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轻轻动了一下,男人的身影从水面上消失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挣扎,明明是宋迷迭见过的所有的死亡中最无声无息的一场,却不知为何,令她心头生出强烈的不安来,就像水面上忽然出现的无数看不清的水泡,冒出,炸开,再冒出,再炸开,循环往复,似乎没有尽头。
殿下,不太对劲。
一直站在元尹身后的高个护卫咕哝了一句,忽然将腰间长剑拔出,一个箭步迈到前面护住他。
而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十余个护卫飞快将两人围在中间,聚合成一个小圈,每个人的长剑都对着外面,形成一个严密的环。
剑影交错,不远处的宋迷迭几乎被那些同时出鞘的利刃晃花了眼。
潭水里有......有什么......高个护卫虽然结巴,嗓子却绷得很紧,像一把拉满的弓。
那两个尚站在潭水旁边的护卫俯身朝潭水中央仔细观瞧了半晌,方回过头来大声道,禀统领,这潭水忽然冒出水泡,就像被煮沸了似的,可是水温,其中一人伸出手在水中试了试,身子冷不丁打了个抖,水温变得很低,像是要结冰了一般。
混账话,结冰的水怎会......怎会......沸......腾?高个男人斥了一声,却被身后的人打断了,元尹的脸很白,透着青的白,说话的气息也有些不稳,只眼神是坚定的,虽然他眼底沉淀着几许幽沉,像偶尔浮出水面的一尾鱼,还未来得及看清楚轮廓,便倏地潜下去了。
阿青,还是先离开这里吧,我也曾听人说起过,这洗尘潭是有些古怪的,虽然原因未知,但当地人都很少涉足此地,所以咱们还是早些离开为是。
被唤做阿青的男人自是唯命是从,只是身体仍然是绷紧的,一边护着元尹朝坡上走去,一边四处查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宋迷迭眼看那个被长剑围成的人圈越靠越近,忽然慌了神,她方才只想着看热闹,可从来没想过热闹看完了如何脱身,且前面那一圈人,虽不是什么杀人越货的强盗,但看起来,却可比强盗可怕多了。
想到这里,心中便有些慌了,宋迷迭屏住气息,就地翻了个滚,身体贴伏在地面上,手脚并用朝坡顶爬,那姿势十分不雅,简直就像一只扎牙舞爪的大蜘蛛,可好就好在,可兼顾速度和力量,又不容易被人发现。
她天生骨骼纤细,轻功又练得炉火纯青,连莫寒烟都经常夸她身轻如燕,所以现在手脚撑地,身子悬空,爬动起来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只除了一点,燕子变异,成蜘蛛了。
大蜘蛛宋迷迭朝坡上爬了约莫十余尺,便停下来朝后观瞧,想看看那帮人有没有跟上来,然而可这一回头不要紧,吓得她差点松了力道,从坡上滚下来。
因为就在她回头的这么一个瞬间,元尹的眼风扫了过来,不偏不倚,对接上了她的目光。
透过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树叶,宋迷迭看到那双含情目中盘着的警觉,如蚕丝,蜿蜒萦绕过来,笼在她的身上。
宋迷迭倒抽了口凉气,身子登时麻了半截,于是也顾不得什么蜘蛛燕子了,手掌在地面上用力一拍,一个暴起站直身子,手抱住身旁的树干朝上一跃,想从高处逃走。
然而刚跳到一半,前面忽然扑过来一阵腥风,带着点酸腐气,熏得她一阵恶心。
她一只手胡乱抓住一根枝条,在空中急速调转身形,鼻子几乎擦着树干躲过去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只沾满了血污的骷髅脑袋,朝自己的面门直扑过来。
头骨直直撞上宋迷迭的脑袋,将她砸得眼冒金星,仿佛坠入到混沌之境,只耳边依稀听到祁三郎模糊的狼嗥,宋迷迭,你去小解,是要尿一条大江来吗?***都护府。
