起鼻子,狠狠咬了口点心,可我不懂,阿爹为何要带着我千里迢迢到这里来,都说要打仗要打仗,可我们有虚山先生,有他在,这仗怎么打得起来?他肯定会想法子救苍南的。

男人在旁边哼了一声,那老爷子现在都多少岁了,自救都不可能,还能救苍南百姓?小女孩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可虚山先生有弟子啊,过山风,先生将毕生所学都交给了她,她一定会想法子救苍南的。

刘长秧手中的杯盏磕到桌面,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你说的虚山,是一百五十年前那个身佩四国相印,合纵抗燕的苏穆?那还是他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年代,燕当时虽还称为燕,却也只是中原五国中的一国。

而燕国经过几代君主励精图治,任贤使能,国力日盛,当时的君主燕昭王刘玺便有了吞并其它四国的野心。

就在刘玺厉兵秣马,举国备粮的时候,有一个叫虚山的人却冒了出来。

说冒,并非是对他不恭敬,而是他的到来真的像那水中忽然钻出的气泡,无声无息,乍然出现,却搅动一池浊水。

无人知道虚山从哪里来,甚至,这个名字从未出现在各国士大夫门客的名单中。

但虚山这个气泡,差点斩断刘玺的野心。

他游说各国,先是得到楚文公的赏识,后出使宋国,提出合纵四国以抗燕的战略,并最终组建合纵联盟,佩四国相印,使燕十年不敢出兵潼关。

可是后来......刘长秧抬起头,小拇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动一下,虚山先生不是死在齐国了吗?所以此后才有燕一统天下,怎会又出现在苍南?男人摇摇头,他没死,那次刺杀虽然差点要了他的命,但是他最终活下来了,一路奔逃至南苍,在一处山谷中隐居下来。

只是从此,他隐于世外,再不做那将天下至于棋局,左右列国存亡的事情。

这次,若不是苍南有危,他为了报答苍南这一方山水对他的恩情,恐怕,也是不会出手的。

他得有一百五十,不是六十七十岁了吧?宋迷迭掰着指头数,那不是老成神仙啦?刘长秧没理会她,继续对男人道,你方才说,他有一个弟子,叫做‘过山风’的?男人嘿嘿一笑,公子,其实我说的这些,您大可不必当真的,因为这都是些传闻,咱们住在苍南的人,也未曾见过虚山先生,更不要提他的弟子了,说,他笑一下,眨眨眼,是个女人,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这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本事?还等抵挡得住大燕的千军万马不成?小姑娘?他女儿嘁了一声,眼底满是不屑,我还是小姑娘呢,但不是每个小姑娘都是‘过山风’,苍南黄泉谷中的‘过山风’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她是打败了毒五步,成为虚山先生唯一弟子的人。

毒五步?宋迷迭塞一颗蚕豆到口中,嚼了咽下,这名字听起来挺吓人啊?五毒俱全,小女孩眼神忽然生出几丝惧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采花大盗,偏武功还极高,这里也好使得很。

她指着自己的脑袋,继续道,听说,他本是侯门里的贵公子,因父亲犯了事,被判满门抄斩,他虽逃出,但是亲眼目睹了家中男丁头身分离,女人们被士兵玷污再杀害的景象,自此性情大变。

刘长秧朝前俯身,胸口靠在桌沿上,眼睛亮亮的,像是藏着星星,说说过山风吧,我以前也曾听过这个名字。

🔒一百零五章 梦境刘长秧朝前俯身,胸口靠在桌沿上,眼睛亮亮的,像是藏着星星,说说过山风吧,我以前也曾听过这个名字。

殿下听说过过山风?宋迷迭已经把蚕豆吃得见底了,却还是没有停下。

就在老君沟,他看他一眼,听红婆婆讲的。

小姑娘咽口唾沫,端端正正在凳上坐好,神采飞扬地继续,过山风从小在黄泉谷跟着虚山先生长大,后来,毒五步来了,两人之间便有了争斗,都想成为虚山先生的关门弟子,所以,虚山先生便让两人进行了一场比试。

她像背书似的,一字一句道,虚山先生精于人心明暗,深谙刚柔之势,通晓纵横捭阖之术,独具通天之智,想成为他的弟子,自然也不能差。

所以过山风和毒五步从纵横之术斗到兵法研习又斗到阴阳百相,都没有斗出个结果来。

后来,见文不能分出胜负,虚山先生只能让他们比武。

虚山懂武艺?刘长秧眼角微微一抬,这倒从未听过。

公子听过的只是虚山先生遇刺前的事情,可在那之后,以前的苏穆就死了,他懂什么,会什么,做过什么,世人皆不清楚了,就连我们苍南人,也只是听到那些偶入黄泉谷的小孩子,带回来的一些只言片语。

她说着一笑,论到比武,过山风和毒五步也是不相上下,所以山巅之上,云彩之间,两人打了三天三夜,缠斗得不可开交。

可是,在第三天的那个晚上,过山风却输了。

当时她正和毒五步比试轻功,虚山先生说,两人谁先到达对面的山头,谁就赢下这场比试,可是这一次,当虚山先生翘首以待的时候,却是毒五步的身影先映入他的眼帘。

刘长秧垂头思忖片刻,毒五步赢了,但过山风却成了虚山的弟子......小姑娘笑得眼角垂下,是啊,公子猜这是为什么呢?说罢,不等他回答,便接着道,因为她救了一个落水的人,她将那逃难的妇人从深潭中救出,因此才耽搁了时间。

虚山先生看着过山风被水浸湿的衣摆,冲她伸出苍老的手,他说,你来当我的弟子吧,为我还上我欠天下的一点善心,欠那个人的一点善心。

毒五步气得吐了血,他折断自己的佩剑长虹,扔在虚山先生面前,冲他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收我,又何必假惺惺办这样一场比试来折辱我。

说完这话,他就离开了黄泉谷,至此,再未回来。

而过山风,便成了虚山先生的关门弟子,学文经武略,两仪四象。

小女孩说完却被她爹在脑门上弹了一指头,这些故事,都是小女听别人讲的,公子也权把它当成一个,嗯,故事听听就罢了。

宋迷迭也终于把蚕豆全部吃光了,小女孩口干舌燥,将一整碗香饮干尽,父女二人又对两人千恩万谢一番,方才走了。

月亮升到了最高处,银白的,为刘长秧的侧颜添了几分清冷。

宋迷迭趴到桌面,下巴枕着手臂,眼睛一眨一眨,看那冷得不近生人的脸庞,殿下,在想什么?刘长秧转头,目光同她的交接在一处,盯住她朦胧的眸子许久,方道,你说,过山风是否已经来到了大燕,想凭一己之力,阻挡千军万马?宋迷迭还在眨巴眼,显然是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含混道,她要是不傻,就不会那么做。

刘长秧也俯身趴在桌面上,朝前一凑,和她隔着一尺距离,说话时的气息烘热了宋迷迭的鼻尖,傻子倒说别人傻了,脸上寒意褪尽,他笑得很轻很柔,像个放浪不羁的公子哥儿,当真天下第一大笑话了。

宋迷迭身子一僵,朝后挫了挫,坐直清清嗓子,睡意全消,殿下,这么晚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吧。

说罢,朝身后看了看,尉迟将军怎么还不回来?有事耽搁了吗?话音没落,就听一个熟悉的男低音在楼下喊,城门关了,公子,咱们找间客栈休息一夜再回禹阳吧。

***客栈很干净,点着西诏特有的松罗香,味道清冽,助睡安眠。

所以奔波了一天的宋迷迭,几乎是头一沾到枕头,就沉沉睡去。

可是深睡了只不到半个时辰,她便又做梦了,近来她的梦很多,不知是经历过了太多异事还是别的缘故,只是这一次,梦中的主角却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曾对她说过一个故事,于是,脚下飘飘忽忽,脑子昏昏沉沉,她在梦中将那故事重演了一遍。

梦里的她,看到一个白衣公子,手握一柄折扇,半醉着,深一脚浅一脚,踏入一座长满奇花异草的园子。

园子西南角有一株银杏树,正是秋风肃起,大燕南飞时,它开出了一年中最华丽的篇章,叶子纷扬着从树上飘落下来,宛如无数只金色的蝶,落在树下,那轻荡着秋千的女子肩头。

女子摘下一片树叶,捏在指间,竖于眼前,静静欣赏,挪开时,他看到她的脸,比最好的羊脂玉还要温润,像春天洒下的第一滴雨露。

他朝她走过去,面色酡红,手中纸扇掉在地上,被他的鞋子踏破。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他作揖,说得诚心诚意,梦中的宋迷迭却笑了一下,从旁观者的角度。

原来,今儿做了这梦,是因为听了首曲子呀。

再说回那园子。

秋千上的女子乍听到这唐突话,却是不羞不恼,不急不躁,只用那双黑眼睛看面前这微醉男子,过了片刻,方轻启朱唇,道出一句话来。

你知道我是谁吗?是美人,是佳人,是仙人......我是齐国太后,你侍奉的主君的......亲娘。

她看着白衣公子笑,旋而,从秋千上起身,娉娉袅袅,绕过他步出了园子。

第二日,女子依然在园中荡秋千,头顶银杏的叶子依然掉个没完,而那白衣公子,也依然从月洞门穿过,来到她的身前。

他今日没吃酒,面皮上褪去红晕,更显清雅风姿。

他从宽袖中取出一只木匣,俯身,双手奉上。

女子接过木匣,打开时,只见里面明光烁亮,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不可直视。

她眯起眼:这是什么?语气中听不出一丝快乐。

随珠,郑王赐予我的。

讨好的笑容中带着自馁,这是他不曾有过的,哪怕在殿中舌战群雄时,都不曾有过的。

哦。

女子轻笑一下,却仍看不出喜色。

相传,随侯出行,见一条巨蛇被人拦腰斩断,奄奄一息,随侯察看伤情,见大蛇似有恳求之意,甚觉灵异,便动了恻隐之心,命随行医官为其诊治。

蛇止血,围着随侯车驾兜转三圈,遂向密林深处迤逦而去。

一年后,随侯再次出行,休憩之时,忽梦一少年跪倒在自己面前,称其是去年那条被救的巨蛇,为报恩,特献上一件宝物,随侯猛然惊醒,果发现袖中有一颗巨大的珍珠,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就是,这颗随珠。

这珠子被郑王得了,后来,又赐给了我,白衣公子向前一步,笑着,心却是悬空的,现在,它是你的了。

哦,女子又笑了一下,那用之弹雀如何?说着,她不待白衣公子说话,便将那颗白润珍珠取出,轻轻朝前方草丛中一丢。

珠子当空划出道白光,滚进草地,果惊起三两只红嘴火雀,扑棱着翅膀,朝那透彻的蓝天去了。

女子于是终于高兴了,笑得绽出酒窝,轻拍手掌,公子,藏珠于匣,岂不是糟蹋了这美物,倒不若让它见见天光,打打雀鸟。

说罢,便又一次袅袅离开,也不去捡那明珠,只任它躺在草丛中,被泥土覆盖上光芒。

第三日,女子还是一如既往,将秋千荡得在春光中飞扬。

而那白衣公子,就像春日里招人烦的飞虫,又一次闯进她的领地。

他手里今天抱了个大匣子,那么宽那么长,以至于走到月洞门的时候被卡了一下,差点进不来。

女子嘴角抽动,心说他莫不是带着一箱的珠宝,莫不是把五国的奇珍都给她搜罗来?于是,从秋千上下来,罥烟眉轻蹙着,走到白衣公子面前,不耐烦地看他流着热汗的脸。

我不缺珠宝。

她说。

不是珠宝,他笑得憨气十足,打开大匣子,从中捧出一样物事。

云朵似的,却不是云朵,而是一件裙子,用珍禽的绒毛一点点钩出来的,色白如雪,轻盈得像一朵自由的云。

🔒一百零六章 虚山云朵似的,却不是云朵,而是一件裙子,用珍禽的绒毛一点点钩出来的,色白如雪,轻盈得像一朵自由的云。

宋王于梦中被仙人邀请,到瑶池赴会,盛会之上,妙音婉转且恢宏,跳舞的仙女婉若游龙,宋王醒来后仍陶醉不已,随即按着回忆谱曲,又命天下绣工,取各色珍禽初长的绒毛,制成一件舞裙,称云裳。

见女子不接,白衣公子将那件衣裳又朝她送了一送,穿上这件云裳,纵使从高楼跳下,都可安然无虞,即便你不会......不会舞蹈,收着它也是好的。

我不会舞蹈,更不会跳楼,公子还是将它收回去吧。

女子不仅不领情,面色也变了,像骤雨突袭,吹落一地残花,你若再来,我便不来了。

第四日,他还是来了,身形消瘦了一半,眼下是熬夜的淤青,步履打飘。

你怎么又?女子嗔怒。

你说我若再来,你便不来了,可知,你须得来看过后才知我来不来,所以,你今日一定还会来。

胡言乱语说完一堆,他的手又一次探向袖口。

今天又是什么?不知怎的,女子语气软了一点。

护心镜,他仿佛得了鼓励,手忙脚乱将那件冰凉的物件从袖子里取出,毕恭毕敬朝她递过去,武安君的护心镜,全靠它,战神才逃过一次次明枪暗箭,得以在战场上全身而退。

我将它送你,保你一生平安,善始......善终。

已经几日不眠不睡,说起话来不免颠三倒四,词不达意。

说完后,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

我要它做什么,她还是拒绝了,将护心镜朝他胸口一推,手指无意间触到他的,似是掠出一道电流,将他的心脏击得粉碎,这个你也自个收好了。

她把手里的随珠塞给他,原来那天,她将珠子捡了回来。

你自己的东西,你自个收好了。

说着,朝院门走去,头也不回,我不会再来了,你也不要来了,就当,语气略略一顿,从未见过我。

那天,白衣公子不知是如何回去的,他似乎踏过了无数条河流,翻过了无数座jojo青山,他似乎走完了自己一生的路,那么长,那么远,却又凄风苦雨,如此孤寥。

他大病一场,梦中,女子身披云裳,对他说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而后,便从窗口飘了出去,乘着一朵云去了。

浑浑噩噩醒来时,已不知何时,他匍匐着爬到几案旁,提笔蘸墨,将从前背下的那些情诗一首首写于纸上。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今夕何夕兮,蹇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写完,实觉体力难支,于是和衣伏于几上,沉沉睡去。

晨起,案几上的诗文却全无踪迹,窗门却皆关得好好的,白衣公子于是指着屋内挂的老君像笑,莫不是你也动了凡心,拿走了我的诗。

疯疯癫癫,全无半点虔敬可言。

于是又伏案接着写。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脸如蝤麒,齿如瓠犀。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矣。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写完,脑热心凉,又倒头接着睡,梦中亦全是女子的身影,飘飘袅袅,朦朦胧胧,像隔着层纸。

不知昏睡多久,又一次醒来时,天光已大亮,睁开眼,觉得脑门上的热度退了不少,可低头看时,却发现案上的诗文又一次消失了。

明明厚厚的一沓,被他摆放在几角,他记得清楚,虽然当时头脑发昏,却记得清清楚楚。

为何要偷我的东西,你有自己喜欢的人,便自己写去,为何要用偷的。

他瞪老君画像一眼,垂头,却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汗干了的酸臭味,实在是......难闻至极。

于是唤了童子过来,沐浴更衣,将那一身的汗骚味冲洗干净了,重新换上一身白衣,盘紧发髻,拿一柄崭新的纸扇,走到铜镜前观望。

是了,又是那个游说列国,佩四国相印的神机公子了。

他笑,嘴角颤动几下,还是提不起来,只能放弃。

走到案几旁,看空荡荡的桌面,心中忽的升起一股火,于是将笔蘸饱墨汁,又拿来一张纸,在上面恶狠狠写一行字: 老贼,老贼,老贼......我看你还偷不偷?他抬眼看老君像,终于恣意笑出声来。

门外也有人在笑,清脆婉转,听得他从头到脚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猛地一抖。

他飞快起身,奔至门边,拉住门环朝里一扯……那人就站在朝阳里,肤如凝脂,脸如蝤麒,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来了,她说她不会再去那座园子,却到他家里来了。

踏进屋,她看案几上写着老贼的纸张,笑得弯了腰,郎君家里可是进贼了?进了,那贼,把我的肝脑肚肠,全部偷走了。

一激动,就开始语无伦次,胡言乱语,她却偏喜欢听他这些胡言乱语。

于是......从此......之后......这里,便成了他们幽会的地方,院中竹林外,携手而坐,看云卷云舒,听潮起潮落。

他攥紧她的手,觉得那纤纤柔夷,比腰间所挂四国相印还要宝贵。

东西,可都收着了吧?她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询问,随珠,云裳和护心镜。

他笑着捏起她的下巴,送你不要,现在却又问起。

那是你的东西,她定定看他,目光穿到他的眼底,掀起温柔的波澜,要好好收着,随身带着,不管去哪里,都要带着。

什么都听你的。

三月后。

一日,齐王召他入宫,说有事商议。

他沐浴更衣,走至门边,听竹音潇潇,忽想起她的叮嘱,便折返回去,要童子将三件宝物带上,一同入宫。

当晚,齐王设宴,歌舞升平,直到深夜,遂让他留宿宫中仙音阁。

仙音阁楼如其名,高百尺,可闻天宫仙音。

睡到半夜,不知何故,忽然心中慌乱,如鲸波鼍浪,迎头盖下。

睁眼时,见一黑影从洞开的房门潜入,瞬息已移至榻旁,将手中利剑朝他的心口扎去。

哐啷一声,剑尖折了,武安君的护心镜替他挡住了剑锋。

可那刺客扔掉手中宝剑,又从身后抽出把利斧,再次朝他的头颅劈下。

与此同时,几条黑影从门口鱼贯而入,其中一人扫落烛台,整座仙音阁便陷入一团无边黑暗中。

他趁着光未灭时,闪身躲过斧刃,身体触到床尾木匣,心中忽然一动,猛地将匣盖掀开。

随珠的光把屋子照得亮白,他躲过了朝自己劈下来的第二板斧刃,手却握紧了压在随珠下面的云裳。

仿佛一团轻盈的云,他从窗口跃下,听上面愤怒的叫喊声,脑子中却全是梦中她从窗口飘离的情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那一夜,他逃离了齐国,来到一个名叫苍南的小国。

又过二月,他听到了联盟破裂的消息,四国盟约,毁于一夕,大燕的军队趁风雨飘摇,长驱而入,不出半月,已经先将郑国拿下。

听说,是细作呢,那女人本就是燕人,后来嫁给老齐王,生下现在的齐国国君,可是,她一心都向着燕国呢。

所以才故意引诱虚山先生,不想那书生被她这么一钓,就上钩了。

才不是呢,说那女人啊,懂那祝由邪术,勾魂摄魄,能控制人的心神,要不然虚山那样一个不世的聪明人,怎会这么轻而易举落入她的网中......怪不得见她第一面便像失了魂魄一般,她的眼睛那么黑,像一汪深潭,他脚一滑,便跌了进去。

她不爱他,他也并不爱她啊,是法术,将他捆绑着,送进了那个精心设计的阴谋中。

他又回到了齐国,趁燕军进攻,举国大乱,来到她的殿中,把一支匕首插进她的胸口。

鲜血喷涌,她瞪大眼睛,看到他的影子,想说什么,却被口鼻中的血沫堵住了声音。

只流了一滴清泪,一滴,顺着洁白的面庞滑下,仿若,滴进了他的心底。

丫鬟们吓傻了,四下奔逃,只有一人,她的贴身侍婢,没有走,从箱中捧出一摞纸,放在她已经冷了的身体上,哭喊,不值得啊,奴早告诉您不值得,您却非要试一试,可现在这个人,要了您的命啊。

🔒一百零七章 煮面丫鬟们吓傻了,四下奔逃,只有一人,她的贴身侍婢,没有走,从箱中捧出一摞纸,放在她已经冷了的身体上,哭喊,不值得啊,奴早告诉您不值得,您却非要试一试,可现在这个人,要了您的命啊。

纸上是他写的诗文,为她写的,一字一句,仿佛都是蘸着心血写出来的。

她看到了,便让侍婢收好,拿裹了冰的纱巾去敷他滚烫的额,我若拒了他,他现在就会死,不如,我......试一试吧。

她不会祝由术,他却是傻子,第一眼的沉沦,不过是一眼万年罢了。

而在苍南听到的那些话,是齐王故意放了探子过来,他不能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所以便借他的手,替她选了最痛苦的一种死法。

随珠,云裳和护心镜,要收好了,随身带着。

她替他谋好了一切,却单单没有猜对他的心。

而他纵使能参透天下人心,却始终未看破一个情字。

是人,都有弱点,虚山的弱点,在于他初涉情事,并不知这东西的凶横,这世上第一的聪明人,就这样被我算计了。

在齐国降燕两年后,齐王被燕太祖刘玺软禁于长陵时,他在声色犬马中,向在座宾客们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先齐太后寡居多年,若您当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四国.....说话的人自知犯了忌讳,不敢再多舌。

齐王不语,许久,饮尽杯中酒,勾住身旁舞女香肩,泣笑道,世间事,哪有那么多如果。

是夜,一人影踏月而来,穿过数道森严守卫,如入无人之境,径直来到齐王榻前,将一柄利刃插进他的胸口。

有苟活下来的护卫说,那人是虚山,但世人皆不信:虚山乃一介书生,如何能身法轻灵,进退自如,突破大燕士兵的层层把守?一定是太祖,世间皆如此传,尤其是齐国的旧臣,深信刘玺终是容不下一介落魄君主,所以干脆一杀了之。

榻上的宋迷迭眼皮子动了几下,口中默念,意守上丹田,孤鹰穿云海。

每次被梦魇住,她都是靠这句话强行让自己醒来的,这是那人自创的功夫,罕世轻功,需集中心念,对梦魇这种小事自然也奏效。

她忽的睁开眼,又静卧片刻,等全身的汗都退了,方才起身,鼻中嗅到松罗香的味道淡了,心中也忽然觉得很没滋没味起来。

望着窗外一轮孤月,无星辰陪伴,梦中的寂寥之感仿佛尾随而至,凝在心头,久久难散。

独看不穿一个‘情’字。

她叹了一声,索性穿衣出门,顺着门廊走到楼梯,刚要抬脚下去,忽看见客栈门厅一张桌子上亮着豆大一盏烛火,旁边坐着个美玉似的公子,不是刘长秧又是何人。

她犹豫了一下,脚步调转准备偷偷溜走,哪知未迈出步子,那人的声音已从楼下传来。

耗子精吗?偷偷摸摸的,语气很淡,他冲她的背影招手,下来。

宋迷迭磨磨唧唧扶着扶手下楼,走到桌旁,鼻子蓦地嗅到股香气,低头,才发现桌上放着碗素面,面条细软,菠菜碧翠,上面还卧着一个黄澄澄的鸡蛋。

可是这碗面,并非是放在刘长秧面前的,而是放在,他的对面。

宋迷迭不解,刚想问,刘长秧已经拉开身旁的椅子,拍了拍,坐。

她只能先坐好了,就着烛光,见他面色严肃,全无了以往的轻佻,便小心翼翼问道,这面是谁煮的?又是煮给谁的?今日是我母后的冥诞,他从筷筒中取出一对木筷,比了比长短,又用袖子擦拭干净,方才放到碗边,以前母亲过寿,父皇都要亲手煮碗素面给她,我跟着看了这么多年,便也学会了。

原来是先皇后的寿辰,宋迷迭忽然也拘谨起来,在桌边端坐好,手摆在膝盖上,目不斜视,盯住桌面。

许久,身旁人却忽然噗嗤笑出声,宋迷迭,你这幅样子看得我难受得紧,快别装了。

没装......她支吾着想反驳,鼻头却被刮了一下,刘长秧的脸生动起来,被烛光镀上一层暖色。

睡不着,莫非是饿了?他拉下嘴角,假装嫌弃着,吃了那么多蚕豆,还饿?最近宋迷迭多出一个毛病,但凡刘长秧一靠近,她便会紧张,所以看着那张一尺之外的脸,她啊唔了两声,硬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面还剩下一些,正好给你做了。

未容她再说些什么,他已经利落起身,转身朝后面的灶房走去。

宋迷迭盯住旁边那碗面看了半晌,拿了只勺子擦干净放在碗中,道了声喝汤,皇后娘娘。

这才站起来,也朝那间点起了灯的灶房走去。

面是已经切好的,细长且均匀,上覆一层雪白面粉。

刘长秧像模像样地在一旁起锅,倒稍许油,温热后,洒下姜蒜,煎出香气,又小心捞出,倒入油碧菜蔬翻炒。

宋迷迭本是不饿的,闻着香味儿,肚子里的馋虫却也不觉被唤醒了。

心中那点子郁结,也被烟火气填满,寻不见了。

她的脑袋随着他的动作上下点动,看着他像变戏法似的,将煮好的面盛出,蔬菜摆盘,递到她的跟前。

一个激灵,脑袋后面像被什么砸了一下:她这是在做什么啊?宋迷迭躬身向前,抱拳行了个大礼,目光闪烁,看着刘长秧漆黑的靴面,下官不敢,下官怎敢劳......景王殿下亲自煮面。

君子远庖厨,我父皇还不是一样为母后煮面。

声音忽然冷下,他端面的手还是未放下,反倒又朝前伸了一点。

先皇与先皇后那是......夫妻和睦,天下典范八个字哽在喉咙里,宋迷迭只好直起身子,不敢看面前那张倏地变冷的脸,仓皇接过热乎乎的瓷碗,跟在他后头,朝客栈前厅走去。

两人在桌边坐好,她拿双筷子出来,挑了根面放入口中:嗯,咸淡适中,香而不腻,只是,是她承受不起的一碗面。

刘长秧看到了对面那碗面中的汤匙,神色却已缓和,面露一丝笑意,母后最喜这面汤,倒是我疏忽了。

旋而扭头,支腮看宋迷迭,小傻子,你思虑得倒是周全,你的傻到底是不是装出来的?宋迷迭用筷尖拨弄面条,脸颊团起两抹憨笑,殿下,下官只是对吃有些研究。

能否不要再自称下官,也不要再叫我殿下,他抿抿嘴唇,似是踟蹰了一下,终于说出藏了许久的一句话,叫我元尹,可好?宋迷迭差点被一筷子软烂的面条噎住,强力咽下,她用手摩挲胸口,殿下,有的是叫您元尹的人,景王府里那些个,嗯,姑娘们,她们都可唤您元尹,下官,下官还是不参和了。

刘长秧眼中多出几点神采,打量那张埋了一半在碗中的脸,轻道,怎么?吃醋了?说完,见她不答,遂朝前靠近一点,盯住那个正在吸溜面条的人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和她们并未......这话没有说完,因为宋迷迭忽然抬头,眼中骚动不宁,像藏着两把萤火,并未做什么?全是打探,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吃味?校官宋迷迭现在一心想揪出景王府的秘密,只是他于她,到底算什么?刘长秧被她眼中的光刺痛,神情一时僵冷住,而那小傻子似乎也发现了自己做得有些明显,开始不自在起来,手指抠着桌面,反复搓摩。

你想知道?过了会儿,他冷声说了一句。

宋迷迭听出他语气不善,也不敢答是或不是,只哼哧嗯哈,说了一句她自己都没听清的话。

我对她们,刘长秧笑一下,眼角的光垂落在自己的袖口上,仿佛染湿了上面,绣得极为精致的一尾水藻,我对她们也并未付出几分真心,暖床的罢了,情浓时,多宠幸几晚,腻了,随便遣了也就算了。

说着又是一笑,我这个人,虽早不是太子,却也多少继承些皇家的风流秉性,身边女子多入过江之鲫,可我还总是贪图新鲜。

说着斜瞟了宋迷迭一眼, 漂亮女人我见得多了,傻乎乎的漂亮姑娘你却是第一个,要不要跟了我?你放心,景王府女人虽多,但我在,必不会委屈了你。

就算哪天我真的腻了你,也不会像对其他人那般找个人牙子打发了,你毕竟是朝廷的宋大人,耽于这一层情分,我也会把你留下,好吃好喝养着,保你白白胖胖,衣食无忧。

说着,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他笑,不考虑一下嘛,宋大人。

明明是这样一番浪荡浮薄的话,却又带着明显的疏离,疏离到他连身子都不愿近她一点,疏离到那双笑眼明明含着春色,却在她心中投下一片秋的寒冷。

🔒一百零八章 喜事下官不……不敢攀附殿下这根高枝。

抛下一句话,宋迷迭慌不择路地逃走,留下桌上那碗素面,余温尚在。

宋迷迭。

走到楼梯口,她听到刘长秧唤自己的名字,于是顿住。

可是许久,也没等来后话,于是回头看那不远处的人影一眼,做贼似的朝自己的房间跑去。

***翌日,三人启程回禹阳,尉迟青见刘长秧沉着脸,宋迷迭也不怎么说话,便猜出到两人之间一定是闹出了什么龃龉,于是便也不再多言,只一路快马加鞭,朝禹阳城奔驰。

傍晚时分,便已到了城池旁,入城,刘长秧也不同宋迷迭告别,自顾自朝景王府的方向去了。

尉迟青见宋迷迭牵着马的身影走远,这才追上去,骑马和刘长秧并肩向前。

方才宋大人的脸色似......似是不太好。

他提及得小心翼翼。

刘长秧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缰绳,我昨晚对她讲,我想把她收进房里。

尉迟青眯眼想半晌,不是娶……娶妻,连纳妾都……都不是?殿下,您只是想找个……找个……不然呢?他瞥尉迟青一眼,难道你以为我要用八抬大轿将她迎进门,当我明媒正娶的王妃?他当然不会说实话,哪怕身边亲近的,褚玉,尉迟青都已经猜出,他却也从未言明,亦不想言明。

次次碰壁次次碰,景王殿下也是要面子的。

尉迟青在旁边咂舌:一面指使别人做这做那,剥蚕豆冰西瓜,说话比刀子还伤人,另一面,又体贴入微,缝坎肩煮面条,将她摆在心尖尖上,这冰火两重天的态度,谁看了不说一句少男心海底针。

正想着,景王府已经到了,门楣上的牌匾被夕阳染成橘红色,门钉衔环也被照得晶亮。

院墙下站着一个人,贴着墙,藏在阴影里,不细看,甚至很难发现他的身影。

可尉迟青却一眼便认出他来了,却也不说话,只下了马,让看门的小厮牵马迎人,他自己,则跟在刘长秧身后进了府,跨过门槛时回头看一眼,见那人也悄么声地跟上,同他们一起走进府中。

***刘长秧换了身衣服来到书房,便见那人早已在里面等着了,尉迟青站在他旁边,也不说话,脸色稍显肃然。

薪犁王这次又让你捎什么话给我?刘长秧靠在椅背上,拿一碗茶吃。

那人听他这般说,早已抬起头,黄褐色眼睛闪动一缕精光,好事,喜事。

他笑,对上刘长秧冰冷的眸子时,赶紧收起笑意,将手中一张封好的信笺递给尉迟青。

尉迟青拆开那信封,还未来得及将信笺递上,就听那人等不及道,薪犁王想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景王殿下,不日就要派使臣到长陵去请旨了。

刚说到这里,忽听窗外砰的一声脆响,似是瓷器打碎的声音,那人吓了一跳,看向刘长秧,却见他的脸色比方才白了许多,却不是疲色,比疲色可怕得多,仿佛要杀人。

他吓得脚后跟一软,朝门边退出几步,找好后路,生怕自己今天无法活着走出这座景王府。

不妨,是家中小妹。

说出的话却依然是波澜不惊的,刘长秧将信笺放下,冲窗外转头,玉儿,越发毛手毛脚了,送个点心都要跌了盏子。

屋门打开,褚玉的身影出现在门边,躬身做一万福,冲那人道,殿下一路奔波,想是乏了,现在信也送到了,该说的话也说了,不如,先让殿下去歇一歇吧。

那人舒出口气,行礼告辞,走到门边,却又回头,似笑非笑看刘长秧,景王殿下,我们公主生的倾国美貌,您......绝不会吃亏的。

说完,闭门离开,只在寂静的书房中,留下一道无声的气流。

这可如何是好?片刻之后,尉迟青的大嗓门打碎了这寂静,殿下他......他连我都......都不告诉的事情,那宋迷迭发......现了,他却留她性命......他顿足,这可如何是好?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换做旁人,早一头雾水,褚玉却听得明白。

尉迟大哥,你也去歇歇脚。

她拽尉迟青的手臂,冲他轻轻点头,尉迟青于是会意,又看了那依然端坐于椅上的刘长秧一眼,这才叹一口气,抬步离去了。

褚玉听门关上,方才慢慢踱到刘长秧身旁,顺着他的目光,一起去看脚边被窗外枝叶揉碎的一地月光,许久,才将手搭在他因为沉默而变得些许僵紧的肩头,轻叹,可怜的元尹啊。

***曦光微明时,褚玉已经坐了马车出府,却没有在她常去的早市上停留,而是命车夫直奔城南,走到一处四四方方的高墙大宅旁方停住。

蔷儿给看门的小厮递了拜帖,那小厮接过进门,只过了片刻,便听到里面一阵惊呼,旋即,冲出一个一身华服的姑娘,却不是中原人的打扮,头戴花帽,脚蹬过膝长靴,裙摆上缀着的金质圆片被阳光一照,刺痛了刚从马车中探出脑袋的褚玉的眼睛。

褚玉。

姑娘直呼大名,连蹦带跳从台阶上下来,伸出,将褚玉拽下马车,浅褐色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你能来,真是令我家蓬荜生辉啊。

合曼小姐的汉文大有长进了,连成语都会说了。

褚玉笑着冲那叫合曼的姑娘行礼,她便也赶紧回礼,只是将左手压在了右手上,略愣了一下,又换过来,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褚玉,我刚打猎回来,正准备用......早膳,有新鲜的烤兔肉,你猜猜兔死谁手?猜中了,兔子腿就归你了。

褚玉压住纠正她的冲动,我猜一定是神箭手合曼小姐的猎物。

说完携了她的手,一同踏进宅中。

合曼是薪犁姑娘,因为父亲是呼揭手下的皇商,专管薪犁和大燕之间的通商事宜,所以一年中有半年时间,是住在禹阳这边的。

褚玉与她在一次宴会上相识,谁想性格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却彼此看对了眼,于是,合曼成了褚玉在禹阳城唯一的朋友。

不过这次褚玉来找她,却不是为了叙旧情。

铜炉里的炭火将室内烘得暖如春日,褚玉方才吃饭热出一身的汗,这会子,便脱了外袍,只穿襜褕和襦裙,去拿刚端上来的一盏茶喝。

大燕的庐山云雾,我们呼揭王最喜欢的一种茶,每年总共也就进上去这么几罐,还是用一百匹战马换的,阿爸知道我喜欢,每次都会留一点子。

褚玉轻抿一口,确实是好茶,只不过浓了些,少了些微清甜,下次我给你送恩施玉露,汤色嫩绿明亮,香气清爽,滋味醇和,你试试看。

说罢,见茶碗中白气飘起,模糊了对面合曼见牙不见眼的笑颜,便又道,记得你说过,在薪犁,你时常到宫中去的。

常去的,合曼敛起笑,眉毛挑一挑,不过每次入宫前,阿爸都千万遍叮嘱,要我谨言慎行,切不可失了规矩。

褚玉,虽然我们的规矩不如你们汉人的那么多,但是天下规矩都一样,都是用来约束人的,哪怕只守一条,也累得够呛,所以我一点都不喜欢到宫中去。

你这般还好,想那些王子公主郡主,从出生就住在宫中,时时谨慎,事事小心,岂不是更累吗?褚玉掀动茶盖,眼角余光一瞟,去观察合曼的表情,听说有一位塔及公主,生得极美,但凡见过她的人,便会神魂颠倒,从此眼中再也容不下他人。

她笑,我倒是想见一见真人,看看这位公主是否如传言中那般,明丽不可方物。

我见过她,合曼毫不知情地跳进圈套,神色坦然,小指轻搔鼻翼,传言确实没错,她就是那种姑娘,一出现,旁的人啊花啊草啊月亮啊星星啊什么的便失去了颜色。

只是,她有些惋惜地蹙眉,她并不受宠,母亲是个侍婢,据说,咳,是王上一次酒后乱性的生下的孩子,单论地位,其实连那些出身高贵的郡主都不如。

褚玉早已猜到这一点,所以并未搭话,只抿着茶,听合曼继续大谈宫廷轶闻。

这样一位神仙似的女儿,王却并不上心,哪怕那一年塔及公主身患重病,差点一命呜呼,他都没去瞧女儿一眼,合曼撇撇嘴,因为当时小世子刚刚诞生,他的母妃是王最宠爱的女人,所以王一心都扑在那粉雕玉琢似的小娃子身上呢。

塔及公主重病,后来,康复了吗?褚玉怅然感叹,紧接着,又问了一句。

好在是康复了,人不救她,她只能自救,合曼将眼睛瞪圆一些,说来,她之所以能好,还要感谢你们大燕。

褚玉不解,眉梢扬起一点,为何要感谢大燕?🔒一百零九章 铜钱褚玉不解,眉梢扬起一点,为何要感谢大燕?公主病势尪羸,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宫中御医无法,王也便不再管她,就这么任她耗着。

好在塔及公主从小喜欢读书,薪犁的,大燕的,什么都读,涉猎甚广,所以在缠绵卧榻,眼看回天乏术之时,她想到了将军墓。

将军墓你知道吗?合曼朝窗口一指,听说就在西诏,具体是哪儿不得而知,我本也是不晓得的,后来听下人们谈论公主的事情,才知道,原来附近还有这么一座藏着奇珍异宝的大墓。

她眼中流露出向往,乖乖,若是能将里面的宝物都据为己有,那岂不是成了天下第一富有之人了,我阿爸都比不得。

那座墓中有公主想要的东西吗?褚玉的目光顺着合曼手指的方向望去,口中喃喃,将死之人,要金银财宝又有何用?塔及公主要的当然不是财宝,她要的是一味药,藏在那座墓中的,能让活人痊可死人回生的灵药。

合曼眨巴眨巴眼睛,你们汉人真是奇怪,竟然相信长生不老起死回生之术,我听阿爸讲,你们的皇帝最喜欢的,不是战马,也不是土地,而是丹药,还派了人到海外求取仙丹,以求龙体永安。

