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遥从来不知道有人是先天的雪盲症。
而沈咎就是。
北岭滑雪场是整个南方地区最大的天然滑雪场地,海拔近三千米。
其实余遥滑雪滑得不算太好,以前小学时爸爸带她学过一段时间基础动作,勉强可以从中级滑雪场溜下去,但也没什么技巧性。
沈咎独自穿梭在初级滑雪场地里,戴了深色儿童墨镜,看起来酷酷的,惹得不少人过来和他搭话,或者趁机弹弹他的小脸颊。
那时候他都会脸色臭臭地躲开陌生人的触碰,一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但一想到余遥离开前和他叮嘱的话。
你现在要学着对人友善点,等到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别人也才会向你伸出援手。
所以他已经收敛了许多。
踏着滑雪板在平坦的来回练习了好多圈,基本控速脚法学了个大概。
他抬了抬鼻梁上的墨镜,朝中级滑雪场的方向瞥了一眼,再次收回视线,继续练习最基本的步子。
恰在这时,由小山坡上俯冲下一个人影,那人刚大喊了一声让开啊,就将沈咎撞倒在地上,然后他自己也飞出五米远,冲进了雪堆里。
沈咎的墨镜被撞飞,他撑着胳膊侧身想要起来,视线刚一接触远处大片洁白的雪峦,他的脑袋就开始天旋地转。
余遥从初级场的最顶端冲下来,大老远就看见沈咎倒在地上,她大喊:沈咎,你怎么了?一个八字形缓冲减速之后,余遥稳稳地停在沈咎的身前,她俯身解开脚上的滑雪板,跑过去捡起沈咎脚边的墨镜戴在他的眼睛上。
后来余遥终是没有让沈咎真正上场,他在平地都能被人撞倒晕厥,那上了山坡更加不得了。
两人躺在柔软的雪地里,余遥闭着眼问沈咎:你的梦想是什么?沈咎随手捏了个雪团扔向远处,没有梦想。
余遥鼻子一酸,侧头望向沈咎,没有梦想的你,过得一定很辛苦吧。
还好。
沈咎简答。
顿了一秒,他反问余遥:你的呢?我的梦想很多,大概有金字塔的砖那么多,来一趟滑雪场也算我的梦想之一,在阿拉斯加的阿列斯卡雪山上住一晚悬崖吊臂玻璃酒店,我在乎的人都好好的,看着你长大变成帅小伙,被你喊一声姐姐……沈咎默默听完以后,安静了一会儿,那你这辈子是个大忙人。
小对子,你也该有个梦想,梦想不一定非要实现,但那是指引你走下去的方向,你喜欢数学吗?沈咎取下脸上的墨镜,揉了揉眼睛,还行,也不算讨厌。
嗯,余遥认真思索一下,不讨厌在你这儿应该算得上喜欢。
后来沈咎才知道,余遥那天是在和他道别。
没过几天,好好一个人就那么莫名其妙消失不见了。
他冲去了沈家老宅,质问沈裴峰做了什么,可是沈裴峰也很无辜,他真的什么都没做,那丫头自己要走,也怪不得他们这些人。
好在李会来璟园别墅陪伴了沈咎一些日子,但沈咎身上的阳光气息也在余遥离开的那一天彻底消散不见。
他又变成了阴郁少年,全身带了刺,连呼吸都泛着拒人千里的冷意。
元月份的时候他才回学校上课,对于余老师的突然消失,同学们也都念叨好久,但丁美宜不允许他们私底下谈论这件事,后来各种猜测也就消停了。
余柏兴致勃勃地告诉沈咎,他妈妈真的生了个妹妹,妹妹的眼睛圆圆的,像个芭比娃娃。
他给妹妹取的小名叫余遥遥,因为多了一个字,他一直认为也不算和余老师撞名。
奥赛组打来电话让沈咎亲自去一趟首都领取竞赛最高奖项,沈咎挂了工作人员的电话。
人都不在了,那破奖牌要着也没人看。
后来李校长得知情况,低声下气地又同奥赛组的人赔不是才息事宁人。
过了一周,沈咎还是收到了奖牌。
牌子是金灿灿的,但很轻,明显不是金子打造的。
……二零二一年。
A市市中心医院的顶层VIP病房内,床上的病人半月前已有苏醒迹象,但好似病人的思想有一丝挣扎,潜意识里一直不愿意醒来。
医生每天二十四小时轮流守候在病房里。
夏至日这天,昏迷一年零一个月的余遥终于睁开了眼。
入目是刺眼的白,她像得了雪盲症,什么都看不清。
耳旁传来小孩子清脆的啼哭声,她寻声转过脸,感觉到小孩柔软的掌心轻触在她的脸颊上。