茶汤腾起的热气并没有令莫寒烟天生的冷脸稍显柔和,却令她看起来像尊受香火供奉的菩萨,更加生人勿进了。
一旁坐着的祁三郎显然也不是善茬,一条腿盘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手去捻那茶盖,将茶碗敲得叮当作响,却始终没有尝一口那盏肖将军精心准备的天山雪。
大都护肖闯虽然坐在中央的主座上,屁股上却像长了刺,始终和椅子隔着半寸不到的距离,身体朝前微倾着,脸上的担忧和谄媚一样鲜明。
真是对不住,刚到西诏,就让宋......宋校事受了伤,肖闯反复搓着又宽又厚的手掌,两条杂乱浓眉几乎耷拉到嘴角,不过二位放心,我已经命人拿来了西诏最好的药材,雪莲、红景天,这些药物都是百年才出一件的,保证药到病除,不出几日,宋校事就会醒来,而且,绝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莫寒烟轻抬柳眉,清冷的眼珠子一动未动,口中轻道出一句话来,迷迭的病情就不劳将军费心了,将军现在最应该向校事府解释的,难道不是放走景王这件事吗?她一开口,祁三郎的话匣子登时便打开了,他将茶盖砰的一声扣在茶碗上,盘着的那条腿在空中绕了个大圈,靴子重重落地,将肖闯吓得终于一屁股坐回到椅上。
我说肖将军,虽然口中称着将军,口气却像对小孩训话,我们赶到山谷的时候,迷迭已经被一只头骨砸晕,若不是寒烟的大力金刚锤练得炉火纯青,举世无双,在景王的人杀人之前将他们逼退,迷迭现在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埋在地里了。
肖将军,当时景王府的一帮人可都在谷中的,我就奇怪了,咱们尊贵无比的景王殿下,为何闲着没事干,要率众去那鸟不拉屎的山谷,那肯定不会是去远足踏青了吧?肖闯陪着笑脸摇头,那自然不会。
祁三郎冷笑一声接着道,那他去做什么?那具骸骨又属于何人?他顿了一下,我顺着山谷一路下行,探查到谷底有一处幽潭,倒是个杀人沉尸的好地方,将军为何不派人去好好搜查一番?难道有意包庇景王?听到包庇二字,肖闯急得脸都绿了,面颊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被火光映得忽暗忽明,日月昭昭,我肖闯对陛下是一片忠心,天地可表啊。
今日不派人搜查洗尘潭,实在是因为那个地方,它靠近不得啊。
两位校事初来乍到,不知道洗尘潭的传说,可是我在这里待得久了,便断不能任二位大人以身犯险,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啊。
我信你个鬼,祁三郎脸上的笑意被诤诤怒气取代,你当校事府吃素的吗?什么怪事我们没见过,什么硬骨头我们没啃过,哪几日见不到怪事怪人,才是出了奇了呢?你现在拿这些个鬼话敷衍我,以为我能信你吗?这次来西诏,是因为陛下布在景王身边的棋子忽然失联,可你,今日明明已经抓住了景王的错处,却不追查下去,反而放走了他。
被他这么一骂,肖闯再也坐不住了,走到祁三郎面前,额头上冷汗丛丛, 却诺诺说不出话来。
师兄,你让他先把话讲完吧。
一直沉默着的莫寒烟忽然在这时开了口,眼睛依然瞅着桌上那盏已经凉掉的茶,淡褐色的眼珠子仿佛是钉死了,不会转动似的。
她一说话,祁三郎便登时没了脾气,只瞅了肖闯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肖闯自是对莫寒烟千恩万谢,可忽然触上祁三郎的目光,便再也不敢耽搁,抹了把头上的冷汗继续道,这洗尘潭是以前是进入西诏的必经之地,后来,因为实在太过邪门,所以才在旁边另辟了一条路,供入诏的人们通行,祁大人可知其中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