蝼蚁尚且贪生,不然你看,塔及公主虽然是薪犁人,虽然被自己的父王放弃了,还不一样要去寻这灵药。

褚玉笑笑,眼睛瞥向合曼,她寻到了,对吧?合曼点头,公主请求王让她去西诏寻药,不论后果,哪怕是死在半路,她都认了。

王准了,他不想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更不想落得一个苛待子嗣的名声,所以,便派了一队人,随公主一起去了西诏。

过了大概小半年,就在王几乎忘了他还有这样一位漂泊在外生死不知的女儿时,公主却回来了,面色红润,步履轻盈,还是那个无论谁看到都要驻足观望的绝世美人。

真有这样一座墓,真的被她找到了灵药?褚玉也听过那个传说,只是她一直觉得这故事虚实难辨,所以并未放在心上,从奄奄一息,到须尾俱全身体康健地回来,塔及公主还真是幸运啊。

可是有人没有回来,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泣,进屋换木炭的小丫鬟将炉盖举了起来,却停在半空,眼角各挂一滴泪珠,鼻子一抽一抽,有人没有回来,她临行前答应要给我带西诏的核桃和杏干,却再也没有回来。

乌那,合曼站起来,有些局促地走到小丫头跟前,去拽她的手,我听他们说了,说你阿姐乔丽是塔及公主的侍婢,却不知她也一起到了西诏,而且……而且一去不返。

说罢,见乌那瘪了瘪嘴,便把自己的帕子取下来,帮她擦眼泪,路途辛苦,她又是个深宫侍婢,难免会,会......我阿姐不是因为旅途艰辛才死的,乌那却不领主子的情,不仅不领,语气中蓦地多出一丝恨恼来,回来的人告诉我,阿姐不是病死也不是累死的。

合曼嘴唇微启,那她是?我不知道,他们谁人都不敢讲,乌那终于将手中的炉盖放下,哐啷一声,但我从他们的神情中猜到,我阿姐的死,一定与塔及公主有关。

说罢,在褚玉和合曼惊诧的目光下,她压低了眉毛,眼中透出不甘和恨意,而且,塔及公主根本不是因为生病才去寻找将军墓,她身体一向康健,说着狠抹一把眼角的泪,唇边抿出倔强的纹路,她得的是心病。

塔及公主的心病是什么?许久,当炉中的炭火又一次燃起,褚玉才终于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薪犁金堆玉砌的琅轩王宫中,住着一位公主,因母妃早逝,父王偏心,所以只能偏安于宫殿最北面,那一爿阳光常年照不到的逼仄的院落中。

院中栽着一株山桃,在那一年,百花争艳的日子,却只探出了稀稀落落几片鹅黄嫩芽,并未开花。

今年,你是开不出花了吧。

乔丽满头是汗,从山桃稀疏的枝条下站起来,看那些被风吹得微颤的嫩芽一眼,拍掉手心里的泥土,转身朝寝房走去。

刚走到寝殿门前,便闻一声压抑住了的尖叫,从未关紧的房门中穿出来,如一柄锋锐的匕首,不偏不倚扎中她的心窝。

乔丽身子一抖,却顾不得那从心底透出来的刺骨的惊惶,三两步冲上台阶,掀开门帘便闯进去。

塔及坐在摆放妆奁的小桌前,两只手搁在桌上,身子却朝后方倾着,仿佛生怕碰到桌台上的那样物事。

可目光却是垂落在那件东西上的,无法挪开,也不知该如何挪开。

乔丽冲上去,妆奁上的铜镜反着蜡烛的光,将那样平放于它前面的东西照亮:是一枚铜钱,中原人使的铜钱,虽然这里是薪犁,但两国通商数年,这玩意,再常见不过。

怎么会......我刚刚将它......将它埋在树下了......乔丽觉得心口收紧,手探出去想将铜钱握住,指尖触上冰冷钱币,却又倏地收了回去。

她怕它,哪怕方才,她才将它装进荷包中,埋于院子里的山桃树下。

无用,塔及倒是比乔丽先镇定下来,可乔丽知道公主是装的,她的脸还是那般苍白,虽然这苍白,并不能掩盖住她绝食的芳容,没用的,这些日子,你将它扔入火中,沉入水底,甚至,偷偷塞进要远行打仗的士兵的行囊中,可哪一次,它不是完完好好地回到我身边?塔及咬着嘴唇摇头,纤长细白的手指却轻轻伸过去,将铜钱捻起,放在眼底看一眼,又像被烫到了似的,将那东西重新掷回桌面。

咚的一声响,在乔丽心底砸出数道波纹,她攥紧拳头,勉力压住胸口的起伏,公主,还是,还是能看到吗?塔及笑得苦楚,说出的话却令乔丽心悸,哪怕她已经听了这么多次。

紫鬓红髯,只是这次,他手上提的人头换了。

一月前,塔及晨起梳妆时,发现桌台上躺着一枚铜钱,她不以为意,以为是谁人无意间落在这里的,便捏起来把玩。

铜面很凉,触碰到肌肤,令她无端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倘若此时嗅到危险在靠近,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后事了。

可是塔及没有发觉出异常,将铜钱拿于眼前,朝它四四方方的钱眼瞥了一眼。

塔及从钱眼中看到了一个人,除此,还有一片截然不同的天地,就像她以前看过的皮影戏似的,有景有物,景物中的人儿还能说会跑。

可却又不像纸剪的背景,因为铜钱后面的那个地方,是如此真实,可以说,和真的一模一样。

那是一座宫殿,气势宏伟,香木为椽,杏木做梁,门扉上有金色的花纹,窗户上嵌着莹白的玉饰,被阳光映出七色,投射在宫殿整齐的地砖上。

殿中站着一个人,身长八尺,腰大十围,肌肥肉重,面阔口方。

可偏这样面貌凶残之人,脸上还长着紫鬓红髯,浓密怪异的毛发,更为他的容貌增添了几分可怖。

塔及发现那人也在看着自己,用一对极小又透着寒光的眼睛,目光在她尚未穿戴好衣衫的胸口兜转,里面有毫不掩饰的轻佻。

塔及惊呼一声,将铜钱丢掉,深吸几口气,待恐惧平息之后,她心中多了几分庆幸,因为眼前,还是她熟悉的寝房,简朴素雅,并没有什么雕梁画栋的皇宫。

可是毕竟还是好奇的,于是,她又一次捡起起那枚被自己丢到地上的铜钱,小心翼翼朝钱眼中观望。

这一看,她的身子全麻了,那座殿宇还在,那个人还在,仍在看着自己,用色眯眯的一对眼睛。

唯一的不同,他手上拎着个东西,圆墩墩,还在淅淅沥沥滴着血,鲜红血浆夹杂着白膏状的东西,在宫殿的地砖上描出怪异的形状。

是个人头,被那五大三粗的莽汉攥住了头发,脖子被整根砍断,血和脑浆争先恐后从拳头大的创口中奔涌出来。

塔及醒来时发现自己卧于榻上,丫鬟乔丽跪在旁边,正在试她额上的温度。

塔及呆滞半晌,忽然,目光转到一旁的桌上,捂着胸口倒抽口气,尖声叫了出来。

去把它扔掉,扔得远远的,不要让我再看见它。

乔丽不知道自己一向淡然安静的主子怎么了,却也依言去做了,将铜钱扔进一口深井里,方才返了回来。

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从钱眼里,塔及虚弱地将自己所见一五一十告诉了乔丽,他手里,提着一只人头,血淋淋的甚是可怖。

🔒一百一十章 乔丽可奴婢方才也检查了那铜钱,并未从钱眼中看到什么呀。

乔丽还是担心塔及的身体,她想,公主殿下许是前一日被风吹得着了凉,头脑发热以至神志不清。

你不信我吗?塔及握乔丽的手,连你也不信我了吗......话没说完,她忽然愣住,稍顷,手伸进被衾抓了几把,然后掏出一样东西来。

还是那枚铜钱,那枚刚被乔丽扔掉的铜钱,现在好好地,一尘不染地躺在塔及公主的手心。

乔丽这次信了,吓得身子朝后一挫,跌坐在地上。

塔及却白着脸,将铜钱竖于眼前,嘴唇哆嗦着,看向那四四方方的钱眼。

公主,公主,乔丽反应过来,扑上去抱住塔及的手肘,公主,里面,里面可有什么?塔及将铜钱从眼前挪开,美丽的眼睛褪去光彩,灰蒙蒙的。

她喘着,呼吸急促像在抽泣,他说,要我侍奉他,日日与他欢好,若不然,他便杀人,每天杀一个。

此后,塔及公主便开始被噩梦纠缠,每天太阳刚落,便觉疲困不已,常常这厢边饭还没用完,那厢身体已经扑倒在饭桌上,进入梦乡。

旁人都道公主生病了,只有她自己和贴身侍婢乔丽知道是怎么回事。

因为那男人在梦里等着她,他在那座华丽无比的大殿中,坐在一张飘着紫色瑶帐的宽榻上,裸着上身,等着她的到来。

美人,你可想好了吗?今夜,要不要同孤共赴云雨?每次,他都这么问。

塔及自然是拒绝的,不单是顾及女人的贞操,更因为,她怕他,怕他的自鬓红髯,更怕他那双被鲜血染红的手。

男人看到她摇头后总是冷笑,如此,便只能再杀一人了。

他眼神阴翳,手一挥,塔及便从梦中惊醒,夜凉如水,却不及她被冷汗泡得透湿的身体寒冷。

果然第二日,便又有人死了,这一次,是她认识的。

她刚从钱眼中看到了男人手中的人头,乔丽便大惊失色地从外头跑了过来,伏在她耳边低语。

御厨房的一个厨娘死了,脑袋被割下来,身子还朝前爬出了几尺。

塔及快要疯了,那铜钱,那方形的钱眼,钱眼中肌肉虬结的男人,阴魂不散地缠住她,捂住她的口鼻,几乎将她憋死。

以至于到了最后,她看到它便想呕吐,可不知情的宫人们,却都以为公主的病情又加重了。

这是个邪物,不能留在身边。

乔丽心中焦虑,于是将铜钱一次次地丢弃,近的远的,水中土里,可每一次,那东西都会回来,完好无损的,呈在他们的视线中。

琅轩宫中死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开始有流言传出,说内庭中出了妖物,每到半夜,便要杀人嗜血。

呼揭王也加强了防卫,每夜,都有执戟的卫兵穿梭在皇宫各条巷道中,想揪出那来去无踪的凶犯。

没用的,铜钱中的鬼,怎会被活人生擒。

塔及看着院外那一队刚走过去的卫兵的背影,悲伤地喃喃,她想,不然,她便从了他好了,如此,便不会有更多人失去性命。

然而知易行难,晚上,梦里,在那个男人淫笑着冲她伸出一只满是血污的手的时候,她终是没能捺住,又一次拒了他。

她从睡梦中惊醒,哭着,扑到桌前,拿起那枚铜钱,拼命砸向桌面。

杀了你,杀了你……口中说着这样的话,身体被一直守在屋里的乔丽抱住,箍住她的双臂。

公主,会有法子的,一定会有法子的。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乔丽怀里的人终于停止了挣扎。

乔丽,许久后,塔及虚弱的声音传来,她的目光落在铜钱上,久久未动,这钱币,似乎和别的有些不同。

是不同的。

塔及记得,中原的铜钱,上面都刻着五铢二篆字,可这枚铜钱,表面却是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缘由。

塔及找到了一位熟知中原文化的节度使,将铜钱拿于他查看。

这是十二铜人炼制的钱币,节度使端详半晌,眼睛忽的亮了,三百年前,中原那位凶残的将军入京之后,毁坏宫廷,遍杀群臣,将小皇帝当做傀儡。

除此,还把始皇收缴天下兵器筑就的十二铜人,融掉了十尊,以铸钱币。

可是,节度使啧了一声,这些钱币在市面上流通了数年,便消失殆尽了,此后,再无人见到过它们。

据说,是因为这东西邪性,但凡用过它的人,非死即残,没有好下场,所以久而久之,人们皆避讳这将军币,即便有,也多用于陪葬,只有极少数的,被人收藏起来,却也始终无法流通。

塔及的眼睛中像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却点亮了她的眸光,那位将军长什么模样?自鬓红髯,肌肥肉重,节度使一笑,垂下头,对了,此人还有一特质,极其好色,所以打入京城后,便命手下搜罗天下美人,送于他的寝殿,夜夜笙歌,荒淫无度。

说完,摇头道,幸亏他死了,否则,天下还不知要有多少美人毁在他的手上。

死了,也不得安生。

看着节度使远去,塔及自言自语,随后猛地转身,拉住乔丽的手,我想,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人死得惨,尸体被点了天灯,还被雷劈了三道,无法敛棺,所以才阴魂不散。

公主的意思是?乔丽不明白,一脸的错愕。

我要去西诏,找到将军墓。

呼揭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他并不重视这个女儿,对她说的话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况且,如此荒诞至极的一番说辞,比天方夜谭还要妄诞,他怎么会信。

父亲是忘了那些死去的人了吗?女儿可每晚都会在梦中看到他们的首级,不如这一次,我告诉父亲,被杀的人是谁,您再来分辨,看女儿有没有骗您?是皇弟身边的奶娘。

塔及说完这句话,就退下了,独留薪犁王一人坐在王座上,唇边挂一个扭曲的笑。

可是那奶娘真的死了,不到一个时辰,死讯便传到王的耳中,一样的身首异处,不同的是,他的死惊到了那出生没多久的小世子,小小婴孩的眉毛上也溅上了血珠儿,吓得昼夜啼哭不停。

下一个会是谁呢,他能入得了守卫森严的小世子的寝殿,竟然,还能杀了那贴身照顾他的奶娘,那么下一次,死在他手上,头身分离的,又会是谁呢?恐怕,这琅轩宫中,人人皆有可能吧。

宫人们议论纷纷,人人自危,王也坐不住了,他谁都可以不顾,但王妃和小世子,却是他的心头肉掌上珍,稍微碰一下,便会痛得钻心剜骨。

你去吧,带一队人,到西诏去,把铜钱还归墓主。

呼揭准了,对外却宣称公主重病,要出去寻那能令枯木重生的灵药。

大漠沙如雪,那支队伍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朝着月亮升起的地方去了。

***后来,过了半年,塔及公主带着人回来了,可这队人马中,单单少了我的阿姐。

乌那捂住脸抽泣,旋即又抬起头来,湿润的眼睛里含着不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那个将军,要是不取走些什么,又怎会容他们全须全尾地离开?她握住拳,可是他要的分明就是公主,最后,为何留下的是我阿姐,一定是她,那个恶毒的女人,让我阿姐代替自己,做了将军墓的祭品。

褚玉和合曼被这奇诡的故事震撼,许久都未说话,一直到炉中的银骨炭发出咔地一声响,两人才恍然回神,彼此对望,眼中皆是诧然。

后来,宫中便再无人被斩首了吗?褚玉定定心神,朝那还在抽泣的小丫鬟轻声问了一句。

乌那含着泪摇头,又用双手捂住脸,可是却无人感谢我阿姐,无人知道,是她牺牲了自己,救了大家。

乌那。

合曼慌得站起来,去握小丫鬟的手,却被那倔强的女孩子挣脱了,她恨恨看着合曼,仿佛这不是她伺候了许久的主子,而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塔及公主,所以我离开了王宫,因我不想再看到那个女人,人都道她艳色绝世,却不知道,她的心肝,比乌鸦翅膀还要黑。

🔒一百一十一章 结姻比乌鸦的翅膀还要黑。

用晚膳时,褚玉还想着乌那说的这句话,她摇头苦笑,将一碗小菽鹿胁白羹端到刘长秧面前,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两下,元尹,好好补补吧,娶个知面不知心的毒蝎美人进门,以后,有的是你劳心的。

刘长秧本来正心不在焉去夹一根笋丝,听到这话,筷子停在半空,淡淡瞟褚玉一眼,自嘲道,都说姑嫂难和,怎么,这未来的嫂子还没进门,小姑子这边就已经先竖起战旗了。

褚玉轻叹一声,不识好人心,我本想帮殿下打听一下,看那位塔及公主是否有什么把柄能让咱们抓住,可以此要挟呼揭,不把她嫁过来,可看如今这光景,您是已经决意要娶这位绝色美人了。

她进不了景王府的门,一个台阶都别想踏上。

筷子把笋丝夹断,刘长秧却举着筷子不动,脸上浮起一抹笑,笃定中透着股森然的寒意。

元尹,你准备做什么?褚玉猜到了,却仍忍不住问了一嘴。

长秧挑眉,放下筷子,手轻轻在褚玉脸蛋上捏了一下,又好整以暇坐好,饶有兴趣道,跟兄长说说看,你今日都打听到什么了?褚玉知道他不想回答,遂也不问,只将今日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说塔及公主乃倾国之姿,说宫中怪事频发,说公主不愿委身于人。

直到最后,她说到那座位于荒凉大漠中,繁华城池旁的将军墓。

将军墓,刘长秧随她道出这三个字,他眼中晃起一抹微波,可是很快,便又沉溺下去,重新变成波澜不惊的一池静水,又是将军墓。

殿下也知将军墓?褚玉纳罕,不知那又是两个字所谓何意。

自是知道的,她一个异国公主尚且知晓,我饱读杂书,又怎会不知?他笑,催褚玉继续说下去,她把铜钱归还到墓中,就返回薪犁了?是,而且自此,便再无怪力乱神之事,那位将军,也似乎魂安魄宁,再没有出来作怪。

褚玉见刘长秧神色静如止水,便知,他心里现在一定是浊浪排空,波涛汹涌。

这个人,若是不打趣玩笑,那便一定是遇到了最最要紧的事,只不过,他从不会在表面上显露出来。

只是,有一个人没有回来。

褚玉继续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是塔及公主的丫鬟,唤做乔丽的,她本也随队来了西诏,可归程的队伍中却独独缺了她。

乔丽的妹妹说,那支队伍中的人皆语焉不详,所以她怀疑,乔丽死在了西诏,而且她的死,一定与塔及公主有关。

说完这句话,褚玉将脑袋枕到交叠的双臂上,目光幽幽,元尹,你怎么想?刘长秧却沉默着,久久无言,直到窗外一弯似钩月牙爬上树梢,夜鸟开始啼叫,引得一直卧在他脚边的那只猫儿跃上窗台,他才骤然回神,望向褚玉,嘴唇轻动两下,方才道,玉儿,你有没有问过,塔及公主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广明殿,炎庆皇帝看着下方垂首而站众臣,轻笑一声,将手中明黄色折子晃动几下。

怎么?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对薪犁王之女欲与景王结姻一事给出定见吗?景王刘长秧,是扎在炎庆皇帝心头的一根刺,当时,若不是先皇后那番脉断于诏的说辞,他早拔了这根刺,将他踩折于脚下。

所以但凡涉及到景王的事,群臣皆如履薄冰,不敢轻易答话,生怕说错了,触到了今上的逆鳞,被他猜忌记恨。

更何况,是结姻这样一件大事。

就连祝洪这样名牌的亲信,也只敢将脸贴于朝笏上,尽量压低呼吸声,生怕被炎庆皇帝点了名。

停伯公,你怎么看?听到皇帝口中叫出的不是自己的名字,众臣皆舒了口气,眼角余光斜飞,聚集在站在大殿最前面的杜歆的背影上。

臣......杜歆走出队列,先行一礼,复站直身子,望向龙椅上那个被幔帐阴影笼住的人,依臣所见,此桩亲事甚好。

炎庆皇帝先是沉默,随后,轻笑,薪犁号称拥兵百万,景王若是做了呼揭的女婿,自是甚好。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皆惶惶起来,一个个攥紧手中的朝笏,将脑袋又朝下垂了一垂。

祝洪却反其道而行之,身子微微侧出一点,踮起脚,一双绿豆眼骨碌碌转着,去观察杜歆侧脸的神色。

呼揭虽号称佣兵百万,但依臣所见,这只是虚张声势,杜歆说得不紧不慢,迎上龙椅上那人的目光, 脸上全是坦荡,依臣之见,薪犁的兵马加起来,也多不过三十,与我大燕实打实的百万雄兵相比,着实有云泥之别。

此则,其一。

炎庆皇帝的手指在扶手上轻点,其二呢?其二,薪犁近年与我朝虽不时在边境上有些冲突,但无非小打小闹罢了,并未发展成真正的交战。

且两国不管是通商经济还是文化交流,皆处在热络发展之时,商人读书人往来频繁,臣以为,此和平盛景,绝不能打破,此为其二。

哦?还有其三?炎庆皇帝朝前倾身,停伯公既然有这么多高见,为何朕方才要听取群臣意见,你却像装聋作哑呀。

杜歆忙深行一礼,殿下莫怪,老臣方才......方才是有些走神了。

朕听说了,炎庆皇帝语气不觉间轻快了些,满殿文武也因此放下了心,紧握朝笏的手稍稍松了一点,博坊管事的卷银子跑了,廷尉司虽然派人去追了,但是到现在人还未归案,京城的豪门富户因此事椎心泣血者有之,呼天抢地有之,寻死觅活者亦有之,就连国舅爷,都请了几道折子,希望朕能督办此案,早日抓到那贼人。

说到这里,嘴角一撇,却带着笑意,盯住杜歆,停伯公是不是也有银子存在那博坊中,看你的脸色,想来数量不少啊。

皇上,杜歆声音抖起来,老臣实在是悔不当初......好了,炎庆皇帝摇着头浅笑,多大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个博坊的掌柜罢了,难道还能逃得出朕的手掌心?说罢,拖长语调,停伯公,杜爱卿,朕诺了的事情,难道你还担心吗?杜歆连忙跪谢,起身时 ,便听炎庆皇帝道,方才,你说还有其三?其三?哦,其三,杜歆抬头,余光瞥见斜后方祝洪的注视,便回头冲他点头微笑一下,接着道,其三,那位欲与景王结亲的公主,臣听说她的生母是一位已经过世的,且极不受薪犁王重视的妃子,公主自小虽养在宫中,但据说,她连薪犁王的面都没见过几次,根本就是个可有可无之人。

殿下,杜歆躬一躬身,这样一位公主,即便联姻,又能为景王助力几分呢?况景王已经到了成亲的年纪,与其殿下操劳,要在高门贵女中为他挑选一位正妻,还不如,就让他娶了这位备受冷落的异国公主,如此,倒为殿下省去了一桩麻烦。

沉默,在广明殿中流动,但此时的沉默,却不像方才那般,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明白,这件困扰了朝堂多日的繁难事,已经解决了。

景王刘长秧的婚事一直是炎庆皇帝的一件烦心事,因为不管那位前朝太子娶了谁,他都不太放心。

与前朝旧臣联姻,自是万万不能。

他自己的心腹呢,难道就行吗?刘长秧的结局是已经注定了的,单不说没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就是有人愿意嫁,那嫁了之后呢,那人会不会看在丈婿之情的份上,从此对他多有偏袒,甚至,因此转换了阵营?但总不能当街随便找个姑娘吧,他毕竟是景王,自己亲封的藩王。

所以这一次,呼揭提议结亲,他心里本来还忌惮,担心刘长秧与外蛮勾结,可是今天听了杜歆的分析,茅塞顿开,倒觉得呼揭此番给自己送了一个大礼。

老狐狸。

祝洪心中冷笑,抬眼,看到炎庆皇帝虽不说话,但明显,脸庞上愁云消散,仿佛卸下一副重担。

杜卿,博坊究竟欠了你多少银子,让你连政务都无心顾及了?许久后,炎庆皇帝忽然问出一句话,却是和朝堂政事毫无关系的。

杜歆忙又要跪,却听龙椅上,传来一阵隆隆笑声,紧接着,满朝大臣皆跟着笑出声来,就连祝洪,也冲他抱拳,打趣道,以后啊,我得跟城中博坊的掌柜们叮嘱一声,要他们千万莫要欠停伯公的银子,否则啊,会把圣上的正事都耽误了。

🔒一百一十二章下了朝,杜歆便马不停蹄步下台阶,朝宫门的方向快走。

身后想要找他商谈的大臣甚多,他今日,却只惦记着那碗据说酸甜相宜的糖渍青梅。

果然穿过宣平门,就见小内侍端着一只盖着盖子的木碗,规规矩矩站在宫墙的阴影中,等着他的到来。

看见那碗糖渍青梅,杜歆忍不住开怀,大步上前接过碗,携了小内侍的袖子,走到一处修了一半的宫殿前的台阶上坐下,也不多让,揭了碗盖,拿起勺子盛一只青梅放入口中。

酸和甜两种味道同时涌上舌尖,他忍不住哆嗦一下,因为那颗坏牙也在浓郁味道的冲击下,剧烈地疼痛了起来,一抽一抽的,他平日竟没觉得,牙痛会是这般难以忍受。

停伯公,不舒服?小内侍见他皱着鼻子,小心翼翼问道,这糖渍青梅味道不好?好得很,只是我的牙......牙齿里的那个洞中仿佛藏着火药,随时会炸开一般,杜歆答了一半,忍不住捂着腮帮哎呦一声。

牙痛,那就不要吃了。

小内侍伸手要将碗从杜歆手心夺走,却被他按住了手背。

痛,忍一忍便好,最要紧的是,能尝到这酸甜的好味道。

他面色凝重,语气也凝重,说完,又叹了一声,捻起勺,重新舀了一只梅子入口。

要记住梅子是酸甜的,就能忍得下痛。

杜歆笑,又舀了一只,举在眼前看了会儿,才送进口中。

停伯公说的是梅子,还是别的?小内侍不再抢木碗,在他身边坐好,双手托腮,去看地上挨在一起的两道影子,忍得住痛,方能尝得到酸甜,做人也是如此吧。

杜歆心中一动,却只淡淡道,老夫只是说坏牙罢了,小官儿想到哪里去了?人就是这般,小内侍盯着自己的膝盖深深叹气,吃得下苦才能尝得到甜,这是我师傅说的,他用脚尖在铺满尘土的地上随意掠出一道弧线,总不会苦一辈子的,谁也不会永远这般倒霉的。

杜歆将那道弧线延成一个圆,否极泰来,一定会的。

说完,又吃了颗梅子,疼得挤眉弄眼,口中却仍赞叹,好吃,好吃。

停伯公有心事吗?小内侍被他的样子逗笑,旋即,又道一句话,黑溜溜的眼珠子对上杜歆的眼睛,目光闪烁一下,奴才看得出,停伯公今天似乎心怀顾虑。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后修葺宫殿的工匠们恰好将旧宫的匾额取下,靠放在破旧的宫墙上,杜歆闻声,扭头去看被挡在蛛丝后面的长秋殿三个大字,稍顷,惘然一笑,我只是,在担心一个人。

他忽然很想说一说这个人,这个他日日夜夜都在为他思虑,却不能表露出一分一毫关切的一个人。

甚至,这个人的名字都是他取的,现在,他却只能将他的影子压在心底,不敢让那记忆中的小小少年冒出一星半点来。

小内侍的眼神还是那般澄澈,于是杜歆接着道,这个人,是一等一的倒霉蛋,却偏要装作天下第一的逍遥人,他苦笑一声,他过得好苦,我知道,但我能为他做的却太少,甚至,在有些事上,我不仅不能帮他,还得阻他一把。

不拉他一把,反要阻他?小内侍不明白,睫毛掀动,像一对漂亮的蝶。

因为,不能因小失大,杜歆撇撇嘴角,睨身旁小孩儿一眼,见他一脸茫然,呵呵笑两声,你年纪尚小,不会明白的。

以退为进,后发制人。

小内侍腼腆一笑,露出洁白牙齿,《周易·系辞下》曰:尺蠖之屈,以求信也,我想,就是这个意思。

杜歆愣住,小官儿竟然还读《周易》?而且信口拈来?在你这个年纪,很多皇子尚不能将此书顺畅读完......奴才......小内侍的舌头打了结,光看他被日头映出的影子,杜歆都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于是朝他伸出手去,想安慰一二,哪知那小孩忽的站起,朝台阶走下几步,头也不回,停伯公,奴才,忽然想到上林苑的草该除了,就此告辞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朝宫门的方向走,哪知步子太急,撞到一个迎面进来的人身上,差点摔了个跟头,好在,被那人拽住了。

冬青,上林苑的草都要没过膝盖了,方才差点绊倒锦妃宫中的宫女,跌了娘娘最爱的玉瓶,害我被狠狠斥责了一顿,你这会子却在这儿躲懒,还不快去。

永巷令赵奂看着那小内侍匆匆出了宫门,这才冲杜歆恭敬行了一礼,眯起耷拉松弛的眼皮,杜大人,奴才管束无方,还请大人见谅。

公公过谦了,这都叫管束无方,那三师三少都可以辞官告老了。

杜歆波澜不惊道出一句话,然后去看赵奂的神情,那老宦官却谦恭地地笑笑,又拱手行了个礼。

这孩子想必是又在您面前卖弄了,他不过是在延阁里当值了几年,比旁人多看了几本书罢了,便时不时地混说一番,打扰大人的雅兴了。

过目不忘尚算其次,关键,他还能领会词句的含义,这可不是一般孩子能做到的。

赵奂目光不动,花白的头发似乎被阳光照得打了卷,搭在肩头,被一阵忽然吹过来的风托着飘向脸颊。

他把头发整好,冲杜歆微微一笑,说来,冬青他也确实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过大人,请听小的一句劝,莫要和这孩子太过亲近。

这是为何?杜歆反倒来了兴致,追问一句。

他是个灾星,一出生,就克死父母,后来,又克死了好多人,我这把老骨头,也差点死在他手上。

赵奂强颜苦笑,看着冬青离开的方向,摇头轻叹。

哦?杜歆眼中掠过白光,顿了一下,愿闻其详。

说完,见赵奂依然犹疑着,于是朝身旁的石阶拍了拍,还有些梅子,公公若是无事,不如坐过来,尝尝冬青腌的这糖渍青梅是否可口?停伯公杜歆一向不拘小节,平日里结交的都是街头市井,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赵奂于是朝他走去,步上台阶,在冬青方才坐出的印子上坐了,这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座已经被拆了一半的大殿,轻声道,大人,想知道冬青的身世吗?***冬青的父亲是宛城的大贾豪族,性格温和敦厚,朋友众多。

有一日,有一个落魄之人前来投靠他,冬青的父亲见那人甚是可怜,于是便收留了他,看他有几分才情,又能说会道,便让他留下做了家里的总管。

岂知是引狼入室,此人天生奸邪,受人恩惠,不但不心存感激,反而,对家中的人和物起了邪念。

他看上了冬青父亲的万贯家财,亦惦念上了冬青母亲的美色,心中所想,竟是要将这两样东西霸为己有。

对了,冬青的母亲并非他父亲的正妻,而是家里的妾室,但那位大夫人和自己的夫君一样和善温柔,所以妻妾之间的感情也如姐妹一般,融洽无间。

再说回到那奸人,他在冬青家里当管家的第十个年头,终于再也藏不住歹心,于一个风高月黑之夜,打开屋门,放进他早已私下联络了数月的强盗,杀人掳掠,无恶不作。

而冬青的娘那时正到了产期,惶惶中生下孩子,将他交托给一个丫鬟,逃出生天。

而她自己,为了怕被那奸人玷污,抹颈自戕了。

除此之外,冬青的父亲,嫡母,哥哥,以及家中老少奴仆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那人与强盗们坐地分赃,带了这些金银珠宝逃出宛城,然后,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有人说,曾在某处见到过那奸人,他俨然摇身一变,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而这个可怜的孩子,却一出生,就成了无父无母无兄的孤儿。

说到这里,赵奂摇了摇头,十年前那的那日,我奉命到民间采买,在一处偏僻的巷子里,看到了那奄奄一息的丫鬟,和她怀抱中,同样奄奄一息的孩子。

丫鬟是个忠奴,只剩下一口气,还拼着命将这孩子的身世告诉我,最后,拉住我的手恳托,希望我能将这可怜的孩子抚养成人。

我见那孩子比枯柴还要瘦的手指,一个没忍心,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答应了,将他带进宫来,做了内侍。

我想着,没根儿了也总比死了强,好歹,算是为那家子留下了个活口,虽不指望他为父母报仇,但能活着,他爹娘在阴间也多有安慰。

🔒一百一十三章 慰军宴我想着,没根儿了也总比死了强,好歹,算是为那家子留下了个活口,虽不指望他为父母报仇,但能活着,他爹娘在地下也多有安慰。

哪知啊,赵奂以手扶额,这孩子是个真灾星,谁被他那浑身嗤嗤冒着的火星子溅到都要出事。

老奴第一天抱他进来,就被一只从天而降的火钳子砸了脚,指甲都砸裂了,到现在,身上的大伤小伤可谓没数,若不是想着那丫头临死前的叮咛,早将他踢出永巷了。

大人也离冬青远点吧,这孩子遇谁克谁,您可千万别沾染了晦气。

赵奂说完,抬头眯眼,见太阳已经偏西,忙不迭站起来,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哎呦,不知不觉,就到了这个时辰了,停伯公,老奴还有些宫务要做,就先行告退了。

他接过杜歆手中已经空了的木碗,倒退步下台阶,微跛着走出宫门,只将杜歆一人留在被阳光和灰尘充斥着的院墙内。

灾星,杜歆喃喃道出两个字,扶着栏杆站起,方才觉得两个膝窝已经酸麻,于是将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趔趄摔断了自己这把半老不老的骨头,灾星,他摇着头,嘴角沁出一丝笑意,还真是和那个倒霉蛋不相上下啊。

***下雪下了半月,融雪融了半月,当禹阳城终于在阳光下斩头露角的时候,据刘长秧和宋迷迭去宜宁已过了一月有余。

这一月,城池虽然被白雪覆盖,不染纤尘,安静可爱,可城中的人,却各怀心思,各行其道。

莫姑娘用她的大力金刚锤砸碎了洗尘潭结实的冰面,三人一起合力,用了七八日功夫,从潭中捞出了的无数根大大小小骨头。

可这些都是老的、碎的、掉渣的老骨头,没有一根是属于新死之人的,莫寒烟对着水面沉思半晌,终于起身,脸色黑得像是能杀人。

沈知行不在这里,她紧咬银牙,听身后胡杨林中传来的飒飒风声,语气中透着明显的寒意,师兄,师妹,咱们三人已经到西诏数月,可却没有半分进展,派去长陵送信的人也走了将近两月,却也像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景王的错处不好抓,你不要心急。

祁三郎觉得后背发凉,胳膊肘撞撞身边的宋迷迭,冲她使了个眼色。

宋迷迭听到莫寒烟的语气,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躲到祁三郎身后不说话,现在被他一撞,又看到莫寒烟的眼风扫过来,便又不能不说,只得怯怯朝前走出两步。

上次在宜宁,我偷偷去找了挖出女尸那家子的邻人问了,邻居说那家的主人叫严峰,可是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官,都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咱们甚至......甚至连各路官员的亲戚都查了,也没查出来......声音越来越小,因为莫姑娘的眼风已然变成了冷刀子,迷迭,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宋迷迭很没出息地耸肩缩脖,眼睛去瞟莫姑娘的冰霜脸,那......师姐,你打算怎么做?一片胡杨的叶子飘落到地上,莫寒烟用脚尖将叶子碾碎,杀了肖闯。

杀人这种事对于校事府的人再常见不过,宋迷迭的那些师兄师姐们,每天都是扛着白刀子出去,扛着红刀子回来,回来后便到府门后面的那条小溪哗啦啦洗各自的兵器,洗得一条溪水都是粉红色。

可是莫寒烟却不常杀人,至少,不像校事府其他人那般,只要心情不好就随便找个理由呼呼捅人。

宋迷迭甚至见过莫寒烟有一次将一个罪臣的小女儿放走,亲自将那姑娘护送到一条偏巷,临走前,还塞给她几锭银子。

见宋迷迭发现了,莫寒烟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送那姑娘跑远,才走到宋迷迭跟前,笑容中带着些许赧色,柔软的手掌摸她的头顶,师妹,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莫姑娘笑,却知道,她是这世间心最软的人。

可是今天,她面冷心软的师姐要杀人了,杀的还是皇上亲封的大都护,抚慰诸藩,辑宁外寇的肖闯大将军。

如此就杀了肖闯,未免草率些了吧。

宋迷迭咕哝一句,声音小得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这一月,我们找了他几次?挂在莫姑娘手上的千斤锤滴着水,将地上浸出一片暗影。

四次。

祁三郎接莫寒烟的话一向飞快,这次也不例外。

他如何表现?支支吾吾,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

不过昨日,他说已经派了人去长陵......一个月,景王就是要谋反也已经成了,莫寒烟冷笑,紧接着,笑容隐去,两颗清亮的眼珠子中寒光闪动,大都护的位置,该换个人坐了。

肖闯死了事小,可他毕竟扎根西诏十余年,亲信无数,我怕他死了,西诏局势不稳,会有人趁机作乱,祁三郎号称校事府小诸葛,主意比其他人都拿的正,连祝洪遇上难解的事都要请教这个徒弟一二,只是他每每面对莫寒烟,话语中便少了几分坚持,多了些许劝解的意味,师妹,我想着,或许可先留着他,活死人和真死人虽一样不会说话,但至少,能镇得住他手下一众的虾兵蟹将。

活死人?宋迷迭来了兴致,眼睛扑闪了几下,师兄,你把那个带来了?祁三郎头一点,眼角的光飞快扫向莫寒烟,就看你师姐是否同意我的计划了。

千斤锤上的水滴滴溅落在地面,莫姑娘盯着那片越扩越大的暗影,许久,嘴唇轻轻动了一下,面色却是依然不变,仿佛被头顶清冷的月色封住了,明日都护府办慰军宴,人多事杂,就在那刻动手吧。

***西诏最高行政军事长官,大都护肖闯举办的一年一度的慰军宴,自是邀请了所有的贵胄官员,所以,在看到刘长秧从马车上下来,好看的眉眼被都护府高檐上的红灯笼染上一抹暖色的时候,宋迷迭一点也不意外。

巧得很,祁三郎咕哝一声,得,外面请次安,到里面遇上了,又得再请一次。

说完,眼角瞥向身后的宋迷迭,在她带着怯意的脸上停顿一下,走吧。

宋迷迭跟在师兄师姐身后,朝那个挺拔却好像瘦了一圈的身影走去,离他只有两三步时,那人却忽然调转身形,背对他们,曳地的狐裘带起一阵风,阿青,走吧。

尉迟青本已打算冲三人开口问好,被刘长秧这么一招呼,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脸上挂着一抹讪笑,冲几人点了点头,便跟在那已经步上台阶的景王殿下身后,随他一起走进都护府的高门大院中。