遥遥,你终于醒了,你快看看我,我是哥哥啊。
除了这个声音,她还听见有人在喊她余遥。
那声音很耳熟,带着明显的悲切和压抑。
余遥闭了眼,混沌的大脑刚要思考便像落入无止境的深渊一样。
再次睁了眼,眼前的一切由模糊变得清晰,刚刚还紧挨着她的孩子已经被人抱远,哭声渐小。
离她最近的是余柏那张大脸,留了八字胡,比小时候瘦,没有以前可爱,满身的沧桑。
他一激动,就带动左手臂的袖子一摆一摆的,那里很空洞,明显是断了臂。
哥哥。
余遥张了张嘴,喊不出声,只勉强做出个嘴型。
余柏一激动,抬起右手不停抹眼泪,遥遥,我替爸报了仇,现在已经归职警队,以前是哥哥不好,什么都没跟你说,其实哥哥进警校的第一年就去虎哥身边做了卧底,我等了你一年,就是想和你说一声,哥哥其实不是废物。
余遥苍白的唇角扯出一丝笑意,用极小的声音说了三个字:无间道。
对,我是无间道里的梁朝伟,我是好人。
余柏激动的说完,转头抱孩子过来,你看,这是沐沐,你的儿子。
余遥看了眼小孩,孩子很漂亮,眼珠又大又黑,但对她来说有一种陌生感,她的视线没有过多逗留很快转移开。
她瞥向自己的右手边,背对自己的男人白衣黑裤,躬身扶额,肩膀在颤抖。
又过了半个月,余遥出院回家。
璟园别墅翻新了,房子整体全都拆了重建,雪白的外墙,红色琉璃瓦屋顶,二楼建了个百平米的露台,露台上种满了绿植,像个空中花园。
花园里是沐沐玩耍的乐园。
余遥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接受沐沐的存在,错失了一整年的母子时光,沐沐已经一岁零一个月了,乳牙冒出了两颗。
听闻沈老爷子今年初已经在疗养院里离世。
沈咎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眼中没有伤感,眼角不经意流露出的情感依旧带着些阴鸷和狠厉。
他还在恨老爷子。
不同的是,看向余遥的眼神却不如以往那般冷。
余遥一直认为她昏迷的一整年里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十九岁的她重回了沈咎八岁那年。
少年得到救赎,心中不再有恨。
傍晚,二楼露台上,余遥斜靠在沈咎肩头,望着那条她走了无数次也翻新过无数次的柏油马路,问道:沈咎,你小时候见过我吗?沈咎抿唇,垂眸望向怀中已经熟睡了的沐沐,沐沐手上捏着一枚摸秃了皮的圆形金色奖牌,奖牌上的字迹早就模糊得看不清。
他凝神盯着那枚不是黄金打造的金牌,淡淡出声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在创业初期就给公司取名新遥国际集团?呵……你的意思是质疑我以前就对你心存不轨!沈咎忍不住摇头失笑。
余遥心里一慌,急忙解释:当然没有,我的意思是你和我哥哥是小学同班同学,你以前极有可能见过我。
沈咎努唇冷哼,嗯,和你挂在床头的木尘影帝也是同一个班,他小时候是个死胖子,我有照片,你要不要看?算了……余遥落荒而逃。
现在的沈咎依旧是那么高傲,卑鄙,冷血,毒舌。
看来那真的是个梦。
沈咎望着慌不择路地跑开的女孩,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
犯了错的人,连孩子都给他生了,再逃估计是逃不掉了。
……在手机电脑等通讯都算不上发达的二十一世纪最初的那几年。
少年一次次站在国际数学竞赛的最高领奖台上,他的领奖致辞每一次都一样,总是被人批判很不走心。
我曾经没有梦想,但有人告诉我,人要有梦想,就算不实现也没关系,梦想是方向,指引我走向这里……少年指向自己的脚下,脸上表情很淡,身形瘦削,懒懒散散地站着,却仍旧意气风发。
每年圣诞节那天,他都会去一趟阿拉斯加的阿列斯卡雪山,他有雪盲症,滑雪技巧却达到了专业运动员水准。
从山峰之巅极速向下,无限接近死亡的时候,他总会迎着刺骨寒风,扭头问身边的空气:我一直相信你,你却没有和我交换你的秘密,骗小孩子是不对的。
完。