这家伙,分明已经看到咱们仨过来了。

祁三郎拳头握了又握,触到莫寒烟一扫而过的眼风,呼出口气,师妹放心,咱们今晚的目标不是他,我心中有数的。

说罢,昂首阔步,走向站在门口迎客的肖闯,同宋迷迭莫寒烟一起,冲他行了一礼,面露笑意,大都护,看您红光满面,想必是要仕途通达,步步高升啊。

说话的时候,他袖中藏着的药瓶随着行礼的动作轻轻晃动着,瓶中装着的,是一味毒药,他祁三郎用九种毒虫的毒液配出来的,九种毒素互相压制,便不能取人性命,却能让人在榻上瘫一辈子。

肖闯回礼,绿豆小眼笑成两条细缝,三位廷尉里面请,三位大驾光临,真是令我这都护府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恭敬热络,好像这一个月中发生的所有的不快,都已经被他抛到了九重天外,可明明昨日,莫寒烟还用大力金刚锤砸烂了都护府中一张桌子。

三人依次走进都护府大门,在仆从的引领下走到布置一新的前堂,在一张桌子旁坐了。

还未上菜,桌上只摆着几碟果子,宋迷迭见其中一盘蚕豆焦黄喜人,便伸手去抓,将一颗送进口中,却忽的想起什么,抬头去寻找刘长秧的身影。

哪知那人就在旁桌,也同样拈起了一颗豆子,目光有意无意朝她这边瞟来。

触上那道目光,宋迷迭的心头像被一根线猛地扯动了一下,她垂下眼帘,后槽牙在豆子上一咬,却疼得龇牙咧嘴,差点叫出声来。

什么运气,竟被她挑了颗坏掉的豆子,硬的像石子儿,差点铬掉她的大牙。

师妹。

莫寒烟关切看她一眼,宋迷迭连忙冲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掀起眼帘,却发现刘长秧已经看向别处,只是嘴角上,还挂着丝尚未消逝的笑意。

这人又看她笑话。

宋迷迭心中哼了一声:不仅小心眼,一个月前的仇记到现在,还喜欢看人笑话,这个人,真是不好相与呢。

🔒一百一十四章 圣旨正想着,肖闯已经走到最前方的主座,将老套的祝词说了一遍,用洪亮的大嗓门宣布开席。

人声喧沸起来,觥筹交错,主宾同喜,菜香酒醇,越积越浓,连头顶装饰的彩缎,似乎都被这高涨的氛围熏染,被窗缝中挤进的夜风吹得飘晃起来,好像微醉了一般。

宋迷迭他们三个却没将酒吞进肚子里的,唇舌上沾染一下,便趁无人注意,倒掉了。

祁三郎盘算着,等肖闯来他们这一桌敬酒,便将那毒放进他的杯中,解了这心头一患。

终于,肖闯在随从的搀扶下走向他们这边了,祁三郎的手在袖中将药瓶拧开,将药液吸入一只早已备好的透明小管中。

他看着肖闯走近,便起身,小管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去端面前的酒杯。

只碰那么一下子,这毒,无色无味的剧毒,便会悄然流进肖闯的杯中,从此,西诏都护府中,便多了一个校事府的傀儡。

这不是他们三人能妄自决定的事情,可临行前,祝洪已叮嘱过他们,肖闯是自己人,但若这自己人有一点不听话,便可自行杀之,不用再派人来问他的意思。

他们不是没有给肖闯机会,反而,已经拖了太久了。

三位廷尉,酒菜可合口?肖闯似是已经醉了,酒杯端在手中,摇摇晃晃,旁边的侍从不得不在下面虚接着,生怕这杯子被他一个不小心跌了。

无需你服侍,肖闯一脚将那侍从踹翻在地,口中嘟囔,三位廷尉都没人服侍,你却凑在一旁,好......好没规矩的奴才......说完,主动伸手向前碰杯,只听清脆的一声哐,祁三郎瞅准时机,方想将管中毒液挤进肖闯杯中,却听堂前的青砖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都护府守门的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脑门子汗,也顾不得满堂宾客,直接跑到肖闯面前。

将军,圣旨,圣旨到了。

宾客们与肖闯皆愣住,祁三郎也只得将毒药暂时收回,于袖中藏好。

城门的守卫来报告,说宣旨的黄门令已经进城了,马上就要到都护府来了。

宣旨?宣什么旨?肖闯一脸迷惑,却不敢怠慢,忙喝了水漱口,又令随从帮他整理衣冠,准备迎接圣旨。

果然不多时,就有传令声自大门外响起,未几,一个身着玄色官服的内侍,在几个朝廷内卫的随护下,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听说景王殿下在都护府,老奴就索性到这里来了,圣旨入诏,也要由大将军一起跟着,才能宣读。

那老宦官一看就是风尘仆仆,显然已经在路上奔波了数日。

原来是下达给景王的。

祁三郎小声说了一句,话灌到宋迷迭耳中,不知怎的,震得她心头一阵激跳。

景王刘长秧。

老宦官转脸间已经收起笑意,将手中明黄的圣旨铺展开来。

于是一干人等齐齐下跪,刘长秧则走到人群最前方,双膝落地,匍匐在那宦官的脚下。

臣,领旨。

他的声音很轻很静,静得宋迷迭差点以为他早就知道了这件事,现在,不过是认命地等一个结果。

景王刘长秧人品贵重,历练有成。

今有薪犁呼揭第七女,塔及夏木公主,年二十二,品貌端庄,德才兼备,故朕下旨钦定为景王刘长秧之王妃,择日大婚。

钦此。

臣,叩谢皇恩。

刘长秧将双手举过头顶,接住那虽越过了千山万水,却不染尘沙的圣旨。

吾皇万安。

他起身,身子向右侧出,让那风尘仆仆的老宦官进屋歇脚。

宋迷迭将眼睛抬起一点,看到他的侧脸:没起半点波澜,不悲不喜,行若无事,所余,只眼角眉梢处,那一抹恭敬的浅笑。

这刘长秧,对自己可一向是喜怒无常的,现在倒是装出一副世间第一正经人的模样。

宋迷迭心中泛起一声嘀咕,紧接着,舔一下干涩的嘴唇,心中一颗小芽破土而出:元尹,他要娶妻了。

师妹,起来了。

祁三郎戳了她一下,宋迷迭陡然醒悟,目光所到之处,见只有自己还跪在地上,众目睽睽下,像个傻子。

于是忙不迭站起,跟在莫寒烟和祁三郎身后重新回到桌旁,目光却一直盯在那碟尚未撤下的炸蚕豆上,像被那残余的几颗豆子吸住了一般,久久未动。

既是要娶王妃,本王想着,府中那些个将军送来的美人怕是不能留了。

恍惚间听到刘长秧的声音,宋迷迭稍抬一点头,看到他正与前来祝贺的肖闯说话,薪犁民风保守,若是公主一嫁进来,就看到本王身边美女环绕,怕是要心中不悦。

肖闯啧一声,小眼珠子转几下,殿下思虑周全,如此,您就把她们打发了吧。

刘长秧抿唇笑,我想,与其打发了,还不如送还到将军这里,她们虽在我那里待了一年,但本就是都护府的人,送回来,也算是给她们寻了个好归处。

宋迷迭看见肖闯频频点头,两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她却听不大清楚了,只看到刘长秧眼角飞快地朝自己这边瞥了一下,转瞬即逝的事情,却惊得她赶紧垂头,假意双手捻住桌布上的穗子把玩。

时间仿佛被冰霜封上了,一点一滴,流逝得极慢,可和宣旨之前又好似隔着千秋万代,仿佛,他被赐婚之前,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那卷圣旨就像一把剪刀,刺啦一下,将现在和过去剪成了两个世界,截然不同,永远都不可能再拼凑起来。

宋迷迭就这么坐着瞎想,直到,胳膊被祁三郎戳了一下,听他用极低的声音在自己耳朵边道,肖闯出去了。

宋迷迭回神,抬头看时,果见方才还在和老宦官把酒言欢的肖闯,一人从前堂后门走出,脚步虽飘飘晃晃,却很快便被黑暗吞噬。

机会。

她见莫寒烟用口型说出这两个字,便同他们一起起身,哪知还未离开桌边,老宦官却已经捏着酒杯朝他们这边走来,口中笑说着,三位大人这桌的烤羊腿看着甚好,老奴来这边坐坐,三位不嫌弃吧。

***就在宋迷迭三人被那热爱交际的黄门令缠得脱不了身的同时,刘长秧在尉迟青的搀扶下走出了都护府的前堂。

他今天着实喝得多了一些,大家轮流道喜,大喜之事,每一杯都不好推脱,便如数全喝了。

更何况,他今日是想醉上那么一醉的,虽然早就收到了杜歆的传话,说此桩婚事避无可避,但他没料到,赐婚的圣旨,竟是在这样的场合下传到的。

那人竟然也在,亲耳听着当今圣上,为自己挑选了一位品貌端庄德才兼备的王妃。

不过她自是不会在意的。

刘长秧看着檐角边的一弯月,眼儿朦胧,你这傻子,什么都不懂。

她是什么都不懂,尉迟青把刘长秧把身上的狐裘朝上扯了扯,挡住他的脖颈,就连......就连殿下趁机打发了那些美人出去,她心里估计也是糊里糊涂,体会......体会不了您的用心的。

所以傻的人不是她,是我。

他扶着尉迟青的胳膊,步子跌撞着,穿过道垂花门,来到一处静谧的园子。

鼻中嗅到了山桃花的清香,放眼过去,只见前方浅粉重粉层叠不穷,仿若一扇流光溢彩的屏风。

今年的山桃花开得倒早,眼斜睨过去,发现那盛放的花儿中间有一座亭子,汉白玉砌的,小巧玲珑,远望去,有种妙处横生的静,倒是个妙处,我要去那里待会儿,解解酒意。

说罢,便在尉迟青的搀扶下,顺着一条鹅卵石小路走到亭中,坐下,双臂搭在栏杆上,瞅站在一旁的尉迟青一眼,阿青,我想自己在这里待会儿,你先去别处逛逛。

都护府有什么好......好逛的,又不是没来过......眼睛触上刘长秧凌厉的目光,他轻咳了一声,今晚风大,殿下小心着凉。

说罢,便步下亭子,走出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那亭中人影几眼,见刘长秧在不耐烦地冲自己摆手,这才匆匆地离了院子。

脚步声逐渐隐去,刘长秧方才又朝后仰了仰,从亭中探出头,去看藏在花枝中的月亮,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说罢,轻笑一声,被酒意熏得泛红的眼角仿佛沾染上了桃花的艳丽。

如此静坐半晌,他从缓缓袖中掏出一样物事,捏在两指之间,盯住它,看它被月光灼得银亮。

是一枚铜钱,表面光溜溜的,什么也没刻,分不出正反。

🔒一百一十五章 寒夜这是尉迟青从将军墓中取出来的,那日,在听了褚玉讲了那个关于塔及公主,以及那枚邪性的铜钱的故事后,他便让尉迟青又去了一趟将军墓,从里面取出了一枚铜钱。

不知是不是公主留下的那一枚,因为将军墓中,有满满几箱铜钱,每一枚上面,都没有刻着五铢二字。

铜钱取回来后,刘长秧便拿着它仔仔细细地钻研,看向那方方正正的钱眼,却从未在里面看到过一个肌肥肉重的男人,更遑论,看到那男人杀人,将血淋淋的人头提在手上了。

或许......或许因为您是男子,而将军是要美......美人的。

尉迟青在一旁提议,于是刘长秧找了府中最美的一个美人过来,命她朝钱眼中看,可仍旧是什么都看不到。

到底是何故呢?有风来袭,吹掉几只桃花,落在他乌黑的发间,又一路蹭着他光滑的衣衫滚落到亭中,他又一次将铜钱举起,放于眼前,目光如注,直落到那方正的钱眼中,如此大费周章,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忽地一怔,举着铜钱的手臂僵住,似再不会动,于是风从敞开的袖口灌进来,探遍身体各处,将整个身子震得冰凉。

他看到了,看到了一个人,从头到脚被黑纱裹着,但从身形,能看出这是一个女人。

女人就站在钱眼中,像一幅被裱起来的画,可她手里拎着人头,却还在滴着血,在地面上染出一团黑影。

风将她蒙面的黑纱吹起,露出一角白得发青的下颌。

所有的传说都是真的,只不过,紫鬓红髯的将军,变成了一个女人,腰肢被月光勾勒出明亮的弧线,她正漫不经心朝刘长秧走来,一步一步,鞋子在卵石小径上踩出清脆的咔咔声。

忽然,她另一只手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刘长秧看到,那是一柄长刀,刃长且宽,刀口凝着一点仿佛还在流动的寒光,想必是削铁如泥。

心头骤然一紧,他起身欲跑,脚踩到地面,却觉那地软似水流,根本站不住,于是双膝一软,跌坐于亭中,再想回头时,后颈忽的扑上一阵风,鼻中亦嗅到丝腥气。

那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背后,裹住身子的黑纱贴上了他的后脑,像从地府飘出来的蛛丝。

借着月光,他看到长刀被拉长的黑影,在自己头顶处一挥,断然落下。

铜钱从已经攥不紧的掌心里滑落,他心中一片寒凉,像被灌注了冰水:原来死亡会来得如此措手不及,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砰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刀面,可他的脖子现在已经软得无法抬起,舌尖动了几下,硬是一个字都发不出。

只能看到身后的影子倏地不见了,然后,便是一片骇人的寂静。

直到,一只手无声无息摸上他的肩膀,很轻,却将他的心拨得轻轻一跳。

他认得这只手,虽然隔着层层衣物,但他不会认错。

景王殿下。

宋迷迭从他肩膀处探过脑袋,乌溜溜的眼睛仔细看他的侧脸,盯着他轻轻张翕发不出声音的嘴唇,您中了迷药了。

说完这句话,她鼻子皱了皱,似是嗅到了什么,手掌猛地对准那几朵落在亭中的桃花轻轻一挥,便用内力将那些花骨朵震出亭外。

把迷药藏在花骨朵中,好阴毒的手段。

说这话的时候,另一只手还搭在刘长秧的肩头,指头无意中加了力度,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

我,动,不,了。

刘长秧终于能说话了,噘起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朝外挤,比牙牙学语的婴孩还不如。

宋迷迭看他鼓起的腮帮子,努力憋住笑,却还是被他看到了,皱起眉头,又一次撅起嘴巴,宋......殿下,都这般了,就少说几句吧,下官先把您扶起来,地上凉。

她趁他不能动不能语,倒是放肆了许多,刘长秧受制于人,只能任人鱼肉,于是不再言语,只垂首看宋迷迭将他一条胳膊搭在肩膀上,另一只手自然地去扶他的腰。

手指触到腰间的时候,他屏住呼吸,却听那胆大妄为的丫头笑了一声,气息落在他的耳垂上,好一把细腰。

趁,人,之,危。

他咬牙切齿说出四个字,宋迷迭却不以为意,手在他腰间用力一箍,将他扶起,轻轻安放在亭中的条凳上。

可是手仍然是放在他的腰间的,刘长秧朝后一靠,宋迷迭的胳膊便被他的身子压住,动弹不得。

如此一来,她半个身子都伏在他的怀中了,她的个头比刘长秧矮了不少,所以脑袋便枕在了他的......胸前。

如此亲密的一个姿势,简直像是合抱在一起。

宋迷迭的脸腾地便热了,赶紧便想抽回手,哪知挣扎了几下,却没有成功。

那登徒子整个身子靠在飞来椅上,将她的胳膊都压麻了。

正着急着,却无意间对上道从上方落下来的目光,刘长秧眼带三分笑意,面含七分春色,嘴巴虽然还不利索,但那神情分明就是在说:你继续放肆啊。

殿下,您动......动一动。

宋迷迭面露哀恳之色。

动,哪,里。

他继续挑衅,微热的呼吸洒在宋迷迭发烫的脸颊上。

看来软的是不行了。

宋迷迭忽然发力,手掌将他朝前一推,趁刘长秧身子朝前冲出之时,将胳膊抽回来,又在他肩头一按,将那任人宰割的景王殿下重新安放在飞来椅上。

终于解脱了。

她轻呼出口气,回头,手搁在靠背,去看刘长秧那张微醺的脸。

他也在看她,桃花在他身后恣意盛开,人面桃花,原来是这般的诱人。

宋迷迭轻吞了口唾沫,目光从那张脸上挪开,被他这般注视,她总是有些心虚,也不知是何人,竟然敢在都护府公然行凶。

心很慌,于是急着将话头转移到正事上。

不,说,这,个。

他却不给她机会,眼睛盯住她圆溜溜的后脑勺,嘴唇用力,宋迷迭,你方才,听到圣旨了。

嗯。

好像被迷药迷住的那个是她,因为只这么一个字,她却说得如此艰难,耗费心力。

说完,身子像僵住了一般,她坐着不动,背脊挺得笔直,颈后的汗毛却根根立起,就像一只稍有风吹草动,便要落荒而逃的兔子。

今夜,很冷。

刘长秧终于说话了,阿弥陀佛,幸亏他说的不是那些让她不知该如何应对的话。

宋迷迭肩膀松弛下来,回头,去看他比夜还要清冷的眼睛,明明方才还含着波光,现在,竟全部冻结住了。

殿下不能动,自然会冷的。

她说着,解下自己身上的御寒的斗篷,轻手轻脚覆盖在他的身上,一直围到脖子,将他遮得严严实实,冻病了,还得赖上我。

他的眼睛随着她的手指挪动,细白的手指像点点白梅,粉红的指甲就是梅花的花心。

他忽然觉得很困了,酒意和迷药的作用一起袭上来,将他头脑中的清明搅得一点不剩。

宋迷迭,我......我守在这里,殿下睡吧。

没有听到这句话,他的眼皮已然落下,然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有长陵高低交错的宫殿的飞檐,有肃穆千载的郁郁青山,也有飘在长空中的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断了,他跟着那风筝跑,却再也抓不到它……那人睡了,眉头却依然是锁住的,要多么苦,在梦里都无法解脱?宋迷迭伸出手,帮他轻轻展平眉心,指尖顺势移向他的发间,将纷乱的乌丝拢好,重新扎于髻上。

她看着他,看那形貌昳丽的少年,脸上的娇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黄泉谷之外的人从未见过的剔透玲珑。

元尹,她将手指从他发间移开,攥在掌心,今夜,是入诏后最冷的一晚。

风起,吹得山桃花摇摇欲坠,簌簌作响,掩盖住了院外的脚步声,所以宋迷迭听到的时候,莫寒烟已经走得近了。

迷迭,她长眉紧锁,语气又冷又急,肖闯死了。

***肖闯的尸体是祁三郎发现的,当时,他假意如厕,摆脱了老宦官去寻找肖闯,准备伺机下毒。

哪知,寻是寻到了,可看到的却是一具尸体,一具没了脑袋的尸体。

肖闯衣衫不整地倒在一处偏远,旁边躺着的,是同样衣衫不整的一个女子。

据肖家人说,那女子是他新看上的一个歌妓,肖闯戍边多日,方才回府,早已按捺不住,酒后求欢,两人甚至不及进入屋中,便在开始行那苟合之事。

可谁知,野鸳鸯变成了死鸳鸯,女子被捅穿了肚子,肖闯,则掉了脑袋。

伤口齐齐整整,边缘平滑,也不知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在守卫森严的都护府进出自如,刀起刀落间便要了肖将军的性命。

🔒一百一十六章 神医宋迷迭自是知道的。

那人从头到脚裹着黑纱,但从身形看,应该是个女人。

她一只手上拎了把长刀,另一只手似乎也提着什么,当时我没看清,但事后一想,那东西圆圆滚滚,还滴着血,想来,就是肖闯的头颅。

她说着便发现莫寒烟看着自己,眼神似是和以往不同,但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于是小声道,师姐,怎么了?莫寒烟垂下眼皮,只是觉得奇怪,杀人便杀人,为何要砍脑袋,费力不说,还弄得一身血。

宋迷迭恍然,也是,干嘛要多此一举,难道她同肖闯有仇?祁三郎正在啃一只甜瓜,听到这话,将剩下的一半在地上摔了个开膛破肚,汁水横流。

死了的人是不会说话了,所以咱们也不知道那凶手和肖闯是否有仇,可活着的人,他明明也长了一张嘴,他的命,哎,还是咱们迷迭救的,可他怎么也一棒子打不出个屁来。

他骂的自然是刘长秧。

景王殿下也是那鬼魅一般的女人的目标,可是他从迷药中苏醒后,却撇得干净,说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这样一位罗刹,以至于差点惹上杀身之祸。

你们信吗?我是不信,这小子嘴里就没半句实话,说着,眼睛横向宋迷迭,疾声厉色道,迷迭,你为何要救他?让他死在都护府多好,他和肖闯都死了,咱们正好打道回长陵,再也不用管西诏这一揽子破事。

宋迷迭慌着解释,那女人手握长刀背对我站着,我根本看不到她要杀的是谁......好了,刘长秧不明不白死在都护府,这事也不好向朝臣们交代,莫寒烟在一旁淡淡道,临行前师傅说了,最好是能抓住他的把柄,将他治罪,一旦人进了廷尉狱,或死或残,还不都是咱们说了算吗?祁三郎对莫寒烟一向是百依百顺,听她这么讲,顿时收起脾气,师妹说得对,当年先皇后用一句‘脉断于诏’骗得当今圣上留下刘长秧一条命,并将他封为藩王,现在圣上显然是后悔了,可是如今要杀这位前朝皇子,却没那么容易了。

脉断于诏,并非是先皇后说的,而是大燕立国时的一个预言。

莫寒烟轻声道。

天降奇石,上书四个血红大字,祁三郎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所以大燕所有的皇帝都没有到西诏来过,就是生怕刘氏一脉,到自己这里断掉了。

既是忌讳,当今圣上又不姓刘,那为何迟迟不改国号?宋迷迭又不懂了,那个坐在皇座上的人,为何明明如此忌惮姓刘的,却又不敢完全斩断自己和刘氏一族的关系。

祁三郎轻轻一笑,伸出根手指在宋迷迭脑门上点了一下,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迷迭,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比想得明白要好。

副都护,司马和三位参军事很快就会由咱们的人替补上,莫姑娘一直没理会他们,比出三根手指,现在倒是好了,不用咱们动手,西诏都护府,也要变成另一个校事府了。

祁三郎冷笑一声,也是,虽然肖闯之死疑点重重,但至少帮了咱么一把,想必不多时,皇上就会颁布新都护的人选,而师傅他老人家应该早就打点好了。

可是几日过去了,他们并未等来肖闯出殡的消息,这日,三人正在屋内攀谈此事,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祁三郎眼睛斜向门板,何事?大都护活过来了,门外的人声音很小,落在三人耳中,却清晰如鼓点,听说,肖夫人找到了一位旷世名医,将将军的头颅重新缝到了颈上,现在,他人虽仍卧床不起,但鼻间已有气息,而且,还能服用一些汤水了。

头掉了还能活,都护府的人怕也不用戍边,各个去酒楼说书得了。

祁三郎还未听完就已经走到门边,一把扯开门板,去看外面那个回传话的,粗长眉毛深深蹙起,这消息从何处听来的?肖将军家里的内仆,也是咱们的人,他言之凿凿,说亲眼看到了肖闯,活着的肖闯。

传话的眼睛滴溜一转,他还说,那神医是肖夫人花了大功夫派人去寻来的,说什么大夫年事已高,早已不再问诊,只是大漠荒烟中的一只闲云野鹤,但因为多年前曾欠肖夫人母家一个恩情,所以才为了肖将军之事重新出山。

就是扁鹊再世,他也救不了死人。

祁三郎语气凶狠,吓得那传话的一缩脖,不敢再说什么。

毕竟曾是名满京城的太医令,对于治病救人,祁三郎自视甚高,我救不了的人,世上还有谁人能救?恐怕还没出生呢?是真是假,师兄,咱们到肖闯家中看看便知。

说话时,莫寒烟已经踏出门槛,宋迷迭也跟在她身后,像她不离身的影子。

祁三郎本义愤填膺,听到莫寒烟的话,倒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清醒了,也冷静了。

于是一言不发跟在两个女人身后走了出去,将那松了一口气的传话的留在院中。

***可肖府是闭门谢客的,守门的小厮说肖将军元气未复,身衰体弱,尚不能起床,夫人因此事忙碌,现在人也累倒了,自是无法待客。

至于肖闯是否看清楚了凶手的面貌,小厮更是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将军那日从头到尾是背对着凶手的,莫说她蒙着黑纱,就是一丝不挂,将军也不知道行凶的是谁。

还有一事,那日在都护府,将军他身首异处,我们都是亲眼瞧到的。

祁三郎亲耳听到元气未复,身衰体弱几个字,又不淡定起来。

大人,别说您了,我们也本是不信的,看门的小厮像是早想找人倾诉,听他这般问,便兴奋地红了脸,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引得来往路人都纷纷回首,这大千世界,真的无奇不有,谁能想到,连死人都能复生呢?真是神医啊,庞眉皓发,胡子都快拖到地上了,却还健步如飞,我们几个跟在后面都得快步才能追上。

说到这,他顿一下,眼睛里似是闪过一道白光,听说,他带来的那根针,细得旁人根本看不见,他却用那根看不到的针,还有一束看不到的线,把将军的脑袋重新缝上了。

看不见的针和看不见的线。

为了这两样东西,祁三郎整整两日不吃不眠,就坐在屋中翻医书。

师姐,师兄他怎么了?宋迷迭远远从窗口望去,见祁三郎面容憔悴,却两眼放光,像只饿了多日的狼,便问了身旁的莫寒烟一声。

莫寒烟也盯着窗户,许久,来一句,奇耻大辱,怎生能忍?说罢,已抬步走到窗边,将手中的提笼递进去,慢悠悠道,师兄,喝了粥,咱们去见肖闯。

祁三郎见她亲自给自己送粥,本喜不自胜,可听蓦然到后半句话,掀盖子的手却停在半空不动,猛地抬头,肖闯今天见客了?尚未,只是咱们的人传来消息,说肖闯今日要到善化寺上香,谢神佛保佑他大难不死。

莫寒烟一边说,一边用余光去打量祁三郎苍白的脸色。

谢什么神佛,他最应该谢的,是那位术精岐黄的神医。

祁三郎嘁一声,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刚从醋坛子里捞出来的一般,湿淋淋的,泛出的酸味儿连宋迷迭这个一头雾水的人都闻得到。

不过话虽如此说,祁三郎还是打起精神,喝粥洗漱更衣,三人算准时辰便出了府,等在去善化寺的必经之路上。

果然,未几,肖闯乘坐的马车就从远处驶来了,马车走得很慢,显然是顾及着里面那个未愈的伤员。

车旁跟着一众护卫,每个人都紧握着兵器,眼睛不离周围的人群,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肖闯虽然活过来了,但那个砍他脑袋的凶手却尚未捕获,此次出行,都护府定然是谨小慎微。

眼看马车走得近了,祁三郎已先一步从人群中出来,遥看着车队行礼。

带头的护卫虽吓了一跳,但看清楚来人是谁 ,便放下一颗心,也冲他回礼。

多日未见,心中甚挂,给将军问安了。

祁三郎躬身,尚未来得及抬头,已觉身后掠过一道人影,立在他身旁,同他一般,拱手行礼。

祁兄和本王真是想到一块去了,讨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祁三郎嘴角抽了又抽,忍住没把心里的烦躁显露出来,将军突逢变故,数日未见,不知尚且安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景王刘长秧,站在祁三郎身边,看着前方的马车,拱了拱手。

🔒一百一十七 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景王刘长秧,站在祁三郎身边,看着前方的马车,拱了拱手。

唔,多谢二位了。

一个声音从马车中飘出来,虽虚弱无力,却能听出就是肖闯,如假包换的肖闯,祁三郎的眉尖挑了起来。

只是本官现下衣冠不整,且身虚体乏,不能见风,故无法露脸,实在是对不住景王殿下和廷尉大人的好意了。

肖闯说完,断断续续咳了几声,听起来,却是当得起身虚体乏四个字。

将军......不妨,听到将军的声音,本王已心中甚慰。

祁三郎方想说些什么,却被刘长秧抢先了一步,讨厌鬼很善解人意地又冲这马车拱了拱手,将军好生调养,等身子痊愈了,本王再去府中探望。

佛祖都能拜,这会儿倒怕见风了?祁三郎咬着牙对刘长秧小声咕哝,也不管什么尊卑礼数,景王殿下自个儿信吗?人脑袋都掉了还能复活,景王殿下又信吗?刘长秧抿嘴一笑,转身给马车让道时,在祁三郎耳边轻声道,我这个人向来头脑简单,倒是没有祁大人的心眼多。

祁三郎狠狠白了刘长秧的背影一眼,却也不得不退回人群,可是心中不忿退去,剩下的,却满是惊诧:他方才确实听到了肖闯的声音,虽有些虚弱,不似往常那般中气十足,但分明......就是他,就是那位半月前掉了脑袋的大都护。

他挨着刘长秧站着,眼瞅着马车一点点走近,听车轮在地上压出的吱嘎声,背后汗毛忽然齐刷刷立起:被砍掉了脑袋还能活,这绝不可能,更遑论用什么看不见的针和线,就能把脑袋重新缝于颈上了。

遍翻医书,他都没看到一桩这样的案例。

除非,那位肖夫人找来的神医不是人,是大罗金仙,是掌管生死簿的阎罗,如此,方才能从无间地狱取回一条命来。

马车又近了一点,祁三郎抬起眼帘,看被油纸封得严严实实的车窗,隐约,看到里面有个模糊的影,像鬼,不像人。

嘶......拉车的两匹骏马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前蹄高高抬起,鼻孔嗤嗤朝外喷气。

车厢被猛地朝后一晃,等车夫将马儿控制住的时候,又随之朝前一倾,于是,里面的那个人便撞开帘子骨碌了出来,几个护卫反应不及,没扶住他,就任他这么一路滚到马车下,头撞上坚硬的车轮,咚的一声。

所有的人都吓得不敢动了,因为裹着被子的肖闯就这么横挺在马车轱辘前,一动不动。

祁三郎屏住呼吸,目光朝肖闯的脑袋看过去:没错,它在肩膀上长得好好的,虽然脖子被被衾裹着,他看不到那个衔接的地方,但如今,它就是稳稳当当地架在肖闯的肩膀上。

而那一对绿豆蛤蟆眼,虽少了以往的精明,但不是肖闯又是谁?怎么会?祁三郎朝后退出一步,不小心撞上凑上来的宋迷迭身上,回头,却见她冲自己抬抬手腕,方才明白,那两匹马儿是被她的袖箭惊到了。

可是还未等他再转过头去,耳朵中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哎呦。

惊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差点跳起来。

挺尸的肖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直坐起,一手摸着头上鼓起的大包,一只手指向已经吓得面色惨白的车夫,深吸几口气后,气若游丝,冲他骂了一句。

狗日的混账东西,难道,你想让本将军再掉一次脑袋吗?车夫被肖闯骂得连磕头都不会了,刘长秧于是摇头,冲车夫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把你家老爷掺进去。

一众人等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将地上的肖闯扶进马车,整顿一番,方才重新上路,朝着南边去了。

刘长秧抱臂而立,侧身目送马车离开,朝身旁的祁三郎偏一偏脑袋,眼角满是笑意,这才是真正的名医啊,不像有的人,自诩医术并世无双,可遇到了真正的高手,就原形毕露了。

说罢,看到祁三郎差点气得冒烟儿,便又一笑,手探出来压一压身上的大氅,转身也欲离开。

景王殿下,莫寒烟在后面低唤了一声,扯起宋迷迭的手走到刘长秧身后,见他没回头,又唤一声,殿下。

何事?刘长秧终于转身,目光落在莫寒烟微微仰起的脸上,一团和气,莫大人,唤本王何事?那日在都护府来不及贺殿下大婚之喜,过几日,下官一定亲自上门送上贺礼,说罢,看向宋迷迭,到时,你也同去吧。

宋迷迭本来还浑身不自在,被她这么一问,倒像是被电了一下似的,猛地清醒了,于是抬头,冲刘长秧拱手,自然。

刘长秧静静盯她片刻,眼波静谧,却仿佛含着天地斗转沧海桑田,许久,他终于回礼,口中道一声多谢,便头也不回大步走去前方的车马人流中。

有的事,早点想明白,比临到了了才大彻大悟的好。

莫寒烟淡淡道一句,眼角一抬,斜向身旁的宋迷迭,刘长秧绝非良配,这话,师姐只对你讲一次,但你要将它永远记在心里。

记得了,宋迷迭懵懂着点头,转脸时,却忽的发出一声惊呼,师姐,师兄的脸怎么没有一点血色,看着好像要晕过去了。

话音没落,祁三郎已经直挺挺朝后躺了下来,晕倒前,口中溢出两个含混不清的字,神医。

祁三郎这几日只喝了一碗薄粥,本就体力不支,再加上被刘长秧一激,急火攻心,竟然在众目睽睽下,青天白日里,气晕了。

宋迷迭和莫寒烟都不懂医术,见他就这么直挺挺躺倒,都吓了一跳,忙就近找了间医馆把人送了进去,郎中观色听息,正准备为他施针,祁三郎却悠悠醒转,从榻上坐起来了。

神医,我要去找神医。

他鲤鱼打挺,一个箭步朝外冲,脚下却依然打着飘,迈过门槛时差点绊一个趔趄。

莫姑娘追过去,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朝后一扔,已将祁三郎重新抛回榻上,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看得郎中惊掉了手中的长针。

你歇着,神医,我和迷迭去找。

莫姑娘的疾言厉色让祁三郎镇定下来,他乖乖趴在床上,手扯着被角一点点卷到肩头,忽然变成了一只温顺的猫,那师兄就偷一回懒,等师妹们的消息了。

瞬息万变的脸色,惊得郎中差点又一次扔掉手中的长针。

***神医坐在窗前,长须扑在面前的桌案上,被月光染成莹白色。

他似是无聊得很,竟捻起两根胡子,有一搭没一搭打了一个结,拆开,再系上,又一次拆开......神医屋子里的摆设也很不像话,没有药箱,没摆着丸剂,甚至,连一本记录患者病情的簿册都没有。

可是,他的双膝间,却夹着一把长剑,一头顶着地面,另一头杵着上腹,及其不雅。

在将胡须打了八个结,又将八个结拆开后,神医忽然不再对自己的长须感兴趣,他翻起眼睛看向上方的房梁,手却顺着桌子边缘溜下去,握住了长剑的剑柄。

屋顶有声音,虽然很轻,轻得仿佛一只在屋檐歇脚的鸟,可他却还是不敢大意,紧盯那声音发出的方向,浑身的肌肉一点点虬结起来,蓄势待发。

唰。

屋顶的瓦被揭开了一块,神医眼睛一亮:她终于来了。

一股花香泻进来,很淡,不细嗅几乎闻不出来,神医于是轻轻趴倒在桌面上,鼻息间呼出的气把长须吹得飘起一点,眼睛却仍然留了一条缝,看着上方越来越大的光斑。

终于,那个他等待了许久的人影轻飘飘落下来,却没有朝他走过来,只是站在原地,眼睛仿佛水波,涟漪一圈一圈,漾到桌旁。

神医将长剑握紧,眯起的眼睛望过去时,看到一对透亮的眼珠子,藏在黑纱后面,却是一褐一蓝,像他多年前见过的一只从波斯来的猫儿。

他觉得自己的心被这对眼珠中透出来的光撞了一下,呼吸轻轻一颤,便看到那人朝自己走来,没有声音,仿若鬼魅一般,飘至桌案前。

唰的一声,神医一个翻身立起,手中长剑直冲那人挥去,斩断她一缕黑纱,却撞上她挡过来的坚硬的刀面——哐啷一声。

神医却没有止步,剑尖仍然戳着刀面,人却踩住案头朝前一跳,一路逼着女人来到墙边。

她退无可退了,握住长刀的手还试着扳回一城,可是手腕抖得厉害,连握住刀柄都要费尽力气。

终于,长刀不敌神医手中的利刃,从手中脱出砸在她的脚边,刀尖磨溅几星火花,很快被黑暗吞噬了。

🔒一百一十八章 多亮终于,长刀不敌神医手中的利刃,从手中脱出砸在她的脚边,刀尖磨溅几星火化,飞快被黑暗吞噬了。

这......屋中有两......两种迷药,我吃......吃了两味解药,而你,只......服了一味......神医说话虽有些结巴,但是她却听得明白,是自己中了圈套,是自己太过心焦,所以,才落进他们手中。

现在想来,死掉的肖闯在闹市现身,恐怕也是他们故意安排的,为了引她出来。

可怎能不心焦呢?那个人,他等不了了呀。

身体蹭着墙面滑下,女人笑:你是怎么猜到的?这么久远的事,你们是如何知道的?我自......自是想不到的,神医抓抓脑袋,顺便,把自己的假胡子假头发一并抓下,露出一张泛红的憨厚面庞,猜到的人,是……是你未来的夫君。

女人冷下脸来,目露凶光,我永远不会嫁给他。

自然,神医笑了,他,也不会允许你嫁给他的。

***事情要从许久许久以前说起了吧。

薪犁的琅轩宫中,住着一位异瞳的小公主,一位世界上最美丽的公主,一位因为不得宠而不得不在冷眼和夹缝中讨日子的公主。

偌大的皇宫里,只有一个人对她好,真心实意地好。

那人,曾亲手在院落的一角栽下一株山桃,和她一起将那没有几根枝丫的小树浇灌养大,也曾同她一起坐在桃树下,听她念书中的故事。

桃花落满了书页,她将它们抖下来,他却用双掌接住,小心收好。

多亮,你听得懂吗?她指着书上密密的小字。

不懂。

多亮笑得比头顶的日光还要明亮。

说的是桃花夫人借道蔡国,却被姐夫蔡侯纠缠戏弄......她看多亮努力掩饰着呵欠,就闭口不说了。

但多亮会酿桃花酒,做桃花糕。

多亮见她不悦,用手指压下眼角和嘴角用力做了个鬼脸,桃花辟邪,公主吃了喝了,就不用怕鬼魅了。

所以此后,她便吃着他做的糕饼,在山桃树的凉阴下看书,多亮听不懂,一次撑不住便睡着了,头滑落到她的肩膀,很轻。

她扭头看他,他的眉毛上落着一片桃瓣,那么美,她却没来由地心跳如擂,于是放下手中的书,做贼似的,隔着花瓣落下一吻。

多亮被惊醒了,垂头,睫毛轻颤,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却咬着嘴唇笑,掩饰脸上的赧色,这书确实没意思得很,多亮,不如你去帮我找把剑吧,我见那中原来的人,很多都是佩剑的。

多亮没找到剑,只找来了一把长刀,他没那个本事,可以为塔及公主寻一把宝剑,毕竟,这偌大皇宫里,他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小蚂蚁。

宫中的女人是不许习武的,可是她这里,是最偏僻的宫廷一隅,只有一个言听计从的多亮伺候,所以,趁夜深无人,便可以在院中肆意习练。

没有师傅教习,没关系,多亮总是偷偷到其他王子的院前窥探,他们那里有薪犁最好的师傅,他耍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被多亮画在了纸上,再拿给翘首以盼等着他的小公主。

年复一年,她的刀法日渐精益,甚至远超几个哥哥,只是这个秘密,是属于她和多亮的。

她和他还有另外一个秘密,没有点透,却彼此心知肚明。

是熨帖唇舌的美酒,是吞入腹中的甜香,是,那躲在眼睛后面的,比山桃的香气还要浓烈的绵绵情意。

那一晚,月亮很明,她在桃树下练刀,他握着酒瓶等在一旁,他练得渴了,他便递上去喂她一口。

忽的,刀锋从多亮的脖颈前划过,削掉他几根发丝,他一愣,她已经收起刀走到他面前,面颊微红,眼波勾人,闪着异光的瞳孔像是能将人吸进去。

多亮忽然不敢看她,只把酒瓶递上,她就着瓶嘴吸一口,问他,你也渴了吧?唔。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下一刻,却觉唇舌都被她缠住,桃花酿的味道晕满他所有有感知的地方。

她抱住他,抱住那不知何时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的少年,踮起脚吻住他。

少女的手和唇也在抖着,两人贴在一起,却仿佛要站不住了。

可是身子却猛地被多亮推开了,他粗粗地喘,眼角却是湿的,仿佛被春露染红。

多亮是......阉人。

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说出这两个字,他咬着嘴唇,两只手掌握得那样紧,指节凸起,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可是,可是在他来的那一天,她就知道他是阉人啊,若非如此,怎能入得了后宫,怎能与她朝朝暮暮碎碎念安。

她怎么会在乎呢,她的多亮,是她捧在手心里的一滴朝露,埋在心底的一粒种子,哪怕这世间有千千万万好男儿,她却只要他一个。

我不在乎啊。

她没说话,眼睛却在说话,她知道他看懂了,可是,他却还是走了,沐着一身银亮月色,跑出院外,光从他的肩膀一点点流泻下来,重新滑落到地上,化成一片清霜。

他总是会同意的,她知道,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他是不会拒绝的,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所以她耐心地等,从月升到月落,从晨曦到日暮,他,却没有来。

如此过了三日,她终于捺不住了,穿戴整齐,她去寻他。

她要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他:只需,只需她划破自己的脸,父王就再也无法将她嫁出去,那时,她便是个永远不能嫁人的公主,而他,就会在这里陪她,一辈子。

她找到了多亮,在他的地方——一间阴暗湿冷的屋子,住着如他一样的身子残破的阉人。

那一夜,偌大铺上,却只有他一人。

那天,小世子诞生,她父王欣喜若狂,在宫中要彻夜燃放烟花庆祝,故所有的宫人都不在房中。

除了他。

他睡着了,侧卧着,清瘦的背微微起伏,像汉人笔下的山水画。

她蹑手蹑脚爬了上去,钻进被中,从后面抱住他的身子。

没什么好害臊的,小的时候,被兄长姐姐们欺负了,她也总是钻进他的怀里,整夜整夜地抱住他的身体。

所以,真没什么好害臊的,虽然,她的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她将他抱得更紧了,手臂勒住他的肋骨,方觉,她心爱的小小少年瘦得可怜。

多亮惊起,想叫人,耳垂却被吻住,熟悉的唇,就这么一寸寸地下滑,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慢慢落到后心。

唇下的心跳那么快,她于是将脸贴上去,喃喃:我不在乎,你知道的,我只要你。

她等着,等着他回应自己,宽阔铺上,两个人,抱在一处,彼此温暖,又倍觉孤凉。

窗外烟花乍起,伴随着宫人们的欢呼。

这热闹中独没有他们两个,她等着他,他却始终没有回答。

不如这样,她笑着起身,帮他把被掖好,有些手足无措地,给自己找退路,三日后,我在山桃树下等你,到时,你再给我答案。

多亮还是没有说话,他的身子动了一下,很小的一个动作,因为影子落在墙面,所以也显得格外突兀。

三日后,她依然没有在山桃下等到他,却等到了一个宫女。

多亮病了,以后,便是我服侍公主了。

名叫乔丽的宫女笑得恭顺,她却在静默片刻后走进殿中,锁紧殿门,任凭乔丽如何在外面劝慰都不把门打开。

三天两夜,她滴米未进,只坐在窗前,反复诵读桃花夫人的故事:多年后,息侯已经成了为楚文王把守城门的小吏,桃花夫人却依然爱着他,她不想再忍受与心爱之人的分离之苦,伤心欲绝之际一头撞向城门而离世,息侯看着夫人死在自己面前,也撞向了城门,随之去了。

我也不在乎你的身份,我只知道你是世间唯一那个爱我护我之人,可是多亮,你为何不愿朝我迈出一步。

她看窗外月儿朦胧,星辰渐远,不知不觉中,竟昏了过去。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靠在乔丽怀中,手里抱一只加满了热水的汤婆子。

乔丽的手臂托住她,就像洪水中的一叶小舟,托住了一个快要溺死的人。

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这世上无人不苦,公主别总想着过了这一道坎,等着的自己的就是圆满。

还有下一道呢,痛苦就像喀纳乌斯的潮水,一波过了,还有下一波,没有尽头的。

所以莫要得太多,只要有碗饭吃,有张榻睡,其它的,不管是什么,安心接受便罢。

乔丽的话像一只刻满了岁月疤痕的大手,一点点撕开她脑海中混沌的迷思,她抓住宫女的手,乔丽,你年纪长不了我几岁,为何想得如此通透?🔒一百一十九章 旧事乔丽,你年纪长不了我几岁,为何想得如此通透?乔丽五岁时爹娘便在战乱中身亡,留下我和两岁的幼妹,我们姊妹两个也是那场战事中唯一的活口,所以后来的每一日,都是从死亡手里偷来的,乔丽知足,很知足。

她也把知足这两个字记在了心里,此后很长一段日子,她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多亮,虽然那个清瘦男孩的影子一直潜在她的心底,舞刀时那影子会漂上来,睡梦中那影子会漂上来,特别是她坐在山桃树下,看花瓣被风吹起的时候,多亮便好像也在,他跪坐在她身旁,侧头朝她微笑,秀气的手指伸过去,摘掉她发间的一片花瓣。

所以终于,她忍不住去寻他,还是那间阴湿的屋子,可是多亮却不在,同屋的宫人说他病得厉害,刚才被抬走了。

瘦得快成一捆柴火了,估计没几日可活了。

与多亮要好的宫人唉声叹气,她却想到了那一日,自己的吻落在他瘦得翻起肩胛骨的后背。

原来他是真的病了,病得快死了,所以才不来山桃树下见她。

她疯了似的朝宫门跑去,所幸,所幸,她追上了他。

抬草席的宫人收了她的镯子,识趣地退下了。

她握住多亮的手,于是奄奄一息的男孩终于张开了眼睛。

她看到有光在那双眸子中闪动,又很快地熄灭了。

多亮拼命把手抽了回去,脸侧向一旁,不去望她的眼睛。

她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人,哪怕命若悬丝,也怕自己成为她的拖累。

她不再逼迫他,只轻轻地俯身到他耳垂旁边,我会救你的,不管多难,我都会救你的,多亮,你等着我......她记得曾读过一本别史,里面记载那位想篡汉的将军在自己的墓穴中藏了一剂灵药,一剂能治天下百病的灵药,而那座坟冢,就在宜宁城外,被两个家族的人世代看守。

于是,她精心策划了一场以爱为名的救赎。

可是这场救赎,注定是要沾满无辜者的鲜血的。

所谓钱眼窥人当然是她编造出来的谎话,宫中那些身首异处的可怜人,自然也是葬身在她的刀刃下的,只是除多亮外,没有人知道她刀法精湛,所以,自然也不会疑心在她身上。

她不是没有自责过,但一想到多亮,想到他瘦得让她心慌的身体,心里多余的怜悯便会一点点封冻住,再也无法牵动她半分。

她甚至想过,如果父王还是不信宫中出了妖邪,执意不让她出宫,她便会手刃幼弟,用那千娇百宠的小世子的血去做自己最后的筹码。

所幸,呼揭怕了,答应了她的要求,亲手签下通关文牒,让她隐瞒身份带一队人马去了宜宁。

可这还是仅仅是她计划中的第一步,第二步,比第一步还要难,因为上一次,她失去的是自己的良知,而这次以,她却要亲手奉上自己的身体。

世代守卫将军墓的是驻守在宜宁城的两个家族,而打开将军墓的两枚钥匙也被这两个家族的后代掌管,要拿到钥匙并不容易,因为这是两个家族用生命守护的秘密,非自家人不能泄露。

所以要想拿到钥匙,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成为他们的自家人。

后面便是张一和李二的故事了,她引诱了张一,在和他私定终身后,也从那男人口中套出了第一枚钥匙的下落。

到了李二这边,计划似乎实施得更加顺利了一点,李二墨守成规,淳厚到近乎迂腐,从见她第一面起,便笃定决心要娶她进门,并且,在迎娶她的时候,已将钥匙的秘密和盘托出。

所以成婚那日,还没有洞房花烛,她便已经找到了第二枚钥匙。

计划顺遂得超乎她的意料,只是当两枚钥匙握进手心,她却心跳不止,无法安宁,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有一件事未做。

她强按下心头的悸动,回头看向身后的乔丽——她最忠心的婢女,眼角逐渐被愧色填满。

我为了第一枚钥匙,不得不去侍奉讨好那人,这事是瞒着其他宫人的,只有你一人知晓,乔丽,可是这件事一旦被父王知道,他一定会将我处死,你知道的,他不会允许一个失去了贞操的公主做他的女儿。

乔丽不会说的。

乔丽的声音很小,里面掺杂着哽咽。

那晚我说了梦话,说我对不起他们,说我不想砍掉他们的脑袋,你分明是听到了的,可第二日我问你,你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乔丽......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还有这一次,若是我无故失踪,以他执拗的个性,定会将城里城外翻个底朝天,说不定还会一路追到薪犁......我不能冒险,所以今晚,必须有一个人留在这里。

乔丽已经不会说话了,她看到有什么东西寒光一闪,下一刻,已经被一枚锋利的匕首割断了喉咙。

还有她的眼睛,我挖去了她的眼睛,将新娘的衣服穿到她的身上,偷梁换柱后便去打开了将军墓,找到那剂灵药。

为防他们二人猜出我的动机,我在事成后又将钥匙放回原位,这才与其他人一起返回薪犁。

只是乔丽,再也回不去了。

塔及说着声音软了下来,就在神医以为她要哭出来的时候,她却一甩复杂的发辫,眼角堆满寒光,笑道,我不后悔,你们中原常说,人如蝼蚁,如草芥,除了那些个天之骄子,王孙贵胄,都免不了被蹂躏和踩踏,既然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已经注定,结局不过的早一天晚一天到来罢了,那么死在我手里和他人手里又有什么分别呢?可是......可是你却......每年都......都来祭奠乔丽......神医轻轻一笑,假胡子掉了半边。

这你也知道?塔及公主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两盏萤火。

神医没有回答,因为屋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人踏过门槛,身体挡住外面的月光,他抱臂看向她,我不仅知道你每年都要来宜宁祭奠乔丽,我还知道你费尽心机取回去的‘灵药’并没有用,多亮服了那味药后,病情还是未见好转,这么多年,都是靠你在民间四处搜寻来的偏方维系着生命。

塔及公主簇紧眉头看他,目光落在他腰间,那精致的金嵌珍珠宝石带扣和挂在上面的翠镂雕葫芦纹佩上。

我还知道,你失贞的事情还是被呼揭猜到了,但他顾念父女之情没有杀你,而是将你赶出皇宫,囚在一处偏远的庄子里。

所以这么多年,你才可以在薪犁和大燕之间来往自由,而不是再像以前那般,需要费尽心力谋划,才能逃出守卫森严的宫墙。

塔及公主昂首,眼睛微眯起,想看清那背对月光之人的面目,可却只看到他脸上一抹隐隐的笑意,你是谁?为何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秘密?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我的未婚妻,我自然是要打探清楚她经历中所有的细枝末节,否则,有朝一日当了冤大头,就像那严峰一般,我可找谁说理去?他垂头浅笑,旋即将身后的屋门掩上,冲一旁肃立的神医点了一下头,屋中便刹那被烛光盈满。

你是......你是景王刘长秧。

塔及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男子,口中不自觉发出一声惊呼。

我是,景王殿下如实回答,又一笑道,薪犁嫁娶的风俗和大燕一样,新娘子在成亲之日,才能第一次见到郎君真容,不想,公主却是个不拘凡俗之人。

塔及抬起眼角,轻哂道,何止,景王殿下怕是不知,当我父王得知我失贞之后,大骂我是娼妓,说我丢尽了薪犁皇族的脸面,她鼻中一哼,殿下若是娶了我这样一个女子,难道不怕伤及大燕的颜面吗?我不仅早没了贞操,甚至,我还爱上了一个内侍,此生此世,我这颗心和我这个人,都不可能完完全全属于殿下。

刘长秧的脸色忽然缓和下来,在听到面前的女子无丝毫愧色自称娼妓的时候,他看了已经卸掉伪装的尉迟青一眼,把解药喂公主服下。

尉迟青吃了一惊,却没有多问,只摸出两粒药丸塞进塔及嘴里,可眼睛却仍然盯在她的身上,一手抓紧剑柄,小心提防。

公主就这么怕嫁给我?刘长秧在一张软塌上坐好,思忖一会儿后,方道出这么一句话来。

塔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心中已知神医是假,不免心灰起来,冷笑一声道,你们中原人不是常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多亮在你们心里或许只是个身子残破之人,连男人都算不得,可是在我这里,他却是最珍贵的宝物,莫说你景王殿下,就是用这皇天后土来换,我都不会将他让出去的。

🔒一百二十章 眼睛说完,又是冷冷一笑,殿下自然是不会懂的,儿女私情于你们这些人而言,不过是权力争斗中的调味剂,有了,自然锦上添花,没有了,也不过是供你们午夜梦回时,偶尔伤春悲秋一番罢了。

可多亮于我,却比生命还重要,我可以为了他,做尽我能做之事,哪怕是将灵魂和肉体全部奉出,也不后悔。

塔及活动了一下手指,她发现自己的力气回来了一些,于是耐心地等待着,一旦体本力恢复,她便会捡起地上的长刀,将它刺向刘长秧的胸膛。

她绝不能嫁给他,哪怕多亮死了,她也不会弃他而去。

而唯一不背叛多亮的方法,便是杀掉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也是她最初来禹阳的目的:在知道呼揭要将自己许配给景王后,她便欲将刘长秧置于死地,那日去都护府,她就是冲着刘长秧去的,怎奈无意中撞破肖闯的幽会,便只能先拿那大将军祭刀。

本王,好生羡慕公主。

许久后,落进她耳中的,却是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刘长秧从软榻上起身,目光却落在案几,那盏被风吹得微微摇曳的烛火上,本王羡慕公主可以为了自己所爱之人赴汤蹈火,舍生忘死,更羡慕公主宁负天下不负卿的勇气,他清雅的面庞上浮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这些,都是元尹心所向往,却苦求不得的。

说完,见塔及疑惑地打量自己,他嘴角轻轻牵动一下,神色恢复如常,负手道,公主难道不好奇,我布下神医局将你引来所为何故?塔及此时方想到这一层,心中不由大惊,方想说话,又听他道,药需对症,且将军墓中的那味灵药,经年累月,早已失去了效用,多亮服下,又怎能痼疾痊愈?这话仿佛一粒石子,砸在塔及的心间。

你引我来究竟有何目的?她去看刘长秧的眼睛,却发现那里面没有不屑和揶揄,反而含着抹凄恻。

刘长秧微笑,自然是为了一桩要事。

塔及冷笑道,要事?除了多亮,天塌了于我而言都算不得要事。

刘长秧直视她的眼睛,我已经寻到药方,并配出了医治多亮痼疾的药剂。

他说着从袖口中拿出一只小小的玉瓶,直接递到塔及眼前。

塔及愕住,下一刻,却一把抓过那瓶子,紧贴在自己胸口,睃眼道,你若是骗我,你景王府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放过。

刘长秧听了这话却是不恼,一旁的尉迟青倒忍不住了,哼一声道,若是假的,我尉迟青提......提头见你。

说完,见塔及公主仍然将信将疑,冷笑道,不瞒公主说,咱们的人专程去了你......你们薪犁,找到了多亮记录下他的病......病症,又遍寻大燕最......最负盛名的医官,确诊之后,对症开......开方,据方寻药,几乎踏......踏遍大燕大半国土,才将这方子上......上的草药找齐全了。

总共就......就配出这么一......一瓶,公主若是不信,还给我们殿......殿下便是。

尉迟青说着伸手便要夺那药瓶,却被塔及公主闪身躲过,尉迟青皱皱眉,刚准备再出手,塔及却已经单手撑起尚未恢复的身子,双膝着地咕咚朝刘长秧跪下。

我心里明白,殿下自不会让我白得了这药,不过既然它能救多亮,那么从此刻起,我这条命就是殿下的了。

她磕头跪拜,虔诚地像在对神明祈祝。

尉迟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吓了一跳,斜睨刘长秧,却发现他并没有请公主起身的意思,只抱臂看她,眼中的悲悯却更深了。

呼揭将你嫁于我,是为了对我多加一重钳制,也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我,这一点,公主应该也想到了吧?许久,他轻声道出一句话,对接上塔及倏地抬起的目光时,又加了一句,可我不想娶你,还有另一样缘由,这缘由,同公主不想嫁我的原因是一样的。

塔及忽然想明白了,这位金尊玉贵的景王殿下费尽心力寻方问药,费尽心力设局引自己前来,原来也和自己一样,是为了一个情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深到连这样一个出生在权力旋涡中的人,都无法独善其身。

于她,更是如此......我知道该怎么做,塔及微笑着看他,异瞳染上一层潮意,美得近乎妖冶,我知道用什么来报答殿下了。

听到这话,刘长秧忽然面露难色,尉迟青却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们你来我往,在打什么暗语,可是他方想发问,却见塔及伸出两指,猛地抓向自己的眼睛。

噗的一声,她掌上多了两颗眼珠,裹满了血污,再也无法绽出勾魂摄魄的光彩,也再无法看到自己的爱人。

刘长秧嘴唇翕动两下,还未说出一个字,塔及已经喘着粗气先他一步道,殿下无需自责,我早已想过,这次没有景王,下次,他还会将我许配给什么端王康王,索性我自己一了百了,断了他的念头。

她痛得抽了口气,接着道,我杀了那么多无辜,尤其,尤其是乔丽,她待我这般好,我却......挖了这双眼,虽不能赎去我身上的罪孽,但多少能弥补一些,我也心有所慰。

还有那个傻子,他总觉得自己身体残破,配不上我,现在,我也同他一样了,他心中的顾虑,想必......想必也能打消了。

塔及说着,用力将手中的眼珠子抛向地上,像甩去了某样与生俱来的桎梏,然后,她用两个血淋淋的眼窝望向刘长秧的方向,冲他微笑,塔及,感谢殿下成全。

刘长秧轻轻阖上眼睛,稍顷,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瞠目结舌的尉迟青,把止血药给公主敷上。

尉迟青如梦初醒,哦了一声后,手忙脚乱地去拿早已备下的止血药,将蘸了药的白布缠在塔及眼窝上的时候,他才骤然想明白刘长秧让自己提前备下这药的原因。

原来,他早已猜到了结局,所以才能思虑得如此周全。

尉迟青在心中咂舌:此般算计谋略,当真是他这等凡人一辈子都难以匹及的,只是他有此等心机,为何一遇上宋迷迭,就变得大而化之,不计后果了呢?正想着,塔及却已经站了起来,一手紧握药瓶,跌撞着朝门的方向走去。

公主且慢,刘长秧叫住她,走到案边吹熄烛火,屋内一暗,埋伏在外面院墙上的曈曈黑影便现出身形来,刘长秧微微一笑,这场戏,还请公主配合我们演完。

***宋迷迭和莫寒烟赶到都护府的时候,只见高墙内火光冲天,乱成一片,宋迷迭扯住一个认识的参军询问内情,那人见是校事府的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从头到尾都没有这么一位神医,肖闯自然也没有复生,而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中,从马车里滚出来的那个人,是和大都护肖闯长相极为相似的,连声音也几乎一样的,他的一位堂弟。

大都护身首异处,真凶却一直没有抓到,肖夫人于是听了景王的建议,设了一场局,希望以此引凶手现身。

景王?肖夫人难道不知景王和大都护是敌非友,竟听取他的建议?莫寒烟大为不解。

那参军于是道,内宅妇人,对这些官场上的事本就不关心,再说了,那景王是直接找到了大都护家中出谋划策,咱们这些人一概不知情,也是今晚布下防控后 ,才知道是这么回事。

为何大都护不死,便会引得真凶现身?莫寒烟没想明白内中缘由,细眉毛微微蹙起。

景王说,凶手手段残忍,行事果决,明显就是冲着咱们大都护来的,所以他知道自己未将将军置于死地,定会再次上门。

他今晚上门了,宋迷迭望向都护府里的一片乱象,舔了舔嘴唇,但你们还是没有抓到他。

参军脸上浮上一层赧色,那人武艺超群,且......且早已谋好后路,我们追击他的时候,竟然遇到多处突发火情,还有几个兄弟,被他不知何时布下的暗箭所伤,所以......所以最后还是让他给跑了。

莫寒烟眉头又紧了一紧,可看到他的模样了?听了这话,参军脸上的愧色一扫而空,忙答道,看到了看到了,浓眉方脸,相貌威武,结实得活像钢桩铁柱。

第二日,当祁三郎看到满城张贴的钢桩铁柱的画像时,嘴角轻撇,冲身旁两个师妹道,肖闯背主之事,看来是已经坐实了,否则,肖家人也不会在他死后,对刘长秧的言听计从,对我们却未泄露分毫,把咱们当傻子耍。

🔒一百二十一章 心属一人他还在因神医一事怄气,想到自己被刘长秧骗了,简直恨得牙根子痒痒。

恐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莫寒烟在围观人群的注视下,伸手将画像从墙上揭下,冲两人使了个眼色后,三人便一起走到一处无人的墙根下。

昨日那参军一番话反倒令我惴惴不宁,因为但凡和景王沾边的事情,都不能按寻常思路去推导。

莫姑娘目露忧思,将手里的画像摊开,所以昨晚我和迷迭兵分两路,我在城内和都护府的人继续搜寻那贼人,迷迭,则去了城外。

说到这里,她转脸看向宋迷迭,跟师兄说说,你昨晚在城外都看到什么了。

宋迷迭哦了一声,边回忆边说昨晚的事情,她昨天在城外埋伏等待了许久,也没见到有人出城,但因记得莫寒烟的叮嘱,不到日始不能回城,所以便一直等着,等到睡眼惺忪,瞌睡连连,谁想,还真的让她等到了。

她看到一辆马车,从半开的城门中缓缓驶出,披星戴月,朝正西方去了。

于是来不及多想,她伏低身子便跟了上去,不出声地踩着凹凸不平的车辙,目光紧紧盯在一丈外的马车上。

可车尾处的帘子忽然掀动了一下,两道黑影从里面旋出,皆是身怀绝技之人,一前一后将宋迷迭包夹在中间。

好在她轻功了得,又身藏暗器,所以和他们过了二十余招后,她摆脱两人,又一次朝已经跑出十余丈远的马车追去。

眼看马车已经近在咫尺,路两边的树梢上忽然罩下一张巨网,宋迷迭身手敏捷,闪身躲过,可另一张网又从后方扑来,将她整个人缠裹在其中。

区区一张网,又怎能困得住师妹你?祁三郎摸着下巴摇头。

宋迷迭气得鼓起腮帮,一张网自然困不住我,可师兄你知那布局之人有多阴险?我被网仰面罩住,竟然看到藏在树梢中的几个人皆拉满了弓弦对准我,只要我稍动一下,便会被他们射成筛子,如此僵持了半刻,那马车走远,他们便也离开了。

所以最后,你也没被射成筛子。

祁三郎眸色一动,嘴角挑出一抹笑,为何呢?明明精心布下这森严壁垒,却不愿杀人灭口。

莫寒烟听他这话,便知他此刻心里所想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个名字,只有宋迷迭还一脸懵懂,瞪大眼睛自语,是啊,他们为何不动手呢,明明是个极好的时机啊。

因为他们背后的人是景王,莫寒烟将手里的画像揉成纸团掷在地上,冷笑道,引君入瓮,又缜密布局将人送走,这刘长秧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说罢,看身旁一脸惊愕的小傻子一眼,方想说些什么,又无奈叹了口气,只在她发髻上轻轻拍了一下,柔声道,迷迭,景王属意于你,但这个人,于公于私,你都不可亲近。

师姐,我懂的,我不会再吃他煮的面,那件坎肩,我也不会再穿了。

许久,宋迷迭小声道出一句话,她心里这些一辈子都不想让莫寒烟知道的秘密,现在,却自个全盘说出来了,不为别的,只为让莫姑娘为自己做个见证,见证她已下定决心,要斩断因为那件坎肩和那碗热面而滋生出来的脉脉温情。

莫寒烟和祁三郎看着小师妹孤零零转过去的背影,彼此对望一眼,心中皆生出些许怜爱来,方想对她劝慰几句,宋迷迭却忽然回头,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煞是可爱。

师兄师姐,我想起来了,马车里面好像是个女人,车帘掀起的时候,我听到了环佩叮当,清脆动人。

女人?莫寒烟挑起眉梢,半晌后,转身望向城门的方向,轻声道,迷迭,你再去一趟宜宁吧。

***禹阳城就在前方,从她刚从宜宁出来时望到的一个光点,变成现在一片如星海般的万家灯火。

暮暮朝朝,从璀璨到阑珊,她却知道,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燃的,她所想要的一人一心,促足相畏,也终究是不可能的了。

宋迷迭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听不到哗啦啦的酒声时,将那葫芦朝身后一扬,撂在荒芜的大漠中。

她扭头冲那酒葫芦傻笑,仿佛那是一个被她弃如敝履的倒霉蛋,然后,两腿在身下的骆驼脖子上一夹,那头吃痛了的傻骆驼便撒开四蹄,带着她一阵儿风似的朝禹阳城的方向跑去。

城中的烟火气将宋迷迭本就有些晕眩的脑袋熏得更加迷糊,她一手牵着骆驼,步子却走得东倒西歪,接连撞到了几个人身上。

好在那些人见她一身酒气,都不与她计较,只捏着鼻子嫌弃地绕身而过。

是不好闻啊,宋迷迭垂头嗅自己的袖子,扬起眉梢摇头,还说是什么江米甜酒,不醉人,喝下去,还不是一身的酒骚味儿。

她自嘲地笑笑,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哪知没走出几步,便又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头扎在那人胸前,嗅到一股凛冽的甘松香气。

她忽然拘谨起来,觉得自己身上的味道冲撞了他,于是连忙朝后退出两步,口中直到对不住。

可偏在这时,身后那头不长眼的骆驼撞到她后心上,脚下一个不稳,她身子朝前扑去,竟重新钻进男子的怀中。

宋迷迭心下一惊,两手抓住男人的衣襟想起身,怎知脚下打滑,男人先一步托住她的双臂助她站好,只是那双手,却还未松开她的胳膊。

醉成这副鬼样子,宋大人是在借酒消愁吗?宋迷迭笑了笑:怎么她已经醉成这样了吗?心里想着谁,那人便出现了。

她勉强站直,伸手摸上面前人玉琢一般的脸,指肚在上面摩挲了三四五六下后,咧嘴笑,元尹,你可真是个麻烦精啊。

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儿乜斜着,带着抹春色,眼尾的那颗小痣随着她的笑轻轻朝上一跃,惊心动魄地蛊惑着对面的人。

刘长秧喉结动了一下,脸色却依然冷峻着,哦?宋大人说说,本王怎么烦到你了?你,宋迷迭食指在他胸口戳了几戳,嗤笑道,你还好意思问?我第一次见你,脑袋就受了伤,后来在景王府,你明知我不是贼人,还故意冤我,指使护卫杀我......幸好没杀成。

刘长秧看着面前醉眼迷离的人儿,脸上寒意消退,抿嘴轻笑。

不过宋迷迭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还在自顾自数落他的罪行,后来到了老君沟,我奋不顾身跳进瀑布救你,你非但不感激,还用言语轻薄我,再后来,你将我拽进泥坑,弄得满身烂泥。

刘长秧脸上笑意加深,伤人一千自损八百,本王也脏了。

可是我大人大量不计前嫌,宋迷迭打了个酒嗝,砸吧几下嘴,在孙家祠堂为了救你,差点淹死......她觉得双臂上力道一紧,元尹的身子朝前贴了贴,下巴几乎触上她的额发。

那次,可是我救的你。

他垂下头,目光中似淌着波光,亮得蛰眼。

你救我?宋迷迭一头雾水,鼻间嗅到他身上甘凛的松香,身子忽然有些发软。

我亲了你。

他答得坦荡,没有一丝轻薄的成分,好像这件事于他而言,是天下最庄严的一桩承诺。

可是很快的,他两眼弯起,嘴角噙着起一抹不拘的笑,俯身在她耳边,小声道,为了给你度气。

宋迷迭耳根子一热,身子哆嗦一下,酒忽然全醒了。

嘴唇翕动两下,她想像以往那样,靠装傻逃过一劫,可还未想好要说什么,刘长秧便又在她耳旁笑道,宋大人嘴唇软,身子也软,甚合本王心意,不知,是否愿意与本王执手,白头?明明是一句话玩笑话,和他以往对自己说的那些没什么不同,宋迷迭却浑身一凛,四肢僵硬,嗓子也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如此滞住半晌,竟一句话也答不出。

行人车马在两人身旁穿行而过,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他和她,却只能听得到彼此仓皇的呼吸和心跳,像大漠上直啸而过的风,毫无阻拦撞上对方的胸膛。

宋大人,科考著文,也无需思量这般久吧?片晌后,刘长秧喑哑着笑了一声。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宋迷迭顺嘴秃噜出这句话,又倏地抬头,去望他的眼睛,殿下,皇上......已经赐婚了。

刘长秧脸上笑意不见了,抓住宋迷迭双臂的手指却又收紧了一些,似是怕稍一松手,她便逃了,他看她,将她的身影牢牢锁在眼底,一字一句,心属一人,独属一人。

🔒一百二十二章 守陵人心里那些深埋的种子爆裂,发芽,长出来,便是一片茸茸的芳草,草尖缀着露珠,泛着五颜六色的光华。

元尹就站在草原的尽头,孤影缥缈,她朝他走近的每一步,都不能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就是他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场景,现在,听到他这番赤诚的告白,那梦影,便幻化成现实,罩在她的心间。

他终究是她无法靠近的一个人,尤其今日在宜宁城,她洞悉了他精心部署的棋局,便知,她与他,只能逆向而行,愈走愈远了。

下官,不能答应殿下。

她不敢触碰刘长秧忽然黯淡下来的目光,挣出他的手,牵了骆驼,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将将走出去五六步,忽听到背后的粗喘声,她还未来得及回头,身子已经被刘长秧凌空扛起。

他眼中寒芒乍现,唇角凌厉,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于是宋迷迭连喊都忘了,就被他这么一路扛着走进条无人小巷,才被托着腰重新放于地上。

殿下。

她语气中惊怕交杂,惊他敢在人声鼎沸的街市强抢民女。

怕他现在趁四下无人,更胆大包天起来,对她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举动。

宋迷迭将身子朝后面的墙贴了又贴,干吞下几口唾液,危急时刻,她忘记了自己完全可以凭借这一身功夫逃脱刘长秧的钳制,只觉这小小的一隅便是一个牢笼,他架在她身侧的胳膊就是牢笼的铁栏。

好在刘长秧没有下一步动作,他身上松香味淡雅,却熏得她有些头昏,晕眩的同时,还有一点微微的酸楚,从心尖上泛开,慢慢地,摧肝裂肺,将她整个身子都浸得酸麻了。

宋迷迭眨巴了下湿润的眼角:怎么回事?这个人,明明什么也没有做,甚至,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她却忽然很想大哭上一场,哭得浑身瘫软,力气耗尽,如此,方能解心头堵闷。

殿下。

她又唤了他一声,微垂着眼角,仍是不敢迎接斜上方那道眸光。

可下巴却倏地被他的指头勾起,元尹的眼睛近在咫尺,里面星光璀璨,点点都落在她的心里。

宋迷迭轻抽一口气,脑袋中曾出现了一瞬间的清明,可是很快,这点清醒消弭无踪,她眼前似乎蒙上一层水雾,雾气散开,却已是另一方天地。

是黄泉谷,潺潺溪水载一川云影飞快逝过,他们眼前,是挺拔天地,粲然四季。

他们,是的,宋迷迭现在坐于一方礁石上,身旁半躺着的,是景王刘长秧。

他还是那副面目可憎的样子,衣衫松散,神情闲适,懒洋洋伸出一根手指,指一只刚从溪涧飞过的五彩斑斓的大鸟,娘子,咱们今晚就吃它吧,娘子快帮为夫捕了它。

宋迷迭眼皮跳了跳,婚前夫君可不是这般的,妾身说要找个会煮饭的男人,你便找准时机漏了一手,给妾身煮了一碗面。

刘长秧打了个呵欠,成婚前的男人说的话娘子也信?怪不得旁人都说你是傻的,说罢又盯上水中一尾刚沉下去的肥鱼,砸吧了几下嘴,再添个鱼汤,本王最近劳累过甚,需要补补。

宋迷迭再也捺不住火气,脚尖在他后心轻轻一踹,已将他踢入溪水中。

什么‘本王’,你现在就是黄泉谷打杂的,论资排辈,我第二,你第三,难道还想让我伺候你吗?她看着溪水中一身狼狈的他轻笑。

刘长秧一边凫水一边冲岸上叫嚣,宋迷迭,看我上去之后怎么收拾你。

听到收拾二字,宋迷迭登时白了脸,恰逢此时,一身白衣的虚山从她身后经过,将这打情骂俏的一幕尽收眼底。

自作自受。

他啐一口,摇着蒲扇飘然远去。

像是有根针在眉心间扎了一下,宋迷迭遽然清醒过来,方才,她好似做了一个绵长的梦,梦里,有浓翠山林,碧水淙淙,还有一个世间最麻烦的麻烦精。

那是她心所向往之地,如果可能,她宁愿待在那里,永不离开。

虽然她心中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是她的幻象,在他目光的控制下产生的幻象。

你走吧。

许久之后,她听到元尹的声音,虚弱得仿佛刚从鬼门关走过一圈一般。

宋迷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逃也似的钻出他的手臂,朝巷口奔去。

所幸,骆驼还在巷口等着,于是她用颤抖的手指勾起缰绳,牵着它继续上路。

走过鳞次栉比的店铺和流水一般的人群,她打飘的步子终于慢慢稳了下来,可一颗心却像在风雨中飘摇,颠簸不定。

前方街市灯火辉煌,在天边交织成绚烂的光圈,独行的人心凉如水,因为她知道,身后的那个少年郎,终是要放开手了。

***目送宋迷迭走远,尉迟青才从街那边的阴影中走出来,来到刘长秧身旁,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呆立着,许久,发出一声虽压抑着却依然沉重的叹息。

花好月圆夜,你愁什么?刘长秧回望愁眉苦脸的尉迟青,脸色沉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俄顷,他淡淡一笑,都说登瀛楼酒美菜丰,阿青,今日,咱们也尝尝鲜去。

菜还没上齐,刘长秧便斟满一杯酒,仰头倒入口中,见状,尉迟青忙上前夺下酒壶,殿下,空腹饮酒,伤......伤身,为了宋迷迭,不......不值当。

刘长秧摇着头笑,语气却是冰冷至极,今晚若再提起她,我便罚你将《春秋》抄三遍。

闻言,尉迟青登时噤声,刘长秧于是又喝下一盅酒,托腮斜望自己的属下,语气恢复如常,阿青,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张一和李二究竟是何人吗,今日本王兴致好,索性全部告诉你。

尉迟青在心里咂舌:好一个兴致好,就差让他抄书助兴了。

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笑道,望……望殿下解惑。

刘长秧不再干杯,轻啜一口酒道,见庄子鹄第一面时,你是什么感觉?尉迟青不解他为何忽然提起庄子鹄,却也没有多问,脑海中浮起那日在孩儿岛所见之事。

那时,在他带着属下沿岛搜寻了整整一圈,也没有任何收获,只发现了几窝兔子的时候,他便知道刘长秧这次又猜对了,六指苗云天根本不在这座满是绿意的小岛上。

于是他焦急地走到岸边,手搭凉棚朝那个另一个看不到影子的小岛望,心中焦虑像刚被拨旺的火苗,越窜越高。

可就在他命令手下赶紧登船去接应刘长秧的时候,一艘巨大的战舰从孩儿岛后方的水天交际处驶来,大得仿佛可遮天蔽月,片刻功夫便越过孩儿岛,所余不过澎湃浪花,溅了他满头满脸。

天降神兵。

一个年纪小的护卫瞠目结舌脱口说出四个字。

不是神兵,尉迟青看着船头旌旗上那个巨大的英武非凡的的庄字,愣了一下,唇边展出笑意,胜似神兵。

胜似神兵。

刘长秧道出这四个字,轻轻一笑,不错,庄将军兵强将猛,从未打过一场败仗,被称为席卷八荒的战神。

他说着又啄一口清酒,可是这样一位战神,曾经,也为情所惑,终日神伤,好在,他天性豁达,虽受了情伤,却最终振作起来,不仅在当年的科考中一路杀进殿试,还在历经磨练后,成了一位既能征善战,又精通文墨的儒将。

尉迟青愕然,瞠目结舌瞪了刘长秧许久后,才缓缓道,难道庄子鹄就......就是张一?刘长秧把玩着那只空了的酒盅,不错,庄子鹄就是张一,宜宁城的那个张一,被塔及公主骗得团团转的张一,说罢轻笑,那你可猜到,李二又是何人?尉迟青抓着脑袋,严峰?属......属下想遍了军中上下,也没找......找出这么一号人物来。

刘长秧面沉如水,那是因为他早已改名换姓,他的父亲是前朝考工令,因擅纂礼仪被罢官,贬回原籍后不久便去世了。

他因要考取功名,怕自己被家境所累,遂更改了姓名。

只是后来,因为新婚之夜妻子‘死于非命’,他一蹶不振,放弃科考,追凶多年,可终是徒劳无获。

所幸误打误撞入了陇右营,凭借过人的胆识和才干,在军中崭露头角,一路登上中郎将的位置。

说着语气低沉下来,严峰和庄子鹄是总角之交,除此之外,两家还有另一层更深的关系,你应该已经从塔及公主处听说了。

他看了尉迟青一眼,轻声道,庄严两家是宜宁城外将军墓的守灵人,自那座墓建好之日起,两家人便世代守卫,负责日常修缮和节日祭祀,甚至,两个家族还保管着陵墓的钥匙。

尉迟青心下一动,所以那两把钥......钥匙,是他们交......交给殿下您的?🔒一百二十三章 用刑刘长秧轻轻点头,没错,和庄子鹄分别前,他将两枚钥匙交于我。

这并非是因为他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你也看到了,庄子鹄早已娶亲生子,夫妻和睦。

对此事铭心镂骨的是另外一个人,为了给自己的‘妻子’报仇,他不仅耽误了科考,甚至,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娶妻,还是孤身一人。

尉迟青觉一道惊雷响彻心头,压低声音道,严峰,便是......是陇右营中郎将李陇西?说罢,见刘长秧默不作声,便知自己猜对了,只是心中谜团仍jojo未消除,于是朝刘长秧的方向凑了一凑,殿下为......为何要不辞辛苦,帮......帮那李陇西解开心结?刘长秧把玩着酒盅冷笑,李陇西因为自己的父亲被贬官一事,对先皇虽无面谩腹诽,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芥蒂的,所以那场政变,他只作壁上观,两方都没有相助。

庄将军告诉我,李陇西这个人,只想管理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保护好一方百姓,至于谁主天下,于他来说都无所谓。

他既不爱财,又不好色,所以若想将他为我所用,须得用一样东西来换,他去看酒杯中自己的影子,这便是多年前那件事的真相。

庄子鹄说,因为今上厉兵秣马,准备进攻苍南,李陇西心中已经颇有怨怼。

他的陇右营守卫大燕南大门已有多年,期间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可一旦开战,他的治下便会首当其冲受到波及。

庄子鹄嗅到契机,私底下找到李陇西,他们两个是总角之交,渊源深厚,即便李陇西不同意,以他的为人,也定不会将我们的计划泄露出去,顶多和当年一样,冷眼旁观,坐山观虎斗。

尉迟青面露喜色,可是李......李将军同意了。

不错,刘长秧点头,谁能想到,号称铁面阎罗的李陇西竟然是个性情中人呢?尉迟青激动地搓着手道,庄子鹄的玄甲营,李陇西的陇右营,四大营......营中已有两......两营为殿下所用,再加上薪犁那边......声音化在空气中,本该是高兴的时刻,不知为何,尉迟青却忽然胸口憋闷,闷得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为了这一刻,十年间,他们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人不会回来,太多的情付之东流,而剩下的人,又怎可能心怀喜悦,迎接所谓的胜利?他抬眼去看刘长秧,见他眼中果然也无喜色,甚至,还有一抹不该属于少年人的沧桑。

尉迟青心头一颤,想出口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迅速擦擦眼睛,转移话题,殿下,阿青还有一事不解,您是怎么猜到塔及公主偷梁换柱,用乔丽的尸体取代自己的?刘长秧浅浅一笑,掩去眼底落寞,他将捏在指间的酒盅晃了一晃,那具女尸肩胛处的骨头异常凸起,指骨骨节也有骨赘增生,明显是从小做惯了粗活。

他看向尉迟青,庄子鹄说过那位异瞳女子冰肌玉骨,又怎么可能拥有这样一副骸骨?原来如此。

尉迟青恍然大悟,方想再说些什么,忽见刘长秧捂住自己的右额,闭目攒眉,面上表情似痛苦难捱。

阿青,我好头疼。

一句话未了,他已一头栽倒在桌面上,手里酒盅随之落下,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脆响。

***脱衣脱靴躺在榻上,宋迷迭却依然能嗅到那股子淡淡的松香,缠绵于她的鼻息,久久不散。

她闭上眼,调息凝神,守住丹田,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如此试了一炷香功夫,脑中却依然是乱象丛生,翻搅起万千思绪。

宜宁,庄子鹄,李陇西,将军墓......如果她不是苍南人口中的天底下第一等的聪明人,她就不会找到所有的脉络,将它们一一串联起来。

如此,便也不会知晓,胜负的天平,其实已在不觉间倾向了景王那端。

她在榻上坐起,抱膝,一只手轻轻抚住胸口那只凶狠的蛇头,摩挲良久。

终于,在脑海中渐渐浮起临出谷前,师傅的那番话时,嗟叹一声,将脑袋枕在膝上,眼中却依然是稚气未脱的孩童才有的晶莹。

风儿虽聪敏过人,却还从头到脚沾染着小孩子习性,不过,这也怪我。

虚山先生是天下最老的老头儿,也是天下玩心最重的老头儿,他早年研读诸子百家,不为功名利禄,只为好玩二字。

后来在他很老很老的时候,有一日,在谷口遇到了一个小孩儿,听她满嘴胡咧咧村头儿老头的故事,便来了兴致,问她愿不愿跟了他,因为他会讲全天下最好玩最有趣的故事,会造全天下最好玩最有趣儿的玩意儿。

后来那小孤女就留在了黄泉谷,可十余年后,当虚山看到她满谷乱飞,只留虚影的时候,也曾有过悔意:他隐姓埋名在这里,是为了忏悔前事,聊度余生的,没想,却将晚年过成这般乱糟糟的一副光景。

终究是名字起得不对了吧。

虚山叹息:过山风,蛇中之王,他本是想教她全天下最毒辣的武功,没想,她却真的将自己练成了一道来无影去无踪的风。

所以那日送她出谷前,虚山特意给她改了名字,是为了隐藏她的身份,也是为了悬崖勒马,改弦更张。

他看着谷中盛开的迷迭花,不如,就叫迷迭好了,沉静,可爱,而我是宋国人,干脆就叫宋迷迭如何?宋迷迭也觉得此名甚好,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可就在她沾沾自喜之时,虚山却忽然沉默了。

许久后,他说,迷迭,你可知此行是为了什么?宋迷迭道,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此行定是要搅乱大燕内务,让皇帝老儿无暇对付苍南。

对,却也不对。

虚山凝神,片刻后道,那景王刘长秧却不是一般人物,我看他,比他那素有‘盛治’之称的老子还要强上不少,所以你此去,并非要助他对付王勰,反而要处处提防他,以免他将来势大,我们反而更加棘手。

宋迷迭咦一声道,可刘长秧久居西诏,十年未踏入中原,身旁豺狼虎豹,各个想将他分而食之,他又怎会有反扑之机?虚山轻捋长须,天下之势,瞬息万变,我倒瞧着这位前朝太子绝非好相与之人,所以于他,你要小心留意防范,绝不可掉以轻心。

他昏沉的眼睛眯起,强国明主,于苍南而言绝非好事,就像巨人身边的蝼蚁,不踩,只是懒得踩,可若是哪天忽然来了兴致,轻吹一口气,蝼蚁连死都死不明白。

顿了一下,虚山看着她缓缓道,所以,一旦发现刘长秧有死灰复燃之势,定要斯须灭之。

黑暗中,宋迷迭慢慢抬起头,眸中添了几点晶莹,她知道,从此刻起,元尹的身影终是要隐去,她面前,只有景王刘长秧了。

***方一走进御花园,杜歆就嗅出一丝异样的味道。

整座园中,只闻虫叫鸟鸣,却没有人声。

一众皇子公主皇亲国戚或坐或站,却都是一脸肃然,无人敢说话。

就连炎庆帝最宠爱的小儿子,也被生母锦妃牢牢抱在怀中,不敢像平时一般,摘花折草,满园乱跑。

杜歆缓步上前,弯腰行礼时 ,已经瞥到那个跪在炎庆帝座前的身影:身形瘦小,衣衫单薄,不是冬青又会是谁?冬青正从头到脚打着哆嗦,就像一片被风吹得颤抖的枯叶。

杜歆起身时窥视炎庆帝的脸色,见他一如往常,眉宇间辨不出悲喜,便一笑道,天清气朗,陛下为何事烦恼,不妨说来于老臣听听?炎庆帝闻言并不说话,锦妃怀里的小皇子却指着冬青的背影道,这个不长眼的,打翻了父皇的茶盏。

杜歆这才看到炎庆帝脚边淌着一片尚未来得及清扫的茶汤,茶叶形状似针,白毫密被,色白如银,显然便是产于建安的白毫银针。

打翻父皇的茶,活该打死。

小皇子见母妃没有制止自己多言,愈发张狂起来。

炎庆帝一只手摁住眼眶内侧轻揉,稍顷,淡淡道出两个字,杖毙。

冬青登时便匍匐于地,哭喊道,冬青知错了,陛下饶命,请陛下饶命......一句话未了,胳膊已经被一左一右两个护卫架起,将他朝园门的方向拖去。

等一下,杜歆回头看那已经瘫软的孩子,目光对上冬青的,你说你叫什么?冬青。

他怯怯着说。

冬青?杜歆重复一遍,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一般,朗声一笑道,冬青花开,在每年三至五月间,可老臣方才一踏入园子,见满园皆是密密匝匝的冬青花,便知此乃大吉之兆。

炎庆帝挑起眉毛,大吉?杜歆俯首道,王师大胜,老臣也是今早刚收到的消息,说罢仰脸,花白的眉毛被头顶日光映成淡金色,建安全境,已全部为我大燕治下,从此这建安白毫,便不再是那青黄不接的稀罕物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书生出了御花园,冬青冲杜歆千恩万谢,可是抹一把脸上的泪痕后,小内侍却转身顺着甬道朝前跑去,在地砖上踩出一串清脆的咔咔声。

等等老夫。

杜歆本来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讲,怎知那小童似是没听到他的话,身影在前面转了个弯便不见了,他于是只得提袍跟上,一路行至司礼监。

冬青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杜歆听闻,循声踏入一间暗房,却见小内侍正趴在榻前,握住躺在榻上的赵奂的手抽泣。

短短两月光景,永巷令赵奂已经病得肉全干了,沉重的喘息声仿佛能震断凸出的几条胸骨。

杜歆突然明白了一向谨小慎微的冬青为何会打翻茶盏,他定是因为赵奂的病情心神不宁,所以才在炎庆帝面前做出了这样的蠢事。

见到门帘被掀开,赵奂眼皮子动了一动,看到杜歆的身影后,猛地咳嗽两声,在冬青的扶住下拖着病体勉强起身,掀开被衾在榻上冲他跪下。

公公不必如此。

杜歆大惊,忙上前搀扶,却被赵奂握住了手腕,停伯公,你知道老奴为何......为何要让这孩子识字......读书?杜歆心中了然,凄凄一笑道,上一次,公公还说他不过是在延阁里当值了几年,比旁人多看了几本书罢了。

赵奂又咳嗽一声,老奴......老奴以前常见太子殿下焚膏继晷,彻夜习读......杜歆声音哽住,仍道,是前太子。

赵奂幽幽一笑,老奴头脑昏聩,停伯公权当老奴在说胡话吧。

说完,手指却忽然将杜歆的腕子抓紧,扭头看他,眼睛里像藏着把将灭的烛光,太子勤勉,老奴便觉着,身为他的幼弟,先皇的血脉,绝不能拖了后腿......他瞪着杜歆,干枯的眼眶中忽然盈满泪水,停伯公,你明白老奴在说什么吗?明白吗?冬青又哭了起来,声音虽压抑着,悲痛却如潮水翻涌,席卷上杜歆的心头。

我懂,俄顷,杜歆将另一只手盖上赵奂的手背,今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差点杖毙冬青,我揣度,并非是因为冬青措手打翻茶盏,而是因为今上觉得他的眉眼和另一个人有几分相似,所以心生嫌恶。

原来停伯公你早已猜到了冬青的身世,赵奂眉间忽然舒展,稍顷,却又一次绷紧身子骨,老奴时日无多,已经无法再护着他了,停伯公,老奴就将他交给你了。

说罢,胸膛剧烈喘息,他休憩片刻,才又接着道,先太子的名字是停伯公拟的,老奴知道,停伯公一定会保护冬青的,一定会的。

我答应你便是。

杜歆在赵奂沉沉的目光中,郑重的点头,下一刻,却觉手腕上的力量在一瞬间消散。

老宦官面带微笑,悄然逝去,另一只手,却还握住他护了半辈子的孩子的手心。

又是一个如春的冬日,杜歆和冬青坐在已经修葺好的长秋殿前的台阶上,分食着一碗糖渍青梅。

锦妃娘娘因为长得像小殿下的母妃,因此承宠多年。

杜歆一面揉着腮帮子,一面道,所以永巷令讲的有关殿下身世的故事都是真的。

听到永巷令三字,冬青眼中早已盈满眼泪,却强力吞下喉中的硬块,小声道,那停伯公可知当年长秋殿闹鬼一事?杜歆一怔,回头看长秋殿粉刷一新的红墙,这里是先皇后的寝宫,她也是在此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冬青舔舔嘴唇,先皇后自尽后,宫中人便常在此处听到鬼泣声,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人敢踏入长秋殿,除了,皇兄。

他滞了片刻,继续说道,皇兄当时已经被今上勒令前往西诏,可他却向今上请旨,说想在长秋殿为先皇后守灵三日。

这个决定,使得当时很多大臣怔忪不已,因为今上若在这三天改变了主意,杀了皇兄,先皇后的一片苦心可就要付之东流了。

他看向杜歆,停伯公,你当时是否也觉得皇兄愚孝?杜歆点头,我还冒死见了他一面,劝他不要在长陵逗留,因为多待一刻,便多一分风险。

可皇兄还是婉拒了,对吧,冬青看着脚下一片婆娑的树影微笑,因为他必须要留下,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在母亲腹中折腾了两日都不愿出来的婴孩。

犹如一道惊雷当空劈下,杜歆遽然站起,又一次回头看向长秋殿,却是压低声音道,当年都传丽妃娘娘逃出了宫外,原来,她竟然藏身在这长秋殿中。

冬青握拳,身子轻轻颤动,母妃当年已怀胎十月,怎么逃得出去?皇兄为了保护尚未出世的我,编造出闹鬼之说,而他,以守灵的名义,在此处冒着生命危险守了母妃三日,直到我呱呱坠地。

他抿了抿嘴唇,眼中涂上一抹无法言喻的哀痛,母妃生下我后,便将我托付给永巷令,而送走皇兄之后,她为了不被那人所辱,也追随先皇后,投井自尽了,两年后,尸身才被宫人发现。

可是,还会有谁人认得,那具被水泡烂的尸体,就是当年红颜绿鬓的丽妃娘娘呢。

杜歆默立了许久,恍惚间,似听到身后的长秋殿有鬼泣传出,却不是一个人的,而是无数个在那场政变中消逝的生命。

他也记起了最后一次见到前太子殿下时他的模样,九岁的刘长秧在一夕间失去了所有,眼神中却依然有通达世事的明亮。

他没有颓废,也不能颓废,因为,挡在他身前的那许许多多的人,为了保护他失去了生命。

而他的身后,还有更多的人,需要他用生命去保护他们。

杜歆轰然坐下,手指插进发间,努力平复起伏的内心,许久后,冬青的手伸过来,掌心,还搁着那碗糖渍青梅,停伯公,再吃一颗梅子吧,永巷令说,甜食能治愈心痛。

***终章那是禾香出生以来经历的最冷的一个冬天。

那天天还未亮,她就听到雪珠子打在门窗上的声音,啪啪作响,好像有人在拍门似的。

娘。

她捣了捣躺在身边的阿春,下雪了。

阿春忙了一整日,疲倦不堪,听了女儿的话,只含混咕哝一声,便又沉沉睡去。

禾香于是又拍拍她爹阿宾,爹,下雪了。

阿宾连咕哝都没有咕哝,鼻腔发出一声轰鸣,转了个身背对女儿。

禾香叹了口气,起身披衣,挪到窗边,将蓬窗掀开一个小缝,朝外面望去。

方一打开窗子,冷风便灌了进来,刀子似的割在脸上。

禾香打了个抖,伸手便想将窗子拉上,可是被风力所挡,她拽了几下都没有拽动。

就在她咬牙切齿,用尽吃奶的力气将蓬窗朝里拖的时候,眼睛却蓦然从窗缝里瞟见,五六丈之外,一个伫立在风雪中的人影。

一开始禾香是没看到他的,因为那人一身白衣,几乎要融进这冰天雪地中一般。

可在向前挪了两步后,他却忽然直直地朝后倒下,砰的一声,在雪地里溅起一团白雾。

爹,娘,有人,有人被大雪冻死了。

这句话登时便唤醒了阿春和阿宾,两人顺着女儿指的方向朝外面看了一眼,手忙脚乱地穿衣,手忙脚乱地奔出门去,又手忙脚乱地将那个已经冻僵了的人抬进屋里。

禾香早已点上了油灯,借着火苗,她看见被爹娘搁在榻上的是一个清瘦的书生,一身白衣,从头到脚,连袜子和鞋都是白的。

只是现在他浑身都被雪水泡透,勾勒出嶙峋身形,瘦得让人怜惜。

他好像是中原人呢?禾香看他身上衣衫的样式,努努嘴巴,大冬夜的,他穿得这般单薄,是怕自己冻不死吗?阿宾瞪了女儿一眼,没有说话,他现在正忙着帮书生脱掉身上的湿衣,将他裹进几层厚实的被褥中。

还留着一口气儿呢,能救得活。

阿宾一边说一边将褪下的衣服递到女儿手中,去洗一洗烤干了,说罢又叮嘱一句,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这般轻薄,小心洗破了。

禾香小心翼翼托着那轻薄如纸的衣衫,它在她手中,竟像是没有分量的,泡入水里时,她甚至觉得它要融化掉。

好奇怪的布料,她在水桶中轻轻搓揉着它,却听书生在榻上断断续续地呻吟起来,仿佛她搓弄的不是他的衣衫,而是他的皮肤。

于是禾香不敢动了,拧干衣服,挂在竹竿上烘烤,同时,凝神聆听书生的动静,果听得他安静下来,不再痛苦地低哼。

可似乎是安静得过了,禾香听到阿春倒抽出一口冷气,哎呀一声道,这......这人,怎么忽然没气儿了?🔒一百二十五章 仙鹤秀才可似乎是安静得过了,禾香听到娘倒抽出一口冷气,哎呀一声道,这......这人,怎么忽然没气儿了?禾香闻言,慌忙跑到榻前,伸手试他的鼻息,却觉那人鼻底一片冰凉,竟是已经死了。

她骇然,喉咙干吞几口唾沫,嘴唇动几下,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可就在三人手足无措之时,书生却倏然睁开了眼睛,由下至上静静凝望着他们。

眼圈是鲜艳的红色,像被蘸了朱砂的笔描出来的一般,被苍白的肤色衬托着,愈发显得怪异。

禾香不由地啊了一声,手掌覆住眼睛,可却仍忍不住从指缝中偷看,因为,她听到方才还冻得几乎死掉的书生竟开口说话了。

我乃沙洲张氏,半月前狩猎途中,被一阵怪风卷至沙丘之上,昼夜兼行,方才......走了出来......沙洲?沙洲是什么地方?禾香放下手,歪头看向父亲。

我也不知那是何处,阿宾搓着手冲书生道,不过这暴雪至少要下上三月,你又是这样的身体,不如,暂在这里住下,保养身子,等暴雪停了再盘算回家的事也不迟。

听了这话,阿春在旁边轻嗽一声,阿宾知道妻子在想什么:这书生身份不明,来历更是离奇,贸然收留他,说不定会给家里惹来祸事。

可阿宾向来古道热肠,见这书生形容可怜,更是不可能不伸一把援手。

这边厢夫妻两正在眼神交战,那书生却很善解人意地又说话了,先是谢过了阿宾和阿春的救命之恩,又道,我方才见村口有一座寺庙,若能在那里安身,也是再好不过的了。

阿春听到这话,自己倒不自在起来,冲书生笑道,你先在我家里将养几日,等身子骨好全了,再搬到庙里去也不迟。

在禾香家里住了五日后,书生穿上阿宾的一件旧衣,又小心将自己那件轻薄如纸的白衣叠好,放进阿春给他准备的一只堆得满满当当的大包袱中,别了夫妻二人动身去村口的乾化寺。

禾香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在雪地上踩出一串脚印子,书生于是回头冲她笑,丫头还舍不得我呢?禾香红了脸,使劲摇了摇头,可见书生转身向前,便又跟了上去,小脚踩在他的大脚印中,走得毫不费力。

沿路有村民看见两人,便笑着冲禾香招呼,这就是你阿爸救下的秀才?每次禾香还未来得及答话,书生便先向人作揖,举止文雅,引得村中那一众粗人也忙不迭俯身还礼,却没有一个人像他行礼行得这般好看。

乾化寺里,多闻天王的金身上结满蛛丝,右手所持的慧伞更是完全被蛛网罩住。

禾香却不去管这些,只打扫出一块干净地方,帮书生理好床榻,又将阿春拿过来的被褥一层层铺在上面。

书生看着她笑,丫头年纪轻,却已经很会照顾人了。

听得禾香脸上又是一红,不敢转过身去。

好在书生没发现她的窘状,自顾自走出门去,捡了根枯枝,坐在门槛上在莹白一片的雪地上比比划划。

你在写字吗?禾香忍不住走过去,凝神望向地面。

书生没说话,握着枯枝的手在雪地上划得飞快,组成一个个禾香看不懂的文字。

禾香脸上又是一红:她不识字,可不只是她,这里从村头到村尾,没有一个人识字,不管是薪犁的文字还是汉文。

她看着书生的背影和在那一根枯枝下绽出的文字,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很远很远,虽然,她现在伸手便能碰到他。

鬼画符似的。

心里憋屈,嘴巴就不饶人了,禾香咕哝一声,却惹来了书生一阵轻笑。

君不见城空墙框,将军只是栽花竹。

君看城外衂惶处,打段芋花如柳絮。

海燕衔泥欲作巢,空堂无人却飞去。

他每写一字便念一字,最后,扔了枯枝,回头看她,眉目被雪色映得清浅,小丫头,你想不想读书识字。

年久失修的乾化寺从此成了村里的书塾,全村适龄的不适龄的小孩子都来这里听书生讲课,学字。

书生脾气温良,极富耐心,不厌其烦地教这些山野顽童们读书,虽然他常常背手读完一段文后,转脸便看到多闻天王身上爬满了孩子。

禾香当然是最用心的那一个,她觉得那些书生用枯枝在灰烬上、雪地里划出来的文字,是一座桥梁,她踩着这些字组成的桥,便能一步步朝他走去,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也很想书生能手把手教自己写字,有一次,在看到他握住那几个村里最淘气的男孩子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出人大这样简单的文字的时候,禾香站起身来,香字我总也写……写不好的。

书生对她笑,自己的名字是应该写好。

而后,他却用那枯枝在她脚边写了一个香字,喏,上部撇捺要舒展,日部要小一些,往上靠。

他还是没有碰禾香的手,男女有别,他是很守礼的。

不过禾香却已经心满意足,她看着脚边的那个香字,脸上泛出沁人心脾的笑意:多漂亮的一个字,漂亮到她觉得自己的名字都好听了许多,漂亮到,她余生每每想到这个字,都会心生喜悦。

这是禾香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每天做完活,她便飞也似的朝乾化寺跑过来,听远远传来的背书声,他一句,孩子们一句,一颗心仿佛也长了翅膀一般,飞向头顶那方蓝得发紫的长空。

可这段最是纯白美好的记忆,却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了。

突兀得禾香尚未回过味来,一切都已经乾坤颠倒,不复存在。

有一个孩子不见了,是一起读书的一个男孩子,比禾香小一岁。

那日,他黄昏时分从乾化寺离开,却再也没有回家。

孩子的爹娘急疯了,没日没夜找了他几天,书生和村里的其他人也跟着去找人,却都没有寻到那孩子的踪迹。

书生伤心又自责,因为孩子毕竟是从他这里出去后才不见的,虽然村里其他人,包括孩子的爹娘都没有怪他。

他一连数日都没有教书,禾香去找他,却发现乾化寺的门是关着的,问,书生便答自己身子不爽,不想见人。

禾香郁郁寡欢地回家,如此又过了几日,她终于是放不下心,再一次来到乾化寺。

面前的寺门依然紧闭,禾香拍门前忽然改变了主意,轻手轻脚趴在门缝上朝里望去:她看到了一团白影,在寺庙的粗大圆直的梁柱间飞来飞去,快如闪电,就像壁画上那飞天的仙人一般。

禾香慌慌张张回到家里,告诉爹娘她看到的一切:他会飞啊,穿上了那件白衣,便脚不沾地,轻盈得好像一片云。

或许是仙鹤秀才吧,阿宾抓着脑袋做出结论,我听人说过仙鹤秀才的故事,说他面色苍白如纸,眼周遍布血红,虽是男子,却自带一股柔媚。

不错,定是仙鹤秀才,他的眼眶不也是红色的吗?阿春被自己男人的话吓到,那岂不是妖怪?阿宾摇头,没见识,妖怪又不都是坏的,据说这仙鹤秀才极有才华,生平最喜便是卖弄文采,你看,他不是也喜欢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吗?阿春听丈夫这么说,便放下心来,可禾香听了这一番话,晚上却做梦了。

梦中书生牵了她的手,带着她在天空中翱翔,他身上的白衣早已变成了片片白羽,遇风便簌簌作响。

禾香去看他的面庞,却只能看见他通红的眼角,像缀着一颗鲜红的宝石,映红她的脸蛋。

第二日,她又去了乾化寺,远远看到庙门的时候,耳边已经传来朗朗读书声。

禾香高兴极了,连跑带跳地奔过去,推开门,却小心翼翼默不作声蹭到一群孩子的最后方,盘腿坐下,拿眼睛去瞟那个站在最前面的白影。

他今天穿了那件白衣,和她第一次见他时一样,衣服缥缈多姿,他整个人在那层布料的包裹下,似也泛出一股仙气来。

或许,真的是神仙吧。

禾香看得痴住,冷不防,书生却已走到了她的身旁,手指虚点她的额,笑靥动人,几日未见,小丫头疏于课业,听讲也不专心了。

禾香吐吐舌头,低头,脸上却藏着暖暖笑意,她以为自己失去的东西,终于是回来了。

只是她当时并未料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听他讲课。

当天夜里,村中又有第二个孩子失踪,当村民们举着火把,漫山遍野搜罗的时候,禾香却发现书生没来。

后来,在村旁边的树林中,他们发现了书生,他还是穿着那身白衣,袖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两扇巨大的翅膀。

🔒一百二十六章 镇子当天夜里,村中又有第二个孩子失踪,当村民们举着火把,漫山遍野搜罗的时候,禾香却发现书生没来。

后来, 在村旁边的树林中,他们发现了书生,他还是穿着那身白衣,袖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两扇巨大的翅膀。

他坐在厚厚的积雪上, 眼眶红得晶莹,仿佛要滴出血来。

他怀里抱着的,抱着的是什么?孩子的爹忽然发现书生的手臂下压着一样东西,于是惊叫起来。

禾香也看见了,只是她惊骇过甚,不敢相信,所以一直没有说话。

书生缓缓松开袖子,于是他抱于怀中的,那具小孩子的骸骨便滑落到雪地上。

干干净净的一具骸骨,一丝肉都没有连着,手腕上还拴着孩子娘编的红绳。

孩子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登时便晕厥了,女人和小孩儿朝后退去,男人们举着火把朝前冲,将秀才包围在中间。

禾香被阿春紧紧拽着,她却从前方疏疏落落的人影中,看到了书生的脸。

他没哭,眼眶却像充了血一般,鲜亮如朝霞。

仙鹤秀才,怎么会吃人?禾香想起他教孩子们念字写字时,温柔浅笑的眼睛,像刚被风轻拂过,说不尽的缱绻旖旎。

不,不是他。

禾香挣脱阿春,朝前方愈来愈小的包围圈扑去,可脚下被树根绊住,她跌在雪地上,抬头,却看见人群中的书生挥动宽大袖袍,掀起仿若白浪一般的暴雪来。

围住他的男人们被这股力量撞翻在地,书生从平地上跃起,就像禾香在乾化寺看到的一般,广袖飘飘,身若游龙,朝林子上方,那没有天光的暗夜飞去。

那一晚,禾香久久不能成眠,她听屋外雪虐风饕,仿佛,又回到了书生出现那日。

恍惚间,外面似有踏雪声响起,禾香的心脏猛地一动,悄悄起了床,将蓬窗推开一条小缝,朝外望去。

她看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在五六丈之外立着,从头到脚覆满白雪。

禾香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脑中去和不去两个念头天人交战,可是,在看到那影子冲自己挥了一下手臂的时候,她却义无反顾走出屋子,连襦袄都来不及披上。

屋外的雪已经积了一尺来高,踩进去,几乎半条腿都湿了。

禾香走了十来步,已经冻得牙关打架,可遥望那身影却还屹立不动,没有朝自己走近的意思,于是便只能冒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继续朝他走去。

如此又走了七八步,脚趾已经被雪水冻得没有知觉,几乎站立不住了。

她于是只得停下,手放在嘴边握成喇叭状,冲前方喊道,我知道不是你做的,我相信你的。

白雪纷飞,在眼前交织成蒙蒙白雾,禾香却看到两点幽幽红光,从雪雾中透过来,像是能将这冰天雪地烤化一般。

仙鹤书生是好人,爹说,他在长庚星升起的时候才会出现,将吉祥如意带给人间,你教我们念书识字,你对我们那么好,我不相信你是食人的怪物。

说完被风雪迷了眼睛,她垂头揉搓眼皮,再抬起头来时,却发现前方的影子不见了,目及之处,只有白茫茫一片模糊了边界的天地。

禾香心中骇异,方想回头寻他,却忽的听到一阵沉沉的呼吸声,就来自她的身后,不足两尺的地方。

她身子陡然一凛,下一刻,后颈却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像是被一柄钢刀刺断筋脉。

禾香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身子沉沉向下,扑倒在雪地中。

禾香是在一片簌簌声中醒来的,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正穿梭于蓝天白云间,仿若一只生来便会飞翔的鸟儿。

雪还没有停,因为俯瞰下去,便见一片灰朦朦雪色,像是一张笼罩在大地上的灰纱,挡住她的视线。

我是在哪里?禾香忽然想起倒下前的情景,忙伸手去摸自己的后颈,却发现那里的皮肤光滑平整,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

可是,她分明记得她被什么东西袭击,痛得锥心,痛得她以为死亡就是这般感觉。

死亡......想到这两个字,她忽然心中一凉:难道她已经死了吗?只剩下一缕魂翱翔于天地间,所以才感知不到痛苦?像是在回应她心头的疑问一般,身下忽然传来一声鹤唳,刺破长空,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禾香倒抽口气,俯身下去,发现自己竟是趴在一只白鹤的背上,手抱着它的脖子,两条腿很不知廉耻地缠在它身体两侧。

是你,是你救了我。

她又惊又喜,伸手去抚弄白鹤长颈上的羽毛,手指所到之处,却感觉不到羽毛的光滑细腻,反而,是一片冰凉的,轻薄如纸的触感,就和他穿的那件白衣一般。

仙鹤又叫了一声,与此同时,还回头望了禾香一眼,微微上挑的眼角鲜亮红润,勾魂摄魄。

禾香舔舔嘴唇,心头炽热顿起,像被风吹得四散的火星,她想问他要做什么,可哪知,仙鹤却忽然俯身朝下方飞去,如一只长箭,划破天地间的凋零。

禾香吓得重新搂紧仙鹤的脖子,脸贴在他的颈间,唇角却是热乎乎的笑容:真好啊,若这就是死亡,那死亡真的一点都不可怕。

她胡思乱想着,猛然间,身子朝后微微弹起,原来仙鹤已经降落在地上,抖擞了一下羽毛后,身子朝旁侧一斜,将禾香送落地面。

禾香站直身子,手指揉揉眼睛看向四周:这里似乎是一座小镇,极小,只有青石板铺就的一条小路,和路两边十几座白墙灰瓦的屋子组成。

不过禾香却觉得这里甚好,比她出生的村庄要好得多。

淡淡的炊烟在空中缭绕,孩童们的笑声充斥在街头巷尾,除此,还有许许多多的鸟兽,有些是她根本没见过的,也像那些孩童一般,从她身旁穿行而过,步态轻盈,面目和善,引得禾香没忍住,伸手去撸了一头猞猁的耳朵,又将一只蜂鸟托在手心看了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吹了口气,将小家伙送进微风中。

喜欢这儿吗?随着一片轻微的簌簌声,仙鹤缓缓站直身子,褪去羽毛,重新化成书生的模样,他侧头冲禾香笑,喜欢,就留下来吧。

禾香想也不想便答应了,旋而又问了一句,这里便是你的地方吗?书生微笑着点头,牵了她的手朝前走,来到一间店铺前站住。

铺子外面的木桌上放了几个冒着热气的蒸笼,却是没有人看管的,书生于是伸手揭了笼盖,从里面拿出一只胖胖的大包子出来,递于禾香,饿了吧,尝尝这里的包子味道如何?禾香闻到包子的香气,方觉自己早已是前胸贴了后背,于是毫不客气接过去,用力在上面咬了一口。

包子皮清甜,包子馅香而不腻,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包子。

可禾香吃着吃着,却忽然想起了阿春,阿春做饭的手艺一向不行,擀出来的面条有宽有窄,有薄有厚,蒸的馒头也总是发不起来,咬上去韧却不绵,和她手中的包子差远了。

可不知为何,吃着这松香可口的大包,她却想起了她,想起她在灶前忙碌,手忙脚乱却很可爱的样子。

我能回家看看我娘吗?还有爹,他一到冬天便会腰疼,我帮他做了一条缠腰,做了一半还没做好。

书生脸上笑容凝滞住了,他垂头看她,这里,难道不比那荒芜之地好多了?你看,有这么多的孩子陪你玩,还有这么多好吃的。

禾香忽然觉得他不笑时的脸有些吓人,可又怕他因为自己的话生气,于是扯住他的袖子摇了几摇,小声道,没说这里不好,可我总得回去看看爹娘,至少,告诉他们一声我去了哪里,省得他们担心。

你已经答应我要留下了。

书生似笑非笑答了一句,不再说话,自个儿朝前走去,将她一人留在包子铺门前。

看他走远,禾香觉得嘴里的包子忽然变得干涩无味,难以下咽,她未曾见过书生生气,所以不知,他对人冷漠起来,是这般扎心的。

正踟蹰着要不要追上去向他道歉,身子却猛然被撞了一下,禾香回头,看到一个孩子正摸着被撞痛的额头,嘴里咂咂抽着冷气。

对不住。

孩子郑重地冲她道歉,下一刻,却伸手抓起笼屉里的包子大啖起来。

禾香摇摇头便欲重新转过身去,可忽然,她心中猛地一凛,像被扯开了个口子,灌进嗖嗖凉风。

她站着没动,目光却在那还在吃包子的孩子脸上细细端量,少焉,叫出两个字,小同?孩子闻言抬起头,嘴角扯动几下,禾香姐,你怎么也到此处来了?禾香没有回答,嗫嚅半晌,才又道,你......你父母寻了你许久,才找到了你的......骸骨,小同,你是被何人所害?🔒一百二十七章 纸衣秀才禾香没有回答,嗫嚅半晌,才又道,你......你父母寻了你许久,才找到了你的......骸骨,小同,你是被何人所害?小同没吭声,瞪大眼睛看着她,目光中有说不出的悲凉和恐惧。

不过禾香不需要答案了,书生说过,这里是他的地方,而小同出现在此处,还有另外的理由吗?原来一直以来她都错了,她相信他没有吃人,相信他是长庚星升起带来的吉兆,可她却忘记了,这些失踪的孩子,都是他亲手教导过的。

就连她自己,不也是如此吗?念及此处,心下一片冰凉,禾香强稳住纷乱心绪,抓住小同的手,我们离开这儿,快,我带你走。

小同却站着不动,只含泪冲她轻轻摇头,禾香于是着急了,手上的力度更大了一点,却嘶拉一声,将他整条手臂拽了下来。

禾香惊愕惶措,低头看那手臂,却是轻飘飘一截,用纸扎出来的胳膊,再去看小同的眼睛,发现那两只眸子竟是用笔描画的,没有光彩,亦不会眨动。

我回不去了,被他吃掉的人,只能留下。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禾香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砸,连呼吸似乎都在瞬间停滞。

她抬头,目光顺着青石板路从镇子东头飘到镇子西头,越看越觉心惊。

那些方才还灵动鲜活的人和动物,现在却已变成了纸扎的祭品,被风吹着,便轻飘飘朝前移上几尺,没风了,便或倚或倒在墙上地上,用呆滞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前方。

禾香忽然觉得腹中翻腾了数下,似有呕意,于是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忙去看手中还剩下的半块包子。

哪里是什么肉包子呢,不过是金箔纸折出的一只纸包子罢了,怪不得干涩难以入口。

禾香捂住自己的嘴巴,却无法抑制地大口喘着粗气:这里的一切都是死物,难道连她自己也死了吗?所以才踏足这样的死地中。

神魂俱乱之时,后颈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她伸手摸过去,触到的,却是一个血窝,泥泞不堪,皮开肉绽。

是不好看,那把她曾魂牵梦萦的声音倏然从后面飘来,禾香打了个冷战,还未回头,便听他又幽幽道,若将你的肉全部啄食完,就和他们一般,只剩下一副白骨,莹白如雪,便好看得多了。

他抿嘴冷笑,我终是对你存了一分善心,看来,善心用在人类身上真是太多余了。

说罢,两条胳膊却突然从后方环抱住禾香,嘴唇贴上她的耳垂,仙鹤秀才?小丫头,你仔细瞧瞧,我到底是何人?秀禾的下巴摩擦在他的袖子上,泪眼朦胧中,她才第一次看清,那件白色的轻薄如纸的衣衫,根本就是纸裁的。

肩膀被书生捉住,他将她转过身来,直视她的眼睛,一阵风吹过,他身上的纸衣沙沙作响,散出木头和浆糊的味道。

纸衣秀才,不衣丝棉,常服纸衣,不御烟火,只啖活物。

他将禾香额上的发拂开,落下没有温度的一吻,面目却在顷刻间,变成了仙鹤的模样,嘴喙如剑,双眼通红,食髓知味,你说,我先啄烂你的脑袋,吸干净你的脑髓如何?禾香的腿脚全软了,若非书生的胳臂支撑,她早已瘫在地上,她看着那支长嘴扎破自己的皮肤,看鲜血从额头滚落,遮住了眼帘,世间万物,皆变成赤红血色,美得残酷。

阿春,阿宾......最后一刻,脑海中浮起爹娘的脸,禾香没有哭,她似乎已经忘记怎么哭了。

后来呢?你是如何从纸衣秀才手中逃出来的?宋迷迭看面前中间女子额中暗红色的疤痕,托腮问了一句。

禾香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疤,淡淡笑了一下,招呼在里面忙碌的男人来给宋迷迭添茶。

是薪犁特有的奶茶,热乎乎的一大碗,里面掺了白胡椒面,味道微辛,一口下去,整个身子都缓和起来。

禾香见宋迷迭皱起鼻翼,笑着摇了摇头,第一次喝,不习惯吧,我们这里的人虽然也都来自中原,但从小在薪犁长大,早已习惯了这边的饮食。

宋迷迭舔食掉嘴唇上残留的奶香,还挺好喝的,大姐,您继续讲,到底是怎么从那纸衣秀才手里脱身的?禾香眼睛朝窗户外一瞥:风雪交加,从这里望去,只能看到乾化寺的庙顶。

她笑了一下,眼角隐约可见几条细纹,和尚,和尚救了我。

和尚?宋迷迭随她的目光朝外望,就是乾化寺的悟真大师?禾香点头,那日我以为自己也要和小同一般,变成一个纸人,永生永世被他囚于那座小镇。

可性命攸关之时,那妖邪却忽然不动了,像是定住了一般。

我将眼中的血污揉去,这才发现眼前的小镇消失了,没有什么青石板路,也没有白墙灰瓦的屋子,当然,更没有沿街乱跑的孩子和动物。

我就站在乾化寺中,面前,是那已经重新化为人形的书生,而书生后面,还有一个披着袈裟的人影。

悟真大师的禅杖杵着纸衣秀才的后心,似是和他的身体还有些许距离,我却嗅到一股烧纸的味道。

正在疑惑,忽然便见火苗从他衣服上窜起,一下子便窜到他的前胸......禾香睃眼,像是看到了当年的那一幕,他是纸衣秀才啊,被火缠上,自是在顷刻间被烧了个干净。

我听到了他的尖叫声,一开始像鹤唳,渐渐的,却变成了如野兽般的嗥叫,听得人心里发慌,像是被带走了所有的希望。

后来,悟真大师告诉我,他是百年前被薪犁士兵劫持到沙洲的一个秀才,因客死他乡,魂灵倍感寂寞,所以才杀了这么多人来陪他。

至于幻象中的小镇,便是秀才的故乡,越鸟南栖,故土难离,故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的魂魄,都被困在那个幻象中。

说到这里禾香叹了一口气,目光中多了几丝惆怅,妹子,不瞒你说,那秀才是这世上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不是少女怀春,而是,对另外一种人生的向往。

所以后来,我央着爹娘让我读书识字,村里的孩子也都和我一般,非要去书塾读书,他们被我们烦得不行,只得请了先生,重新开了书塾,只不过,再也不是在乾化寺中了。

宋迷迭喝下最后一口奶茶,舔了舔嘴唇,如此说来,那秀才带来的也不全然都是灾难。

禾香微笑,目光又一次投落到窗外,那座几乎被风雪淹没的寺院,或许吧,他的元神被悟真大师镇压在寺里多闻天王的真身下,永世不得超生,就这么年长月久,看着我们这些孩子长大成年,繁衍生息......正说着,禾香男人从后厨走了出来,笑容可掬,将一屉刚蒸好的包子放在她们前面,吃吧,这可比那锡箔做的包子好吃多了。

禾香收回目光,冲男人笑道,一把年纪了,还吃一个妖怪的味儿。

说完,又去看宋迷迭,却见那小丫头正趴在胳膊上,去看外面那间大门紧闭的寺庙,眼中似有向往溢出。

禾香站起身,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早告诉你了,悟真大师远游去了,没有三五日回不来,你就不要再等了。

况且,这乾化寺每到子时,便有异声传出,似鹤唳又像风啸。

大家都说,是那秀才阴魂不散,每到半夜,便忍不住低泣。

她说着将宋迷迭面前的茶碗收起,好心劝慰,妹子,乾化寺去不得,悟真大师不在,万一那秀才的灵魂被你不小心放出来,谁来镇他?到时,殃及池鱼,我们整个村子恐怕都会被你所累。

宋迷迭坐直身子,揉搓着鼻头,我也是听闻悟真法师身怀神通,所以才想请他去帮我爹超度,既然他老人家云游去了,那我便不打扰了。

说罢,搁下一两碎银,冲禾香拱手告别,步履轻盈走出门外,背影很快被茫茫风雪冲淡了。

禾香见她走远,拿起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咬了一口,哪知被里面的汤汁烫到舌尖,烫得她又是扇风又是哈气。

你说,悟真法师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她吹着气,小口小口吮包子里的汤汁。

她男人笑嘻嘻地把一碗面汤端到禾香面前,用手巾擦一把汗道,或许,咱们盼了许久的那件事终于有着落了。

🔒一百二十八章 斥候刘长秧从昏睡中醒来,便见褚玉执泪望着自己,眼皮已经肿成了两个核桃。

她身后还站着景王府的史郎中,脸色也不甚好,看他活像在看一本世间最艰涩的医书。

见他醒了,史郎中忙请安问好,说出的话却是半点也不让他这个病人舒心的,明明余毒已经清了,殿下却依然脉率不齐,脉象紊乱,这几次昏倒,明显是心律失常所致,我也实在是不明所以。

听他说话间刘长秧已经起了身,被人伺候着穿戴整齐后,他轻摁着额心道,前些日子为了给塔及公主寻药,已经派人去寻了民间有名望的郎中,现下,再派人去将他们寻来便是,说完,朝一直没有说话的褚玉看了一眼,嘴角扯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想来还是中毒的缘故,倒也不必如此忧心。

褚玉当着人的面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叮嘱他要注意调养,不可再无节制吃酒。

几人正说着,尉迟青也从门外进来了,也是先对刘长秧唠叨了半晌,后来,目光微微一变,看刘长秧一眼,又看向自己的脚面。

刘长秧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找了个理由让褚玉和史郎中退下,这才朝后靠在一只斑丝隐囊上,蹙眉冲尉迟青道,又出了何事?祝洪来了,尉迟青少有地不结巴,咱们的人也没有收到信报,一个时辰前进的城。

***祝洪接过宋迷迭手中的木片,看上面沈家满门皆是被景王刘长秧所害这两列歪歪扭扭的小字,顿了片刻,将它轻轻放在案上,一碗已经凉掉的清炖羊肉旁边。

莫寒烟本以为他要动怒,毕竟这已经是他们到西诏来唯一的收获,哪知他却一笑,山羊胡朝嘴两边翘起,拈起一块羊肉道,先吃饭,为师早就想尝尝这传说中香而不膻的尉犁羊,看看它是否真如《战国策》里所说:‘一杯羊羹亡国’。

听了这话,宋莫祁三人便提筷各自饮食,祝洪嚼着这鲜嫩羊肉,如豆目光从三个徒弟身上一一掠过。

会是谁呢?半月前他接到密报,上说校事府中出了斥候,据说,来自于苍南。

现在他祝洪手头上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要抓住景王刘长秧的把柄,将这根今上的眼中钉治罪,而最近偏西诏的消息总是递不出来,所以他便怀疑,这斥候,便出在他派往西诏的三个徒儿之中。

是莫寒烟吗?祝洪抬眼看了正在低头默默吃饭的莫姑娘一眼:她与自己并算不得亲近,莫寒烟是他捡回来的孤女,从小,是被他那个面貌丑陋的原配夫人带大的。

后来他的原配死了,莫寒烟便顺其自然跟在他的身边,虽武艺超绝,出类拔萃,但,她心里和自己是不亲的,甚至,还因为他苛待糟糠之妻,内心多有怨怼。

至于祁三郎,祝洪喝了一口酒,眼角斜向那位曾经名满京城的太医令,他入自己校事府是源于一个阴谋。

当时的太医院提点妒贤嫉能,祁三郎备受排挤,郁郁不得志。

恰此时祝洪患了喉疾,祁三郎被提点派到校事府为他诊治,竟在短短三天内治好了他数月难愈的喉疾。

祝洪想将此旷世奇才收为己用,百般挽留,希望他留在校事府,但祁三郎知道校事府藏污纳垢,所以婉言拒绝。

可是当晚,太医院提点便死在了家中,身体被大卸八块,现场血腥不堪。

谁都知道提点和太医令不睦,所以怀疑的目光全部落在祁三郎身上。

而祝洪,却在这时找上了他,身后跟着的,是廷尉司直于涵。

现场收集到血手印两枚,想与太医令的手掌比对一下。

于涵在祝洪的示意下说明来意,祁三郎听闻此言,心头一凛,瞬间便明白了提点死于谁之手,尤其,在看到祝洪目光幽幽,似笑非笑望向自己的时候。

他是被我设计,不得不进入校事府的,祝洪心中默默嘀咕,他生性秉直,这些年,很多事他都不愿做也不屑于做,可我爱才若渴,便总顺着他的心意。

可是此人,对我,对校事府又抱有几分忠心?实在是难以断定。

想到此处,祝洪又将目光放在坐在自己正对面的宋迷迭身上,眼波轻动一下,陷入沉思。

来路不正,身份不明,宋迷迭是三人中疑点最多的那一个,可祝洪对她的怀疑却不如莫祁两人深。

因为装傻并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稍不留神,便能从细枝末节处看出端倪。

宋迷迭刚入校事府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她身上,想试探她究竟是装傻还是真傻,可一月过去,再无一人相信她的傻气是装出来的,就连祝洪自己都深信她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半傻。

并非因为她事事蠢钝,半傻也是会为自己打算的,只是不如聪明人想得深想得远,而这中间的度,是极其难以把握的,若非真的缺根筋,绝不可能不被校事府的一干聪明人识破。

祝洪放下筷子,为师赶了这么久的路,现下也觉得累了,休息一晚再与你们进一步打算。

三人忙站起身,毕恭毕敬将祝洪送至房中,这才各自去了。

月亮高升,将银辉洒落窗前,可不多时,月光下出现了一道黑影,稍驻片刻后,将一枚暗器掷入祝洪房中。

祝洪本就没有睡熟,听到窗纸被割破的声音时,已然起身,两指一伸,将那贴胸而过的暗器夹住。

暗器是透明无色的,在他指间很快化为一股清水,祝洪皱眉看那滴落在榻上的水渍,口中默默道出几个字来,寒冰袖箭。

他心头一惊,扭头时,从窗缝中看见一道影子在墙头一闪,消失不见了,于是连外衣也来不及披,便翻身下榻,追出门去,随着那黑影跃上墙头,踩着高低错落的屋檐,朝正西方追去。

一直追至一片广袤无人的荒地,祝洪方看到那道黑影在前方丈余外站住,背对着他站着。

那人穿一件玄色斗篷,带着兜帽,辨不出身形,只能看出是个身高八尺的长人。

你是何人?为何引我来此?祝洪紧盯前方那个背影,但他知道,此人并不是来要自己性命的,否则方才在房外,他便已经可以得手。

你的傻徒弟宋迷迭,便是苍南黄泉谷虚山的关门弟子过山风。

年轻的陌生男子的声音传来,听得祝洪心惊肉跳,不寒而栗:虚山先生苏穆何人不知?一百五十年前,他身佩四国相印,合纵抗燕,差点就将燕太祖刘玺多年的部署和筹谋毁于一夕。

可是过山风,他却并未听过这个名号,更不知她便是大名鼎鼎的虚山的关门弟子。

他强稳住心神,瞪视那黑影道,我凭什么信你?黑影桀桀一笑,校事府府令祝洪当然不可能轻信于人,不过四日后,过山风会到薪犁轮台乾化寺去,他一顿,你这个当师傅的,并未让她到轮台去吧,所以此行,她有自己的主张。

到时,你只需要埋伏在寺中,若她真如我所说,到那里一游,你便能分辨我今日所讲是真是假。

祝洪不出声地绕到男人侧后方,想看清楚他的侧脸,口中慢吞吞道,她去乾化寺做什么?男人猜透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左手朝后方一挥,斗篷中已然窜出一股冷风,直冲祝洪而来,逼得他倒退几步,鞋底在脚下的砂石上磨出两道深刻长印,才止住后退。

她的目的,你到了乾化寺自会知晓,男人寒声笑着,手一甩,整个身子已经朝前跃出数丈,不过我奉劝祝大人一句,莫要打探密查我的身份,否则,我会让祝大人抱恨终天,死不闭目。

说罢,黑影便已经窜至十余丈外最高的一处树梢,披着满身月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银弧,消失无踪了。

祝洪在月下伫立片刻,嘴角轻撇,现出狠辣纹路,俄顷,左手紧攥成拳,哂笑一声,转身离去。

***山巅上流淌下来的清泉,一条向东,一条朝南,绿汪汪的,顺山势蜿蜒而下,绵延千里。

清泉旁的草丛中,闪着银光翻腾跳跃着的,是上百尾小鱼,鱼鳞却都是参差不齐坑洼不平的,明显被什么利器刮过。

宋迷迭也坐在清泉边,边拧湿透了的衣衫,边静静看那一地垂死挣扎的鱼儿,直到它们不再翻腾,才起了身,甩了甩潮湿的发辫,朝山下走去。

山石旁斜出来两个人影,将她唬了一跳。

宋迷迭收住步子,在看清楚来者是莫寒烟和祁三郎的时候,心跳非但没有平复,反而如鼓点般律动起来。

🔒一百二十九章 卦象她勉强稳住心神,脸上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师兄师姐,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祁三郎将手中的草药在宋迷迭面前一晃,我想着师傅他老人家一路兼程这么多日,腰痛的老毛病定然又会找上门来,所以便和你师姐一起到山中寻了几味马钱子和麻黄,回去磨汁,给他老人家热敷理疗。

说罢,看宋迷迭湿哒哒的发辫和衣摆一眼,轻轻笑着,师妹还是和以前一样,仗着内功修为高,喜欢在溪涧里冬游。

宋迷迭本还在想着要如何应付他们,现听他如此说,便嘻嘻一笑道,羊肉吃多了,腹中有如火烧,便想到冷水中泡一泡。

莫寒烟蹙起眉尖,将身上披风解下,披在宋迷迭的肩头,这里不比中原,虽已开春,还是要小心些,莫要着凉了。

宋迷迭身上一暖,心头也跟着暖和一起来,扯了莫寒烟的手撒娇道,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差点命丧于师姐的金刚锤下。

这话一出,三人便撑不住笑了起来,往事像落日映照的河面,浮起金灿灿的光芒。

那是宋迷迭到校事府的第二天,初来乍到,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安睡,索性起了身,到校事府后门的那条小溪里游水。

溪水冰凉,她跳进去便觉得回到了黄泉谷,那条托着云影和日晕的溪流中。

于是不安和忐忑一扫而光,她化身成一条小鱼,在白浪中上下梭游,自在痛快。

可正在享受着刺骨溪流带来的舒畅,一样重物已经从天落下,若非她躲得及时,当场便要变成一条鱼干。

宋迷迭游出几丈远,才敢在一片水草中冒出头来,小心窥望,见河岸上站着两个人影,也正冲她的方向遥望过来。

何方贼人,在校事府后门鬼鬼祟祟?后来在她自报身份游上岸后,莫寒烟和祁三郎都很有些不好意思,他们这些天到外省去了,并不知道校事府多了这么一号人物,所以才把宋迷迭当成了贼人。

不过莫姑娘面冷且不善言辞,所以气氛一时间便僵冷住了,好在祁三郎活泛,指着宋迷迭放在岸上的老骨头问她为什么要烤这么一块看起来已经快要发霉的骨头吃。

宋迷迭听了这话不知该笑还是该恼,告诉祁三郎这是可以卜卦的文王的骨头后,祁三郎却登时来了兴致,非拉着她给自己算姻缘。

就算我和那谁的,你......你师姐。

他用眼角余光瞥着身后的莫寒烟,将一句话说得含混不清。

宋迷迭只得依他说得算了,要了两人的生辰八字,认真卜了一挂,差圈叉叉圈叉,水底捞月,劳而无功,她声音越来越小,此乃坎卦,求名不遂,疾病难愈,合伙无利,婚姻......难成......祁三郎嘴角抽动,卦象能改吗?宋迷迭见他脸色发铁青,忙道,时移世易,有些也是能改的。

不扯那些虚的,我现下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姻缘?他干脆捡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一手托腮,目光炯炯看向宋迷迭。

可是刚坐定,莫寒烟就走过来了,不动声色瞪了祁三郎一眼后,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搭在宋迷迭肩头,嗓音清淡,师妹还是快些回去吧,夜长风大,小心着凉。

就是她身上现在披着的这一件,灰鼠皮做的,莫姑娘不讲究穿戴,所以一直用着它。

宋迷迭觉得这披风中依稀还有她的体温,就像她的人一样,淡得几乎没有温度,你却能明明白白感觉到她的炽热。

师兄师姐,我再给你们算一卦吧,时移世易,说不定卦象已经变了。

她将老骨头从衣襟里取出来,席地坐下,放在自己面前。

他混,你还要陪着他一起混?莫寒烟嗤了一声,却破天荒没有走,只看向那块焦黑的肩胛骨。

祁三郎见她默许,心中已然是乐坏了,忙蹲在宋迷迭身边,催促她快些卜卦。

片刻之后,老骨头发出咔嘣一声,最下端浮起一条细细的黑纹,朝上蔓延开去,化成一个古怪的图案。

是什么卦?祁三郎声音有些哆嗦,似乎是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又全然不想知道答案。

夫妻恩爱,生死不离,师兄,你心想事成了。

片刻后,宋迷迭说出答案,声音中却透着古怪,可听到夫妻二字,祁三郎已然顾不得其他,看了莫姑娘一眼,人却忽然扭捏起来,夫妻,这事,还得看你师姐答不答应。

说完,便像个大姑娘似的,红着一张脸,两掌对搓,拿眼角去瞅莫寒烟的反应。

西诏气候宜人,景致开阔,我也觉得此处比长陵那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好多了。

许久后,莫姑娘道出一句两不相合的话来,说完,便独自朝山下走去。

宋迷迭这边听得是如堕云雾,祁三郎却顷刻间明白了这话中的深意。

这是他们刚来西诏时他对莫寒烟讲的一句话,说是想等此事一成,便避开世间纷扰,与她留在此地。

他以为她不会答应,毕竟,他在她面前已经碰壁无数。

可他没想到的是,她还记得,不仅记得,今天还应了。

祁三郎呆立着,像被一道惊雷劈了,直到宋迷迭伸手在他眼前挥了两下,问他是不是癔症了,他方才回过味来,转身,同手同脚朝已经走出数丈远的莫寒烟追去。

脚步声渐远,重新落入宋迷迭耳中的,便是落叶萧萧,北风寂寥。

她的脸被月光镀得清冷,微颦的额心隐着道不出的愁闷。

她重新将骨头放于星光下观摩,越看便越是心惊。

吉中带凶的一副卦象,且趋吉避凶之路已经完全被堵死了。

这是为什么,她分明算的是他们的姻缘,且卦象告诉她,两个人将会携手与共,生死不离。

宋迷迭心头激跳不已,丢了魂儿似的看着那诡谲的卦象,直到头顶的星光黯淡下去,才将那老骨头重新放回衣襟里。

她起身,目之所及,是长夜漫漫,一眼望不到头。

山石、花树、溪流似全被黑暗吸去了生气,她能听到它们被风撞击的声音,却觉,那只是茫茫无法触及的远方。

孤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在心底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慢慢扩张,无法收拢。

她觉得自己再待在这里不动,便要和四周所有的景致一般,被黑暗揉扁碾碎,变成它的一部分。

于是撒开腿便朝山下跑去,也不知要去哪里,只这么一路飞跑着下山,耳中只余如涛风鸣,心中却是浊浪排空。

终于,她在一堵高墙前停住步子,心脏像被一片落叶托着,缓缓落了地。

墙内点着灯,不过即便没有灯光,她也能轻车熟路地翻墙而过,轻车熟路地找到那间屋子。

只因,来西诏的第一晚,她便到过这里了。

宋迷迭朝浮光阁走去,见里面烛光流溢,还有人声传出,便躲在一根檐柱后面,脑袋偏出去一点,去望那个映在窗纸上的人影。

他真的很好认,没有人长他那样的一双眼睛,似嗔似笑,欲拒还迎,隔着窗子似乎都能看到他眸中流溢的光彩。

宋迷迭看着那人影静静微笑,随后便听到坐在对面软杌上的褚玉道,元尹,今日祝洪过来说了些什么?说新任都护不日就要到禹阳城了,还说圣上一直记挂着我这个景王,无非就是这些场面话,其实不过是要见见我一探虚实罢了。

刘长秧大病初愈,又在祝洪面前勉力强撑半日,声音有些发虚,听得宋迷迭心头一紧。

那老小儿可真会挑时候,殿下方才好了些,又被他耗得没了精神,褚玉难得言语上不客气起来,见刘长秧朗声一笑,又道,不过也有喜事,听咱们的探子说,呼揭派出的使臣已经到了长陵,说是要退亲。

意料之中的事情,刘长秧于是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外面的宋迷迭听了,方将前些日子那几件怪事联系起来,又想到他笃定地说出心属一人那话,心中一时间感慨万千,明白了里面人的用心良苦。

正在欷歔,又听褚玉道,这些天消息一直递不出去,尉迟大哥急得猴儿似的,三天两头地往山上跑。

刘长秧沉默半晌,看来这条路已经被人发现了,说罢一笑,想来是不知哪里跑来的一只小野猫,偷了你尉迟大哥的鱼。

宋迷迭脸上一红,正在揣度他的意思,却听他道,褚大小姐,已经快近子夜了,你是不是该回房睡觉了?褚玉嗔道,这些日子我多了个坏毛病,睡前不听段故事,是断断也睡不着的,元尹,不如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一百三十章 七队信使她本意是引他多说些话,因为晚饭后他便一连睡了两个时辰,这会子才醒没多久,喝了碗羹又在榻上仰着了。

她担心他又像上次那般昏睡多日,所以才缠他到这个时候。

我哪里会讲故事?刘长秧嗤笑着拒绝,褚玉却不依不饶,尉迟大哥说殿下的故事说得可好了,什么张一李二,比说书的讲得还动听呢。

刘长秧道她是为自己好,于是朝后面的隐囊上靠了靠,说吧,你想听什么?褚玉眼睛一转,不如,就讲讲七路信使的故事吧。

***刘长秧十三岁那年,有一次,受肖闯之邀到西诏与薪犁交界处的沙洲打猎。

那天是难得的好天,晴空万里,无风无云,站在山坡上朝下望,一汪静水尽收眼底,像是草甸的眼睛,映着被雨水洗刷干净的山脉。

夏窝子里的黄眼鹿和野驴被夏季丰沛的水草养得膘肥体壮,不时从草丛中露出几只毛茸茸的耳朵,呆得可爱。

肖闯那天收获颇丰,不到半日,已经猎了半麻袋兔子,一头野驴和两头马鹿。

刘长秧却一无所获,因为临来前,尉迟青已经百般叮咛,要他千万提防着肖闯,不要远离了队伍,落入了他人的算计。

刚过未时,天气却忽然变了,远处仿佛有黄龙腾起,声如牛吼,朝他们的方向滚动而来。

不好,是雨土。

刘长秧听身后熟悉西诏气候的护卫吼了一声,尚未想明白雨土二字是何意,身下的马儿却忽然像发了疯一般,驮着他朝前方那条越滚越宽的黄线跑去。

刘长秧不记得自己跑了多远,因为一路上,他都在和身下的那匹畜生搏斗,想让它慢下来,想让它不再如此狂躁不安,撒开四蹄恨不得将黄沙撞出个洞来。

可是当人困马乏,马儿终于不再狂奔的时候,刘长秧却发现,自己脚下早已不是青青草甸,而是,一片仿佛铺到地平线尽头的荒漠。

没有沙袋,没有水源,这里目之所及,只是柔软的细沙,被月亮的光染成冰冷的铅灰色。

身下的马儿累了,四蹄卧倒忽然不愿再走,刘长秧只好下了马,在用尽各种方法都没法令它站起来后,忽然发现了那根扎在马尾巴上的银针,针尖的藏毒将半条马尾都染成黑色。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人算计,可是发现后还是不免心悸,他无助地冷笑,看马儿吐出白沫咽下最后一口气后,伸手阖上它半张的眼睛,一个人朝月亮升起的地方走去。

大漠的夜极冷,风撞过来,卷着黄沙,像刀子割在脸上。

刘长秧将大氅在身上缠紧,却依然觉得那风从四面八方漏进来,掠夺走他身上所剩不多的温度。

他记得曾听人说起过,沙漠是会吃人的。

太大了走不出去耗干体力是其一,夜晚极寒失温而死为其二,其三,则是要防范流沙。

沙漠下的坑洞会将沙子吸进去,人若是一不小心踩到了这些地方,就会被四周流动的黄沙带进坑洞,越是挣扎,就陷落得越快。

难怪肖闯选了这块地方,原来是誓要将他置于死地啊。

他心中一片凄凉,不知自己要如何小心,才能防范得住这么多这么深的恶意。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前行,因为踩下的每一步,下面都可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流沙。

可仓皇中,却忽见远处一个黑点,映着星光,无声无息的,化成一条笔直的黑线。

刘长秧怔住,目不转睛看向前方:原来竟是一队人马,有的穿着盔甲军靴,有的则着便装,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还有两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队伍最后面还有五匹马和两匹骆驼,皆瘦得骨头凸起,长舌耷拉在嘴边,仿佛是再走上几步就要断气。

他们就这般朝自己的方向走来,领头的那个看起来像是个士兵,面无表情,神色萎靡,星光照在他乌黑的眼睛上,折射不出光彩。

刘长秧心中大喜,也不管那流沙,挥舞着手臂朝那队人马跑去。

可是跑了约摸十来步,他却又一次顿住了步子,手不自觉拽住氅衣的衣襟,朝里面扯了扯,眼睛望向脚边,自己浅淡的影子。

星光笼在那一队人马身上,照亮他们的眉眼,在身廓上镀上细细的银线,可是,他们脚边的黄沙上,却是没有影子的,一条也没有,无论是人,还是跟在后面的马和骆驼。

不,不对。

不单单没有影子,甚至,他们走过的地方,连脚印也不曾留下一只,仿佛他们只是踩在上面,却没有任何分量。

刘长秧心头大骇,忽然明白为何自己朝他们大叫了半晌,却无一人回应,也明白了,为何这些人虽都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却无一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队伍越走越近,近到刘长秧已经听到了踏沙的咯吱声和马儿的响鼻声,这声音如此悠远,仿佛不是真的,而是这来自万里之外某个山谷的回音。

他站着不动,听声音杂沓而至,几乎贴上他的耳朵时,才一个激灵,绷直身子朝那已经走到自己身旁的领头的士兵望过去。

士兵的脸很瘦,颧骨凸起像两座小峰,上面罩一层饿成青黄色的薄皮,塌陷勾勒出鼻沟和牙齿的轮廓。

经过刘长秧身旁时 ,他将背在肩膀上的水囊取下,打开朝口中倒了倒,在接触到仅剩的最后一点水时,舔了一下嘴唇,又一次将水囊拧上、挂好。

看到这一连串的动作,刘长秧下意识地朝后挪了两步,哪知还未站稳步子,那士兵却忽然朝他扭过头来。

他的头鍪烂了一半,所以转脸过来时,一半脸还笼在星辉下,另一半脸却罩在头鍪中。

就是这在阴影中的一半脸,上面一丝皮肉和毛发都没有,眼眶乌漆烂成了一个大洞,鼻子仿佛被砍掉了,牙齿参差不齐朝外咧着。

是半个骷髅啊。

刘长秧比那士兵矮半个脑袋,至下而上看他时,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要被他脸上那几个破洞吸光,腿脚更是酸软得迈不开步子。

多年后,已经成年的景王殿下对骨架啊,七零八落的身体啊这些玩意儿早已见怪不怪,或许,就是拜早年的这段经历所赐。

刘长秧勉强稳住了身子,没让自己跌倒,再抬起头来时,队伍已经朝前走出一大半,他面前站着的,是那两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不知为何,他们没有随队行进,而是出列面朝他站立着,一前一后,都微昂着脑袋,目光穿过他的身体落在远方。

两人全身都暴露在星光下,所以并未变成骨架,刘长秧望他们的眼睛,心头微微悸动起来。

皮包着骨的两个少年,脚上的芒履已经被磨得不剩什么,身上的衣衫也已被大漠的风吹得褴褛,可是,他们的眼中却仍含满了向往。

因此,才要极目远眺,去看那心之神往的地方,虽然目及之处,只有苍茫黄沙,可是刘长秧知道,那地方,永远在他们心里。

他心里也有这样一个地方,朝阳多姿,夕阳绚烂。

于是忽然想对他们说几句话,可嘴唇轻轻一动,一个字还未吐出口,身后便传来一阵哀婉埙声,紧接着便有人在他身后道,给人虚无缥缈的希望,是世间最残忍的事,贫僧平生最怕没有能力却乱许诺之人。

刘长秧冷不丁被这把声音吓了一跳,回头,却见一个穿着麻布纳衣的和尚正在冲自己垂首单掌行礼。

你是人?刘长秧一时反应不及,再回头时,却见方才还走在自己面前的那队人马已经消失不见,就像化成了沙砾飘落到荒漠中一般。

自然是人,否则也不会有影子,有脚印。

和尚笑嘻嘻的,看起来不怎么像个正经僧人。

所以他们是鬼?他愕然,还未从震惊中缓过劲来。

僧人点头,没错,他是命丧荒漠,灵魂却还难以解脱,只能一遍遍重复走着生前这段路。

原来如此,回过味来,正处在叛逆期的景王殿下想起方才,和尚刚才对自己说得那番不近人情的话,于是抱着臂,攒眉诘问道,既然是和尚,为何不去超度这些游魂,让他们可以早日解脱。

和尚又单掌行了一礼,因为贫僧,就是自己口中那个没有能力的人,一个对佛法一知半解的僧人。

他倒是直白,刘长秧被这番话逗得差点发笑,转念一想,却觉此事很有几分古怪:这荒凉大漠中,怎会突然冒出一个学艺不精的和尚?悄无声息地到来,简直比那一队游魂更令人生疑。

于是朝后退出几步,警惕地盯视和尚的眼睛,敢问大师法号?🔒一百三十一章 玫瑰和尚似是不愿回答,只抿嘴笑道,无名小卒,不值一提,说罢,却又冲刘长秧问了一句,看小公子的打扮,应该是中土人士?说完,目光落在刘长秧腰间的玉佩和香囊上,定了一下,又很快移开。

刘长秧觉得此人滑头得很,又来路不明,所以也只敷衍了两句,并没有自报身份。

和尚见他甚是谨慎,便也没再多问,只看着他噗嗤一笑,像是在逗一个孩子,那么公子请继续赏月,贫僧就不打扰了,先告辞了。

说罢转身便走,刘长秧见他片刻已朝前走出数丈,心中顿时着急起来,提袍追出几步,和尚,你将本王一人留在这荒漠中,难道不怕本王也变成了一缕游魂?和尚飘逸的步伐顿了一下,回头看刘长秧,心中细细琢磨本王两个字,刘长秧自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是故意将自己的身份透露出来的,给他一点压力,也给他一点期翼,你若送本王出去,我能许的便都许你。

听了这话,和尚果然转过身来,思量片刻后,又露出和出家人很不搭的一个笑容来,冲刘长秧招手道,跟上我,这里到处都是流沙,掉进去就是如来佛祖都救不了你。

此后这么多年,刘长秧一直记得那个长夜,他跟在一个麻布纳衣的和尚身旁,头顶满天星光,脚踩广袤黄沙,看一盘浑圆银月贴着远处沙丘的楞线缓缓落下。

一路上,他们又遇上了几队人马,隔得远,也不知是不是同一批人。

可每到这个时候,和尚都会唱吹起他的埙,而那些身影便也就远去了。

鸡鸣之时,曙光乍现,两人终于走到大漠边缘,和尚看远方绿洲,眼中的不正经褪尽,却像那两个沙漠幽魂,浮上抹向往神色。

刘长秧心下不解,正犹豫要不要问,和尚却又倏地将满眼憧憬收起,冲他伸出一只手,说过要谢我,那至少要有信物为证,否则我哪天找上门,小公子不认账可就不好了。

刘长秧瞥他一眼,解下腰间玉佩递过去,淡淡道,禹阳城景王府,你只要拿着它,便进出自如。

说完要走,想了想,又折回身子,你救了本王的命,这个恩情,本王定会报答。

原来是景王。

和尚看他离去的背影,虽是个半大孩子,脊背却挺得笔直。

他轻轻一笑,心中默道,既是景王,那么你可能帮不了我了,你尚不能自保,又怎会心有余力?后来呢?褚玉有些困了,微眯着眼,却被这故事吸引着,仍不愿回房睡觉,我记得小时候,你说你在大漠中遇到了七队信使,可在这个故事中,并未听到你提及他们。

那是后话了,在这之前,我还遇到了一个人,刘长秧见褚玉已经困得直点头,努嘴道,你还是不要听了,仔细今晚做噩梦。

听了这话,褚玉忙一揉眼睛,重新坐直身子,是什么人,元尹你定要告诉我,否则才是让我不能好睡呢。

刘长秧微微眯起眼睛,回忆那日情景,与那和尚道别后,我便朝绿洲走去,哪知走出十来步,便听到了远处的马蹄声,我初始还以为是肖闯的人,正在想要不要躲避,可谁知,那马儿跑得极快,我还未思量清楚,便到了眼前。

不是肖闯,马背上坐着的,是一个一身白衣书生模样的人,眉眼清冷,飘逸洒脱。

褚玉努努嘴,翩翩公子为何会让我发噩梦?刘长秧勾唇一笑,他身上的衣料沙沙作响,走近,我才发觉,那竟是一件纸衣,说完做骇异状,玉儿你想,若非是死人,又怎会穿着一件纸衣?你惯会吓唬人。

褚玉口气虽还硬着,心里却已添了几分怯意,毕竟听他说了一晚上的死人死马死骆驼,现在,又多出一个纸衣秀才来。

可偏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响动,褚玉听了,忙不迭从软杌上站起来,走到刘长秧榻边,眼睛朝门口一斜,元尹,外面好像有动静。

刘长秧也听到了声音,于是起了身,小心翼翼走到门边,从门缝朝外看了一眼,却见那外面只有一地月光,于是道,什么也没有,玉儿,杯弓蛇影可要不得。

他边逗褚玉边打开门,却在看到那朵别在门环上的沾着着夜露的玫瑰时,眸光凝滞,停顿片刻后,将花儿摘下捻在两指间。

玫瑰的花瓣挤挤挨挨,灼灼如火,倾尽一生,绚烂一季,就像一场短暂且美丽的邂逅。

刘长秧望它,目光如炬,仿佛倾注了余生所有的心力。

元尹,你在看什么?褚玉的身影从后面绕过来,眉心蹙着,同他一起去看那朵娇嫩的花儿,咦,什么人将它放在这里的?刘长秧没有回答,许久后,才望向远处苍茫的夜色,轻声道,晚风送浮香,似是故人来。

***乾化寺,是轮台的孩子们绝不会涉足的地界。

因为纸衣秀才就被镇在乾化寺下,这是他们从记事时起就从爹娘口中听到的故事。

纸衣秀才,不衣丝棉,常服纸衣,不御烟火,只啖活物。

身为禾香的孩子,阿常自然比旁人记得更深刻些,因为母亲额间和后颈的疤痕总是时刻提醒着他,乾化寺下,压着一个喜食活物,尤其是孩子的大妖怪。

这妖怪一年四季都披着件纸做的衣服,吃人时便化成仙鹤的模样,把好好一个孩子,啄食成一具骨架。

不过阿常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那纸衣秀才的,他出生前,那妖怪的元神就已经被悟真大师压在寺中多闻天王的真身下,这么多年来,未曾再出来作祟。

可是方才,阿常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他......今天的天气冷得有些怪异,明明已经开春了,却沸沸扬扬飘了一天的雪花,入夜都还没停,从天穹深处飘落下来,占领了整个天空和大地。

所以在已经泡热了脚准备上床,却忽然听到院中的狗叫起来的时候,阿常还是决定出去一趟,给狗窝里多放些稻草,以免它在雪夜里冻死。

在狗窝里塞满稻草后,阿常却发现那畜生的两只耳朵还是耷拉着的,鼻中也哼出悲鸣之音,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似的。

看到鬼了?笑着说完这句话,他却下意识地朝远处的乾化寺看了一眼,可这一眼却差点吓走他的魂。

他看到了一个白影儿挂在乾化寺门前,飘飘晃晃,竟像是脚不着地的,可就在他以为自己眼花,揉揉眼睛再朝那看去的时候,那影子却不见了,仿佛被一阵风吹散了一般。

阿常像被针扎了一下,浑身一个哆嗦,方想回去告诉爹娘,这才想到他们已经出去了几日,现在家里就剩自己一人。

他站在狗窝前不动,听狗儿压低了声音的呜鸣,知道现在最明智的选择便是回到房中不管不问,可纸衣秀才,这个从小便扎根在他心中的故事,对阿常有着奇特的吸引力。

妖怪、和尚、吃人、救赎......这些东西,恰恰能激起他这个年龄的孩子的一腔热血。

所以,在这样一片白雪皑皑的天地下,已经长得和娘差不多高的少年,忽然心生出某些壮志踌躇的豪迈,想挣脱出恐惧的藩篱,去触摸神秘未知的那一头。

谁让他是禾香的孩子呢。

阿常朝乾化寺走去,为以防万一,他还拿了一把镰刀,虽然他也觉得这玩意儿在遇上妖怪时毫无用途,但手里抄着家伙,多少让他心里踏实一些。

在雪地上踩出一长串的脚印后,阿常终于来到了乾化寺旁,庙宇高大,压满了积雪,更显得萧杀严酷。

阿常望那几扇黑漆漆的窗,有一扇被风吹得敞开了,不时吱扭作响,被寂静的雪夜衬托的尤为突兀。

他放慢步子,猫腰踮脚,不发出声地朝那扇窗走过去,来到墙边,两手扒住窗棱,像从水下浮出一般,慢慢探出半边脸。

乾化寺的地面上也覆了薄薄的一层雪,像是被踩过,黑白斑驳。

阿常在黑暗和飘雪交织成的迷茫夜色中,看到了那个坐在多闻天王伞尖上的白色影子,就和娘描述得一样,洒脱飘逸,不沾尘埃,若菩提静坐,看潮生潮落。

只是,他是瞧不着他的脸的,他的脸藏在乾化寺巨大梁柱的阴影中,只在黑暗里透出仿若花瓣一般的小小的一盏白。

阿常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害怕,他从小听到大的故事,如今就像画卷一般,活生生在眼前展现,心中未免激动,未免好奇。

可是,在听到多闻天王脚下,一阵若有若无的哼哧声时 ,他却陡然一凛,被拖拽回现实。

🔒一百三十二章 义军可是,在听到多闻天王脚下,一阵若有若无的哼哧声时 ,他却陡然一凛,被拖拽回现实。

他看到了悟真大师,许久未见的悟真大师,仰躺在多闻天王巨大的金身下,从头到脚被一条绳子捆得扎实。

阿常吓得一个趔趄,朝后跌倒在雪地中,脸色比身下的积雪还白:悟真大师镇不住他了,纸衣秀才又重现人世了,他们这些父辈曾经的罪过他的孩子们,如今,怕是命不久矣了。

念及此处,心窝子里的一腔热血被冻成冰疙瘩,他脑袋中如今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只有两个字:逃命,再不逃,就要被困到娘曾经去过的那个小镇,再不逃,就要被这只妖怪啄食成一具骷髅。

于是连滚带爬朝家的方向跑去,耳中依稀所闻,是一阵被风带过来的低语声。

***乾化寺中的两人确实在说话。

悟真本在地上扭动犹如一只大虫,可愈是挣扎,身上的绳索就捆得愈紧,缠在胸廓,恨不得将他的肋骨勒断。

他只得识趣地放弃,头轻轻抬离地面,去看上方那个坐在伞尖的身影。

贫僧被勒得快断气了,你下来看看绳结是不是捆得不对,解开重新调整一二,万一我死了,你也白费心了。

说完,见上面的人没理会,悟真继续道,你觉得坐那么高便会显出玉骨仙姿吗,那上面都是蛛网,一沾一身灰,你这么白净的一身衣裳,还是莫要弄脏了。

可上面的人还是没有答话,就像睡着了一般,悟真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只得拿出最后的杀手锏。

我眼睛痒得很,你下来帮我揉揉好不好,痒也是会死人的。

上面的白影终于笑了,细听,却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如铃铛般清脆,你用不着各种手段唬我下来,我知道你想对我做什么。

悟真一愣,方才交手时他只觉对方骨骼纤细,可过了几个回合过后,却发觉这人招招狠辣,所以心中认定他是个心狠手辣的男人。

可没想她一开口,却是这样一把细嫩的声音,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子。

从哪里涌上来这样一号人物的?而且,她似乎还摸透了自己的底细。

悟真心头诧异,方想说些什么,便听上面的人道,你来自西极,深喑祝由之术,于近处用双眼凝视对方,便能控制住他人心神,令其为你所用。

说完,见悟真面色一变,便又慢悠悠道,祝由术在古代亦被称为巫术,巫在那时是指通天地之人,是人神之间的媒介,也曾经是黄帝所赐的一个官名。

据说黄帝自己也是巫师出身,每次出征前都实施一套仪式催眠部落士兵,如祭祀先人,占卜祈福,一起舞蹈为部落摇旗呐喊助威,使士兵有如神助而士气大增,黄帝也因此才打败蚩尤。

说着一笑,我一直以为祝由是传说中的法术,毕竟,连我师傅都摸不透其中的宗理,可是那一日,我却清楚明白地看到有人将它用在他人身上,并且成功控制了对方。

话毕,见悟真一言不发,于是又道,和尚,你知道我说的那位和你一样会使祝由术的人是谁吗?悟真舔舔干燥的嘴唇,所有的话都是你说的,跟我有什么干系?上面的人笑道,好,你不乐意谈他,那么我们先来谈谈另一位。

她说着以手支腮,琥珀似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慑人,你方才说你若是死了,我便不能以你为要挟,就白费了心了,和尚,你口中,我要用你来要挟的那个人又是谁?悟真翻她一个大大的白眼,黑暗中都看得分明。

那姑娘于是被他逗笑,想起某人说这和尚的话,忍不住道,传言果然不错,大师可没有半分出家人该有的持重。

说话间,她已从伞尖飘下,虽也是白衣若仙,但她身上的,却不是一件纸衣,而是一件丝绸制成的裾袍。

她越过悟真,走到多闻天王脚下,手在那只布满尘土的脚上摸索几下后,摁住了其中一只脚趾的指盖。

唰的一声轻响,多闻天王后背上的铠甲缓缓朝两旁移开,露出里面黑乎乎的一个洞口。

那姑娘没有钻进去,只用眼睛斜瞟着悟真,这里面全部都是兵器,刀枪剑戟一应俱全,你好好的一位出家人,怎么脑袋里装得庙里藏的却都是打打杀杀的玩意。

悟真嘁一声,很不雅地就地翻了个身,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那咱俩就别再打哑谜了,没劲,没劲得很。

那姑娘拊掌,我也最不喜遮遮掩掩,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尚未想明白,还请大师为我答疑解惑。

悟真将一片即将要飘落到自己鼻头的雪片吹走,哼一声道,姑娘这般聪颖,还有想不明白的事吗?是......七队信使。

悟真怔住,许久,古怪又凄哀地笑了一下,眼睛却落在她身上那件丝绸制成的裾袍上,在他来以前,这里的人甚至连丝绸都不知是何物。

他是谁?仙鹤秀才啊,他在长庚星升起的时候出现,将吉祥如意带给人间,悟真自语着,目光却穿过寂静雪夜,落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你看,他来了之后,轮台的人便开始读书、识字,甚至,他们不再甘于被压迫被欺凌的命运,开始反抗了。

***二十年前,一个一身白衣的秀才被掩埋在轮台的遍地银霜中,他被一家农户所救,后来趁在乾化寺养病之际,教当地的小孩子读圣贤书,知天下事。

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因为他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天窗,抬头,便可见天阔云深,未来无垠。

再后来,接连有两个孩子死了,尸体皆成了白骨,惨不忍睹。

一开始,村民们曾怀疑是书生做的,甚至在第二个孩子的骸骨被他抱在怀时,认定他是嗜吃孩童的妖怪。

可是在书生被赶走的那晚,禾香,也就是书生救命恩人的孩子,在雪地里遇到了真凶。

那是一头毛色银白的独狼,卧着时肩膀已经能到达成年男人的脖子,站立起来,竟有房子那么高。

禾香被狼咬到后脖颈,重伤昏迷,就在狼要将她拖入林中,像前两个孩子一般,啃食干净的时候,书生出现了。

他一直躲在村子旁没走,就是为了逮到这头吃人的畜生。

书生武功了得,可他现在伤病未愈,手无寸铁,而且面对的,是这样一头怪物。

所以那场厮杀自然是你死我活,惨痛万分的,那晚,书生失去了三个脚趾和后背一整块皮,那头畜生,则被扭断了颈骨。

当然,你一定听过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在那个故事中,书生被描述成了一个身着纸衣的秀才,杀人嗜血,而禾香,则是被我这个所谓的大师所救。

自然是要编出这样一个故事的,虽然这故事并不全然是编造的,更准确的说法,它是禾香在昏迷时做的一个梦。

可这个梦后来为我们所用,为这村子里所有的人所用,为的是,保护书生不被那些追逐他的官兵所害。

呼揭的士兵极敬鬼神,也极怕鬼神的,有这样一个故事在,这么多年来,乾化寺便真的成了一个无人打扰的净土。

你自然是知道书生的真实身份的,否则今日,你也不会到这里来,更不会猜到多闻天王的金身中藏满了兵器。

是的,纸衣秀才便是那位薪犁王呼揭悬赏万金追捕的,沙洲的义军领袖张常青。

他原本是沙洲名门望族之后,其父还曾官至吏部尚书,但常青出生时,大燕已失去了沙洲的统治权。

所以,尽管作为名门望族,在薪犁的统治下,他也与寻常百姓一样,要忍受来自薪犁贵族和官兵的欺压。

这样成长起来的常青,从小便立下了反抗薪犁残暴统治,回归大燕的志向。

他自幼刻苦钻研兵法,磨炼武艺,散尽家财,将其作为召集军队的军费,秘密招募、训练那些有着同样想法的人,积蓄反抗薪犁的力量,同时不断收纳起义后被镇压的流亡者,暗中等待时机,短短数年,便已经召集吸纳义军三万余人。

而在到轮台之前,常青的义军已经收复了瓜沙二州,正准备收复伊州,却遭到了薪犁军队的反扑,常青率队抵抗时,不幸与大部队走散,被薪犁的军队一路追到轮台附近才侥幸逃脱。

他和我相交于微时,因此才在落难时来乾化寺寻我,只是我那时恰好远游在外,才让他在这里等了我三月,甚至差点丢掉了性命。

可也并不是全无收获,在轮台的三个月里,常青看到了无数的艰辛,什么半年糠菜半年粮,什么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寸土。

有一日,他和我同坐在乾化寺门前,看朗月清风,看流云飞逝时,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一百三十三章 石头有一日,他和我同坐在乾化寺门前,看朗月清风,看流云飞逝时,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说,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的百姓们,是不是早已经忘记了,轮台距长陵不过六百里,忘记了这里曾是繁华的丝路,忘记了无数诗人来这里来写绝世的诗词,也忘记了艳丽的胡伎经这里去长陵献技……他苦笑一声,他们甚至不知道我身上的白绸是什么,纷纷问我,为何要穿着一件纸做的衣裳。

连年灾荒,苛政杂税压垮了他们的身体,也压垮了他们的理想和精神,长此以往,他们,只会变成薪犁人脚下的一块石头,和地上任何一块石头都没有分别。

我觉得他说得很对,可又不知该如何改变这种境况,便问他,那你想怎么改变?他说,石头只有磨一磨,才能发热,才能迸出火花。

后来,他就开始教这里的孩子们念书识字,教大人们练习武艺,使用兵器。

轮台人,从来没有加入义军,却总能在常青振臂一挥时应者云集,成为了常青最为有利的一块盾牌。

所以七队信使的人选,也大都是从轮台人中选出的。

和尚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内中有些许哽咽,被他用哀伤的笑意掩饰过去。

十年前,常青在历经几十场战役后,终于将沙洲拿下,为了及时获得大燕的支援,他决定派人去把胜利的消息告知大燕。

可沙洲和长陵之间相隔千里,中间的河西诸城又都还在呼揭人的控制之下,所以为了确保讯息能够到达长陵,常青派出了七队使者,带着七份完全相同的文书,经由不同方向的沙漠绕过呼揭人控制的河西向长陵进发。

但河西走廊南面是巍峨雄壮的祁连山脉,北面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大漠,东面又被呼揭重兵把守、封锁阻断,可知一路有多么的艰险。

所以最终,只有我率领的一支向东北方向进发的队伍,穿过莽莽的大漠,历经千辛万苦抵达长陵,而这时候,距常青沙洲起义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年。

剩下的六支队伍则全部死在了路上,或遭到呼揭士兵的尾随追击而献身,或在大漠迷失方向而永远留在了大漠之中.....我抵达长陵时,整个京城都轰动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沙州人竟然依靠自己的力量光复失地,河西陇右再度畅通,丝绸之路重焕异彩。

可朝廷的态度却截然相反。

我将常青亲书的文书呈上去之后,在长陵的客栈中等了整整半月,也未等到新帝的召见,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有一日,却看见了薪犁使者的车队从城门进入,带着黄金珠宝,美女骏马,浩浩荡荡,朝皇宫的方向走去。

那一刻,我便明白,常青、我还有千千万万薪犁的大燕遗民们,这么多年来所做的一切,所付出的所有的鲜血和生命,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这座繁华都城中的人们,或许有一些还记得我们,但大部分,早已经将我们遗忘了。

我心灰意冷返回薪犁,经过沙漠时,也不知是怎样的机缘巧合,发现了其中一队信使的尸骨,已经变成了干尸,其中两个最小的,还未长成的孩子趴在地上,没有眼珠的眼眶依然瞧着长陵的方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万念俱寂,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轮台的乡亲,也不知后面的路在哪里,要如何走下去。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埙声,幽深哀婉、绵绵不绝。

常青在漫天黄沙中走到我身边,他早已洞悉一切,所以眼中是悲天悯人的伤怀。

他将我拉起,揩掉我身上的沙砾,我说过的,若你平安归来,我便将这埙赠你。

说罢,递它上来,见我未接,便硬塞进我的怀中,神色黯然地笑着,去望远处已经落了一半的夕阳,贤弟,你说咱们做了这么多,为的是什么?我有气无力回答,回归大燕。

他伸手在我肩头拍了一拍,回归大燕后,咱们的人便不会再被他人欺负,大人们能劳有所获,孩子们能上学识字,立四方之志。

我冷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是人家不要咱们,将咱们弃如敝履。

他不要,我要。

常青忽然站起,他本来是看着长陵的方向的,现在,目光却在黛蓝色的长空下调转,望向了西边。

没有大燕的羽翼庇护,我便护着他们,我张常青用性命发誓。

他的眼睛像极了那头被他杀死的独狼,孤注一掷,凶狠乖戾,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常青,我想,或许许久之前,那头狼的灵魂便已经藏身在他的体内,被困境所迫,便会现出真容。

至此,我们便舍弃了回归大燕的念想,只求一个丰衣足食,安身立命。

可是后来,很偶然的一次机会,我遇到了十年前被贬至西诏的前太子——景王刘长秧,只是我当时没想到,这次偶遇,会成为我和常青生命中的一个变数,一个转折。

说到这儿, 悟真看向那个姑娘,你早已知道了刘长秧与我们之间的交情,但我很想问一问,你是如何猜到这一点的?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我、常青和景王三人,而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是绝不可能向你透露实情的。

那姑娘抿嘴一笑,鱼啊,我以前总想不明白,尉迟青为何总要掂着两桶鱼,大费周章。

后来才明白了,两桶鱼,两个方向,一群去了长陵,一群则到了沙洲。

和尚的脸由红转白又转红,过了许久才道,这么精妙的设计都被你识破了,想必姑娘一定是景王身边极亲近的人吧,说完眼珠子一转,他还未娶妻,那么,你便是他的妾室?通房?这次轮到那姑娘的脸红了,瞪他一眼,啐道,好个不正经的和尚,怪不得教出这么个没正经的徒弟来。

说罢朝外面风雪交加的夜色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张常青怎么还没来?你们两个不是约好了在此处见面的吗?和尚撇撇嘴,他少了三根脚趾,自然走得比寻常人慢些。

姑娘又瞪他一眼,示意他讲话不要再如此不三不四,接着道,刘长秧十三四岁时在沙漠中被你所救,可后来你们又是如何勾结到一起的?勾结?和尚眼睛放光,姑娘怎生如此粗鄙,难道你与景王相识,便也是‘勾结’了?姑娘被他的话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和尚见她这般,倒暗自好笑起来,算了,如此不经逗,好没意思。

他忽然想起刘长秧,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小少年也因为自己这张讲话不着五六的嘴生闷气来着,可是后来,因为常青及其部下在一次战役中身受重伤,他去禹阳城里找他,刘长秧却是全心全力地相助,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悟真还记得那个晚上,刘长秧见到浑身是血的自己时,脸上真诚和临危不惧的神情。

他快速地安排属下在禹阳和附近的城池买药,为防被官府的人发现,还令他们在不同的药铺买药,甚至,为了掩盖急需止血药这一事实,搭配了许多种不同的药物采买。

如此的缜密和周全,加著在一个少年人身上,显得尤为可贵。

从此,悟真对他刮目相看,后来,在将他引荐给常青,三人彻夜攀谈之后,常青告诉他,或许他们一直以来从未放下的心愿,可以在刘长秧这里实现了。

所以自此,几人也结下了金兰之交。

和尚,你对景王可真是不赖,把自己的独门秘术都教授给他了。

姑娘的话打断悟真的思绪,他兀自一笑,刘长秧是什么处境,想必你我都知晓,若没有祝由术防身,他现在坟前的草恐怕已经三尺深了。

我当年也是念及这一层,才将祝由术教授于他,否则,又怎会由得他冒这个风险?姑娘听他话中有话,心中不由地一动,风险?学习祝由术会有何风险?悟真一向人情通透,见她眼中流露出担忧之情,便忽然嗅出此事多了回转的余地:这姑娘来寻常青,分明是要断掉景王一只羽翼,打乱他复仇大计,可她现在流露出的真情,又怎会是假?悟真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试探,姑娘想想,祝由术对我一个六根清净的和尚无碍,对他一个尚未成家有后的男子却是有害,这是为何?说完,见那姑娘满眼皆是无邪,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混球,却又接着道,它影响男子传宗接代,你若是嫁给他,可就惨了。

听了这话,姑娘登时羞得面若桃花,随手捡了块石头便朝悟真扔去,却是虚扔一把,由得他躲过了。

🔒一百三十四章 陷阱悟真口中连连求饶,是贫僧的错,是贫僧的错,不过话说回来,这祝由术虽对常人无碍,但因为使用时要耗费极大的精力,所以若身体欠安,极容易邪毒入体,若是那般,可就没得救了。

没得救......姑娘脸色由红转白,似是想到了什么让她极恐惧的事情,可偏在她惊惧之时,乾化寺外,却响起了一片极轻的脚步声,轻得像叶子落在积雪中,不细听是根本听不到的。

常青。

悟真瞧着那扇破窗叫了一声,下一刻,口中却被姑娘用一块破布头堵死,连唔唔声都发不出来。

姑娘冲他挑挑眉毛,蹑手蹑脚走到寺门旁,耳朵在门板上贴了半晌后,站直身子,轻轻拽开乾化寺的大门。

***门外已是银装素裹的一片天地,没有人,甚至,连方才还在飘飞的雪片都停了下来,安静,荒芜,令宋迷迭产生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错觉,觉得世间只剩下她一人,孤寂得心慌。

她心头闪过一个轻微的寒战:这种感觉她记得,在山上为师兄师姐卜出一卦后,那侵占满她全身的,就是这种可怕的凄凉感,凉得她必须找到一个人取暖,才能将它驱逐出去。

可是现在,那感觉又来了,她却孑然一人,再无人可依。

她稳了稳心神,抬步跨过门槛,又看了一眼面前空无一人的村子后,脚尖轻轻一蹬便跃上了乾化寺的屋顶。

屋顶是歇山顶,脊角起翘显着,尖脊的样子似燕尾,是典型的燕尾脊。

现在,屋顶上覆了厚厚一层积雪,只有几个尖脊露了出来,原本鲜艳的正黄褪去了大半,露出里面灰黑的底色。

屋顶和地面一样,没有人,也没有脚印,雪被刚露出半边脸的月亮照着,泛出一层青光。

宋迷迭的目光从几个尖脊上掠过,每一个,都停留稍许,最后,落在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尖脊上。

尖脊旁边有一个比小拇指还要细上一些的小洞,因为紧贴着灰黑色的脊角,所以不仔细分辨,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而且,屋顶上并非只有一个小洞,每一个尖脊旁边,都有一个这样的洞,就像沙滩上螃蟹留出的呼吸用的小洞一样,这些雪地上的洞,也是用来呼吸的,可除此之外,它们还有另外的用途。

宋迷迭盯着这些洞,眼睛雪亮,笑容冰冷,片刻后,她猛地抬脚踏向屋顶,震碎积雪的同时,身子朝上方飘出数丈,双臂一挥,将十余支寒冰袖箭抛洒向下面。

几乎和这些冰晶做成的袖箭同时发出的,是那些小洞中的长针,它们藏身于雪下竹制的吹管之中,一端的人用力吹气,长针即从竹管的另一端射出,数量之多,可达上百根。

而每一根针上,都是淬了剧毒的,这毒自然是祝洪的大弟子——校官祁三郎所制,但凡沾身者,谁也别想从阎王手里抢回一条命。

这一点,同为校官的宋迷迭再清楚不过,她也清楚,想杀她的人,已经被积雪埋了接近两个时辰,在她来乾化寺之前就已提早埋伏在这里,虽然他们内力了得,但被冻了这么久,早已恨不得立刻置她于死地。

可是这一次交手,他们却是注定赢不了的,宋迷迭的轻功是虚山自创的,举世无双,没有章法,并非一个快字可以破解,窜上纵下如飞鸿落叶,哪怕是一条蛛丝,一片雪花,都能让她借力,瞬息间便可转换方向。

所以纵使几百根长针同时射出,竟没有一根挨近她身旁的,反而她的寒冰袖箭得了手,噗噗数声之后,如数扎在尖脊四周,一把都没有偏移。

鲜血慢慢从尖脊周边洇了出来,仿佛朵朵红梅,点缀着这历经沧桑的乾化寺的屋顶。

紧接着,几道黑影从屋顶跌落下去,在蓬松雪地上,砸出噗通几声轻响。

宋迷迭从半空飘落,看地上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心中没有窃喜,反而愈加沉重。

她抬目望向前方,看那空寂无人的村落,稍顷,轻道,师傅,既然已经来了,何不出来与徒儿相见,徒儿相信,师傅现在定有大把的话要问徒儿。

话落,却见一个人影从半空处悠悠飘落,动作如她一般飘逸洒脱,几乎是脚不沾地地立在前方雪地上,脚边是一条被月光拉长的浅灰色的影子。

他带着兜帽,所以宋迷迭看不清他的眉眼,但从身形判断,这绝不是祝洪。

他比祝洪高了不少,年龄也轻不少,脊背笔挺,胸膛展扩。

宋迷迭依稀间觉得这影子很有几分面熟,怎奈这人从头到脚都被一条披风盖住,她一时判断不出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是敌是友。

直到......男人朝前走出一步,嗓中发出一个宋迷迭熟悉的浅得几乎听不见的笑,风儿,咱们师傅可不在轮台,他老人家现在在黄泉谷里,应该还在怀古伤今呢。

对了,他是不是太老了,老得脑袋都不清楚了,所以才会把你派到西诏来,来......送死。

听到这话,宋迷迭心下了然,想明白了为何自己的计划滴水不露,却会被刚到西诏没几日的祝洪识破,于是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师傅认为人性总不会是完全没有光的,所以才收留了你,可你就是这么报答他老人家的,毒五步?毒五步后退一步,兜帽下传出隆隆笑声,一码归一码,风儿你放心,你和校事府的恩怨我不会插手,等你们的事了了,咱们再来细细计较。

说罢,身子一闪便隐入不远处的密林中,他方才站立的位置上,现在换了一个人,头戴圆帽,脚着皂靴,身穿褐衫,一对钻子钻出来一般的小眼睛直勾勾盯住宋迷迭,眼角缀着的红色肉瘤仿佛是他多出来的另外一只眼。

好徒儿,你骗得为师好苦啊。

祝洪咬牙冷笑,手朝前一摆,身后已然多出二十几道黑影,朝宋迷迭的方向跑过来,将她包夹在中间。

许久未见师门上下了,今日你们好生切磋切磋,让为师看看,这几个月你的武功是否有所进益。

他话音刚落,二十几道绳镖已经同时朝宋迷迭扔抛过来,镖头银中带黑,被月光映得灼灼发亮。

毒和暗器,是校事府最擅用之物,若非如此,祁三郎也不会稳居大师兄之位多年。

宋迷迭心中一凛,就地滚出几尺,看绳镖组成的大网朝自己贴过来时,想从两条绳子的缝隙中钻出去,怎奈绳子间距太短,即便如她这般骨骼纤细,还是不能保证不触碰到绳索。

而绳索上面,也是淬着毒的,这一点,作为校事的宋迷迭又怎会不晓。

情急之中,她只得抛出所剩不多的袖箭割断绳索,而锋利箭刃为她破开一方天地的同时,也冲向周围那些手持绳镖的黑影,瞬间便割断三人的喉管。

可一把把展开的铁扇挡住了剩余的袖箭,祝洪早知她暗器了得,又怎会不早做防范?宋迷迭心头掠过一股凉意,知她这位师傅今天是做了万全的打算,不将她置于死地誓不罢手。

绳镖阵又一次朝她围剿过来,不过这一回,宋迷迭已有了准备,在圈阵尚未组成之时,已经跳将出去,脚在一株松树上一踩,震落簌簌雪片,身子便朝树顶窜去。

月亮就挂在树梢,似伸手就能够着,却又远得不近人情。

宋迷迭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风声,一只手忙抓住枝条朝右侧躲避,可那东西速度极快,终究是未能躲过,嗵的一声砸中她的左背。

疼痛袭来,彻心彻骨,她觉得自己左侧的肩胛骨已经裂了,却还仍抓住枝条不放,身子被树枝带着在空中转了个圈。

嗵。

又是一声,这次,那东西正中她的前胸,宋迷迭胸口一震,剧痛袭来,耳中听到噼啪一声脆响,低头,便见那完成了最后使命的老骨头的碎片从她的衣襟中掉落出来,洒在雪地上。

她吐下一口血,目光落下,却见祝洪玩着手中的如意珠朝自己走来,徒儿真是幸运,文王的肩胛骨救了你一命,不过为师倒想看看,这一次,你是不是还那般走运。

说完,便将手中两颗珠子同时朝勉强挂在树梢的宋迷迭掷去,力道之大,掀起两阵呼啸的风声。

宋迷迭知道他手中如意珠的威力,强忍着痛躲到树干后,可那树下之人只是冷酷笑了几声,背手朝上看着,任凭珠子砸中树干。

轰隆一声,这颗三人才能合抱的松树轰然倒地,宋迷迭跌落在树梢旁边,后背撞到地面,痛得差点背过气去。

祝洪朝她走过来,瞳仁亮得发白,连眼角肉瘤都被月光镀成青色,他狞笑,抓到你可真不容易,校事府一半人都跟我到西诏来了,好在今日可以处决了你这个叛徒,也不枉费我一片苦心。

🔒一百三十五章 风雨同舟宋迷迭含着鲜血也冲他笑,师傅,以多敌一,胜之不武啊。

祝洪冷哼怒视,不愧是虚山的人,死到临头还有心情讲笑话。

说罢便不再废话,他将从袖口中滑出的一枚如意珠攥在手里,抬手,对准两丈之外的宋迷迭的眉心。

宋迷迭口中虽仍不服软,心里却已是全凉透了,尤其在看到那颗珠子被他握在掌心,雪白晶亮的表面映出自己的脸的时候。

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虽然临行前,虚山便已告诉她此行凶多吉少,这一别便可能是绝别,她也曾为此难过得不能成眠,需要在冬日里中凫水才能纾解郁结,可是现在,她的心境却又完全不同了。

因为有了记挂的人和放不下的心事,这些鲜活的存在,远比黄泉谷中的那些喝饱了雨水的草木还要旺盛,他们会永远长在她的心尖上,哪怕她死了,心脏枯萎了,也能开出一朵花来。

宋迷迭避无可避,看着这只即将朝自己飞驰而来的如意珠,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命运。

她一生从未为自己卜卦,因早已坦然接受了命运所赐下的所有的一切,可命运似乎并不想轻易放过她,她也低估了它的残酷。

祝洪没有表情地笑了一下,放下手臂将如意珠重新收回袖口,他看向那些林立在四周的黑影,于是他们便都朝他走来,将宋迷迭围住,绳镖的镖尖对准她。

祝洪龇出下唇,小眼睛眯起,眼角的肉瘤跟着跳动几下,这是他杀人前最常做的表情,片刻后,他率先走到宋迷迭身边,抬起脚,咬紧牙关用力踏向她受伤的左肩。

咯嘣一声,他能感觉到那已经断裂的骨头碎成了几块,铬疼脚底,给他带来难以言叙的快感。

死有时候真的是一件恩赐,他龇唇笑着,目光落在宋迷迭毫无血色的脸上,徒儿,你说是不是?宋迷迭已经疼得快要昏过去,心中却依然是清明的,她知道现在若是表现得痛苦万分,自己便能少受些折磨,可这一刻,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做出妥协。

她太了解祝洪的手段,所以对他对校事府早已厌恶至极,甚至心里已经生出无法克制的洁癖,不愿对面前这张脸做出半分妥协。

于是在喷出一口血后,她依然笑着,师傅的脸还像徒儿第一次见您时一样,像一只沉在泥潭下面,终年不见阳光的大王八。

周围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慑住,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祝洪不动,眼睛落在宋迷迭身上,恨不得在上面剜出两个血洞。

稍顷,他几乎不张嘴地冲旁边人命令道,细皮嫩肉的小娘们身上最适合用镖尖作画,你们说,今天咱们是画山水图还是神仙像?众人听他这般说,皆松了一口气,笑出声来,狰狞中透着些许猥琐。

有的道,师傅,小师妹细皮嫩肉,是怎样好的宣纸都比不上的,依徒儿浅见,不如就在她胸口作青山绿水,沟壑纵横,岂不妙哉?祝洪嗤嗤恶笑,大拇指划过嘴角深刻的纹路,如此好计,还愣着做什么?那人听他这般讲,自然是快步走到宋迷迭跟前,伸手欲解她身上的衣服,却见她瞪圆了一对杏眼看着自己,里面寒气逼人,不禁心下一凛,手上的动作停住。

没出息。

祝洪鼻中哼出一声,走过去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探身下去,揪住宋迷迭的领口,嗤嗤冷笑,校事府就你和寒烟两个人我没碰过,临死前让为师尝尝鲜,也算是不亏了。

一股呕意涌上宋迷迭的胸口,她平日只知他花心,喜欢女人,却从没想到他竟然染指校事府自己的女徒弟。

她强忍住心中恶心,咬紧嘴唇紧盯祝洪,俄后,在那张丑陋的王八脸上狠狠啐了一口。

祝洪冷笑着将脸上的口水擦掉,先是拿过一只毒镖,在宋迷迭耳垂上划破一条口子,稍顷五指倏地收紧,将她身上的裾袍猛地一扯。

他本以为会听到身后徒儿们的喝彩声,可耳中传来的,却是倒抽冷气的惊呼。

祝洪也觉察到了,觉察到了那阵狂戾的从远处冲过来的气流,于是忙闪身躲过。

可却不是人人都像他这般幸运的,那个方才被他一脚踹翻的徒弟被当空落下的金刚锤砸成了一滩烂泥,露在外面的脚趾还在抽搐。

两个如鬼魅一般的黑影站在乾化寺前,没有说话,这里的每一个人却都知他们是谁,于是方才被祝洪点燃的气焰瞬间消失于无形,他们退缩了,气弱了,一个两个移步到祝洪身后,惊恐地看着前方那两个人。

祝洪心中虽也惊异,却不能当着徒弟的面表露出来,只佯做镇定道,寒烟,三郎,为师本想着回去再将这件事告知你们,既然你们两个过来了,那便在这里说了,你们莫要诧异,咱们校事府中出了斥候,正是你们的小师妹,宋迷迭。

他说着眼睛便斜向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宋迷迭,她是苍南黄泉谷的人,被虚山派来大燕,是要坏圣上的好事呢。

宋迷迭心中一动,登时便落下泪来,这泪,她被痛打羞辱时不曾流过,却在祝洪告诉师兄师姐真相的时候,怎么忍也忍不住。

她隐姓埋名这么久,唯一觉得对不住的,便是莫寒烟和祁三郎,他们两个是她出谷后遇到第一缕温情,此后,便在心中绵延至今,从未断流。

师兄师姐,我......话未说完,已经被莫寒烟斜了一眼,还是那个极具威慑力的眼神,宋迷迭却觉,那里面丝丝缕缕皆是温情。

我们自然是知道的,若非如此,今日也不会到这里来,莫寒烟的声音冷得结了霜,只是师傅,我和师兄本想跪下来求你放小师妹一马,却没想,您竟将那套下三滥的手段用在了她身上。

说完,身旁的祁三郎便怒哼一声,师傅,我真后悔叫你一声师傅。

祝洪听出两人立场,冷笑一声道,求我放她一马?怕是你们两个也早有了异心,想脱离校事府了吧?说罢小眼睛微微眯起,十指交叉搓动几下,今日的计划你们两个并不知晓,难道你们早已知道宋迷迭是斥候?自然是知道的。

那日她闯进都护府后花园,无意间看见宋迷迭凝视刘长秧时脸色的神情:小师妹脸上娇憨褪进,取而代之的,是洞悉世事的玲珑。

生出疑心后再看前事,很多疑点便解释得通了。

他们刚到西诏,宋迷迭就被一只骷髅砸晕,可以她的轻功,怎么会让人轻易得手?除非,她是故意如此,不想将自己在洗尘潭旁看见的杀人沉尸之事说出来。

再后来,祁三郎让他们的人去长陵通报刘长秧私自离诏之事,那探子却有去无回,可知道此事的人也不过他们三人而已。

还有许多次,她明明可以对刘长秧放任不管,却偏偏救他于危时,虽然她总能给出看似合理的理由。

发现真相后莫寒烟不是没有纠结过,可是,当她将此事告诉祁三郎,两人踌躇合计多日后,最终得出的答案,却是等此事一了便挑明真相,放宋迷迭离开,而他们,也借机离开校事府,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可世事无常,祝洪来了。

这位校事府掌事一进禹阳城,莫寒烟和祁三郎就猜到了他来此处的目的,他此行并没有知会他们,甚至是一个人进城的,行事如此低调诡秘,唯一能解释的,便是他也得到了谍报。

所以这几日,莫寒烟和祁三郎一直密切观察着宋迷迭的举动,以防她遭人暗算。

今日,两人虽然晚了一步,索性局势看起来还并非不可挽救。

师兄,你去喂迷迭解药,我来对付他们。

莫寒烟小声对祁三郎耳语一句,两人便兵分两路,合力抗敌。

莫姑娘的大力金刚锤在半空中转得虎虎生风,轮番砸过去时,将祝洪一众人等全部驱走。

祁三郎趁机跑到宋迷迭身边,看到浑身布满血渍的小师妹,气急交夹,忙将一颗解药塞进她嘴里,又撕下一块衣料将她左肩碎裂的骨头固定,伤口止血。

可宋迷迭吞了解药,稳住气息后,却拼尽力气在祁三郎身上推了一把,师兄,你别管我,快走,带上师姐.......离开这里......她眼中流露出来的恐惧是祁三郎从未见过的,乍然看到,未免惊讶,只将她的身体靠在倒下的树干上,暖声安慰,你莫急,我这就去帮你师姐,说完回头冲她一笑,咱们三个是一起来的,走,也定然是要一起走的。

🔒一百三十六章 无解祁三郎当然不知道宋迷迭此刻心中是如何地惊惶:那种感觉又来了,铺天盖地,像狂风过境,将她每一处感官吹得透凉。

夫妻恩爱,生死不离......怪不得无论她算了多少次,尝试了无数法子试图扭转,得出的都是无解二字。

原来化解此厄的门道出在卦师自己身上。

宋迷迭心里如冰封雪飘,看十几道黑影朝那两个挡在自己前面的人逼近,也不知从哪里提起一股力,拖着巨石一般沉重的双腿,摇摇晃晃朝两人走去。

一步,两步......隔着重重树影和树梢上震落的雪片,她却清楚地看到了两人的模样,就像那次三人一起到郾县执行任务,正赶上上元灯会,她被一只只花里胡哨的灯笼吸引住了目光,抬头,隔着盏盏模糊的灯晕,却见莫寒烟和祁三郎站在几尺开外,身旁,还有一个挎着竹篮的半大女孩子。

女孩子正从篮子里抓出一把青枣,用力塞在莫寒烟手中,然后又抓了一把,塞到祁三郎手中。

宋迷迭只觉那女孩子眼熟,怔了片刻,才想起她就是被师姐偷偷放走的罪臣家的遗孤,没想,竟在这远离京城的郾县又一次遇到了。

莫寒烟极不习惯被人感恩戴德,肢体僵硬地推却,女孩子却抓住她的手,一字一句道,姐姐,你会有福报的。

祁三郎听到这话便乐不可支,当然会有福报,她人美心也美,福气不找上来,那可就是瞎了眼了。

说完嘿嘿一笑,若哥哥哪天娶了姐姐,那就是全天下最有福气的人了。

宋迷迭远远看着,只觉灯影摇曳,在两人身上镀上轮柔软的光环,将他俩与世间其它的一切分隔开了,遗世而独立了一般。

就和现在她眼中所见一模一样。

你们一定会有福报的......宋迷迭念着这几个字,跌撞着向前,看见前方金刚锤在不停抡转,砸倒数条模糊的黑影。

而祁三郎,则护在莫寒烟身旁,帮她阻下一枚又一枚的暗器。

可生死只在一瞬。

祁三郎的身子忽然绷直了,紧接着,他像一片枯萎了许久的落叶,飘悠悠落在雪地里,轻得没有一点声息。

宋迷迭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朝祁三郎倒下的地方扑过去,后背硬生生挡下另一只绳镖,横在祁三郎和那人之间。

俄后,她听到身旁莫寒烟的声音,充满了怒气和惊惶,她从未听到师姐这样的声音,所以已经模糊了大半的意识在一瞬间清明起来,脖子僵硬地扭动了一下,艰涩地望向莫寒烟。

莫寒烟将手里的金刚锤朝那人掷去,在暗夜中甚至划出一条蓝色的火星,直中那人脸面,将他的脑袋砸开了花,接着她喘了几声,带着轻微的抽气,看了倒在地上的祁三郎和宋迷迭一眼。

宋迷迭与她眼神交接,只听见她对自己说了两个字,解药,然后便又专心对付围攻上来的其他人。

她还不知道师兄已经死了,绳镖正中祁三郎的心脏,从前胸直穿后背。

宋迷迭感觉自己的背也像被撕裂了,可与心中的悲痛相比,这痛楚已经不算什么了,她的手探到胸前被撕裂的衣服里,眼睛开始在人群中搜寻祝洪的身影。

祝洪站在所有徒弟后面,一双闪着精光的小眼看向莫寒烟,一只手中的两枚如意珠转得飞快。

他的眼神让宋迷迭惊怵,于是用尽力气冲莫寒烟大喊,小心如意珠。

声音未落,十几盏绳镖已经同时朝莫寒烟的方向飞来,莫姑娘闪身避过,脚尖在雪地上踩出深坑,却丝毫未滑,两只金刚锤在空中划出两道漂亮的弧线,登时便让六七人做了她的锤下鬼。

可如意珠就在锤子将落未落之时朝她腰间直扑过来,两枚,一枚被宋迷迭用一颗石头打歪了,另一枚,却不偏不倚砸在她的两肋中间,发出令人心颤的一声嗵。

宋迷迭的心脏仿佛在一瞬间被冻上了,眼前是一片迷蒙血雾,遮蔽住她的眼睛,可她还是扑了过去,分毫不差地接住那具温软的身体,手掌覆在她的上腹,沾满粘稠鲜血。

师姐......宋迷迭的嗓子颤得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可有一句话她却必须要说,师姐,我骗了你们......莫寒烟嘴角抽动一下,手指微动,在宋迷迭的手心里轻轻点触。

没有,她艰难地用口型说出两个字,手指的力道略重了一点,眼中绽放出最后一点光,温柔得仿佛天边渐收的晚云,却是要散落了,迷迭,离开......这里......宋迷迭觉得臂弯一沉,莫寒烟的身体蹭着她滑下去,落入泥泞的雪垢中。

所有的星光都坠落了……宋迷迭听祝洪嗬嗬的冷笑声从前方传来,就知道你们三个勾结串通,本想先解决了她再来对付你们两个,可是徒儿,你们这是等不及来送死啊。

说罢,目中凶光乍乍,他一步步朝坐在莫寒烟尸身旁的宋迷迭走去,鞋子在雪地上踩出一串染血的脚印。

他们两个死得太容易了些,为师心中未免遗憾,所以,就不能如此便宜徒儿你了。

他居高临下看向宋迷迭,伸手接过一支绳镖,将她贴身穿的一件夹衣从颈部割开。

夹衣在胸口裂成两半的时候,那只凶恶的蛇头纹身便露了出来,蛇信分叉向上,威风凛凛。

祝洪微眯起眼睛,嘴角攒起一个丑陋且下流的笑容,也不知是在欣赏蛇头还是她胸口袒露出来的雪肌。

过山风,他笑,看看是你的蛇牙毒,还是我校事府的镖毒。

说着便将镖尖对准宋迷迭胸前的纹身压下去,唰唰两下,已在蛇头上刻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十字。

真狠呐,上头飘来一声叹息,毒五步在树杈上翻了个身,挤掉一蓬积雪,目光却望向乌云弥漫的天空,不去看下方那场即将到来的虐杀,老头儿,看来今天是不用我动手了。

祝洪冷笑,后槽牙咬紧,校事府的人,想要离开只有一条路,那便是死。

说罢,又一次探身下去,将镖尖插进宋迷迭的锁骨下,顺势朝下划去,口中狞笑道,徒儿,你是不是觉得不应该吃那解药,以至于现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这事你怪不得为师,要怪就去怪你那已经做了鬼的师兄师姐吧,他们生前可是疼你疼得紧啊......他边说边笑,仓促间,脖子却忽然被宋迷迭一只手抱住,箍得他动弹不得,下一刻,他看见宋迷迭目光跳动起来,亮得慑人,她另一只手紧握一片老骨头锋锐的碎骨,将它刺进祝洪的喉管,连根没入。

***祝洪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咕噜声,丢了绳镖,两只手在空中乱挥几下。

众人见他举止怪异,皆围了上来,走近,方才看清,宋迷迭一只手紧紧箍住了祝洪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抵在他的颈前。

老骨头的碎片被她紧握在手中,她用它在祝洪的喉管中转了一圈,又横过来,从一侧切到另一侧,将他的脖子割得只剩下颈后一层皮还连着脑袋。

而后,她曲腿将他蹬到一旁,抹一把染满了血的脸后,冲着上方灰黑色的天空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用两只手勾住身体两侧,祁三郎和莫寒烟已经僵掉的手指,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凄凄道,说好的,一起来便要一起走。

她做完了最后一件事,心力松懈,便感觉整个身体已经虚到极点,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她看着前方那些人影靠近,他们看见祝洪的尸体,先是惊恐,后来,便三三两两朝自己围拢过来,手上的镖尖在暗夜中闪耀着银光。

她也看到了毒五步,他还躺在树梢上,侧过半张脸,眼角依稀有亮光,让她误以为这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竟然升起了一盏明星。

她当然也看到了元尹,那幻影如此真实,就好像真的一般。

他朝她走来,弯身,解下狐裘大氅盖在她的身上,伸手想抱她起来,却发现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时,双眸沾上清润的露水。

他喉头动了几下,迷迭,我来了。

🔒一百三十七章 故事睁开眼睛时宋迷迭看到了一个神,身躯高大,凛如玉峰,眼似寒星,眉若漆刷。

铠甲笼着身躯,若隐若现,看不清,道不明,仿佛山谷中缥缈的雾气。

她心中极喜,以为自己和莫寒烟祁三郎一起到了西方极乐,于是低吟道,师兄,师姐......迷迭。

耳中听到了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宋迷迭心脏骤然一缩,缩得她每一个毛孔都疼了起来,连牙根都在打战。

她连在梦中都不愿面对的现实,如今又一次血淋淋地摆在眼前,不给她一点逃避的机会。

目光顺着神祇缓缓坠落,她在心中冷笑,这里哪是什么西方极乐地,她还在乾化寺,那座巨大的多闻天王的金身前。

直到这一刻,隐忍了多时的泪水才汩汩而落,她大放悲声,痛苦不能自已,直到支离破碎的情绪被一双手臂接管,才缓缓落地。

刘长秧从背后将宋迷迭环住,碍于她遍体伤痕,他不敢将她抱得太紧,只是虚撑着,让她的后脑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没有说话,只这般安静地让她倚靠着,安静地等着她将情绪发泄完毕,才柔声问了一句,迷迭,你要去看看他们吗?祁三郎和莫寒烟的墓穴是一座合葬墓,不大,却被刘长秧和张常青的手下凿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乱土。

他还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口大棺椁,将尸身放在里面,给两人换上干净的衣服,面容也理得干净整洁,所以莫寒烟和祁三郎的模样看起来平静安详,和宋迷迭噩梦中的样子已截然不同。

入土之前,悟真做了法事,不务正业的和尚功德倒是做得一丝不苟,宋迷迭听了,心中稍感安慰,对那被自己捆了一晚上的和尚也心生出些许愧疚来。

坟茔墓碑很快便被立好,远处,乌云慢慢散尽,露出一丝星光,映出大漠和远山的影子。

我想在这里陪陪他们,宋迷迭看碑上夫妻二字,想到祁三郎现在一定是得意万分,忽然就微笑了,他们两个一冷一热,每每都需要我来调和。

算我一个,刘长秧也去望那墓碑,莞尔一笑,祁兄烦我烦得紧,我今日索性就腆着脸再烦他一回。

众人听他这么说,便各自离去。

宋迷迭走到坟茔前坐下,身上伤口被牵动,疼得彻骨,她却面色如常,伸手将碑上的残雪拂去。

身子蓦然一暖,垂头,发现自己已经被那件白狐裘裹得扎实,刘长秧坐到她身旁,伸手将她揽在怀里,那么自然,就像一对成婚多年的夫妻。

宋迷迭任他抱着自己,无意间触到他的手,凉得刺骨,不禁心头一凛,回头望他的脸,悟真和尚说,你身体有恙。

刘长秧噗嗤一笑,他的嘴你也信?说罢,食指在她额心一点,是有恙,我现在冷得很。

话落,没等宋迷迭反应过来,他便也钻进大氅中,又伸手将她环住,和她挤在一处。

宋迷迭脸孔发热,却没有抗拒,只嗅着他身上的药气,轻声道,你的身子真的没事了?全好了?刘长秧摇头,可能还需要养上十天半月,不像你,弄了一身的伤......他的声音弱了下去,过了片刻,咬牙寒声道,我已将祝洪挫骨扬灰,他的手下,也全部扔进冰河喂鱼了。

宋迷迭想起往事,忍不住轻笑,近墨者黑,元尹如今也学会把人扔河里喂鱼了。

夜风又紧了一些,刘长秧于是将大氅朝中间拢了拢,把两个人裹严实。

他听她讲了许多莫寒烟和祁三郎的事,没有一点伤怀,全是快乐的回忆,这些美好温暖的细节本是不应发生在以手段毒辣著称的校事身上的,可放在他们三人这里,却又是如此地鲜活自然,一点都不突兀。

宋迷迭伤重,讲上几句便要歇一歇,刘长秧虽心疼,却没有劝阻,由着她倾诉,下颌轻触她的额顶,嗅尚未完全被血腥味掩盖的她的气息。

她终于讲完了,略顿一下,侧过脸去看他的眼睛,元尹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今日到乾化寺来做什么,对不对?刘长秧看她,满眼满眼都是她,却没有说话。

宋迷迭于是一笑,避过他的眼睛,撕下裙裾一角,捧了一抔坟茔上的土包好,这才挽住刘长秧的胳膊,轻轻道,元尹,陪我走一走好不好?***夜凉风疾,银灰色的云块被风逼到天的另一端,远望去,就像一座连绵起伏的苍山。

两个人就在星光和凛风中走着,共用一条大氅,互相取暖。

宋迷迭被刘长秧搀扶着,脑袋靠在他的肩窝上,元尹,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住在我们村头儿的那个老头儿见鬼的故事吗?刘长秧撇嘴,本王听太多这老头儿的故事了,已经忘了是哪一个了。

宋迷迭轻轻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看他佯装着喊疼,故意不去理睬,望向星空,自顾自道,有一天啊,也是这么个冬夜,老头儿半夜出门小解,看到不远处的草垛后面站着一个人,戴着顶尖尖的帽子,不是布做的,竟是纸裁出来的。

看到这顶帽子,老头儿忽然就明白过来他遇到什么了,白无常啊,除了索命的白无常,还能是什么?刘长秧摩挲手臂,朝她挤了挤,本王胆小,宋大人莫要吓我。

宋迷迭睨他,接着道,老头儿吓得尿也憋回去了,人也清醒了,转身就往家里跑,你猜怎么着?白无常轻轻一跳,就从草垛上方越了过去,也不用走的,就这么一跳一跳地追着老头儿跑来,老头儿吓得腿都软了,可是好在,脑袋是清醒的,他没命朝自己的屋子跑去,打开门的时候,背后的风声已经很近了,白无常几乎贴到了他的后背,冷冰冰的手挨到了他的头顶。

她的眼睛忽闪一下,漾着笑意,千钧一发之际,老头儿脑袋里灵光一现,现朝旁边一骨碌,就地滚了出去,而白无常刹不住脚,就这么硬生生挤进屋内,想再出来时,却发现门被老头儿锁死了。

白无常急得在屋里讨饶,可老头儿就是不放它出来,要我也不放啊,出来了,自己的小命可不没了。

一座房子能关住鬼王白无常,它能进得去偏生出不来?刘长秧质疑的话被宋迷迭用一根手指堵住,他对这亲密的举止很是受用,于是不再多讲,只将她的手指握住,在上面轻啄一口。

宋迷迭脸颊发烫,将脸转过去不看他,继续讲她的故事,老头儿在外面待了一晚,第二日太阳高升才敢返回院中,他透过门缝朝里瞧,可是没看到白无常,却见到了一只白色的兔子,正扒着墙面想从那间破屋的墙洞里钻出去。

可老头儿技高一筹,兔子刚探了个脑袋出去,就被他用一块石头敲晕,三下五除二地剥了皮,放进锅里给炖了。

刘长秧皱起眉头,所以白无常就这样被你们村头的老头儿给吃了?那这勾魂索命的差事以后归谁来做?宋迷迭笑,不是还有黑无常吗?说完,见刘长秧露出无语问苍天的神情,忍着笑继续道,故事还没完呢,这老头儿吃了兔子,颇为心满意足,觉得浑身注满神力,于是便到后院去磨豆腐。

可也不知怎么的,那磨盘用得甚是不合他的心意,没推几下,磨脐就断了,于是老头儿冲磨盘狠狠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回房去了。

我当时路过他家院子,正好看到老头儿气鼓鼓地进房,便想去看看他怎么了,谁知刚走到磨盘旁边,就听到了一阵细细的哭声,却是那坏了磨脐石磨发出来的。

一只石磨怎么会哭?我呆愣住,可过了片刻,那哭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听起来多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我吓一跳,扭头,却见磨盘长出了眼睛和嘴巴,虽然古怪,但一眼便能看出,它是那老头儿刚去世没多久的老妻。

它见我看着它,愈发哭得抽抽搭搭起来,说什么我的命好苦啊,千辛万苦回来,他却不认得我了。

原来她放心不下老头儿,所以返回阳间看他,可按照地府的规矩,鬼魅还阳是不能用自己生前的形态的,以免吓着世人,乱了纲常,所以她才化成白无常,化成兔子,化成磨盘。

亲人还阳吓人还是索命无常吓人?刘长秧有些困了,声音低沉喑哑,这些日子他总是贪睡,昨晚张常青派人来府里通知他后,他便马不停蹄赶到轮台,一直到现在天快亮了都未歇息,难免倦怠。

宋迷迭听出他声音中的疲意,于是随便捡了块干净一点的地方扯他坐下,只是现在他们换了姿势,由她来托住元尹,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一百三十八章 起事宋迷迭浅笑,我也觉得她傻,所以便决定把这件事告诉老头儿。

可我到了屋里,却发现老头儿不在,拴在前院的牛也不在,他一夜未睡,竟然还有精力到地里放牛,实在是让人佩服。

刘长秧发出一声沉沉的笑,我也佩服。

宋迷迭也跟着他笑,一边笑一边揉被风吹得进了沙的眼睛,指节沾上一层湿意, 我在田中找到老头儿,告诉他无常、兔子、磨盘都是他的老妻,她放不下他,所以回来看他。

怎知老头儿听了这话,并没有表现出讶异来,他牵牛朝前走,连头都没有回:‘我当然知道是她,我和她过了几十年,难道还认不出来?’刘长秧打了个呵欠,那他为何还要锁了无常,炖了兔子,骂了磨盘?说话间,他的眼睛已经闭上,头耷拉在宋迷迭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宋迷迭伸出一只手去抚摸他乌黑的头发,手指插入发间,取走他常束头发的一只发簪,轻声道,老头儿说,我假装没认出来她,她便不会死心,会一次次地回来,这般,便像她从未离开过一样。

说着,她轻轻在刘长秧眼睛上轻啄一下,见他无知无觉,便解开大氅在他颈间系好,轻托他的身体靠在身后的树上。

她静静地看他,把他的模样印在心里,柔声道,元尹,你也会认得我吧。

我会回来,化成风化成雨化成阳光和露水,若你感觉得到,不要犹疑,伸出手,便能将我拥进怀里。

月亮落下去的地方,毒五步在那里等待着,她朝他走过去,一次都没有回头。

***看着宋迷迭的身影消失,张常青才从乾化寺中走出来,身上的铠甲被月亮镀上一层银光,看起来,就像寺中的天王像落入了凡尘。

他朝刘长秧走过去,还未近身,便见景王殿下已经撑地半坐,目光灼热,去望那个再也看不到的身影。

张常青疾步走到他身边,搀扶他起来,手触在刘长秧腕间,心中已然一震,皱眉道,殿下脉象虚弱,遍体冰凉,先回寺中歇一歇吧。

刘长秧依言在张常青的搀扶下随他往回走,靴子在雪地踩出一个个深坑,竟像是踩在自己心上一般,疼痛难遏。

张常青发觉他体力难支,颤声道,殿下莫要忧心过甚,常青定会为殿下寻遍天下医士,疗此恶疾。

刘长秧苦笑,世上最好的郎中刚刚殒命于此,我若非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方才又怎会放她走?张常青自然知道此病的凶险,悟真精于此法,可这么多年,竟然还差点因为几次小小的风寒断送了性命,左道邪法,无论怎么文饰,说白了,终究是害人又害己的东西,若非为了自保,为了险中求胜,谁又会学这样一门邪术?更何况刘长秧是被人下毒,长达两年的慢性毒剂,已经损毁了他的根基,再加上他近日频繁使用祝由术,红婆婆,肖闯,还有那几个长期被他控制的景王府的歌妓,所以当邪毒的威力骤然表现出来时,已是回天乏术。

张常青在心里嗟叹:都说皇室血脉有真龙庇佑,怎么这根正苗红的刘长秧却像是走在天梯一般,历经磨难,眼看便要登上顶峰,却还是在登顶前失足落下,功亏一篑。

念及此处,自是惆怅万分,面上却不敢表现,只搀扶住他走进乾化寺,扶他在刚铺好的一张软榻上坐好。

刘长秧坐稳,便向张常青讨酒吃,见他面露难色,笑道,常青放心,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区区一壶酒,不会让阎王提前带走我的,再说了,咱们的事情未成之前,我又怎会离开?张常青听他这样讲,心中绞痛难当,想劝慰两句,又觉这些虚无缥缈的话在他面前实在是不必讲的,于是只命手下热了一壶轮台特产的石榴酒,呈到他面前案上。

刘长秧见了酒忽然来了兴致,却仍顾及着身体没有畅饮,只盛出一杯,和张常青对月小酌。

可即便克制着,他却很快就醉了,张常青不是没和他吃过酒,知他酒量深浅,今天醉得这么快,无非是因为一个人。

可他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这个人,天快亮的时候,只喝了半杯酒的刘长秧第一次很失礼节地趴在案上睡着了,被张常青架到软塌上时,都无知无觉,连眼睫都未曾翕动一下。

可就在张常青为他盖上被衾,掖好被角,他却翻了个身,背对他,眼睛去望窗外愈来愈白的熹光。

我知道她一定会走。

刘长秧的声音很小,后背微微蜷缩,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躲起来,偷偷舔舐伤口。

他终于是忍不住,在张常青面前流露出谁都未见过的,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阴司地府不是地狱,这豺狼当道长夜难明的人间才是地狱,莫寒烟和祁三郎的血让宋迷迭认清了一个现实:若是陷足地狱中,只会面对更多的失去,甚至这些失去,与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息息相关?当年虚山便因失去了自己爱人而后悔终生,所以才教导她要断情忘爱,可情是什么,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既已生,再难灭。

可偏偏让她情之所钟的,是与黑暗纠缠最深的一个人,她不怕陪他一起坠落,怕的是,他的对手以她作要挟钳制,怕的是,要再一次面对与所爱之人阴阳分隔的厄运。

常青。

许久后,刘长秧手撑床榻坐起,脊梁挺得笔直,就像远处那株根深入地,不怕盐碱和黄沙的挺拔胡杨。

而此时朝阳已冉冉升起,彩霞像缕缕金丝浮游中天,在他身周镀上一层炫目的光晕。

万事俱备,东风已至,该起事了。

***永安十一年四月初一,景王刘长秧在禹阳起兵,挥师南下途中,遭到都护府驻军和河西营的合力反击,被逼退至薪犁境内。

刘长秧早年便与呼揭有约:若一日他起兵造反,呼揭必鼎力相助,条件便是事成之后,将西诏疆土划归薪犁。

所以当刘长秧来到薪犁时,呼揭亲自率部前来迎接,还随身带来了契书,上书两件事,他派军帮刘长秧击退都护府与河西营,而大燕与薪犁的边界线,则要朝南推进八十里。

刘长秧看到契书轻轻一笑,冲志在必得的呼揭说了两句话:第一,他无需呼揭派军相助;第二,西诏的领土半寸也不会让,除此,他还要拿走轮台和整个沙洲。

呼揭闻言先是震惊,随后便哈哈大笑,刘长秧,你原来一直在骗本大王,你怕不是嫌自己活得长了。

刘长秧看着他冷笑,说出的话让呼揭泛起一股恶寒,大王酒后不是常对近臣说,自己辛苦打下的疆土,却无后嗣可以托付,据元尹所知,大王膝下王子有三十余位,只是独少了最像大王的那位小世子。

说罢,看呼揭脸上血色全无,便又道,老君沟中的一大一小两具焦尸当然不是阏氏和小世子,他们娘两个早已被我藏起来,等的就是我与大王谈判的这一天。

呼揭听了这话,早已是从头凉到脚,他怒睃刘长秧,拳头握得咯吱作响,可过了片刻,却幽幽一笑道,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便想让本大王割让出这么一大片疆土,刘长秧,换做是你,你会做这么傻的选择吗?刘长秧看着他一笑,世人皆知本王贪恋女色,所以放在我这里,还真不好说。

说完垂下眼睛,手指玩弄着身下马儿的长鬃,接着道,我料到大王会比我这小辈沉着理智,所以,不得不多做一步打算。

他顿了一下,直视呼揭的眼睛,张常青已经率部进攻羌城,这会子,怕是琅轩宫的宫门都已经被打开了。

呼揭闻言差点从马上摔下,怎么会这么快?本王才走了不到两日......刘长秧寒声道,自然是早有人将义军放进城中,大王,你猜,那个人是谁?呼揭怔忪半晌,圆睁双目道,是她,是那个贱人。

刘长秧左颊抽动一下,她已经自挖双目,你还是觉得她有损皇室颜面,为了惩罚她,你派人将已经逐渐转好的多亮杀了,说着目光一凛,寒光四溢,呼揭,皇室尊严到底是什么,比起一颗炽热真心,它到底算什么?呼揭怒极而笑,你莫要在本王面前装清风高节,刘长秧,你含垢忍辱枕戈饮胆,不也是为了广明殿中的那把龙椅?刘长秧目露凄恻,声音低得仿若风吟,如果能有别的选择......说完昂首望向呼揭,大王有这么多把柄握在我手中,怎么也要应我一件事吧。

呼揭恶狠狠哂笑,张常青都进到我后院来了,轮台和沙洲又被义军控制,景王殿下说什么我还能不照做吗?刘长秧挑眉,识时务者,在乎俊杰。

不过,我今日所求,并非这一件事。

🔒一百三十九章 十年磨一剑永安十一年四月十七,广明殿收到快报,上书景王刘长秧已被薪犁军队擒获,因其拼死反抗,被薪犁官兵斩杀,而薪犁王呼揭不日将派人将其头颅献上,作为炎庆皇帝五十寿诞的贺礼。

炎庆皇帝拿那份急报看了许久,眼神阴晦,口中喃喃道,脉断于诏,看来预言都是真的。

语毕,便许久未再说话,直到殿中朝臣们各个局促不宁,在心中揣摩圣意为何的时候,杜歆缓缓步出,圣上,请圣上尽快派放虎符,李陇西的陇右营剑指苍南,蓄势待发,就等陛下手中右半边虎符了。

炎庆皇帝仿佛刚从睡梦中被人唤醒,看杜歆片刻,方才道,停伯公,对景王谋反之事你有何看法?杜歆拱手行礼,薪犁王还算得上识时务,知道献上什么寿礼最合陛下心意。

炎庆帝神色恍惚地一笑,朕不是说这个,朕是在想,那刘长秧从小便揣奸把猾,难道会这么轻易被呼揭捕获,斩杀?杜歆面露不解,叛贼的头颅再过半月便会送到长陵,届时,殿下亲眼分辨便是。

可是等得太久了,炎庆帝滞了一下,许久,方转脸看向杜歆,古怪地一笑,景王十岁之后朕便未再见过他,别说模样已记不清楚,便是能记得清楚,脑袋送过来,恐怕早已不成样子......杜歆思忖片刻,那陛下的意思是?炎庆皇帝抬头,目光炯炯,去看杜歆和他身后浩浩朝臣,这是他收到刘长秧的死讯后,眼神的第一次聚焦,朕要亲眼去看看,看看全须全尾的刘长秧。

***永安十一年四月二十八日,炎庆皇帝一行抵达西诏。

刚入禹阳城,便有信使疾报,说李陇西的陇右营反了,从南边向京城进发,不出七日,便能抵达长陵。

炎庆皇帝想起临行前杜歆请出的一半虎符,从头凉到脚,下令命驻守京城近郊的北府兵和殿卫军讨伐叛军的同时,马不停蹄地率众逃出禹阳城,连都护府的凳子都没有坐热。

都护府驻军和河西营奉命殿后,然而在炎庆帝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原本晴朗的天忽然风雨大作,浇透每一座沙丘。

可天空中却盘旋着一只苍鹰,仿佛是从边塞古诗中飞出来的一般,眼神锐利,风姿飒爽,展翅便如猎猎旌旗。

而与那只苍鹰同时出现的,是大燕与薪犁的边境线上,一条绵延起伏的黑线,踏出滚滚尘土,如海潮一般向大燕的方向袭来。

..................听到后方一阵踏得大地都在轻轻颤抖的马蹄声时,炎庆皇帝还以为是都护府和河西营的援兵到了,因为他在四天前收到战报,上面说庄子鹄的玄甲营也反了,正从西南方朝西诏挺进,而沿途各军主力在玄甲营凌厉的攻势下,接连被击溃,庄子鹄缴获辎重,收编降兵,聚合十万大军,一路西下,剑指西诏。

陇右营那边也有消息,李陇西从军队中选出三千死士,杀进北府军指挥大营,取下主将江旬的首级。

失去主将后,群龙无首,北府军上下乱成一盘散沙。

而此时当地突然狂风大作,骤雨降临,河水暴涨,淹没了北府军大营。

炎庆帝最后的希望便全落在身后的都护府和河西营上,所以在听到战马嘶鸣,回头见铠甲明光闪烁,参差刀剑直指天空的时候,不禁心头一喜。

可是,在骤然看到那个骑马行在队伍最前方的身影时,炎庆皇帝身体僵住,喉中犹如被塞进了一块火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十年未见,他的样子却似乎没有变化,除了个子长高了不少,依然是那个眼神明亮,身姿挺拔的少年。

哪里有一点信报中说的,浪荡纨绔的样子?可这般望他,王勰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之与记忆中,那个在御花园浮碧亭中作画的小太子联系起来,白衣广袖不沾凡尘,仿若谪仙一般的人物,在历经十年风雨后,并未染上沧桑,并未磨尖棱角,举手投足间依旧是淡泊明静,若闲花落地,可却和那个时候的他,完全不同了。

王勰远观那白衣少年郎,忽然有些心虚,于是故作高声,刘长秧,为了篡权夺位,你竟与外族勾结,卖国求荣。

刘长秧不答,只远远看他,双眸中容纳山河万千,却是无喜无忧。

王勰被这两道目光注视着,心头未免震颤,却仍道,你奸同鬼蜮,行若狐鼠,蛰伏十年,终于还是暴露了狼子野心。

刘长秧还是不答,依旧定神看他,王勰却渐渐落下冷汗,想到十年前,也曾有恨他入骨的言官将这些词一字不差地用在自己身上,虽然那人最后被五马分尸,但亲自看到血淋淋的尸块,他心中那口恶气仍是不能消除。

因为处刑前,那人指着站在城墙上观刑的他大声咒骂,弑君篡位,奸佞小人,我咒你被乱刀砍死,万箭穿身。

背后忽的窜来一阵凉风,王勰打了个哆嗦,蓦然抬头,却看到铅灰色的浓云全部被风赶到不远处的西川的这一边,以那山脉为界,另一边,却是阳光普照,明媚恣意。

未几,大滴大滴闪亮的雨珠子从天空中密密地洒下来,砸落地面,腾起一层如烟如云的水雾,模糊了远处刘长秧的面容。

半川烟雨半川晴,一绺灰蒙一绺明,风破嫩芽春不远,柳摇新绿草才萌。

王勰忽然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惊骇,这感觉,其实很久之前便有,否则,他也不会对那远处站着的少年如此小心防范。

只是现在,它一股脑全涌出来,浸得他四肢冰凉。

脉断于诏,断得哪里是刘氏一族?断得分明就是他王勰处心积虑偷来的一段人生。

唰的一声,王勰看到一只羽箭朝自己飞来,风驰电掣,当啷撞掉他头盔上的红缨。

永安十一年五月初八,炎庆皇帝王勰死于两军混战,首级悬于禹阳闹市,身体被数十军士分割。

***长陵。

被锦妃从睡梦中叫醒时,王勰最小的儿子王樉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皇子了,所以在被宫女迷迷糊糊带出寝殿外,看到冬青的时候,他皱起眉,很不耐烦地勾勾手,冬青,把夜壶给本王拿来。

冬青听了并不着恼,只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直到锦妃屏声敛气地将儿子扯走,还是站着未动,目光随王樉的背影沉落在夜色中。

杜歆在后面笑道,小孩子并不知道头顶的天是会在一夜之间全变了的。

冬青扭头看他,眼中含着一丝怜悯,停伯公,我并不是怪他,我只是在想,皇兄当年也曾如他一般,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

永安十一年八月二十四,刘长秧登基帝业于广明殿,号曰新德皇帝,建元永延,即日起为永延元年。

***冬青已经有两个月未见到皇兄了。

刘长秧刚登基那阵子,他被他日日带在身边,读书、练字,甚至,皇帝还经常把大臣们呈上来的折子拿给他看,要他评断论述。

冬青甚至连睡觉都在宣室的西暖阁中,两兄弟同吃同住,从来没有分开超过两个时辰。

可后来的一天清晨,皇兄忽然在晨起后吐了血,至此,他便被宫人们带到了猗兰阁居住,虽然和宣室只隔了三重门四道墙,却再未见过新德皇帝。

他也曾无意间听人说起,皇兄得了重病,无药可医的重病,可是他多次到宣室去打听,找褚玉,找尉迟青,甚至最后还去找了停伯公,可他们每一个人都对他讳莫如深,不愿如实相告。

这日冬青昼寝片刻,刚起身走到外间,便看到昨日被皇兄任命为自己师傅的杜歆在伏案写字,他踩着窗外漏进的光斑,轻手轻脚步绕到杜歆身后,偏头,看他写的是:夜未央,庭燎之光。

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未艾,庭燎晣晣。

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乡晨,庭燎有辉。

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冬青看那手落笔如云烟的好字,滞了片晌,轻声道,长夜未央,庭燎之光。

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停伯公jojo,这便是皇上尊名的由来吧。

杜歆刚好写完最后一个旂字,闻言,便回头冲冬青行礼,殿下。

冬青搀扶他起身,师傅,先帝希望皇兄继承大统后勤于正事,不荒怠光阴,所以才定下师傅取的这个名字。

杜歆看着冬青乌黑的头顶,眼中有静待花开的从容,陛下他亦希望小殿下如此。

他说着将那幅字呈上,花白头颅压在双臂间,殿下昨日送来那么多拜师礼,老臣也没有什么好回赠的,若殿下不嫌弃,就留下这幅字吧。

冬青听这话,心中惊诧不已,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过去,恰在此刻,皇帝身边的内侍走进殿中,冲手足无措的冬青行礼,殿下,陛下请您过去。

🔒一百四十章 好日(完结章)宣室内温暖如春,嗅不到一丝药气,反而,还有一股子清香,沁人心脾。

冬青还未进内寝,便听里面两个宫人议论,一个说,昨晚又听到怪声了,嘁嘁喳喳的,也不知是什么。

另一个说,本来以为出了耗子,中常侍大人还发了好大的脾气,可咱们屋内屋外地找遍了,也没看到耗子,说罢放低了声音,你猜怎么着,陛下看见我们进进出出,便放下手中的折子,冲我们几个笑道:‘哪里有耗子,你们不知,这宣室中是钻进了一只小野猫呢。

’说话间冬青已经走进来,两人看到他,神色慌张行了一礼便匆匆走了出去。

冬青于是在内侍的引领下走进寝殿,刚进去,便觉方才在外面闻到的花香味更浓了,于是抬眼去寻,果在案几的花瓶里看到了一捧淡紫色的不起眼的小花,又在皇帝的塌上看到了几只,就这么散放着,也无人收拾。

他认出这是一种叫迷迭的野花,却也没有多言,因为皇帝正站在窗边,听到他问安的声音,已转头招呼他过来。

两月未见,冬青却觉得皇帝的气色比以前好了许多,虽依然清癯,但看起来却神清气爽,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志得意满的气息。

冬青见他这模样,心中便笃定那些说他重病的传言都是假的,心头跟着一松,整个人顿感畅快不少。

他走到皇帝身旁,同他一起去看外面的景色,却见几只狸猫在花园中跳来跳去,有的扑蝶,有的弄草。

冬青一乐,原来皇兄宫中是进了只狸奴啊。

皇帝长指敲着窗台,脸上漾着抹意味深长的笑,此猫非彼猫,朕宫中的野猫可比他们漂亮多了,也,缠人多了,连龙床都敢上。

说罢见冬青神色震恐,便又自己一乐,清了清嗓子,垂眸去看外面的狸猫,过了一会儿,眼中渐渐染上一抹暗色,朕像你这般大时,便常见一只狸奴出没御花园内外,想必现在这里的猫儿,都是他的猫子猫孙。

说到此处,便又转脸看向冬青,冬青,你是不是觉得这些猫儿甚是可爱?冬青和皇帝熟了,在他身边半点也不拘谨,双手撑住窗台,顽皮地打秋千,一边玩一边道,猫儿爱撒娇,见人便躺倒打呼噜,确实可爱。

皇帝的目光忽然被拉得很长很长,从冬青的瞳孔中,他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在先皇的指引下,去看狸奴打滚理毛,萌态尽现的样子,可是突然间,它却如箭离弦,冲过去咬断小鸟的脖子,回头,嘴角龇出鸟儿鲜亮的翎羽。

朕每每看狸奴的脸,便会想起王勰,皇帝忽然沉下声音,冬青,还记得父皇是为何败给这刁滑小人的吗?冬青听了这话,忙从从窗台上下来站好,看着皇帝,认真说道,父皇当年已经疑心王勰,想将那回京述职的奸人困在长陵,可王勰却以家中老祖父迁化为由,请命回乡。

王勰的祖父是父皇的外祖,对父皇疼爱有加,父皇不忍老人家灵前无子孙尽孝,便放王勰归乡。

说到这里他眼睫一颤,虽一路派了人监视其行踪,可那奸人早暗中做了安排,兽穷则啮,反扑起来格外凶猛,所以才有了宛城一役,父皇率军亲征,中了奸人埋伏,最后......他不再说话,晶莹泪花凝于眼睑,过了半晌,忽觉手被牵起,很暖。

刘长秧拉住弟弟的手,另一只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柔声道,冬青长大了,以后即便心里难过,都要藏起来,不许让旁人看见,说着朝园子里那几只狸奴一指,眸光倏然暗下,因为它们,会一直都在,撵不跑,甩不掉的。

冬青听了这话,心中骤然忐忑起来,仰头望向皇帝,皇兄和停伯公今日都好生奇怪,说出的话好像......好像......他不敢说,毕竟尊卑有别,可那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皇帝要离开了,而且是一去不归,从此,这座宫里的重檐瓴瓦,便要压在自己身上了。

可他担不起,也不愿和世上唯一的亲人分离......于是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怎么都停不下来。

刘长秧看他哭,不觉心烦,反觉得稚子天真,甚为可爱。

因为他知道,冬青应了的事便一定会去做完,就像,他许诺给杜歆做一碗糖渍青梅,便一定会送到,他答应赵奂要好好活着,也一定会践行。

就像,十年前,他在母后灵前立誓,绝不会对恶人菩萨低眉,后来,也都做到了。

他杀了沈尉父子,没有念丝毫旧情,可事情的真相却又并非像世人传得那般残酷。

沈家其他人都活着,刘长秧将秘密对冬青吐露,这一刻,压在他心头许久的忧抑也终于随之纾解,朕也并未真的刮了沈尉,只是将他秘密处死了。

明君开创治世,仁君守成无为,暴君严酷残苛,刘长秧相信,冬青听懂了他最后的遗言。

夕阳渐落的时候,冬青终于从宣室离开,他踏出殿外,看远处天边喷出一道灿烂无比的霞光,蔚为壮观,心情也跟着澎湃起来,可就在这时,忽然听到皇帝在背后唤他,于是收住脚步,转身,便见刘长秧也走到殿外,站定,同他一起去看天边仿佛燃烧起来的晚霞。

你要答应朕一件事,刘长秧嘴角含春,手搭在冬青的肩膀,永远不要攻打苍南,立书为证,世代相传。

冬青怔住,方要问为什么,却觉搭在肩膀上的那只手略略一紧,耳边传来皇帝温柔的笑声,因为,我在那里啊。

***永延二年二月初十,新德皇帝驾崩于宣室,无嗣。

***黄泉谷附近的猎户村夫们近日发现了一件怪事。

他们本以为过山风是女人,可这些天却有数人在花丛树影中看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据见过的人说此人生得高大挺拔,秀美颀长,仿若神祇下凡。

可又有人说了,过山风说不定本就是个男人,毕竟,谁也没真的见过她的真容。

这事在乡野山村被讨论了许久,最后,以过山风可男可女,阴阳不分这一结论而不了了之。

可如此过了两年,又有人发现黄泉谷中添了个婴孩,被那俊美的男人抱着,口中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次,大家很是慌乱了一阵子,都想这过山风不仅可男可女,还是雌雄同体,竟能自己生一个孩子出来,着实是突破了他们这些一辈子没出过村的人想象力的极限。

再后来,那婴孩长大了,时不时会自己溜达到谷外来,有好事的村民问他他爹娘的事,他就会一本正经地编瞎话,说了好些个假的不能再假的奇遇怪谈,最离谱的,他竟然说他爹是大燕皇帝,简直笑掉了全村人的大牙。

不过后来听得多了,大家也便不拿这些故事当回事了,毕竟暖风和煦,日光悠远,田间的稻子已经抽出了新芽,塘里的鱼也已日渐肥美,大把的好日子,正在前方等着呢。

(全文完)******************************本书由玖玖为您整理推荐如有冒犯,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